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陸的手機「叮咚」一聲。他點出通知欄看了一眼,是上頭傳來的緊急訊息。
知道是他負責的人又出狀況了,陸忍不住嘆口氣,簡單回了個「了解。」後,便將螢幕關掉,手機收起。
拿起桌上的罐裝咖啡,一口氣把剩下的飲品喝乾。他起身離位,走到旁邊將罐子用力捏扁,塞進內掀式的資源回收筒裡。
剛起床沒多久,就被迫知道今天有麻煩了。陸在垃圾桶及座位間來回踱步,試著把這麻煩暫時拋到腦後──至少得拋到上班之後,再開始來煩惱這件事。
但是沒辦法。
思緒不管怎樣都已經被它干擾,陸難以讓腦袋淨空,以完美狀態面對接下來該繼續進行的作業。
「真他媽……就不能上班時再交代工作嗎?半夜傳消息來,我哪有沒辦法馬上處理啊!」
陸邊踱步邊喃喃碎念,說的話全在針對頂頭上司。
「再說這時間你都不睡覺的嗎?又不是工程師,得每天加班加到深夜,加到老婆帶小鮮肉回家幫你睡。
「而且又不像我,得每天提早四小時起床,跑來這裡喝難喝到爆的咖啡提神,再回去寫那難寫到爆的鬼東西。」
過於明亮的超商,只有陸自己一人在此,雖說出了內心怨言,卻沒人能夠傾聽。聲音就只是出現、飄盪,然後被吸進通風口裡消失無蹤。
三分鐘後,他終於明白碎念無用,繁雜的思緒一點都沒有消停。他只能搖搖頭,走到店門外將七星掏出。
點起菸狠狠吸上一口,陸才終於覺得煩惱遠離了點。於是他繼續吸,想進一步把煩惱排到九霄雲外。
這時,他看見店員坐在她自己的重機上,正抬頭默默望著夜空。
受她影響,陸也不自覺朝天上看去,只見深夜無月,寥寥數顆亮星點綴著夜。
這裡是城市,就算在大家關燈睡覺的時候觀星,光害與空污還是能遮蔽群星,讓人看不清世界的本來面目。
實在是沒啥好看,於是陸放棄觀星,轉而盯起超商店員不放。
她及肩的馬尾受風吹動,正輕輕搖擺著;只看得見側臉那像是白人的鼻子,以及過於銳利的眼睛輪廓。
老實說,陸第一次遇到她時,就被那像能夠殺人的視線嚇到了。但後來問過才知道,那只是她平常看著人的樣子。
(眼神這麼兇……難怪這的店長只敢讓她上大夜班。)
然而,扣掉眼部不算,這店員無論怎麼看都稱得上是十足十的美人──不對。
(她的臉不能說美,也不能說是可愛,應該說是帥才對。)
總而言之,就是男女通殺的那種類型。
陸繼續看著店員,不自覺拿她與另一名少女比較起來。而她則繼續望著夜空出神,沒注意到有人正很沒禮貌地盯著她看。
玟一直看著夜空。
早在打卡那時,她就想跑出店外看天。但無奈今晚進來的顧客太多,玟沒辦法提早從收銀檯離開。
明明是平日,深夜來買東西的人卻比假日還多。這害她只能暗自嘆氣,乖乖把刷條碼及結帳的工作做完。
好不容易清光顧客、點好貨,正準備到外頭打發時間,她又想到某人差不多該來買咖啡了。只好將踏出櫃檯的腳步收回,等待那人進來。
比平常晚了點,他走進店裡,拿了咖啡,過來找自己結帳。在刷過條碼之後──
「咖啡三十。」
他拿出錢包,找了半天才湊齊足夠零錢,正當玟將錢收起,準備開發票時──
「啊。忘記沒菸了,順便幫我拿一包。」
好險還沒按結帳。玟瞪了他一眼,轉身取出菸品櫃裡的七星。
「一百五。」
「我沒百元鈔了,一千元給妳找。謝啦~」
她用更冷淡的視線瞪他,但他卻不以為意。
之前還說什麼會被她的眼神嚇到,但根本沒這回事。自認識以來,無論自己是以多麼不爽的視線瞪著,他都一樣能自說自話,對她抱怨一堆有的沒有的事。
怒氣傳達不到,玟只好一把拿走千元鈔,從收銀機裡挑最破舊的鈔票給他。
但他還是沒注意到,收起錢、拿起咖啡與菸,便走到用餐區坐下……算了。
反正玟現在也不想理他。
放他一人在這不會出什麼問題,於是玟直接離開櫃檯,走到店外,開始看起天空。
就這樣──過了不知道多久。
雖然看不見什麼,只是略帶混濁的一片黑幕,但玟還是一直看著,想找出這天空與最近不斷夢見的景象,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
(……不行,這與那裡完全不同)
玟想道。
場景的時間空間全不一致。在夢裡,她能看見太陽高掛頭頂,能看見四周群山繚繞;但在現實,就只看得見黑夜,以及旁邊林立的灰白建築。
