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本文文長三萬三千字。
此文為二十、二十一歲左右時所寫的小說作品,結(jié)果卻似乎沒有在巴哈發(fā)表過。作為我篇幅較長的作品,故事的角色也較多,算是實驗性質(zhì)頗高的作品。
當(dāng)初是試圖針對社會現(xiàn)象進行諷刺而撰寫,主軸圍繞著被從外地調(diào)派來的消防員陸耀明,為了改善鎮(zhèn)上頻繁發(fā)生的火災(zāi)卻處處受到民眾與官員等人的阻饒,看完後或者會覺得有些離奇或匪夷所思,可這是在某個地方發(fā)生過的類似的事。
數(shù)年前現(xiàn)象如此,數(shù)年後依然。
「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xiàn)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郁達夫
像這樣的地方與制度是在任何一處都找不著,自古皆無的。同時它又是隨處可見,自古皆有的。
這則不被他者紀錄的故事,是發(fā)生在某年七月中旬,從一輛來自遠方的計程車在這地方的消防局前停住開始說起。
一名男子剛從車門處下來,手上提著些許隨身攜帶的配備,正翻找著應(yīng)付的車資。這時,司機朝那男子撇了一眼,像是不敢直視,在這其中卻又不含任何一絲輕薄:「陸耀明先生,剛到這兒可能辛苦一些,但您必定是能替大家?guī)戆踩摹!?/font>
這位被稱為陸耀明的男子像沒有聽清司機的話語,只是笑道:「找到啦。」手中還拿著紙鈔,看似相當(dāng)喜悅。
這座城市的氣溫似乎比陸耀明待過的那裡更為劇烈些,且?guī)缀醪辉觞N下雨。一旦到了這種炎熱的季節(jié),地面彷彿就要燒出火來,柏油路面騰騰發(fā)著熱氣,蒼空見不著一朵白雲(yún),只有豔陽高掛上頭,地上天上的熱度造成的空氣扭曲,已經(jīng)分不清來自何方。
「需要我在這等您嗎?」
「不用啦。這次過去大抵就住在裡頭了,應(yīng)當(dāng)沒太多問題才是。」陸耀明飽含著自信心。他相信自己是沒問題的。
「那我先走了。祝您新生活順利。」司機微微點了下頭示意,便從陸耀明的眼前駛開,車尾的排氣灰濛濛地噴發(fā)在熱氣中隨即消散。
待到他入了消防局的入口,這時已近正午時分了。陸耀明的到來上司早就有所耳聞,陸耀明雖已不是二十多歲的小年輕,幹消防這行也許多年過去,即使他被調(diào)到這來以前也只是個小隊員。
「我們把事情先說開了啊,你的合約為期一年,一年間你領(lǐng)我這裡和你那的雙薪,一開始會辛苦些。因為我們這很久沒外地人了。」
陸耀明面對眼前新隊長的話語也只是稍微點頭作為回應(yīng)。在他過往的人生經(jīng)驗上,受過的苦難也許不足以擔(dān)當(dāng)隊長一職,但作為隊員的能耐是沒有問題的。此次調(diào)派,是由於陸耀明就職的鎮(zhèn)和這裡剛簽訂合作協(xié)議。由陸耀明那裡派有能力的隊員來試圖改變當(dāng)?shù)鼗馂?zāi)嚴重的情形。
調(diào)派採取自願制,而陸耀明便是自願的其中,甚至是唯一一員。陸耀明任職以來的紀錄尚屬優(yōu)異,理應(yīng)可以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個責(zé)任,如果願意調(diào)派,甚至可以因為擔(dān)任這個合作協(xié)議的先鋒而領(lǐng)雙份薪水,再加上如若在這調(diào)派過來的一年有改善當(dāng)?shù)氐那闆r,他將可以回去原來的地方升任小隊長一職。
雖說獎勵十分誘人,但許多人一聽到將被調(diào)派到的地區(qū)是遠在國內(nèi)邊陲之處的小鎮(zhèn),大多寧願選擇待在原來的地方也不願調(diào)任。
陸耀明是等到確認將被調(diào)派的時候才初次聽聞這小鎮(zhèn)的名字,可他覺得這名稱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聽過似的,甚至還以為是自己曾去過的地方。他反覆咀嚼著這城鎮(zhèn)的名稱,思來想去都不像是有過曾經(jīng)造訪的印象。想了半天,只得出了這地方的名稱相當(dāng)通俗,而且刻意選用常用的字拼湊而成的結(jié)論。難怪會讓他產(chǎn)生既視感。
事實上,這個地方?jīng)]有多少人去過。該鎮(zhèn)位處窮鄉(xiāng)僻壤,並且長年與都市地區(qū)隔絕,連資訊都相當(dāng)封閉的。鎮(zhèn)上只有當(dāng)?shù)氐牡貐^(qū)性報紙和播放當(dāng)?shù)仉娕_的收音機,電視是沒有的,更別提網(wǎng)路了。令人難以想像在這時代還有這樣的地方。
而這裡一如他當(dāng)初所料,夏季在此處顯得更為燥熱。方才一進辦公室,便連忙從口袋裡抽出衛(wèi)生紙來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耀明兄,我們這有些事情是要慢慢去習(xí)慣的,這裡有這裡的規(guī)矩,好比環(huán)境或人文風(fēng)情之類的。我說不清楚,到時候你跟著我們一同出任務(wù)便可理解了。」
他們這裡的隊長姓何,單名一個「毅」字。外表略顯蒼老,不茍言笑,方形臉上還有些皺紋,當(dāng)中含有一些不怒而威的嚴肅,說起話來有那種粗曠的語調(diào)。
隊長何毅在此時簡單對耀明介紹了一些當(dāng)?shù)氐拿袂椋谶@趟旅程的臨行前,他其實已經(jīng)花了一些時間尋找關(guān)於這裡的資料。還知道雖然這裡地處偏遠,但也曾有過一些政治人物想要讓此處與外界接軌,希望至少要能接觸到外界的資訊,於是有過想導(dǎo)入電視臺的念頭,沒想到卻遭到了鎮(zhèn)上的反彈。
陸耀明繼續(xù)向下探究,發(fā)覺這個城鎮(zhèn)的歷史相當(dāng)悠久,但由於地處偏遠之故,一直被排除在開發(fā)地區(qū)之外。可也因為如此,那裡的居民反而有著自己的驕傲以及不受外界侵擾的自尊,他們不願意承擔(dān)那些玷汙此處純真善良的可能性,深怕外面的那些混亂在他們這裡輕易地擴散開來,於是直到現(xiàn)在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純樸民風(fēng)。他們害怕改變的理由情有可原,只因他們認為這裡住著一群遺世獨立,善良且樸質(zhì)的居民。
說實話,當(dāng)陸耀明大致理解了這裡的情況以後,長年生活於大都市的他反倒對於這裡的樸質(zhì)有了些親近,他的確多少是對於簡單的生活懷抱憧憬,這在他下了計程車時,即使四周相當(dāng)炎熱,臉上卻有著笑意中可見一斑。看到這附近幾乎沒有太多車輛通行,往來的人亦不多,這不同於大都市的情景使他樂極了。自己果真來到了一個與從前生命經(jīng)驗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還暗自期望,自己能夠在這一年替這座城市帶來改變,然後回到原處升上小隊長,而這段經(jīng)歷將成為他消防員生涯中璀璨的一頁。即使他明知自己是在另一位隊長下做事,卻不由得興起一股自己有能力改變一切的決心。
「對了,耀明兄。我能問問你對於處理火災(zāi)的看法嗎?」
而在何毅問他這麼一個問題時,他那對於未來的期許燃上了心頭,發(fā)出了洪亮而堅毅的聲音。
「我認為應(yīng)當(dāng)在火災(zāi)發(fā)生以前就做好防堵措施,就可以直接避免事後的處理,但一切還是聽隊長的指教和吩咐!」
何毅聽了以後搖了頭笑了幾下,眼神沒有望著他。
「有理想是好的。記得你到這裡來的第一個規(guī)矩,就是聽從指揮,服從上級,希望你能慢慢適應(yīng)這裡。」
「是!」
在那個時刻,身為新進隊員的陸耀明沒能察覺出隊長的神色有任何問題。只覺得此時聽著隊長的話語,感覺到這位名叫何毅的隊長不如外貌那樣令人有距離感,使他憶起了剛踏入消防的那種幹勁,同時,不知是否因為辦公室的冷氣緣故,身體沒有那麼燥熱,心情也跟著輕鬆與溫暖了。
當(dāng)天晚上消防隊還因著他的加入而替他準備了歡迎會,隊員們都很熱情地歡迎他,使他感覺到一股與都市生活中截然不同的純樸人情味。這間消防局裡的隊員全都是當(dāng)?shù)厝耍麑Υ说故遣桓械接牣悺T诟挥袠銓崪囟鹊囊雇懋?dāng)中,他同時也認識了幾名好友,當(dāng)中印象最深的,是一名叫黃順福的隊員。
黃順福給陸耀明的第一個印象便是「柔和」,會照料人,也不像何毅那樣長得粗粗曠曠的,年齡與自己差不多歲,但外貌又帶有那種少年似的英氣,像很有理想似的,和隊長也很合得來,但又不是豪邁的相合,而是隊長說什麼就會跟著點頭附和,卻又不見得唯唯諾諾,像是別人剛好說中的就是自己的心聲的那樣。
「來,我們替耀明敬一杯。」
望著他吆喝其他隊員舉杯,陸耀明感覺他與其他人也挺好的,氣質(zhì)看來是大夥的核心人物。幾次這樣觀察下來,隊長不在的時候也都由他掌握發(fā)語權(quán)。
陸耀明還發(fā)現(xiàn)到,黃順福也是少數(shù)除了隊長外有去外面受訓(xùn)回來的,他一開始還對他們說的「裡面」、「外面」一類的詞彙有些不大習(xí)慣,好像把這裡與其他地方完全隔開來似的,不過在聽到順福對自己說以後有他的加入,和他們都是「裡面」的人了,令他不由得感到一陣害臊與一些親暱,覺得這裡的人待他是如何的親切啊。
而他在居住於消防局宿舍的第一個晚上,望著窗戶外高掛的弦月,在這樣沒有紛擾的小鎮(zhèn)裡,就連風(fēng)景也顯得乾淨(jìng)。他一邊聽著轟隆隆的冷氣聲響,混雜著些許蟬鳴,使他到這來的第一天有種安詳與閑靜的氛圍。
他心想,這裡氣候炎熱而乾燥,這的確親身地感受到了,可這裡的隊員看來不像是怠忽職守的樣子,又怎麼會無法解決火災(zāi)發(fā)生率居高不下的情形呢。在這樣的地方,陸耀明仍是想起了從前的同事,想起從前一同出入火場的時候,雖然艱苦在所難免,但未嘗沒有所謂的苦盡甘來。他又想,消防員必然是得與火做鬥爭的,得使人們免於火的災(zāi)禍和恐懼的。
心頭在此刻湧上一種對新未來的期許與自信,有著異鄉(xiāng)人自覺的他終於還是沒入了異鄉(xiāng)的夜晚,開始了他今後為期一年的漫漫長夜。
了解環(huán)境是他首要的功課。
陸耀明在清晨便出了門。雖說他有實戰(zhàn)的經(jīng)驗,可在這還是新進,隊長給他一天時間在外頭繞繞,讓他自己大致理解一下環(huán)境。
在這鎮(zhèn)子上的生活看來是清閒的,早起慢跑的人也多著。當(dāng)他走在這樣的街上,察覺有鋪柏油的道路並不多,除了主要道路外,大約都是些黃土的路子,車子一駛過,隨即便是飛砂滾滾。倘遠望過去,還發(fā)覺其實鎮(zhèn)上也多是平房,「外頭」所謂的高樓實際上也是不多的。這樣的地方哪裡還有呢?
