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凍瞳
全身因被焚火焰烤的痛苦折磨到近乎暈厥,然而,啃食每寸肌膚血肉的卻不是火炎,而是直擊靈魂的精神傷害連結肉身凌遲所致。
那種感覺是自己處在要死不活不痛快的瀕臨毀滅的狀態,拼命想抓住什麼,但什麼也抓不住;明明什麼都不想留下,竟還是寄予希望的矛盾,最終在猶如要被蓋上自己的最後一封掩埋土堆之前,拼命從全身擠出各種堆積情緒,只渴求誰能代替自己或是轉移掉這樣的體驗,噴灑出泉湧般屬於活物的最後殘片、煙塵,抑或稱之為雜質。
施下排除焚火咒法的玄虛在這閉眼與睜眼之間不過毫秒須臾,便重現過往的刻骨體感,同時見到他從曾經的崇敬轉為憎恨的那名德高望重之人,對方盤坐焚火之中向自己伸出炙熱枯臂。
那不是什麼對於自身過錯大澈大悟,在痛苦與完全頓悟的彌留之際做出的舉措,亦不是因後悔或憤怒驅使,欲使門徒和自己陪葬的死鉗。
當下早決定在焚火中結束矛盾又醜陋一生的玄虛閃過各式各樣的想法,然而,最終他只感覺胸口受到沉重又灼熱的推擊力道,不由得瞪大雙眼。
這個反應恰巧與此刻在碎片空間中睜開眼睛的他同步上演,記憶畫面亦未中斷。
那時候被老住持推開的他回過神來僅見對方被火吞噬的身影消失在床褥上,下一秒自己人竟以轉移到付之一炬的寺院外頭,雙臂被從火場救出自己的同門師兄給架住。
沒多久,前述的凌遲痛苦襲上全身,他全身痛到不能自己的不停打滾,明明未實際沾染上火舌,卻有一股無形的業火彷彿要將他焚燒到一點都不剩。
他知道那是所有由內心滋生出的過往所有濃縮的意念及情緒雜質想從每處毛細孔脫離之感,最後的不捨與悔恨在懲罰他做為人的渺小跟軟弱。
「陳玄造」終究是人,當下他只渴求任何可以去除掉這股折磨的救贖。不管是誰,是寒冰或露水都無所謂,他只想擺脫世俗軀殼所帶給自己的清算。
同時,老住持推開他並留下的話語亦如經文般魚貫入耳,直到他被折磨至失去意識。
「唯有死去的公平,才能讓人真正的活著以達永世。玄虛,那不是你應該來的世界,當然,連我也不是,我也什麼都不是,因此,我的靈魂不得善終。」
無形業火凌遲己身期間渴求的救贖,在他之後的甦醒中才察覺其在自己失去意識時實現。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仍在災厄現場,只不過遠處天際線已翻出魚肚白的晨光,寺院僅剩焦枯漆黑的零碎,來來往往的消防人馬跟倖存下來的同門師兄弟穿梭其中。
而他──玄虛躺在廂門敞開的救護車中看著這一切,渾身如浸在冰水中而寒冷,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指尖有某種冰晶結塊附著,胸口似乎……也被留下了某個物品。
如今,玄虛身持這串念珠,帶來焦熄焚火與苦業的寒霜,一掃虛空中包含自己在內的雜念以及盤繞在外的雜質。
只是他也知道,也不是所有人如帶罪在身的他幸運獲得佛祖的憐憫。
「這片寒霜是我渴求的救贖,然而卻是某些人無盡的苦難,更是恐懼無比之物?,F在的我置身於此原來皆是命運安排,原來這就是上天還有……師傅他們要我繼續在苦海中修行的原因之一?!?/font>
見玄虛自顧自的呢喃出聲,一旁的白己環顧了一下閃爍明滅光芒的虛空後嗤之以鼻笑道:「原來如此,祂居然也有害怕的東西啊,而且帶來它的還偏偏是你;雖然我真的是受夠所謂的命運安排了。」
「看得出白姑娘因受命運玩弄對其又愛又恨的情感?!?/font>
「白、白什麼鬼!請你與時俱進一下叫我……小姐好嗎?對啦對啦!趕快趁現在完事吧!趁著對方還瑟縮在某處的時候?!箣尚⊙≌F的舉起其中一隻纖細雪白的手臂?!阜凑視撠煴Wo你的!」
玄虛對此面露苦笑,接著目光朝向腳下不見底的漆黑深淵,那也是唯一沒有明滅光芒的區域,不過與此同時他竟又重新感受到不久前遭受擠壓與各種陰穢力量所帶來的壓迫感。
