第四章 驕陽(5)
在時雨亭三樓的若竹開了窗,靜靜看著走避不及的路人三三兩兩跑進騎樓躲雨。
原本今天要去拜訪之前和孝誠有生意往來的友人,沒想到對方昨晚染上了風寒,孝誠三人只好待在時雨亭整理樓上的雜物。
伸了伸懶腰的若竹聽到外頭傳來轟隆一聲,便順勢推開了那扇上頭佈滿桔梗花的毛玻璃窗。
「涼快多了。」若竹笑著說道。
「對呀,這裡快悶死了。」禮彬說著客語附和。
而打開箱子的孝誠並未加入話題,靜靜的把一本本的書從箱內取出。
禮彬一邊和姊姊聊天一邊綑綁著報紙,之後吃力的將它推向牆邊。
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禮彬走到父親身邊探頭探腦對著那疊書上下打量。
禮彬是個愛書的孩子,雖然還是國小生,但日文的識字能力其實已經有高中的水準,所以整理這些雜物對禮彬來說像是進入了寶窟般的感覺。
如同老鷹看到獵物般,禮彬快速的抽出中間的其中一本,但因為上面沒有壓好,整疊書就這樣散落一地。
禮彬慌張的拾起書本,身旁的孝誠看了並未生氣,只是笑著搖搖頭後蹲下和他一同重新排列,最後拿起剛剛禮彬抽出的那本書。
這是一本米色封面,上頭有著花草、蝴蝶、鳥兒,雲朵的插畫,中間則印著「小學國語讀本」幾個大字的課本。
「怎麼會想看這個呢?」
這本讀物禮彬應該課堂上早就看過了,所以孝誠很好奇為什麼他會對這本有興趣。
「因為這本不是我的,我想看看有沒有不一樣。」
若竹聽到兩人的對話後也走過來瞧瞧,確定這本昭和年間的讀本不是她的後鬆了口氣開口說道:
「嗯,看起來不是我們家的,怎麼會出現在這呢?」
孝誠翻了幾頁,發現空白頁面的左下角寫著「小林正雄」這個名字,大家恍然大悟。
原來是之前在這半工半讀的學徒留下的,正雄從這離開後,就忘了帶回去被人收進了舊書的箱子裡。
孝誠又隨意的快速翻了幾頁,停在了第十六章「木下藤吉郎」這個章節。
這篇是介紹日本戰國時代的天下人豐臣秀吉還未發跡前,如何在尾張的信長底下出人頭地的傳奇故事。
「是三日普請!」禮彬看著課文說出這個家喻戶曉的事件。
所謂的「三日普請」是在敘述秀吉接到修築城池的命令時,以分組競賽的方式,將維修時間大幅縮短,贏得了信長的讚賞。
「說起來,時雨亭與信長也有些淵源。」
聽到孝誠這麼說,姐弟倆就知道一定又有精彩的故事可以聽了。
因為父親提到信長以為這次會牽扯到日本歷史,所以禮彬也相當感興趣,兩人同時望向父親,安靜的等待孝誠說下去。
「雖然霧峰這裡地便宜,但相對吃的方面也沒這麼講究,甜點這事對於只求溫飽的臺灣人是奢侈的。想當然爾,開店後兩個禮拜業績都是掛0,每天都有一堆報廢的和菓子,看的我心都在滴血。」
「那是明治37年,1904年四月的事??」
這天,意妹結束幫傭的工作,穿過幾條小巷,躡手躡腳的從時雨亭的後方走向大門。
時雨亭的木匾還散發出微微的木頭香,上面題字是渡邊親自手寫,筆法蒼勁有力。
除了捏和菓子他還寫了一手好字,這倒是讓孝誠頗為驚訝。
時雨這店名也是他的想法,是取自成語「時雨之化」,希望和菓子能夠像即時雨一般,滋潤臺灣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讓他們對於甜點,尤其是日本傳統的菓子有著更深刻的體驗。