陸耀明想著,這裡畢竟是和外面不同的。這沒有什麼高樓,沒什麼人穿戴著他印象中的流行服飾,這裡的流行看起來還不分男女以及年紀,都是很傳統(tǒng)的,甚至是略為單調(diào)、骯髒的。可那些百姓,看來都不以為奇,即使車子駛過泥濘濺到了褲管,好像也像是很普通似的,就像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哪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倒也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總覺得這裡的人們是很樂天的,不怎麼對生活質(zhì)疑的,也似乎對於這樣的地方習(xí)以為常。他看見一個老伯,邊推著回收車,一邊仰起頭來望著日出的方向。這時的天已是熱的,陽光正迎著那老伯的臉。
老伯伸出右手臂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像是對太陽抱怨似的說:「這一年年又是更熱起來了。」
那老伯的回收車擠得沒有空間放上解渴的礦泉水,他原先想過去對老伯喊說這麼熱的天,沒有戴頂斗笠或毛巾在身上,要是中暑了怎麼可以。可老伯的面容看來並不艱苦也不擔(dān)憂,像是覺得從前沒有出事,今後勢必也不會一般,或許覺得這太遠了,不至於需要那麼早去想,便一邊喊著這麼熱的天,邊推著回收車就這麼向前走了。
在這個鎮(zhèn)上大概住的都是這樣的人們。雖然看來未必聰明,但樂天應(yīng)當(dāng)是有的。然而陸耀明身為消防員的敏銳馬上察覺到了一些問題。
這時已是將近中午時分。當(dāng)陸耀明進了一間小吃館準備點餐充飢,無意間朝店內(nèi)的一角望去,瞥見了那裡不曉得是否是為了美觀,或已無其餘可供放置的地方的緣故,在這四四方方的屋內(nèi)邊緣有著與周遭相較之下突兀的雜物彼此交疊,仔細一看,那些雜物下方有著數(shù)條電線從那裡延伸出去。
陸耀明第一個直覺,便是雜物那裡正好是插座或延長線的端點。這怎麼可以,要是一個不好那就是著火了,簡直就是把柴放在隨時會引燃的燃油上頭。
這時候店員將他點的餐送來,他便指了指那個角落。起先店員還有些迷濛著,還說:「是不是有老鼠還是什麼的?」
「你們怎麼把東西堆在這呢?」陸耀明說。
「有什麼問題?沒地方擺,就擱在那了。」
「要是起火了,那怎麼行?」他又說,「你看這箱子疊成這樣,簡直像根煙囪。那危害會挺大的。」
店員有些錯愕,面色有些凝重地問他:「你是從外面來的嗎?」
「是,從外地調(diào)派過來的消防員。」他刻意說出自己是消防員的身分,多少有想藉此來當(dāng)自己言論的後盾。
「我看先生你是刻意找碴的是吧?」店員說這話使得陸耀明尷尬,可當(dāng)他正想連忙否認的時候,店員說了句他似乎在哪聽過的話,「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規(guī)矩,也許是和你那裡不同的,但別亂套在我們這。你說東西不能堆在一塊,可我們大家都這樣,不然你要大家東西擺哪啊?」
「大家都這樣?」他驚訝了起來,「這不大對,要是出事了怎麼辦?」
「能出什麼事?你不是自稱消防員的嗎,失火了該怎麼辦?」
陸耀明被店員這麼一問,反而感到詫異了,還略為怯生生地答:「……滅火。」
「這就對了呀。」店員像是替自己爭贏了而喜悅般,方才嚴肅的面容由原先的和藹給取代上了,「失火了就滅火,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陸耀明一瞬間腦子突然轉(zhuǎn)不過來,總覺得似乎漏了些什麼,可從前沒碰上這樣的狀況,好像有什麼很基本的東西卻在這時候忽然忘了似的。
離開了小吃館,外頭仍是炎熱的令人喉嚨乾涸,幾陣含帶著乾躁的風(fēng)吹過地面揚起些許沙塵。陸耀明想著那名店員的話,在回去消防局的路上刻意像視察一般望了幾次街道上的店面,發(fā)覺店員所言不假。他忽然抓到了某些關(guān)鍵性的東西似的,替自己才隔了一個夜就能有所斬獲感到慶幸。
倘還有其他問題那可放在後頭解決,目前只先解決抓到的缺失,今後必然能步步解決掉這裡火災(zāi)發(fā)生率居高不下的問題。
陸耀明這麼一想,心中忽然被這樣天真的念頭給溢滿了,他還來不及想到事情假若如此簡單,那又怎麼可能到此刻仍解決不了呢?
當(dāng)他急不可耐地準備回局裡告訴何毅這件事時。發(fā)覺大夥正換上了裝備將要出勤去了。
他趕緊拉住走在最後頭,正與他最近的黃順福,問說自己是否也要跟上他們時,黃順福替他喊了已在車上的隊長何毅。
「今天給你休假,好好休息。」何毅在混雜著消防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響中對他吼著,「今後要忙的可多著呢!」
「不行,我得跟著!」他心想得趁這機會理解隊內(nèi)處理事情的方式,而且方才的事情還沒能好好和隊長說呢。
「就這樣吧。換裝已是來不及了,就當(dāng)是見習(xí)的一種。」
在車上的陸耀明正斟酌著該如何整理自己的思緒,此刻他冷靜下來後才逐漸想到一些詭譎之處——難道其他隊員,包含隊長都不曉得這回事嗎?
然而當(dāng)他似乎又觸到了些什麼,將要把那問題從民眾的不良習(xí)慣又回歸到了消防員的身上時,眼前的景色頓時灰濛濛的一片,周遭也逐漸充滿了人群。
「讓開讓開!」
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何毅與黃順福以及其他隊員們,從車門打開以後沒有多久便從器材箱內(nèi)拉好了水帶和水槍,何毅熟練地擺好了分水器的位置。
雖說這種住宅火警是較為單純的普通火災(zāi),可僅僅是在現(xiàn)場觀摩的陸耀明,看見隊員們相互支援彼此配合,手腳俐落,動作敏捷,最終只讓客廳以及其他少部分房間被火燒焦,除此之外沒有傷亡。多少也對此感到佩服起來,至少看不出有絲毫怠惰。
不久後,旁人見了似乎沒戲可看便早早散去,而那受害的家屬們似乎也沒與他們說上些什麼話。陸耀明便與大夥一同收拾起那些布置好的配備,將它們重新安放回車上了。
但在這收拾的過程間,他似乎藉由這次火災(zāi)想起了原先要與何毅討論的事情,可在此之前他又先去和家屬搭上話:
「你們這回應(yīng)該是電線走火,造成的原因有許多,像是設(shè)備老舊或線材老化,以後電器設(shè)備的年限與保養(yǎng)得做確實才行。」
然而那些家屬卻像沒有聽懂似的,表情甚是茫然。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著便服,還未告訴對方自己的身分,在表明身分了以後,家屬中才有名應(yīng)當(dāng)是男主人的中年男子對他說:「火不是滅了嗎?」
「是啊。」他想起了沒多久前碰到的小吃館店員,「可我們要避免今後再出現(xiàn)同樣的情況不是嗎?」
「這樣就能避免嗎?」男主人稍含落寞的眼神存在著狐疑,「你們能保證嗎?還不如拜神來得有用。」
「不是這個問題吧。」他又陷入了與小吃館店員對話時的那種愕然,「但如果不預(yù)防……」
「耀明。」
當(dāng)他想要接著說下去的時候,一支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們回去再說吧。」
黃順福露出那種帶有安撫意味的微笑,像是很世故並且了解情況的樣子。在陸耀明仍然想與家屬爭論的情況下,半推半就地把他帶回了車上。
而在車內(nèi)的何毅,早已從後視鏡望見了後方的陸耀明正與家屬談?wù)摰倪^程。
陸耀明原先只覺得莫名其妙,可越想越氣,怎麼連黃順福也制止他說呢。於是回到局內(nèi),他第一個就揪著黃順福不放,偏要給出個解釋才行。
「你可別氣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人家不願聽的。」黃順福的樣子還是那樣溫順,言語間也毫無嚴肅。
「這怎麼行。你知道嗎?我今午去了館子吃飯,我見了那裡面東西堆得不成樣子,恐怕將來得出事的,然而那店員……」
黃順福抬起雙手做了制止的手勢趕緊打斷他的說話。
「好了,我全都知道,不必說下去了。」
「那你是明知故犯啊!」陸耀明的氣有點衝了。
「冷靜一點。我與隊長都是從外面受訓(xùn)回來的,對於這裡的困境必然是理解的,隊伍裡的其他隊員沒出去過也許不曉得,可這裡的習(xí)性是如此,要改正也不那麼容易。」
黃順福此刻的安撫忽然令他有些噁心。
「你的意思是說,這裡的人不喜歡別人改正他們生活方式?」
「不如這麼說吧。」黃順福短暫地將視線移到了別處,好似在思索那樣,「別人怎麼處理自家事,不能講理,即便講了,他人不接受,那就是於事無補。」
「可我們有專業(yè)。」陸耀明很是堅定地說,「我們可以去宣傳。」
「你得懂得什麼該說與不說的道理,即便他們大多是錯的,可說了就便成你錯,那你說是不說?」
「可我們不能明知有問題卻不說,人家不懂是他們無知,可我們懂了但沒有盡消防隊員的義務(wù),是我們的失責(zé)。」
黃順福聽了他的這句話,像是憶起了什麼,略為落寞地搖了搖頭。
「你還是太天真了。」
「我想是你顧慮得太多了吧。」
黃順福以一種更像勸戒般的姿態(tài)對他說:「這裡的事情遠比你想得還要複雜。你才剛與我們出任務(wù)頭一次,要想解決這裡的問題,目前還為時過早了。」
「那何時才不算太早?你明明一切都清楚,我不曉得你到這裡多少天了,到現(xiàn)在,不夠早?」
「何時解決這個問題得看隊長意見。」
「你說隊長也是理解的,那他有沒有解決之道?」
「他有他的想法。」
「那我們不能就這麼算了!」
「耀明。」黃順福的眼睛直直瞪著他瞧,「你可別出什麼岔子,我是替你著想。」
他覺得有點尷尬,這才察覺黃順福不盡然是以前輩的態(tài)度來斥責(zé)他,當(dāng)中或許並非沒有指導(dǎo)他的打算。自己怎麼就這麼與他正面衝突了。他想著,未來的日子或許不會太好過了。
他想起昨日剛到這就任時與隊長的談話,隊長也不是沒說過「這裡有這裡的規(guī)矩,希望他能慢慢適應(yīng)這裡」的這種話。他實在應(yīng)該低調(diào)些的。
可規(guī)矩若是建立在無知上頭,我們有必要跟著無知的嗎?