「看來還是不要太樂觀比較好,這裡交給我,你儘管去吧!」
妖狐少女語畢立刻命幽藍潮水般的狐火包覆住全身與一旁的年輕法師,儘管同為火焰,玄虛卻感覺如置身在舒適的夏夜晚風中,這當然也是主人刻意控制的結果。
「別、別用那種充滿感謝又欣慰的眼神看我啦!快滾!」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font>
只是儘管如此,短暫的喘息空檔依然轉瞬即逝,這時四面八方的虛空已經擠滿了各式人臉。
那一張張巨大又瞪大眼睛注視一妖一人的人臉們面部猙獰扭曲,祂們被壓縮擠在一起,築成肉牆,之中包含各個與林庚呈一家有關的各名死者,當然也有自玄虛回憶中抽出的那些熟悉臉孔。
灼熱頓時回歸並逼近,玄虛只得一邊以環彩低溫氣旋配合狐火浪海抵抗,同時意識順利與腳下深淵連結。
正式進入另一座專屬林庚呈的裝滿世俗之事的地窖。
一個女人對自己伸出了手,那是一名臉部鼻青臉腫,令人不忍卒睹的披頭散髮少婦,只是少婦很快在幻燈片般的逐格切換中快速顯現老態,而目睹這一幕者亦從原本置身溫暖且有著透明遮罩的環境中,轉移到一處充斥刺骨寒冷的狹小空間。
目睹者見到女人先是驚詫,接著臉部肌肉抽動、眉心緊鎖,接著左手緊捂用力抽泣的口鼻,轉眼淚流縱橫。
強忍極其難受的悲痛,她向冰冷空間內的目睹者伸出另一隻手,握住自己眼前那隻明顯是孩童的歪曲且僵硬小巧手掌,至此女人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近乎癱軟的靠在裝著目睹者的空間邊上。
但卻也因為這樣,被握住手的目睹者不再只感受到刺骨寒冷,一股直達心臟的暖流似乎透過兩掌交握流淌入本該停止流動的血液中,此刻「祂」彷彿才第一次回神,看清了眼前女人的模樣。
那是自己的母親,林庚呈的妻子王美鈴,可是卻同時也是另外一個祂所熟悉的臉孔。
手被觸碰並握起的目睹者即是林庚呈之女林函薰,他除了見到自己的母親,也發現現實世界中透過周孟欣肉身和祂手接觸的詹亭瀅的靈魂型貌正與母親重疊。
很快的,詹亭瀅那張流下憐惜與不捨淚水的臉孔被身體的主人周孟欣取代,到這裡祂才發現自己的意識已被拉回現實病房內而睜圓雙眼。
疼痛、失落、絕望與憎恨等情感似乎正從那冰封自己屍體的容器,也是自我束縛的巢穴中被褪去冰殼,融化在不溫不火的舒適溫度中。
祂感覺體內失去了什麼卻也再次抓住了什麼;那隻代替親族緊握住自己的手給予了祂救贖,同時也是自己至死之前強烈渴求的希望。
林函薰蒼白小巧的臉蛋儘管沒有明顯表情,一行淚水仍緩慢滑落臉頰。
干擾著附著在祂身上的女魔的銀鈴音浪持續響徹,房內除了周孟欣之外的兩人見狀又驚又喜,除了對於這不知出自周孟欣自身意志的行為感到詫異,同時興許這番作為總算是達到成效。
豈料就在所有人卸下心防之際,林函薰滑落臉頰的淚珠速度竟然慢了下來,最後甚至化成了冰柱。
這過程中,那張小巧白臉再度揚起不自然的笑臉,周張高三人猛然如全身血液被抽乾般感到致命冷冽,下一秒槍聲乍響,老高率先倒下。
周孟欣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竟已被對方以長髮與冰霜給交纏在了一起,但其實她更是在意學長的安危。
然而當她轉過頭才發現老高雖然太陽穴流下鮮血,人並沒有大礙,同時她也看到一抹半透明人影出現在對方身後,地上還可見噴飛至房間角落的槍枝。
「莊、莊名實?所以那陣鈴聲──」
至此周孟欣才想起前一晚在分局遇襲後入院,至今未脫離險境的莊名實,還有姊姊託付給對方,尚留在其身邊的銀鈴。
看來即使經過張晨高的勸誘以及她與詹亭瀅做出撫慰林函薰的作為,依舊沒有壓過女魔的力量。
──難道莊名實這時出現並阻止了學長命喪槍下是出於不想讓發生在他身上事又重演嗎?
