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開始。
這對紅莉棲和岡倫來說,都是在學校的最後一學期。他們仍和上學期一樣忙碌,忙得只會在組會上碰到面。至於忙什麼,無非是將手上的事收尾,並給即將接手的事舖陳。和一直以來一樣。
不同的是,那天之後,岡倫便變了一個人。
也沒有變,只是回到了他倆仍半生不熟那時的狀態。不冷不熱,若即若離,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開始她沒反應過來,只當他又在開玩笑。
直到他冷著臉說:「牧瀨,妳別得寸進尺了。」
她品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被拒之門外。她被徹底轟了出去。
是她的錯,如果她不試探他,不越過那條線,他們就能維持之前的關係。她為何不能等呢?也許多等一會,等他準備好,她就能——
不對,這分明是他的錯。早不轟晚不轟,偏偏現在轟。如果那天,他將她攔在門外,她頂多摸摸鼻子走人,因為確實是她臨時通知人。可等到現在才轟是什麼意思?
是她越界了——
她的腦袋過載,再也做不出反應,生平第一次那麼狼狽地從人前逃走。
冷靜下來後,她覺得,歸根究柢還是他不願說的那件事造成的。
他不願說,他不願對她說,為了不說,他寧願將她趕走。
即便他喜歡她。
他無法承認他喜歡她,也無法說出不承認的理由,卻還是有辦法讓她喜歡上了他。實在是太卑鄙了。
「莫非,他其實是淺嘗輒止的人?」
真帆氣到極點後,看上去反而冷靜得可怕。連小黑都嚇得鑽到紅莉棲身邊,不安地喵喵叫。紅莉棲安撫著它。
「興致來了就陪我玩玩,興頭過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不無可能。」
「哈……」紅莉棲躺倒在真帆的床上。
真帆還是不懂她。她怎麼可能分辨不出他是哪種人。
「這樣想的話,比較容易走出來吧?」真帆輕聲說,「無論到底是怎樣,都改變不了現在這個處境,不是嗎?那不如就別再想了。」
「真不像妳。我還以為妳會說,要幫我找人海扁他呢。」
「如果妳需要的話——」
「當我沒說。」
紅莉棲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就放過他吧。」她終於說,「我累了。拿得出手的東西全豁出去了,再繼續下去就什麼都沒有了。」
「妳是真的喜歡他呢。」真帆突然說。
「別說了。」
紅莉棲抬起手臂擋在眼前。
「別說了……」
她咬著牙關,忍著不哭出聲。
*
冬去,雪融了,校園的地面一片潮濕,甚至泥濘起來。
春來,雪水和雨水滋潤了土壤,等天氣一暖和,青草和綠葉便迫不及待地發了芽。沒多久,樹上開始迸出花苞,很快便炸出漫天粉色,與湖面的倒影相映成趣,吸引不少人駐足。
夏至,一不留神,乍暖還寒的天氣便沒了蹤影,成天艷陽高照起來。曼哈頓街上的人們各個脫下笨重的大衣,放心地戴上墨鏡,穿起了短袖。
這是個多好的世界。
她與他在濕漉漉的校園中擦身而過,沒有打招呼;樹梢掛滿櫻花時,她在中央公園偶遇獨自賞花的他;人們換上夏季服裝時,她與他在實驗室各自收拾著座位,並參加了送舊聚會。
世界依舊運轉,有她,有他,只是沒有他們。
一學期過去,很快,她便畢業了。
*
研究生是別想有暑假的,研究員也是。不過紅莉棲還是拿到了半個月的假期,真帆向雷斯金涅教授爭取來的。
「半個月?教授居然批了?」紅莉棲不敢置信,「妳用了什麼理由?」
「情傷。」
紅莉棲差點沒吐血。
「教授還說,如果妳改變主意的話,他可以給那傢伙一點顏色瞧瞧。」
「嗯……他的好意我心領了。」她乾笑道。
炎炎夏日,晴空萬里,大好的出遊天氣,紅莉棲卻窩在家裡吹冷氣。這幾天她什麼事都沒做,吃飽就睡,睡醒就發呆,一呆就是一整天,像是要把一整年的發呆額度一口氣用完似的。
這天傍晚,她被手機鈴聲吵醒。
她愣了一會,才發現自己居然哭了。
「又做夢了?」可她不記得夢的內容。
她甩甩頭,艱難地從沙發上爬起來,關上冷氣,拿著手機走向窗邊。
「您好?」
她推開窗戶,讓暖風吹進房間。
夕陽將戶外染成一片暖洋洋的橘紅,卻在室內拉出一道冷清的細長身影。
「沒有。」她客氣地說道,「也沒必要。」
過了一會,她的臉垮了下來:「由季,妳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又過了一陣子,她什麼也沒說便掛了電話,往窗臺上一趴,閉上眼曬起夕陽來。
認識他的時候,也是夏天,也是傍晚。
她那時居然覺得他長得普通嗎?