陸耀明當(dāng)天晚上不斷想著這樣的事情,但卻被突如其來的警報聲給打斷。像消防員這樣的職業(yè),休息也是難得的奢侈。
隔天陸耀明正式投入消防工作,又隔天,再隔天,這些天的工作太多,又太一致了。他其實謹記著黃順福與他說的那些話,雖然偶有焦躁和衝動,但不至於做出什麼使黃順福認為是「出岔子」的行為。
然而,他光是從火災(zāi)的發(fā)生處外就能研判,這應(yīng)當(dāng)是怎樣怎樣所引發(fā)的,或者,這又是因為胡亂丟菸蒂,又是烹煮食物放著不管去做其他事,又是在家囤放過多易燃物在火源附近,又是……他有時看向那指揮隊伍的隊長何毅,又看那在火場來去的黃順福,以及其他與他熟或不熟的隊員都穿梭在火場之間,抵達現(xiàn)場,開水,滅火,收拾走人,有時頂多添個救護的工作罷了,讓他不免還是懷疑,到底是何毅與黃順福早已麻木,或覺得這根本沒有什麼。
他也不是很明白,最大的問題是有了專業(yè)卻不宣導(dǎo)知識,還是不能接受知識的人們。畢竟當(dāng)他有意無意地瞥見那些受害的屋主,他們有時不知在祈禱什麼,說些感謝保佑一類的話,或?qū)馂?zāi)興嘆道:「哇,這火得有多大啊。」好像根本事不關(guān)己,眼前燒掉的並非自己的房子似的。
消防員有時也會受到民眾的鼓勵和支持,畢竟消防員將傷人的火給除去就已完成了責(zé)任,即便燒了一棟屋子,但沒有大礙,人活著,火滅了,挺好的,沒有大礙。這種樂天適用於這種地方嗎?不幸中的大幸是這樣用的嗎?如果能連不幸都能避免的話……
每一回的此刻,他心裡的躁進又會蠢蠢欲動,但到底是該忍還不該忍,可有誰是自己的同夥,他總覺得自己還有得做的事情,只是他的腦子在這種焦慮中很難靈光得起來。
黃順福自那次以後也沒有待他不好,反倒更關(guān)心他了,即便他不曉得這是否是為了防範(fàn),但他更情願相信是自己內(nèi)心的矛盾被黃順福給理解。他得告訴自己黃順福是個好人,否則,即使隊長偶有對他的慰問,卻沒有人像黃順福那樣的親近。黃順福會在忙碌一天後找他喝點無傷大雅的小酒,陪他聊聊「外面」的事情,黃順福說自己的母親對他當(dāng)消防員很是驕傲,還說自己數(shù)年前在外面受訓(xùn)時曾有一任女友,但因為之後得替家鄉(xiāng)做出貢獻,所以必須分手才行。
「要知道,這裡與『外面』是不同的。她是不能接受這裡的。」黃順福說,但又強調(diào),「可那是過去了,我們得為自己的前程著想。」
「隊長呢?他也有故事的吧?」陸耀明好奇探詢著與他相關(guān)的一切。
「何,隊長呀?」黃順福有時會差點把隊長的名字脫口而出,也許是兩人足夠親密的緣故吧,「他很少說自己的事,但與他共事多年,我知曉他必然會以大局為重。」
「那吳銘、李莫他們呢?他們兩人似乎在隊裡都不大愛說話的。」他又問。
「哎呀,你可別看他們好像沒什麼存在感,他們可是隊裡特能幹的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上頭說什麼都照著做,隊長很是喜歡,對他們也很看重的。」
「隊長喜歡的是不會思考的人吧?」
當(dāng)陸耀明將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就後悔了。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隊長總是對的。」過了一會,黃順福才說了這樣的話,「我們需要向火來做鬥爭,內(nèi)部的鬥爭倒是不必了。」
陸耀明也不曉得這話是真還是假。
時序很快到了季節(jié)交替的秋季,氣候轉(zhuǎn)涼,又是乾燥的時候。陸耀明像是把先前的理想都給忘了,但也並未忘記,似乎在等待時機,又似乎找不到突破口。時機會有的吧?會有的嗎?
往年這個時候,他大多是和原先的隊員一同被勞碌的開會所襲擾,沒有太多事情的時候要不開會檢討,要不自主訓(xùn)練,總之,一刻不得閒。原本的隊長待他不薄,他還記得隊長說欣賞他有著戰(zhàn)士的鬥爭心態(tài),但個性又稍微怯弱,適合在磨練一些。這次同意陸耀明調(diào)離原就職地多少也有著對他試驗的期許,並對他說等著他回來升小隊長。他也想起了那裡的朋友,常犯傻的阿輝、做事穩(wěn)重的力佑、與他常對立卻又相惜,被他戲稱為保守派的文瀚,還有前年在火場內(nèi)殉職,滿懷熱誠的新進成員志興……
「你們應(yīng)當(dāng)學(xué)著去控制火災(zāi),人類是要凌駕於火災(zāi)之上的。你們要學(xué)會控制,甚至是避免火災(zāi)發(fā)生,否則永遠活在火災(zāi)的恐懼之中。」
他在像志興那樣年輕的時候,隊長曾對與他同期入隊的成員說過這樣的話。隊長有對志興說過這樣的話嗎?
隊長說消防員就是對火焰的執(zhí)法者,倘能好好運用,火就是人們生活的必需,就能與人類社會和諧共處;而致人死傷的火焰便是殺人犯,消防員的職責(zé)便是將其除滅,但比這些都更重要的是釀成災(zāi)禍以前做出防堵,就像法律往往僅能做到事後處理,重要的是在其他層面。
人在什麼情況下會走向極端?是被社會置之不理、教育或矯正的不足,以及受人煽動的時候;火在什麼情況下會傷害他人?是被放置不管、缺乏控制火的知識,以及在易燃物推波助瀾下的結(jié)果。
而這裡雖然也忙,但不是因著會議的緣故。這邊唯一一次看來像會議的樣子,反而是他剛到來的歡迎會。他的確記得隊長也有來對大家宣揚一些理念或準則之類的事情,像是刻意說給他聽的,說他今後便是這裡的一份子。
那時的自己從「一份子」這樣的詞彙裡,覺得大家待他是十足親切的,可此刻的情感卻使他有些複雜了。局裡時常有著些不合時宜的點心,像是為了撫慰他們重複性的工作,據(jù)說天冷了還會有熱湯、烤雞,聽黃順福說是民眾感激消防隊所贈與的東西,都是免費的。這裡有著與他在「外面」任職時截然不同的忙碌,但這種忙碌是沒有進展性的,雖說原本地方的會議也時常沒有進展——這是出自於做得已經(jīng)足夠確實的緣故。
有時候的夜晚,他與其他同袍躺在床上,想要趕緊做足以稱之為睡眠的小憩,卻又因為警報鈴聲的響起又得立即起身,在外面未必沒有這種時候,但在這裡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了。他有時還會作些奇怪的懷疑,覺得是不是不只人們對火災(zāi)沒有防範(fàn),甚至還自己學(xué)著放火了。
他在這裡大多是被些重複而單調(diào)性的東西困住了,這裡人力吃緊而火災(zāi)發(fā)生得頻繁,不斷地勞動和反覆作業(yè)使他慢慢也沒心思去思考那些於他而言相對複雜的問題。偶爾的休假是不足以使他復(fù)原體力到思考工作以外的事的。更何況,他在這是新進,何毅時常有些雜物都得叫他去幹,這大多是哪裡都有的事,他覺得合理,於是也不怎麼起怨言,但偶爾還是總覺得,是否又超出了一些合理的範(fàn)圍,像是為了要消磨他的意志似的。
然而,這本該是相安無事的生活,就連何毅以及黃順福本身也忽略的是,像陸耀明這樣來自外面的人,遲早也會有按捺不住的一天。
有一回救火,其實那次救災(zāi)與先前並沒有太多兩樣,民房火警,有個孩童受困房內(nèi),這大抵算得上是常見的案例。只是當(dāng)陸耀明與其他隊員進屋,卻遍尋不著那名孩童的蹤跡。
有幾間被燒得焦黑的房間內(nèi)沒有看到孩童,而沒受損或沒太大損害的房間又毫無任何人的聲音。當(dāng)大夥都在尋找的時候,陸耀明拉開了其中一間房間的櫃子,當(dāng)他將櫃子的門被打開的那一剎那,一個孩童的身影便朝向他撲了過來。他原先以為這孩子是被火嚇到躲進櫃子避難,可當(dāng)他正準備安撫這名孩童的時候,才發(fā)覺孩童已經(jīng)沒了反應(yīng)。
雖說,像消防員這樣的工作,偶爾在火場中發(fā)現(xiàn)死者是必然會有的,像前些天、更前些天也都有發(fā)生類似的事,這種麻木是必須得有,否則便容易影響到個人的情緒。
只是,這間房間可以說是完全沒被火焰接觸到,甚至連濃煙也沒有什麼灌入,這名應(yīng)當(dāng)能完好存活的孩子的死因並非火災(zāi),而是出自於恐懼。
當(dāng)陸耀明在櫃子內(nèi)發(fā)現(xiàn)一把小刀,而孩童的脖子連同著腹部都沾染到血液時,他那種對重複性工作的漠然被重新灌入了一些不同的刺激,腦海頓時建立了一個場景。
這位撲倒在他懷裡的孩子,即便身處在這樣一個火災(zāi)時常發(fā)生的地方,但不以為意,總覺得離自己很遠,孩子的天真是沒辦法觸及到更深刻的地方的。可有這麼一回,就這麼一次,當(dāng)孩子忽然意識到這些相隔遙遠的災(zāi)禍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腦中的任何經(jīng)驗或許都無法調(diào)閱出一種合理的解決方法。
也許是開了房門,發(fā)覺門外的火海很快,或並不很快地沿著路線敲響每一間房間的門,而自己站在離火最有距離的地方,生物本能促使著自己躲藏到更遠的地方,躲到櫃子裡也許還不夠,但這已是最為安全之處,死亡的恐懼卻隨著門外的燃燒聲響不斷傳來,也許消防車就將要到了,可死亡離自己更近一些。
一名孩童也許要數(shù)十年後才會初次感受到死亡的本質(zhì),但本能的懼怕在出生時便有,還未建構(gòu)起對現(xiàn)實的耐受能力以及理解,任何未知都是使人不堪一擊的,這種恐慌和焦慮,最終迫使了這名孩童走向了在這個年齡絕不會想到,卻又是一條最能直接逃離步步逼近的精神耗損的道路。也許連這種逃避都是本能的一環(huán)。
但這起事件為何能調(diào)動出陸耀明原先壓抑住的情緒,以至於產(chǎn)生後續(xù)的事件?