短短一瞬,周孟欣腦中百轉千迴,直到被跳下床的張晨高從身後拉扯才重新回神,但她卻沒想到本該將自己和女魔拘束在一起的髮與冰,竟一時間縮回其身上,令她和張晨高兩人在用力過猛情況下,一人撞到床尾,一人滾到一旁。
作為伏兵的八人宗族團隊自然沒有閒著,先是一對男女趁亂進入房中以特製編繩綁住了理應不可能被觸碰到的女魔魂體下盤,另外六人則各杵女魔前後圍成一個圓,藉由唸誦經咒、筆畫符令,腳下灑滿不知名的骨與草,構築出以聲、咒、畫交融的混沌結界;結界猶如紫黑色的巨鐘,很快便將女魔關入其中。
不甘心的尖叫與不似人聲的吶喊充斥房內,似乎想藉此突破這道複合囚牢,黑鐘儘管不停震動並於底下散出冰冷寒氣仍不動如山。
不久,女魔總算是安分下來,可是卻也開始發出林函薰痛哭與求救的聲音,顯然想索討眾人同情。
「別被迷惑了!」
這時宗族團隊的其中一名老者厲聲警告,之中最感到煎熬痛苦的莫過於屬有兩個意志,數分鐘前欲化解林函薰心房的周孟欣;同時她也發現莊名實的靈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連同那道銀鈴之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我!爸爸、媽媽、叔叔、阿姨!」
黑鐘內部依舊在頑強抵抗,但能感覺到女魔的力量正逐漸被削弱,原本的房內壓迫感與不適正快速消退,然而,卻有一人重新察覺那來自窗戶的視線。
那道持續窺看著房內一切的恐怖視線張晨高再次感受到了,當然,宗族團隊也知道,可是來不及對應接下來的突發狀況。
只見操作延伸出結界下方繩索的該對男女,在還來不及弄清是怎麼回事時,兩人身體已被手中繩索緊捆,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隨即被拉至一塊,兩人碰撞瞬間血肉亦交纏相融,最終骨頭因遭受強力扭折穿插出肉身,連慘叫都未發出就飛散破碎,臟器與血水濺滿整個病房。
「冷靜下來!祂想把這個地方化成自己的主場,別被那道視線影響了!那不過是祂對於自身遭遇的放大重現!」
開口的同樣是方才發出警告的該名老者,只是他才剛說完嘴巴就被撐大,隨即一隻膚色死白的細長手臂從中探出,一顆披頭散髮的女性頭顱也跟著如出深穴的蛇首般鑽了出來環視眾人,口中還咬著跳動著的活人內臟。
「你們……還想奪走……我的……東西嗎?」
語不成句意義不明的囈語是讓所有人喪膽的最後一根稻草,女魔的視線最後停留在周孟欣身上,顯而易見以另一種方式轉移出結界的祂,接下來準備對其展開何種折磨。
剩餘五人由於再也無法維持結界紛紛倒地,黑鐘支離破碎後消散,不過此時卻有一把再次伴隨銀鈴聲響突然出現的利劍,電光石火的從女魔後腦穿出,且正好射中窗戶外頭那道窺探之瞳。
緊接著尚與老者肉身相連的女魔立刻抓住自己破碎的剩餘腦袋發出慘叫,而攻其不備的關鍵人物也在這時現身房外,氣喘徐徐的唾罵出聲。
「媽的……那邊總算是搞定了。話說這只銀鈴還真好用,但我可不是偷來的喔!」
來者正是擔任玄虛其一護衛的道茅修行者,何潔沁。
與此同時,深入魂魄碎片中的玄虛正透過林庚呈的第一視角走到打開冰箱看見自己女兒屍體的王美鈴身後,粗魯的拉住其髮甩至身後,還不忘給了幾下拳打腳踢,恰巧道出與何潔沁句末相同的話。
「少裝得可憐兮兮的,我可不是從妳父母跟大哥那邊把妳偷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