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驕陽(1)
9月8日這天,孝誠一家進入了霧峰莊,這裡是臺灣中部較早開發的地區,熱鬧程度不輸新竹、臺北。
日本戰敗的消息似乎沒有在這泛起漣漪,街道依舊繁榮,位於街口的時雨亭本店人潮更是絡繹不絕,隔壁的關係企業:漢餅店「纘堂軒」也是生意興隆,兩家店店員都忙的不可開交,根本沒有發現老闆到來。
眼見人龍中的顧客已略顯不耐,若竹悄悄繞過櫃檯,不一會兒便穿起制服出現在店裡幫忙結帳,之後又三步併作兩步走趕緊端茶向門外顧客們賠不是。
這樣一忙竟然就過了半小時,此時店長才驚覺混在員工裡的大小姐,急忙衝到面前不斷鞠躬道歉。
「沒事的,你們辛苦了。」若竹面帶微笑說道。
「先去休息,這裡交給我們吧!」孝誠拍拍店長的肩膀,讓員工們趕緊去吃飯歇息。
接近正午,店裡的人潮漸漸散去。孝誠也換上制服和若竹站在櫃檯前顧店。
孝誠雪白的西裝頭,鼻子上掛著一副黑框眼鏡,在黑色圍裙制服裡的白襯衫微微露出,褲管下那雙皮鞋光可鑒人。身旁的若竹額上依舊別著那銀色雕花髮夾,合身的淡藍色洋裝配上黑色長圍裙,左手托腮倚在櫃檯前和百無聊賴的禮彬一同望著大門。
這應該是時雨亭開業至今最有趣的一幅畫面了。
「上次站在這裡,應該是三十年前的事。」看著這張充滿歲月痕跡的櫃檯,孝誠緩緩說道。
「雖然我不常站櫃,但在草創初期還是得要前後場都跑,記得這道痕跡就是那時候跑太快鐵盤硬生生撞上所留下的。」孝誠摸了摸那道在角落的刮痕。
「對了,阿爸。你和阿廣叔叔都是在大墩的菓子店工作,那為何又會跑到霧峰來開店呢?」
「世事難料啊。」孝誠笑著答道。
「在中村做了一年多,因為我學的快阿廣他也就教的多;漸漸的,我成了店裡唯一能跟得上他速度的學徒。」
「雖然店裡其他人都恨的牙癢癢的,但各類和菓子我大部分都能駕輕就熟,在老闆眼裡多了個能生產的員工當然是求之不得,哪有嫌棄的道理,我也慢慢在中村站穩了腳步。」
「『 這樣的日子其實也不錯呢!』那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隨著生活品質提升,我已經漸漸忘了回到未來的事了。」
說著說著,孝誠也托起腮幫子望向大門。
「明治35年,隨著抗日份子林少貓被日軍擊斃,島上的臺灣人也漸漸放棄武力抗日,在治安穩固後經濟和社會也開始蓬勃發展起來,說起來真是令人覺得諷刺呀。」
「佐藤這時也開始準備開分店,阿廣自是支店長的不二人選,所以那段日子每天都要陪著佐藤喝花酒。」
「他的酒量並不好,常常爛醉倒在街頭,阿廣自覺羞愧便要我在店裡打烊後到酒家門口等著,以便幫他收拾善後。」
孝誠吞了吞口水繼續說道:
「一個禮拜總有三四次要把他帶回下街,雖然他嘴上沒說,但這樣一天到頭睡在我們家也不是辦法,後來乾脆就租下了隔壁的空屋,成了鄰居。」
「真看不出來呢,我還以為阿爸和叔叔一開始就是好朋友。」
面對與記憶有落差的渡邊廣,若竹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回頭張大眼看著父親。
「阿廣雖然在工作上一視同仁,但剛到臺灣時,還是有著日本人面對殖民地高高在上的態度。」
「臺灣人思想落後、衛生觀念差,三不五時械鬥的暴戾性格。我想,換作是我剛到這座島上應該也是嗤之以鼻吧!」
「我還差點被賣掉呢。」這句話孝誠雖然沒說出口,但眉頭一皺露出了苦笑。
「最主要的,還是人種的不同吧?我們,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 大日本帝國子民 』。」若竹低頭說道。
若竹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後便在大阪的商事工作,但無論日文說的再好、工作能力再強,也無法真正的融入人群成為日本人。
若竹堅信,這是兩個民族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僅靠在農業時代就漸漸停止更新的客語無法充分表達出自己的想法。因此父女倆面對這樣需要深入討論的話題時,總會自動切換成日語。
孝誠聽完若竹的想法後回道:
「也不盡然,就算是在對岸同文同種的漢人眼裡,我們也是受到日本玷污的皇民餘孽。那道看不見的隔閡,有時候會比異族日本的傷害還要深、還要痛。」