大抵是這起事故使陸耀明與個人的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聯(lián)繫。他曾有過這樣對死亡的恐懼。他怕火,可也由於火的可怕,於是他得去救其他怕火的人們。
他將孩子趕緊從火場抱出,想試圖送醫(yī)尋求挽救的機會。但他發(fā)覺這孩子的身軀很輕,孩子的力道是不足的,於是那孩子似乎連續(xù)不斷施以力道將脖子切開成數(shù)條得以解脫的出口。大約是沒救了。
外頭的救護車正等著,但當(dāng)孩子被送走的時候,他不自覺地蹲在屋子外落下淚來。他手中流失過多少來不及的生命,自己的消極與麻木真的幫得上誰了嗎?
原先只要這樣哭過一回便大致沒事的,站在他身旁的黃順福,以及冷眼旁觀的何毅以及其他隊員也許都是這麼想的。然而他的直率與敏感已經(jīng)被調(diào)出,混雜在一塊,使得他忽然對那名孩童的家屬破口大罵——這才是一切的開端。
「你們這些人幹什麼的啊!你們把孩子獨自丟在家,怎麼父母當(dāng)成這樣!」他這時候罵起人來,是真的不大理性的,也不管人家剛失了一個孩子,想起先前被壓抑住的不能說的話,又繼續(xù)吼,「你們這些人全部都是蠢蛋!這孩子的死,以前所有的人的死,你們都有責(zé)任!」
黃順福還來不及制止,陸耀明卻已經(jīng)罵完了。黃順福還看他像是激情未退,身體其實有些瑟瑟發(fā)抖著。黃順福輕拍他的肩膀,卻又立刻被在氣頭上的陸耀明給甩開。
這回周遭來看熱鬧的街坊鄰居,包含孩子的父母都被他給嚇到了。從沒見過消防員還來罵人的。這倫理顛倒了,這裡能有這樣的事嗎?這怎麼想也不該被允許。
可縱使這樣一想,卻也沒人真的出聲反駁他,何毅、黃順福、其他隊員、街坊、家屬一時之間全都愕然了,不是真因陸耀明說得有理,只是對方正在氣勢最旺的時候,而且他們從未曉得如何處理這樣的態(tài)勢,像陸耀明這樣的也許從前有,但幾乎沒有這樣的人。
從前這樣的人到哪去了?
「人家死了一個孩子,你不怪火,反倒怪到父母的頭上!你是做何居心!」
這個時候,在人群中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婦人忽然朝陸耀明大吼。
「呂老太,您怎麼來了?」
一直以來冷眼旁觀的何毅終於開了口。
「看著這邊在嚷嚷,也就過來湊個熱鬧罷了。」呂老太說,然後一邊握著拐杖的握柄,一邊指著才剛發(fā)洩過的陸耀明,「你可知罪?」
陸耀明還不識得他們口中的呂老太是怎麼樣的人物,然而他也不曉得自己有什麼罪過。
「呂老太,妳是什麼意思?」
「住嘴!你這不敬鬼神的,有何資格直呼我大名!」呂老太大罵,臉上的皺紋緊皺在一塊,「你可知火神是誰嗎?年輕人就爬到了火神的頭上來啦?你若惹了祂,祂怎麼可能放得了你,火神可是你這等人物惹得起的?」
陸耀明被呂老太罵得一愣一楞的,方才的怒意似乎消退大半,頓時不知該做何回應(yīng),也不知該怎麼反罵回去。
所謂火神他是從來沒聽過,也不曉得是怎樣的神祉。可不管那是怎樣的一回事,神歸神,事歸事,該罵該批判的仍是要去做。
「父母失了一個孩子,但不能不說沒有錯誤的地方。」陸耀明說。
可這呂老太已經(jīng)開了口,忽然就想醒覺了一樣,孩童的父母悵然淚下,好像現(xiàn)在才知道要痛,但是不是悔改也不曉得,總之大家看到了剛失了孩子的父母哭了,也跟著醒了過來似的,開始絮絮叨叨了起來,也不管陸耀明說什麼了。
「你這狼心狗肺的!」
「怎能這麼狠心的啊!」
「你在這節(jié)骨眼上有啥資格論斷他人對錯!」
某些心裡慈悲的人沒跟著罵,倒是跟著孩子的父母哭了起來,好像自己也能替別人感同身受,還開始責(zé)怪自己,說要是自己在現(xiàn)場,孩子是必然能救出的。總之,某些話或大聲或小聲,或有聲或無聲,似乎都依著呂老太的氣勢而起。
「年輕人,這些人可都是受火神的庇佑才能相安無事的。」呂老太像是在講理般,臉上沒有怒意的表情反倒顯得莊嚴肅穆,「我知道你是外面來的,可我們這有自己的依靠。有人雖受了火的傷,但不至於釀成更嚴重的災(zāi)情,這難道不能說是火神的保佑嗎?」
說著,呂老太踏著緩慢而扎實的步履走到了孩童的父母面前,像動了惻隱之心一般,慈祥地、和藹地、溫柔地、憐惜地撫過他們的臉,嘴裡念念有詞,像在替他們祈福。
「妳這樣不對的吧!我們應(yīng)該得去了解火災(zāi)為何會發(fā)生才行,而不是像這樣……」
陸耀明認為不該這樣的,至少在他家鄉(xiāng)那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太弔詭了。但在又想要繼續(xù)說下去的時候,黃順福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這回他沒有把這支手給甩開,因為他聽到了一句低沉又有警告意味的話。
「住嘴。有什麼事我們回去再說。」
陸耀明不服氣,他好不容易起來的情緒不願意就此收回去。
「大家不懂也就罷了,可你們這種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又算什麼。」
「誰說我們是息事寧人了。」何毅忍不住了,「別把事態(tài)擴大了。」
「唉……」他有些氣到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而這時黃順福又在他的耳邊說上這麼一句:
「這裡有這裡的規(guī)矩。」
這是當(dāng)初何毅與他初次見面時,何毅對他說過的話。
呂老太不是沒有聽到一旁的對話,事實上,她一直在聽與觀察。
事後,陸耀明向黃順福探聽了一些消息。原來大家口中的呂老太是位寡婦,在數(shù)十年前曾死了過一位獨子。在那以後也不知怎麼的,她開始拜起了所謂的火神,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造的,或從哪裡引進來的,但這火神逐漸變成了像這樣一個火災(zāi)好發(fā)地的一種信仰。
陸耀明覺得這真是奇怪,據(jù)說那呂老太在死了兒子後變得相當(dāng)敬畏火,失了兒子的悲傷是不使她對火懷恨在心的,也許是自己藉由著這樣的信仰撫平了自己的傷痛,還開始宣傳著不禁火神的必然會有報應(yīng)。
於是凡家裡失火的,通常事後得去呂老太家中設(shè)立的神壇一拜,家裡沒人受火所傷或輕傷的,便感激火神饒他們一命,而有人被燒死的,則更該來此虔心悔改了。
像呂老太這樣的,大家都說她是好人,說她專門收留那些因火災(zāi)而失了父母的孩子,讓他們在神壇幫忙,並扶養(yǎng)他們長大。
陸耀明知道藉由信仰的力量可以處理個人的內(nèi)在情緒,可他實在不能接受把問題提升到神性的層級。一切都用信仰來解決,把希望建立在無法保證的地方,用無法保證的希望來解決發(fā)生的問題,這難道不奇怪嗎?
除了他對於呂老太有了好奇心的了解,也由於有人敢與呂老太槓上,使這起偶發(fā)事件對這裡造成了不小的騷動。由於這回事,導(dǎo)致鎮(zhèn)上都開始有人議論紛紛了。
無論家裡是否發(fā)生過火災(zāi)的,人人都說消防隊內(nèi)出了亂子,有人一聽呂老太說陸耀明是外面來的,就像自己在現(xiàn)場似的繪聲繪影講那新來的消防員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人。其實那人有沒有見過陸耀明,誰也不曉得。
又有人說外地人盡學(xué)些怪東西,想汙染裡面的這種純樸風(fēng)氣。
「這是怎麼樣的怪年頭,消防員不罵傷人的火,改罵活人去了,這是怎麼樣的怪年頭。」
於是越想越氣,好像傷人的其實是消防員似的。
有些人說消防員想要避免火災(zāi)的發(fā)生,這是可能的嗎?說這火呢,無論怎樣地防範(fàn),總還是會有的。火神要讓這家失火,那就得失火了。不如平時多燒香拜神吧,火神總會庇佑的。
還有人說,現(xiàn)在消防員連本業(yè)都不專了,盡幹些不切實際的事,遲早要受火神的報應(yīng),今後哪有什麼專家,大夥自己看著辦吧!
還有些人說自從陸耀明來了以後,火災(zāi)的發(fā)生率,傷亡率增多了,說起誰家的人上回死了,也把這怪到了消防隊的頭上。旁人聽了也趕緊搬出自己所知的例子,就怕在這鋒頭上矮人一節(jié),有時候舉出的事例根本是在陸耀明到這裡以前的事,可是他們不自知,要不便認為這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了。
其實他們只知道消防員要滅火,除此之外他們什麼也不曉得的,說了也不懂。他們不曉得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模樣,有時聽了還覺得外頭怎麼是這樣的奇怪,還是別學(xué)這些奇怪的事物才好。
他們知道自己在外面看來是保守的,可保守才好,他們要單純要純樸,日子過了這樣都不曉得幾百幾千年了,要是毀了便再也回不去了。有時候他們知道外面竟然還有所謂的無神論者,嚇都嚇?biāo)懒耍X得這樣的人必然是冷漠無情,遲早得下地獄去的。更重要的是,拜託這裡千萬別染上外面的習(xí)氣啊。
就像他們只知道火的可怕,那火起來了,不受控了,得立即把它消滅掉才可以。即便知道也許還有某些能做的,可他們不想聽到有人反過來指責(zé)他們堅守了這麼些年的習(xí)性。
某些人想到陸耀明的事想到惱火了,但轉(zhuǎn)個念一想,憑什麼他能對我們指指點點的,他的想法就必然是對的嗎?