聽起來似乎有高高在上的感覺,但這是他作為職人的堅持,要讓自己的成品成為一種藝術,一種能滋潤人心的藝術。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孝誠根本擠不出什麼好的店名,幾番思考後便作罷;畢竟當時店名對他來說是其次,能夠把店做起來才是重點。
可笑的是,現在這原本該是滋潤臺灣人的店卻像是垂死花朵般,等待客人上門幫他澆水、灌溉。
原先打算走近後好好取笑孝誠的意妹,看到站在門前提著水桶望天發呆的孝誠,於心不忍的她收起挑釁嘴臉,皺著眉頭輕聲問道:
「還是一樣嗎?」
孝誠先是一驚,回過頭看見是意妹搔了搔頭微笑。
這苦笑道盡了一切。
接著,孝誠從櫃子裡拿出大福,慰勞幫傭辛苦一整天的意妹,也順便清清快要報廢的和菓子。
意妹接過大福後,掏了掏口袋,將硬幣擺在櫃檯上。
正當孝誠納悶時,意妹開口說道:
「今天還沒開張吧?就當是我買的,不然這一天都會沒生意。」
「以前我和阿爸賣膏藥的時候,都會找人來買,很有效。」
意妹小時候跟著父親沿途叫賣,到了定點後總是會先安排幾個暗樁,父親表演完拳腳功夫開始推銷自家的藥膏時,這些暗樁就會假意購買,事後在後巷分錢。
幾位暗樁買了藥膏後,人群裡自然的就會有人跟著買,生意就開始熱絡了起來。所以意妹剛剛也想試試這個模式,能不能讓時雨亭也開張一下。
說也奇怪,意妹這樣付了錢後,竟然有幾個路人上門看看櫥窗裡的大福,雖然沒作成買賣,但至少比上午連蒼蠅都不來要好的多。
「好像沒效呀??」
鞠躬送走客人後,意妹失望的說道。
「比早上進步了。」孝誠笑著回道。
「不過還好當初聽你的。」意妹邊說著,邊吃著大福。
時雨亭開店前,意妹就打算辭去原有的工作專心為店裡打拼,這時卻被孝誠拒絕了。
雖然把所有心力灌注在這間店,但孝誠也沒被沖昏頭,自然清楚「別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的道理」。倘若是店裡真的生意好到不行,到時再叫意妹回來幫忙也還不遲。
「時間也差不多,準備收拾了。」
孝誠說完後,進入工作間示意渡邊不要再捏和菓子。而意妹連忙吞下大福打開櫃子,準備收起沒賣出的商品。
就這樣,時雨亭又度過了慘澹的一天。
不知道是不是意妹的招式靈驗了,那天過後終於有客人上門,但一天只賣出一顆兩顆根本入不敷出。
只能說時雨亭的運氣差,原先在霧峰開店就是先天不良,而這年又恰巧遇上日露戰爭,臺灣這裡雖然不需參戰,但物資有稍微緊縮,讓原先就不是很重要的甜點業更是雪上加霜。
眼見著資金就要耗盡,孝誠也做好要借貸或是收店的打算,渡邊從臺北帶來了一個重大的機會。
「軍糧?」孝誠聽完後不解的看著渡邊。
「對!臺灣的和菓子公會為了軍隊發起的。」
日本與當時的俄羅斯帝國開戰被列強視為以卵擊石,但實際上日軍在甲午戰爭後信心大增,於是傾全力北上對付這頭眾人眼中的兇暴北極熊,好讓日本能夠奪取中國大陸滿洲地區與朝鮮半島的控制權。
這樣做好準備才開戰的日軍自是兵糧充足,和菓子公會的提議只是錦上添花,美其名為援助皇軍,實際上則是在暗中較量,看看誰家的技藝好,手腕高明。