「岡倫。岡部……倫太郎……」她不自覺念出了聲,「岡部……」
其實岡部比較順口。
過了將近半年的時間,自己一人的時候,情緒已經能穩定下來了。穩定到足以只回想好的事,不去想壞的事。好的如數家珍,壞的棄如敝屣。
總有一天,這些好的也會忘卻的吧。
她嘆了口氣,打算離開窗邊,卻在起身時瞥見住宅區巷口的身影。
他戴著鴨舌帽,好像這樣就沒人能認出他一樣,逐漸走近她家。他沒往正門走去,而是停在窗口的這一側,抬頭往上望。
紅莉棲在二樓,無言地回望。
「我來歸還東西。」他摘下帽子,奮力往上一丟。
那帽子正中紅莉棲的臉。她手忙腳亂地摘下,卻目瞪口呆地發現他已經來到二樓,就攀在她的窗戶外。
他敲了敲窗框:「我能進去嗎?」
她二話不說將他拉了進來,幾乎要破口大罵:「你——」
既視感是最傷人的東西之一,她一意識到便沒了勁,將剛才吸的氣都嘆了出去。
與此同時,她才想起來,他確實說過會在她面前跑酷一次。
接著,他從背包中拿出一本期刊遞給她。
她沒接,盯著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沒回答,只是將期刊擱在桌上:「等我離開後再翻。」
說完便轉身要走,連帽子都忘了。
「等等,你還有一樣東西沒還。」
他僵在那:「有些東西,我沒要過,也還不起。」
「你絕對還得起。」紅莉棲轉著鴨舌帽問道,「真的沒去華盛頓看過球賽?」
岡倫看著她,無言以對。
「我就說。」她滿意,彷彿一切曾經的傷口都愈合了,「還好沒浪費錢看眼科。」
「這對妳就這麼重要嗎?」
「你說呢?」
她走上前,將鴨舌帽扣回他頭上,順帶拍了拍他的臉頰:「你到底在顧慮什麼呢……我真的好想知道呀……」
他看了一眼期刊,又垂下眼:「抱歉。」
她擺擺手:「沒事了,趕飛機去吧。」
「妳知道?」岡倫一愣,「哦……是阿萬音告訴妳的。」
「去吧,」她拿起自己曾送給他的期刊,「我倒要看看這期刊怎麼了,這麼神秘。」
「紅莉棲。」岡倫喚她。
「嗯?」她轉過頭。
一隻手觸及了她的眉毛,又順著鼻梁劃下,劃到唇邊才收手。
她嘆氣:「你是不是很喜歡和人唱反調?不該走時無論如何都要離開,該走時又偏偏不走。」
他沒應聲,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似乎在留戀那觸感。
過了好一會他才說:「如果妳願意等,我會回來的。」
她感覺踩空了一階。
「只是,需要的時間可能漫長得無法想像。到時,等到我的不是這個妳,等到的也不是這個我,回到的也不是這裡。」他繼續說,「但我終究會回來,只要妳願意等。」
她一句都聽不懂,便冷聲說:「什麼等不等的,我可等不了。」
他眼中的光黯淡下來:「是嗎。」
「是的。」她嘴角勾起壞笑,「所以要是讓我等太久,我可就去找你了。」
他倏地抬頭,像是得到了救贖一般。
「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的。」她柔聲說道,「做好心理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