這麼一想,覺得自己倒也沒什麼問題,心情也踏實些了。
還有些比較危言聳聽的,說像陸耀明這樣的人要是多了,今後這裡恐怕成了火災(zāi)天堂,因為消防員都忙著研究火災(zāi),對於被火燒死的人都置之不理。畢竟火是有問題、有危害的,想走這條路的不是什麼好人,只是藉由了解火來彰顯自己高人一等罷了。
然而這不知由何人發(fā)明的「火災(zāi)天堂」這詞彙聽來真是又新鮮又響亮,一時之間家傳戶曉,簡直就和流行語沒兩樣。但有時一想到這裡會不會真有一天變成這副模樣,每個人都是膽顫心驚,覺得陸耀明這樣的人是不能待在這裡的。
可這些民眾間的言論並未傳到陸耀明的耳邊,自上回與呂老太的事情過後,何毅要他這幾天別跟著出任務(wù),就怕他又惹出什麼事來。
但縱使陸耀明不曉得自己受到了眾人怎樣的評議,這把燃燒在社會民眾心中的火也不會如此輕易就被撲滅。何毅給了他這短暫的思過日子裡,他終於有時間得以喘息並思索著關(guān)於這裡的問題,內(nèi)心也開始釐清一些關(guān)係起來。社會上的火還未直接燒到他的頭上,可他心中也有一團火苗正隱隱燃燒。
然而陸耀明曾說過的「無知民意」,在他的身上率先發(fā)揮了作用。
某次,陸耀明在經(jīng)過何毅的辦公室,正準備進去詢問隔天是否便能重新歸隊時,他聽見了裡頭傳來了一個很新的聲音。聽來與何毅的聲調(diào)相差許多,不大粗曠,但是滄桑感略重一些的。
陸耀明聽著裡頭吱吱喳喳地談?wù)撔┦颤N,原本並不以為意,正想敲響辦公室的大門的時候,他在此起彼落的對話間抽出了連續(xù)幾次提到他姓名的話語,但隔著門板聽不清晰。他在門外尋思了一小短時間後,忘了要敲門,又或者是故意忘記地把門以一種最不會發(fā)響的方式推開來了。
辦公室裡有著一名男子背著他,手裡還提著個公事包,而陸耀明正與何毅面對著。起先,當(dāng)陸耀明走進去的時候,那男子並沒有發(fā)覺有人走近,嘴裡還滔滔不絕地,甚至是帶點怒意地吐出字句來,直到何毅揚起頭對男子示意才止住了話。
可陸耀明已經(jīng)聽進了一些不成句的字詞,像是連署或者是居民,還有過去像他這樣的人什麼的。
男子回過頭去,看見自己方才談?wù)摰膶ο笳谧约貉矍埃矝]有絲毫驚異。陸耀明發(fā)覺何毅與男子都沒有什麼像做虧心事的樣子,一時還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就是陸耀明啊?」男子沉穩(wěn)地笑了,同時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張紙片,「你這陣子辛苦了。」
陸耀明接過紙片,上頭印著男子的姓名,職稱是鎮(zhèn)民代表。
可鎮(zhèn)民代表來這做什麼呢?
「耀明兄。這些天下來有沒有想清楚些了。」坐在辦公椅上的何毅這麼問他,陸耀明察覺到這話興許是說給這名鎮(zhèn)民代表聽的。
在陸耀明的腦中,他把先前的事情都連貫在一起了。
「你是說,我有沒有想清楚要不要像你們一樣決定要搞愚民政策?」他這話說得毫不客氣,「還是說要我決定裝聾作啞,然後等我回去『外面』的時候,再告訴大家這裡一片安好歌舞昇平,即使實際狀況爛得要命?」
何毅並沒有料想到,不,其實當(dāng)自己挖出這樣的坑給陸耀明跳的時候,自己也未必沒有想過他那種輕率和不滿會在這時候說出來。只是這是在鎮(zhèn)民代表的眼前……何毅也覺得自己可能太過輕率了。
「小兄弟。」鎮(zhèn)民代表臉上完全沒有絲毫尷尬,但這反而顯露出那種官僚式的虛偽出來,「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呢?這裡在你們隊長的管理下是沒問題的,要不我要他調(diào)出資料給你看怎麼樣?」
陸耀明眼睛直瞪著鎮(zhèn)民代表。
「我看這裡問題太多了。」
何毅從辦公椅上起了身,慢慢沿著辦公桌朝向陸耀明走去。
「你所知道的問題,我也知道,可基本上問題不大,當(dāng)然問題我們也正在處理,主要還是民眾的支持意願的問題。」
在此先前,何毅少有與陸耀明直接談話的機會,大多都是交由黃順福來傳達,這次親口聽到何毅說這樣的話,更使他堅信何毅早就知道這裡的問題所在。
「那為何我們要被民意給綑綁住?我們這些做消防工作的,對於救民與防止火災(zāi)這件事上,應(yīng)該要有所使命感才是。至少在外面的時候,我所見到的是這樣的。」
然而鎮(zhèn)民代表在此時插了嘴。
「小兄弟,我對於消防員的使命和工作的了解的確是不懂,可我認為這一切都不該背離民意。」
「哪有專業(yè)要被民意把持住的。」
「耀明兄,你這話就不對了。」何毅原先就相當(dāng)嚴肅的臉,此刻看來又更添上一層氣勢,「專業(yè)從來都不會被民意把持,你這話說得實在不夠精確,應(yīng)該說是我們的專業(yè)是建立在民意的基礎(chǔ)上,有了這層根基,我們依附著民意而有所作為。你看,這不就是皆大歡喜,相安無事了嗎?」
「我認為我們應(yīng)該要有更多作為才行。」
「有更多的作為嗎?也許是這樣,可你畢竟也是知道這裡和外面是兩樣的。」
「才不是兩樣!人們相信我們是處理火災(zāi)的專家,可是又怎麼不願意相信我們可以阻止火災(zāi)的發(fā)生。凡是從根本做起才能解決,人們在這邏輯上卻又想不通,這太奇怪了,怎麼想都有問題。」
鎮(zhèn)民代表站在身旁聽何毅與陸耀明兩人的對談,心裡默默覺得可笑極了。鎮(zhèn)民代表並非是如一般民眾那樣的傻瓜,也的確知道陸耀明心中所認定的「問題」是怎樣一回事。同時,卻也覺得何毅絲毫沒有與陸耀明爭論的必要。
他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何毅。那時剛受了外面的訓(xùn)練回來,看見了家鄉(xiāng)的樣子,心裡或多或少都有類似像陸耀明那樣的心態(tài),不過由於何毅本身的沉著,釐清事態(tài)之後察覺一種最能和諧共處的方式。慢慢地,心裡原本的疙瘩也被清除了。
社會是人的集合體,民眾的集體意識便是民意,將一個社會導(dǎo)向民眾心目中的烏托邦並非難事,只是在走到這個極致的烏托邦以前,民意本身並不會理解這個烏托邦是不可能經(jīng)由這種方式所走到的。於是依順著這種烏托邦式的理想,讓整個社會上下都能因此受惠,即便站在頂端的人知道這些理想永遠不會達成,可只要民眾堅信並擁護這種價值觀念,人們會自以為自己走在一條正確無誤的道路上。
每個人都有發(fā)言權(quán)的社會是極其理想的,最好上至領(lǐng)導(dǎo)者下至無產(chǎn)階級,每個人都擁有同樣等值的意見。然而大多數(shù)人都是平庸的,而平庸之見終究只有平庸之論,這種平庸匯聚成了一種龐大的平庸力量,要不成就一種同樣膚淺的社會,要不使菁英在面對民意時仍然有不得不的屈就。
他自己便是在這種龐大民意下的受惠者,是民意所擁護上來的菁英。他是明白這點的。當(dāng)人們認為所謂的菁英只是民意的代言人,甚至認為菁英是可以取代,是可以被民意所改變、操弄的,那菁英所擁有的專業(yè)不過就只是淪為平庸而毫無用武之地,社會將再無英雄與改革,而造成這種結(jié)果的人們卻活在一種被虛構(gòu)出來的美好社會中還沾沾自喜。
「小兄弟。」鎮(zhèn)民代表伸出手來放在陸耀明的肩上,「我身為民意的代表,不得不佩服你對於社會的理解。你說得實在沒錯。」
陸耀明聽到這些話反而自己嚇了一跳,難道自己的幾句話就打動了鎮(zhèn)民代表了嗎。他的心中還有些天真的喜悅。
「是嗎?那我們應(yīng)該加緊改革消防員的工作事項,首先必須從……」
「但我不認為目前有需要改動的必要。」鎮(zhèn)民代表這麼說,又讓陸耀明升起的欣喜馬上被潑了一次冷水,「實際上,你的隊長是個聰明人,懂得在合宜與不合宜之間拿捏到最好的尺度。他對你的勸說是出自於替社會、消防隊,甚至於是為你好的結(jié)果。」
「反了吧。怎麼可能是這樣的。」
陸耀明反駁道。而這時,鎮(zhèn)民代表用眼神示意著何毅,似乎要他別插上一句話。
「事實就是我說的如此。有理想是好的,可你強硬將自己的理想灌輸給上司,甚至想灌輸給這個社會。倘他人,何況是大多數(shù)的他人,都無法認同你的理想,而你站在另一種高度去做批判,實際上與你眼中的他人無異,他們也站在另一種高度去批判你。你批判你們隊長是實行愚民政策,可這愚民是誰,真正看不透的是誰,我們作為廣大民眾的其中之一,並沒有資格去評判和我們站在同一立足點上的人。既然某種民意能成為社會主流,必然是有其偉大以及值得推崇的理由。我們不過是各自採取了能使自己安然在社會存活的姿態(tài),你今天將他們給毀壞了,你有能力去重建嗎?擔(dān)子落在你肩上了,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饐幔俊?/font>
「……」陸耀明無語了。
「其實,目前這樣並不妨礙一個社會的完整性。假若能使大家好受一些,確實也不妨礙這成為社會的一條正確走向。」
這次對話大約就到此結(jié)束了。鎮(zhèn)民代表理解到陸耀明的確是有所理想,也有著那種天真與憑藉衝勁而奮鬥的精神,可面對像自己這樣「懂事」的人來說,陸耀明仍是太淺了一些。
在步出了消防局的時候,鎮(zhèn)民代表在門口燃起了一支菸,回首遙望著方才自己待著的辦公室的方向。那裡窗簾緊閉,外頭的光線應(yīng)當(dāng)是照不進裡面的。
上回像陸耀明這樣的人出現(xiàn),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鎮(zhèn)民代表不禁一想,忽然覺得自己也年輕了些,然而他又想到了自己公事包裡有著呂老太發(fā)起的連署書,自己身為民意的代言人,恐怕也距離年輕的自己相去甚遠了吧。
「這裡的菁英,只有順著民意才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鸢 顾氉缘驼Z著這樣的話並深感一種菁英階層的悲哀。有時裝聾作啞,甚至搬出一套根本無法使自己信服的理念灌輸給人,不過僅是為了貼合自己的利益而已。
雖說像他這樣的世故、懂事,理解了取捨之間以及表面為民意發(fā)聲實際是為利益而存的必要,他選擇了一條這樣的路,而且,得將走別條路的人坑殺。
然而他忽然發(fā)覺自己興許想錯了,戶外的光線照不進消防局裡,可誰又知道戶外的是光線,而不是黑暗呢?