因此各家先做出拿手糕點,讓總督府定奪,最後使全臺灣的和菓子店鋪傾力製作,再運到軍隊手中。
「現在軍隊正在苦戰中,我們向總督府建議,可以用和菓子為軍隊準備軍糧,盡一分心力。」
「中村那裡也一定也會參加,我們正好給佐藤那傢伙顏色瞧瞧!」
「我拒絕。」孝誠冷冷的回道。
「你知道我在捏菓子之前這雙手在幹嘛的嗎?是專門殺你剛剛說正在苦戰的帝國軍人的。」
1895年的痛尚未消去,孝誠短時間內還是無法讓自己去幫助這些奪去眾多好友的殺人兇手。
「我不知道你以前有什麼深仇大恨,但現在那些軍人對上的是露西亞(俄羅斯帝國)的軍隊不是臺灣人,你這樣太過小家子氣了吧?」
「總之,我不想。」撂下這句話後,孝誠離開了工作間。
「好呀!你走!我一個人也行!」渡邊對著越行越遠的孝誠咆哮。
這件事過後,孝誠三天沒到時雨亭去,整天在附近的小丘陵上發呆。
「阿轀,你們也會支持我吧?」孝誠對著天空喃喃自語。
其實孝誠也明白這件事是自己太過敏感,那些恩恩怨怨早已隨著故人離世塵封在往事裡。但每每回想到這些好兄弟們,就覺得為日軍做事的自己背叛了他們。
但這是條拯救時雨亭的救命繩,抓牢了不只能挽救店裡的危機,也能保住自己多年攢下的積蓄。一邊是兄弟情誼,另一邊則是死心塌地跟著自己的妻子,兩端的天秤不斷的在拉扯。
躺在草地上的孝誠似乎感覺有人走近,一回頭便看見眾多兄弟微笑的看著他。
「我知道這是夢,但出動這麼多人是怎樣,要接我一起去嗎?」
孝誠揉了揉眼睛想將幻覺就這樣揉散,但張開眼他們幾個依然站的直挺挺的。
「放心吧!先生還不到時候跟我們走。」阿虎笑著對孝誠說。
接著,紹祖點了點頭說道:
「你不妨認為這是你內心的聲音。」
「內心的...聲音?」
「如果一昧回頭看,只有我們這些不散的陰魂。」
「放下那些過去,記得我們的好,那就夠了。」
「活著,才有希望。」
聽到這句話後,孝誠回到了現實,張開了雙眼。
眼前依然是藍天白雲,孝誠對著天空傻笑,又自言自語的說:
「承蒙你們(謝謝你們)。」
對於這次的競賽,此時的孝誠心中已有定數。
回到時雨亭的工作間,只見鍋碗瓢盆散落一地,滿身髒污的渡邊廣靠在洗手檯邊睡著,工作桌上只有幾個半成品,看來他似乎還沒決定到底要推出什麼和菓子來應戰。
孝誠悄悄的穿起圍裙不想驚擾渡邊,但在繞過桌子時敏感的渡邊還是醒了。
「來看笑話的?」
孝誠聽完不作聲,自顧自的翻找著放麵粉的櫃子。
「還剩蠻多的...糖呢?」
「你想幹嘛?誠。」
「阿廣,你知道中村那要拿什麼上繳嗎?」
孝誠沒有正面回應,反而問起死對頭的事。
渡邊嘆了口氣說道:
「聽說是饅頭(註1)。」
「饅頭?送到旅順(註2)早壞了吧?」
「那你呢?」孝誠轉頭笑著問道。
「你都看到了,還用問?」
「那好吧,我有個想法...」
孝誠慢慢捲起袖子,渡邊迅速的從地上跳起。
「是什麼?」
「來吧!準備給中村來個迎頭痛擊吧!」
孝誠對阿廣笑著說道。
註1:這裡是日式饅頭,有別於中式饅頭,一般日式饅頭裡面會包豆沙餡外皮也帶甜味。
註2:雖說是日本與沙俄的戰爭,但主要戰場都在中國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