「先祖們當初選擇活下去所以渡海來臺,但那時候的他們並不知道,所有離鄉背井的人活下去的代價就是要承受『永遠不被認同的異鄉人』這樣的詛咒。」
若竹聽完父親這番話後望著櫃檯不語,空氣中瀰漫了尷尬的氣氛。
「我們似乎開啟了不屬於這次旅程的話題呢。」孝誠搔了搔後腦尷尬的說道。
若竹也意識到自己的沈默似乎破壞了剛剛的愉快氣氛,趕緊轉頭對著孝誠微笑,試圖將話題帶回明治35年的夏天。
「哈哈,它確實不適合在我們快樂的家族旅行中出現。那讓我們忘了它,回到那年阿爸和阿廣叔叔的創業冒險吧!」
孝誠點了點頭,回頭說起那年的往事:
「剛剛說到阿廣那傢伙,雖然很麻煩,但基本上他回到家就只有倒頭大睡,也算是個好鄰居。沒醉倒的那幾天,你阿母也會多煮一些邀請他過來一起吃晚飯,今天的故事,就從明治35年開始吧!」
1902年,夏。
這天晚上,衣衫不整的渡邊廣搖搖晃晃的摔出了酒家階梯。
「マコト!」灰頭土臉的他慢慢爬起大聲用日文喊著孝誠的「誠」字。
這時在他身後的孝誠靜靜走向渡邊,拉起他後順勢轉身將其拋至背上,兩手架起渡邊的膝窩一步步往下街方向走去。
「停!停!」走沒多久,渡邊用力的拍著孝誠肩膀,示意要孝誠將他放下。
渡邊雙腳才剛著地,來不及往路邊的他就吐了一塌糊塗,胸前、褲管都沾染上幾個小時前還是美味佳餚,如今與胃液融合後成了散發陣陣惡臭的穢物。
「這個。」孝誠順手的遞上毛巾,似乎這樣的情景已成日常。
渡邊粗暴的擦完嘴後又胡亂的用毛巾在胸口抹了幾下,接著直接往後仰,就這樣躺在路邊。
「呼,舒服多了...」渡邊說完這句後不久便從口中傳出陣陣的打呼聲。
孝誠搖了搖頭拉起渡邊,再次背起他走在無人的街道上。
汗臭、嘔吐味夾雜在孝誠背上,走了一段路後,渡邊半夢半醒的開口說:
「再忍幾天...該死的清酒...」
孝誠嘆了口氣,也不管渡邊聽不聽的到開始自言自語的說:
「我真的不懂,為了個店長職位有必要喝到這樣嗎?」
姜家人的酒品不好,因此從小看盡各種酒後失態的孝誠本身滴酒不沾,沒想到穿越回到過去還是得要處理這種酒鬼,孝誠也只能三聲無奈。
「你這傢伙懂什麼!我和你不一樣!這一切都是為了??」
「為了什麼?錢嗎?名聲?地位?」
「才不是!我...」
「這不關你的事,趕快回去!」渡邊似乎想到了什麼,在那瞬間又將話收了回去。
畢竟現在的兩人在渡邊眼裡,只不過是主從關係而已。
之後兩人不發一語,只剩孝誠沈重的腳步聲,摩擦在黃土飛揚的街道上。
深夜,下街的街尾,只剩下孝誠那間矮屋還透出微微黃光。
「真不知道你是去學做和菓子還是去當奴才的。」意妹一邊脫下孝誠滿是臭味的上衣一邊揶揄道。
「所謂的學徒,不就是長工嗎?」孝誠也笑笑的挖苦自己。
「我說真的啦!你現在學到這麼多了,不如就自己開一間店,不然整天被那些日本人乎來喚去的我看到就有氣!」
意妹說著說著火都上來了,用力的將怒氣發在那泡在水裡的上衣,使勁的搓揉著。
「這幾年幫傭也存了點錢,雖然沒辦法租像中村這麼大的地方,小間一點還是有的。」
「這不是錢的問題,不然渡邊這樣拼死拼活為的是什麼?開店沒有這麼簡單。」
「連日本人都這樣了,更何況是漢人。」
聽到這,意妹又用力的搓了幾下,最後重重的拍打水面濺起水花說道。
「正經(真的)夭壽的日本鬼,本來我們日子過的好好的,硬是跑來臺灣亂。」
「沒辦法,誰叫唐山出了一堆敗家子,只能把土地當肉在割。」
「我們的皇帝爺也是糊塗,自己家裡敗家子打輸人竟然賣吊尾垂(么子)來還債,這還有天理嗎?」
「哎呦,現在不怕殺頭了呀?」孝誠瞇起眼睛微笑看著意妹。
「做官的都走到尾洩屎了(形容被嚇到屁滾尿流,跑的飛快),哪有兵來抓我去殺頭呀!」
意妹說完講朱唇撅的老高。
孝誠靠近意妹摸了摸那烏黑亮麗的秀髮說道:
「既然無法改變被日本統治的事實,就要更努力的在這種環境生存下去。」
「從渡海來臺後,我們臺灣人最厲害的不就是像雜草一樣活著嗎?」
「活著,就有希望。」
孝誠笑著說道。
聽到這,意妹也笑了出來。那是一種無奈的笑容,因為這話雖然很可悲,但孝誠說的卻是事實讓意妹無從反駁。
「還沒吃飯吧?我去熱吃的。」意妹擦了擦手走進廚房。
孝誠看著意妹進入廚房的背影,雙手抱頭往後一仰躺在架高的地板上,回想起剛剛意妹說的那些話。
「這樣虛度光陰也不是辦法,我什麼時候才能擁有一家屬於自己的店呢?」
想著想著,疲憊的孝誠竟然就這樣打著赤膊睡著了。
開店的夢想,在此時還看不到任何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