他將指尖夾著的菸頭扔在地上,抬起腳跟踩下並左右捻熄,動作自然流暢,甚至不用眼睛判別就能確定自己精準無誤地踩到了菸頭上。
可惜身在這消防局裡的火苗,遲早也會被熄掉的。
民意依舊發(fā)揮著作用。
自鎮(zhèn)民代表從消防局離開以後,民眾對於消防隊的態(tài)度逐漸變得不友善了起來。起先,無論是誰都沒有察覺到有什麼樣的變化,只是總覺得民眾似乎變得不大配合。
然而,最開始的時候陸耀明還覺得事態(tài)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好比有幾回,當(dāng)消防隊到達了火場的時候,民眾都靠著自己的自力救濟將火給滅了。這應(yīng)當(dāng)是好事。
只是,當(dāng)連續(xù)好一陣子火災(zāi)通報率明顯下跌的時候,何毅便覺得有些不妙了。不過他大概能理解是怎樣一回事,這種事情並非從前沒有。
他記得從前發(fā)生這種事的時候,自己也是個像陸耀明這樣的消防員。當(dāng)時的隊長要他自主去外面巡邏,以釐清目前的情況。
此刻的情形與當(dāng)年如出一轍。事實上,從隊長派他出去的這個行為本身就含帶著隱約的惡意,但也是因此,過沒多久後何毅就理解問題發(fā)生的原因,甚至當(dāng)時的隊長對他說只有他能解決這個問題時,他自知自己像走在一條鋼索上頭。
時過境遷,自己也當(dāng)上了隊長的職務(wù),有時遙望著過去,又或者,其實自己心中對此刻的陸耀明不無同情之心。畢竟陸耀明的傷,也建立在從前的自己的傷口上。
可何毅對於要怎麼解決這問題,仍是相當(dāng)苦惱。左思右想之際,也只有讓陸耀明嘗試看看自己曾經(jīng)碰過的跟頭了。
自然,陸耀明是全然不知的,他在還未察覺到事情有異的時候便被何毅派去巡視從前火災(zāi)好發(fā)的地區(qū)。
這沒去還好,一去便讓陸耀明驚訝了。接連有好幾戶,也許是從其中一戶開始起了火,然後延燒到旁邊的住宅。雖然當(dāng)陸耀明發(fā)現(xiàn)的時候,火焰早已沒了燃燒的跡象,只有幾間被燒黑的房屋。
他另一個注意到的,是不知出自於什麼原因,附近的人家都在門前擺放了一缸子的水。
陸耀明不曉得他先前的作為在這裡早已眾人皆知,即便他知道鎮(zhèn)民代表來到消防局裡,畢竟是因著他的緣故,可他並未知道,這些事情也與他有所關(guān)聯(lián)。
原本居民之間的互相協(xié)助是值得肯定且令他感到欣慰的事,但當(dāng)陸耀明走近某間被燒得焦黑的屋子,想詢問其中一位看似是方才也加入救火行列的居民,為何這麼大的火不通報消防隊時,那名應(yīng)當(dāng)是四十多歲的男性居民首先詢問了他:
「你就是陸耀明吧?」
這一瞬間,周遭幾個同時也是幫忙救火的居民,或男或女,或老或幼,聽見了有人這麼詢問以後,各個都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這裡來。他突然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勁了。
「我是陸耀明沒錯。」他說。
只見男子一邊流淌著滿身大汗,在沉寂了短暫幾秒以後朝著陸耀明發(fā)出冷笑:「我們這樣才是最直接的解決之道,我們自己就能把火撲滅,沒必要交給你們消防隊來處理,你們到了火場的時候還要花時間去判斷要如何處理,簡直浪費我們的納稅錢。」
陸耀明垂著頭,他意識到這是民意對他們消防隊的反撲。到這裡明明為時不長,起先也是相當(dāng)懷有憧憬與抱負,可接連不斷從上層或底層的衝擊使得他也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此刻驅(qū)動著他的,唯有那種無法容忍民眾一錯再錯的本心了。
「你的身後不就有好幾間你們難以處理的被燒毀的屋子嗎?如果你們能通報消防隊的話,我相信並不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
「你知道因為你的緣故,有多少人葬身火窟嗎?」
「我?」陸耀明傻住了。
「自你到了這裡來以後,一切都變了。要不你問問旁邊的民眾。你引入了這種說要『研究』火災(zāi)成因的想法,還試圖傳染給別人,你真不覺得自己有錯嗎?你真不覺得這不切實際?我們拜火神還可以祈求自己全家平安,在火的傷痛中找到維持生命的希望,但你這派讓人不安的言論又算什麼?」
「你搞錯了,我的本意不是如此。」
「我堅信我是不會錯的,縱然有錯,難道我們這些人都是傻瓜嗎?」男子越說越激動,而周遭幾個民眾即便沒有發(fā)表意見,還是點頭如搗蒜,「我親眼看著你批評一對孩子在火場死了的父母,說『這孩子的死以及以前所有的人的死,你們都有責(zé)任。』如果事實真是如此,你否定的不只是我們善良人民的信仰,甚至打算將每個人都拖到你所造的地獄裡去。你看我身後這些房子,裡頭也正躺著幾個死人,這幾個人的死,你也有責(zé)任!」
這就是鎮(zhèn)民代表所說的,偉大的民意嗎……
我真的能拯救這些人嗎?
陸耀明以這樣一種澄澈的,單純的念頭說:「你們這樣拜火神,期望這樣能解決火災(zāi)的問題,然而只是把水缸擺在了門口,頂多也只是方便你們自行救災(zāi),但又改變得了什麼呢?」
「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別見了人家想出了好方法,就見不得人好。」
好方法?
一陣惱火席捲而上。可只是使陸耀明感到欲哭無淚:「沒這回事,我自從來到這裡以後,都試圖想要讓這裡變成使火災(zāi)從社會根除的地方,是你們不聽的吧。」
「不聽?你願意說我們還不敢聽呢。你們消防員懂火災(zāi),我們不見得比你們懂,但說難聽一點,你們有的不過就是專業(yè),卻沒有能夠同理我們這些擔(dān)驚受怕的善良民眾的同理心,自以為救世主,用那高高在上的口吻說出預(yù)防勝於治療的這種話,要知道,即使滅火不能解決問題,但可以解決火災(zāi)的本身。這麼簡單的道理還不懂嗎?」
「我從來沒有說過火不用去滅啊……」陸耀明冷冷地笑著,心裡也正壓抑著不滿,「你承認我們有所謂專業(yè),可若連專業(yè)都不信任,要我怎麼能信賴沒有專業(yè)的你們。」
這回換那位居民冷笑。
「你們有那個權(quán)力與能耐去滅火,卻不像我們一樣有家人死於火場之中。我看你不只沒同理心,連社會經(jīng)驗也沒有吧?」
然而在場圍觀的居民都不曉得的是,這段幾乎不成傷害的嘲諷話語卻戳到了陸耀明的敏感神經(jīng),他在這時候以被激怒的情緒衝上前揪住那位居民的領(lǐng)口,同時眼淚奪眶而出並朝居民大吼:「我操你媽的,你到底曉不曉得我父母就是活活被大火給燒死的!我因你們在背後受了多少委屈!你們這些刁民是懂什麼啊!」
那男子望見了他眼瞳中滿是血絲,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仍然毫無怯意地說:「唉呦,說啥自以為是的話呢,你若真有理,若對想要除滅火災(zāi)的心情是真誠的,那為何又會去怪那些失了親屬的人們。何況你們的隊長並不站在你這邊,還一同簽了希望你離開的連署書呢,這難道不是連你的同袍都不認為你是對的嗎?」
原來上回鎮(zhèn)民代表來消防局是因為這件事嗎。想起這個,怒火在此時又瞬間被虛無的情感熄滅了,他恨得抿緊雙唇,牙齒不停打顫,眼眶的淚水仍然溢出一些液體,而握緊對方領(lǐng)口的手逐漸放緩,目光不再如此的嚇人,而是由另外一種空洞所替換上了。
「……究竟何為因何為果呢。」陸耀明說完這段話後,終於放棄了與居民的抗辯,又怕自己會忍不住哭了出來。不再理會後方的居民說上任何的話,他開著車子逕自朝消防局的方向駛?cè)ァ?/font>
一路上,他想著自己從事消防工作的源由便是因著自己的父母,仍是年幼孩童的他並未真實地碰到死亡來臨的恐懼,可這卻真真實實地出現(xiàn)在至親的身上。而這把燒死父母的火,便是年幼無知的自己所造成的。
悔恨。可除了悔恨以外,還能做些什麼呢?