著眼點也不太一樣。
雖然玟想過,要在中午時到一些環境開闊的地方觀察,但這是很難做到的事。
因為那時是她的睡眠時間,得要好好睡飽,才能應付大夜班的乏味工作。
再說了,城市裡也沒任何稱得上開闊的地方,得要騎著重機出城,才可能找到符合那場夢的環境。
她輕輕嘆氣,終於放棄她的觀景行為。但低下頭卻發現有人也在一旁觀景。
而觀賞的對象是她。
「……你幹嘛?」
「沒幹什麼,只是在想妳為啥能看夜景看得這麼出神而已。」
「又在管別人閒事。」
玟說完,刻意不再理他。
但過一會又開始覺得奇怪。
「喂。」
「啥?」
「怎麼沒像平常那樣抱怨些有的沒的?」
「沒什麼啦。」陸將捏在手裡的菸頭拋掉,拿出新的一根點燃。「只是臨時接到一件任務而已。」
「額外的工作?」
「對。」
「那你不快去處理,還待在這幹嘛?」
「事情也沒急成這樣,只是原先的案子加了點難度而已。」陸說道。「現在我該作的,應該是多抽根菸,把多出來的思緒當成煙吐掉。」
「都被加工作了,你還想著寫小說的事?」
「當然啦,這才是我的正職。」
「……」
但你的『正職』又賺不了錢──
玟小聲說道,並沒讓陸聽見。
這個男人。
雖然身為國家的公務員,卻老是說這工作只是種兼職而已。
而他真正的事業──照他所說,其實是每天上班前,提早幾小時起床所進行的創作活動。
之所以半夜三點多來超商買咖啡買菸,為的都是這件事。說什麼開始工作前得出來晃晃,讓自己腦袋清醒一點。
只不過,儘管他口口聲聲說寫作才是他的本分、他的天職,當公務員只是在回饋社會而已。但到目前為止,他真正的職業還沒幫他賺過半毛錢,反倒『回饋社會』的行為,才是他收入的唯一來源。
玟想吐槽陸,但這不能說,一說他又要對自己長篇大論個沒完。
她決定換個話題。
「最近有打算去旅行嗎?」
「啊?旅行?」
突然變了話題,陸一時間像不知如何接話的樣子。
「這個──這個嘛,現在正在寫一個和旅途有關的故事,是有想藉著旅行取材沒錯……」
但他又把話題拉回小說上頭。
「但實在沒時間啊……最近的案子得作長期觀察,放著不管的話可能又會出事。」
真難得,他還會把心思放回公務員的工作上。
「小說也還在寫初稿,丟下不管的話靈感與手感又得重新醞釀一次。」
最後還是又說回小說。
「……這樣喔。」
「對啊,寫初稿最重要的事,就是得一股作氣,一路寫到結局才行。」
「……」
玟很不想聽陸的創作經驗談,但沒辦法,他話頭一起就停不下來,又開始不斷對自己灌輸一些寫小說時該如何如何的原理原則。
五分鐘過去了。
「……所以說呢,取材固然重要,但能夠無中生有,把空想化為令人信服的的事實──這種能力才是小說家最需要的。我們的工作可不是模擬現實,而是要創造真實哪。」
「這樣喔。」
大半的理論玟都當耳邊風吹過,只聽了他最後的結論。
「啊不過。妳最近是要去旅行嗎?」他終於想起玟一開始提的問題。「不然怎麼會特別問我?」
因為夢的關係,她有想過是否該旅行幾天,試著去找在夢裡看到的景色──但真的做不到。
「……是有想過,但──」
「那妳旅行完回來,記得寫篇遊記給我啊。」
「……又不是真的會去。」玟把話說完。「就算去了,為什麼我得寫遊記給你?你剛不是說把幻想化為事實,比從現實取材還重要?」
「是這樣沒錯啦……」陸被自己的話反駁,忍不住搔了搔臉。「但是、就是…多累積些素材也不是不好。總之,就萬事拜託啦~」
「……」
瞪他也沒用,玟只是沉默著,故意不回應請求。
「就這樣,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回家開始寫了。」
自說自話完,他自顧自揮揮手向玟道別。
玟同樣沒有回應,就只是一如往常,看著陸高興離開的樣子。
「夢與想像……是嗎?」
她想著陸剛所說的,同時也把自己夢到的事放在一起,但是不知所云,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於是玟搖搖頭,離開了懷抱夢想的人之後,她回到店裡,繼續每夜每夜的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