當(dāng)他重新回到消防局時,正好與從局內(nèi)走出的鎮(zhèn)民代表碰頭。然而鎮(zhèn)民代表雖然不曉得為何陸耀明的眼眶微微泛著血絲,但隱約意識到是怎樣一回事,縱使如此,鎮(zhèn)民代表仍對陸耀明投以微笑,但陸耀明已經(jīng)無心去應(yīng)對了。
何毅正與剛出完任務(wù)的黃順福對談著些什麼,看見陸耀明已經(jīng)回來,甚至狀態(tài)有些異樣,何毅也知曉大約是怎樣一回事,畢竟自己受過。只是,黃順福看了陸耀明,便趕緊上前去拉他。
「耀明,還好吧?」
陸耀明皺了皺眉頭,沒說是好還是不好。可能還可以好,可能還可以更不好吧。他只想著這樣的事情,然後忽然一個勁地苦笑。
何毅望著黃順福正關(guān)心著陸耀明,不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對或不對,只是對待這位更年輕時候的自己,何毅不得不用另一條考驗去對待他。這得交給黃順福去做才行。
陸耀明被黃順福帶到了不遠的會議室稍做休息。
「需不需要我給你添杯水?」黃順福說,「還是想吃些東西?」
陸耀明是完全不答的。
黃順福見氣氛尷尬,卻也只能安慰道:「耀明,我的想法與先前是同樣的,我認為你太急躁了,應(yīng)該緩下腳步來慢慢思索才行。而我關(guān)心你的念頭也是與當(dāng)時一樣,有什麼想法都可以與我討論。」
陸耀明僅是抬頭望了他一眼,便又垂下頭去了。
「耀明,我還沒問過你。你到這裡來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升遷,還是為了改變這裡呢。你得明白自己的走向,否則處於模稜兩可的狀態(tài),傷害的不只是自己而已。」見陸耀明仍沒有回應(yīng),黃順福又繼續(xù)說下去,「倘為了升遷,大夥和諧相處是必然得有的。不只是我們,還有人民。」
當(dāng)他聽到黃順福說了這些話的時候,才覺得自己似乎急於改變這裡,然後想在離開這裡以後交出一張漂亮的成績單來,這麼一想,是為了升遷的吧。可他心裡又不全然這麼認為,有些本質(zhì)性的東西正牴觸著他。
脆弱的心靈在此刻搖擺不定。
「隊長和我說了,只要你安分做好消防員該做的事情,不隨意僭越規(guī)矩,即便當(dāng)初協(xié)議的目的沒有達成,你的評比必定是好的,並且保證你在這過程中不會出問題。」
「這違背我的初衷……」陸耀明終於開口了,只是他垂著頭的身軀,兩支手的手掌正抵著自己的額頭,狀似痛苦的模樣,「我回去以後就算升職,恐怕還是會惦記著這裡。」
黃順福嘆了口氣,然後走向會議室裡的櫃子,從其中一個抽屜拿出了一只被撐得鼓鼓的信封袋。
他將信封袋放到了陸耀明眼前的桌上。
「也許這會使你好受一些。」
裡頭裝著萬餘元的鈔票。
「……這是什麼意思?」陸耀明有些惱火了,雖然仍是那種沒太多氣力的發(fā)怒,「想要收買我?這錢是隊長給的?」
「這是呂老太的一些心意。」
聽到這個人,陸耀明瞬即站了起來,指著黃順福的鼻頭罵:「我一直將你看成是共患難的兄弟,沒想到你實際上根本是與呂老太一夥的。」
黃順福搖了搖頭。
「耀明,你這話有些言過其實了。呂老太知道你在這不好適應(yīng),也知道你想替這裡盡些心力,但她更希望你能在不違背社會風(fēng)俗的情況下去做。這是替你的前途與消防隊著想罷了,這是慣例,是為了使你能安然度過的過程而已。如果你想清楚了再去和隊長說。」
可這話一點也不能使陸耀明信服,反倒更加氣憤地罵道:「你們都收了她的錢吧!對於問題置之不理是一回事,沒想到消防員竟然得為了這種事情收受那些建立在無辜人民性命上的骯髒錢!我真是看錯你了,你身為到外面去受過訓(xùn)練的,難道沒有想改變家鄉(xiāng)的理想嗎!」
黃順福聽了這些話以後僅是苦笑著,眉梢略為垂下,似乎放棄了與陸耀明對談的力氣。他並沒有回答陸耀明的問題,僅是無奈地朝著房門緩慢步去。
「你還沒有回答我!」陸耀明吼道。可是黃順福依舊不給他回應(yīng)。
黃順福將門給打開了以後,卻在準備走出門外的前一刻停了一下,站立在門外與門內(nèi)的交界點,回過頭瞥了陸耀明一眼,然後嘴裡靜靜地吐了一道氣來。
「我們誰沒有理想,你可知呂老太是何毅的乾媽嗎……」
語畢,房門關(guān)上。
今天,大約是陸耀明到了這裡來的半年多一些天而已。在這樣的夜晚,無論是任何人似乎都有一種默契,都沒有人來近他的身,好像都在等待他做出關(guān)乎大家未來的決定。除了黃順福給他的那包裝著錢的信封袋,他好好地放回了本來的抽屜,像是宣示自己的決心。
可是他自己明白的,他並非完全沒有動搖與妥協(xié)的意念,只是一旦妥協(xié),他覺得自己會墮入另一個深淵裡去,此刻要當(dāng)作完全沒發(fā)生過,已是毫無可能的了。
陸耀明的精神被磨損得太過疲乏了,他感到消防隊以及民意的重量正牢牢地施加在自己身上。他開始懷疑自己,想著乾脆就這麼回去吧,比起當(dāng)共犯,不如違約還比較對得起自己的良知。領(lǐng)了半年的雙份薪水也算值得高興,回去還可以回到原來的職務(wù)上……或許。
當(dāng)然他也不是沒跳脫出這層框架想過一些更難以達成的事情,比方他甚至還想,如果消防隊宣布今後都不救災(zāi)也不管火了,放任火焰繼續(xù)延燒,使人們直接面對火的恐懼,當(dāng)滅火這個管道被摒除,大眾是否才會深思其他的解決之道,也才會有正視預(yù)防火災(zāi)的契機。但冷靜下來一想,他又覺得自己好像被長時間的價值觀衝突搞到有些極端了,不過他也不是沒有聽說過有些其他地區(qū)嘗試過這種辦法而且取得成效,但這條路在這裡恐怕是不太可行的,至少此時不行,人們頂多只會覺得消防隊不做事,而沒法察覺到背後的用心良苦——就像從前都沒察覺到一樣。
他認為不只是人們要改,消防隊順從民意的本身也是錯誤的,必須要強硬一些去改變?nèi)嗣竦挠^念,只會滅火的消防隊是極其可悲的,消防隊如若只有滅火的功能,那同時也意味著對火災(zāi)發(fā)生的束手無策,不該藉由事後的滅火來掩飾消防隊本身以及社會防堵的失能。然而這整個鎮(zhèn)全都是在自欺欺人,人們自以為理解了解決火災(zāi)的最佳方式,而消防隊寧願順著人民的意志得到吹捧,也不願去面對現(xiàn)實。不,是寧願選擇另一種對民意的屈就吧。
到底有沒有能在自己任人宰割以前能做到的事?想到這裡,他的心就彷若被拋到了海中的木頭,被人擺弄而不知去向,載浮載沉。
然而任務(wù)不會停止,火災(zāi)仍持續(xù)發(fā)生。這個社會幾乎在他做出決定以前,什麼事都不會改變。要不投降走向放任之路,要不抗戰(zhàn)走向更深的壓迫。
雖然火災(zāi)通報率下降,可依然有些無法自行處理火災(zāi)的居民選擇通報。他們的工作不比從前的忙,卻壟罩在一種異常的低氣壓下。大夥都知道是因為什麼事。而這股低氣壓成了壓迫陸耀明的一種力量,使得他也逐漸無心工作了。
即便何毅自那天以後盡量避免與他談話,但何毅也並非冷血之輩,並不希望陸耀明在這樣危險的火場中受了傷害,於是仍叮囑他如果可以,坐在車內(nèi)或在車外做些能幹的雜活就行了。
可何毅從陸耀明望著他的眼神裡,看見了一種極端的不信任感,使得自己心裡不大好受。
何毅雖然不曉得陸耀明確切是怎樣看待自己的,但他也不想去太多解釋自己的想法。而他的確有些自認為不得已的苦衷,可這是絕對不能說的,不過沒說出口的,興許便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吧。
社會上的各形各色之人物,或暴戾或安定,或惡人或善人,或慈悲為懷或刻薄殘忍,大都有足以自圓其說的本領(lǐng)。即便自知有錯,也必須學(xué)著自欺,否則萬不得已的害人便會使自己陷入良心的責(zé)備之中,當(dāng)然得學(xué)著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勇於揭露的人容易遭致批判,長期以來社會化所謂的「合群」某方面便是對於那種「不合群」的迫害。與多數(shù)相對的必是少數(shù),而對少數(shù)人的攻伐更是社會理所當(dāng)然的淘汰進程。即便社會上無論何者都不認同自己是共犯之一,並將此視為一種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
於是那些多數(shù)人喊著替民意、替正義、為大眾、為私利。自圓其說而彼此互不揭穿,驚奇地不受到任何傷害,蒙蔽別人的同時也蒙蔽自己,在多數(shù)人無知的情況也迫使少數(shù)人得學(xué)著無知,最終維持一個社會的完美平衡。而打破這個平衡的人,終究成為了社會的惡徒。
所以,即便有人認定自己非善,但絕無有人認定自己為惡。人人都希望保有心靈的潔淨(jìng)與安詳,為了維繫內(nèi)心的平衡感,恐怕,對這些人而言,社會上最美麗的便是這種因打破平衡而遭治罪的的犧牲者。
陸耀明第一次真正與這樣的多數(shù)人為敵的時候,是因著一名死去的孩童,這樣一起偶發(fā)事件連貫著他自身的真實經(jīng)歷,即便他不曉得後果,可的確導(dǎo)致了他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fā)並與社會民意為敵。然而在使陸耀明感到迷惘的此刻,也是孩童的事件替他做了決定。
某回出勤,他聽從何毅的吩咐,其實是自己也無心工作,可又堅持想跟著出任務(wù),於是那時的他只能坐在車內(nèi),用一種相隔遙遠的眼神望著車外忙進忙出的同袍。
可就在此刻,一陣極其突兀地聲樂從他們所處的道路另一側(cè)傳來,陸耀明順著聲音的來源望去時,發(fā)覺是送葬隊伍正好從另一個巷子彎入並繞過他們的消防車,從車旁走過。
陸耀明察覺到隊伍當(dāng)中舉著靈頭幡的,正是前些陣子隔幾條街外被火燒死的一名婦人的獨子。而他也同時察覺到,在這隊伍之內(nèi),呂老太也與隊伍隨行著,跟在了獨子的身旁,像是法師又像給人心靈慰藉般,隊伍向前一步,她手裡的枴杖就像打著節(jié)拍似的敲打著地面喀喀作響。
那婦人的獨子也才十歲不到,父親在他母親懷了他以後便行蹤不明了,母親便撿拾回收拉拔著他長大,現(xiàn)在世上只留下他一人獨活。原先陸耀明替他的遭遇感到淒涼,但忽然想起了他今後的道路——大善人呂老太必然會收養(yǎng)他的。
想必這樣的排場,送葬隊伍的花費也都不是出自於這位孩童的家庭,而是呂老太負責(zé)出資的吧。
陸耀明端望著此情此景,心頭比起先前更緊揪在一塊。他還注意到那孩子正默默自眼眶流出眼淚,而呂老太不知向那孩童低語著什麼,於是便不哭了。
而在送葬隊伍的另一側(cè),消防隊員們?nèi)紵o暇顧及著從消防車旁走過的隊伍,每個都專注在火場的撲滅上,似乎唯有他一人注意到隊伍中的棺木放著的,是當(dāng)時他們救不了的已經(jīng)被燒成焦黑的遺體,而那孩子今後又要被呂老太照料,也許將成為火神的信徒之一而被火神眷顧……嗎?使他母親被奪去性命的是火神,使孩子失了母親的照料的到底還是呂老太吧……
也許送葬隊伍所經(jīng)之處的人們,認出了那孩子,知曉了他的際遇,多少會起了些惻隱之心來,說不定還會默默低下頭去替孩子默哀、啜泣,可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是,在這隊伍將頭抬得最高,雖然拄著拐杖卻絲毫沒有淌下一滴眼淚的人正站在那孩子的身旁。
「我到底活在怎樣可悲的世界啊……」
然而這話隨即被右側(cè)燃燒的啪啦聲響,以及左側(cè)肅穆的誦經(jīng)悲調(diào)給掩蓋過去。陸耀明坐在身旁空無一人的車內(nèi),兩端截然不同且相互衝突的場景併存在同個世界當(dāng)中。而兩邊的人都抱持著各自的信念,一邊是代表救人民於水火之中的何毅,另一邊是救贖被水火之災(zāi)所傷的呂老太。
究竟有誰救得了誰,陸耀明本身也是自身難保了。可他在這時透過逐漸遠去的送葬隊伍,逐漸被消防隊熄滅的火焰,想起了自殺的孩子,想起了在外面的同袍,想起了隊長說過他有著戰(zhàn)士的鬥爭心態(tài)。他終於能靜下心了。他抬了右手手掌貼住了自己的心臟,裡頭流著的是怎麼樣的血液,自己有著怎麼樣的職責(zé),而這份職責(zé),是出自於一位害死了自己父母的貪玩的孩子。
他不能再害無數(shù)個孩子今後成了害人的父母,也不想害那些父母連累到自己的孩子了。他不想看到更多孩子舉著靈頭幡,而有無數(shù)死人的棺材跟在其後。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未是與所有人為敵,在這社會之外,還有一個自己原本待著的另一個正常社會。自己怎麼就給忘了呢。他以為周遭的人便是世人的全部,其實不過是其中的幾種,即便數(shù)量龐大,但在這集體之外還有人正等待著他回去,還有人對他抱持著信賴。
即便相隔遙遠,可他必須回應(yīng)這種信賴才行。
當(dāng)天夜裡,陸耀明終於到了何毅的辦公室前,這次鼓足了勇氣,大力地敲響了辦公室的門板。
「想清楚了嗎?」
當(dāng)他踏入了辦公室裡頭,何毅正在批改著上頭有著許多表格的文件。而何毅還未抬起頭來,便先開口問他。
「你正在忙的話,我可以等會再來。」然而他不覺得自己有耐心等下去了。
「你知道我在處理的是什麼文件嗎?」何毅岔開話題來詢問他,同時又自己回答,「每個月的這個時候,我都會抽出時間來對你的行為做出評比。」
「是嗎?那評比的結(jié)果都是如何?」他其實並不大敢問這件事,只覺得如果不問的話,就顯得對自己的行為沒有自信。即便他也自知自己的行為是與這裡的期望不同的。
「你覺得呢?」何毅仰起頭來,朝著他不懷好意地笑了,「我還記得你到這裡的頭一天時,我告訴你的第一條規(guī)矩是聽從指揮,服從上級,外加一條希望你能適應(yīng)這裡的,我記得沒錯吧?」
但那對陸耀明來說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心理的煎熬和疲憊將時間拖得很長,以至於對時間的感觸慢慢模糊起來。
「應(yīng)該沒錯吧。」
「那你覺得自己在這準則上,也幾乎是我唯一一次告訴你的規(guī)矩,有做到嗎?」
他感到這次對談大概不會好受了,何毅這種以高望低的說話姿態(tài)使他有壓迫感。他緊握了拳頭,並非出於不滿,而是給自己定神。
「沒有。」他老實地回答,「我的確有好幾次跨越過規(guī)矩,在適應(yīng)這裡的這件事上也做得不好。可我認為,這樣的規(guī)矩即便遵從了,對這裡並沒有好處。」
「在這個層面上,你的確是聰明人。」何毅停下了處理文件的手,然後雙臂交握,將身子緩緩靠前,「原以為你沒多久便會放棄,沒想到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
「隊長。」他將這兩個字刻意強調(diào),「我這難道不是一種想要改正的辦法嗎?」
「你之前和鎮(zhèn)民代表對談過,我覺得他說得足夠清楚了。」何毅說,「我們對於解決火災(zāi)問題必然是充滿了決心和鬥志的,但這裡有這裡的規(guī)矩。自你來以後,你每個作為我都看在眼裡,也覺得你是挺有正義感和善良的人,但你曉得嗎?人家有人家的想法。你相信怎樣才是好的,可人家不信你你又耐他們何?於是我採取一種如鎮(zhèn)民代表說的,替社會、消防隊,甚至於是為你好的方式。」
「我覺得你說這話多半是出自於你拿了人家的好處。」
「是有好處,可非拿不可。不只你有為難而已。」
「你還是承認了。」陸耀明說這話的語氣有些諷刺。
「是承認了。」何毅的神情相當(dāng)輕鬆,絲毫沒有陸耀明預(yù)想的有任何羞怯,「不是只有你為難而已。」何毅又強調(diào)了這句話,並且繼續(xù)說下去,「從前順福兄也是同你一樣的人,他跟了我許多年,但他也有自己的為難,也曾有過與你同樣的掙扎,你想過的,我也想過,他也想過,甚至我們不認識的人也想過,你不是初入社會,也該知道想歸想,做歸做的道理。在為難與拉扯間,他選擇了相信我的決定。」
「但我和你們不同。」陸耀明說,這話說得十分堅決,「絕對,縱使事態(tài)不能改變,我也不會和你們同流。我不願看到你因為民眾無知,就決定放棄改正他們的思想。」
「我們把話攤開來說吧,耀明兄。你可知道在公園睡上一年多的生活嗎?」
陸耀明搖頭。
「我在二十歲出頭時就睡在那樣的地方。」何毅像是正從腦中調(diào)取些什麼似的,眼神看向了陸耀明腳邊沾染到的泥濘並娓娓道來,「你沒見過什麼叫底層,你如果見過有人一無所有,連他有能去政府申請補助的權(quán)利都一無所知。他們有些能抓住機會翻身,有些不能,連知識到自己面前都用自己的邏輯拒絕掉了,但這實際上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採取了一種可以取信於他個人的價值觀。我當(dāng)過這樣的底層,之後慢慢醒悟了,自己的價值觀不停變動,而讓我醒悟並變動的點就是我能體察社會的走向,所以我到了這樣的位子上。但你卻說那些能決定社會大部分走向的民眾是無知。」
何毅忽然打開了眼前辦公桌的抽屜,從裡頭找出了一張紙來放在桌上。
「這是政府發(fā)來的感謝狀。你只看到我收了好處,只覺得我不願意得罪你口中的無知民眾,卻沒看到仍是有人感念我們對社會貢獻出來的成效。」
「但那並不是對的。」
「我不認為這是錯的。」何毅說,「你也許以為我組織了一種使人墮落或愚民的價值觀念,但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人活在社會上,無論是哪樣的社會,我待過民主的地方,也見過獨裁的政權(quán),與那些百姓一輩子也碰不上面的大人物吃過佳餚並稱兄道弟,也與那些大人物一輩子都碰不上面的底層爭搶一塊麵包並相互結(jié)仇,道德以及倫理都是隨時變化的,在合義理的範(fàn)疇內(nèi),懂得抓住變化的本身,就是一條不會犯錯的路。無關(guān)乎個人信念的對或錯,只要這些個人匯聚成了集體意識,而這意識所產(chǎn)生並認同的價值,就是正確的價值。」
「不對。」陸耀明如此反駁,可卻也沒有說出哪裡不對,「我認為不該這樣的。至少我們要試圖讓這種正確的價值改成另一種更貼合我們想法的價值。」
「可你怎麼能確定自己是對的?事實上,改變一個社會哪可能是這麼容易的一件事。你有鬥爭心態(tài)是好的,甚至想掀起一種革命的風(fēng)潮也是沒問題的,可我認為你將這社會看得太淺薄了,這社會一向都比任何人想得都來得深,而你又將改變的過程和改變過後的生活描繪得太過理想一些。我知道你想建立一個什麼樣的環(huán)境,你也希望我們能跟你一起,可你沒辦法保證那就等同於他人的理想社會。也許……」何毅沉默了,「也許,這個社會的民意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除非你便是那個能改變社會的偉大人物。但我知道我不是,於是我不想改變廣大人民的決定。」
陸耀明也沉默了,他抿起了雙脣,想起鎮(zhèn)民代表對他說過的話。如果他把這些長期以來的價值觀念給毀壞了,自己是否真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鹬亟ǖ闹負?dān)。他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鸪蔀閭ゴ蟮娜宋飭幔?/font>
「想清楚了嗎?」何毅又問了一開始的那個問題。
「想清楚了。」陸耀明說,正當(dāng)何毅以為他將妥協(xié)的時候,沒想到他用更為堅毅的聲音喊道,「我想嘗試當(dāng)那個偉大的人物。」
這一瞬間,此時站在何毅眼前的陸耀明與初次見面時的他重疊在一塊,兩個相同的身影彼此接合,看起來就像是剛來時候的那樣精神。何毅開始懷疑,經(jīng)歷了這些完全沒有影響到他的嗎?不,影響肯定是有的,否則不可能以這樣的態(tài)度說出這種話。
何毅差點還產(chǎn)生了一股衝動,想立即站起身來。可他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只好將這份情緒吞了回去。他暗自思考,自己有什麼能做到,卻又能在危急時刻斷尾求生的呢?
在何毅思考的同時,陸耀明才終於僅此一次,從何毅的眼神中探查到所謂的遲疑與驚愕。何毅無言了陣子,而且是頗長的一段時間,久到差點使陸耀明以為何毅忘了他還在等待答覆的時候,何毅才緩緩抬起頭來望向他。
何毅那僅僅維持了一剎那的神情,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
「沒辦法了。」何毅的表情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鬆弛了下來,像是如釋重負的樣子,「既然我無法讓你配合我們,那我得想個法子讓你離開。」
陸耀明原本以為何毅真的要處理他了,心裡正想要發(fā)言抗辯,可沒想到這時何毅隨意抽了張便條紙,在上頭寫了一段地址遞給了他。
「這是我們消防隊內(nèi)從前臨時以木材搭建用來放置舊東西的屋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閒置不用了。如果你真能堅持到最後一刻,別的我無法保證,但你那麼愛到處宣揚自己的理念,我可以讓你在這個地方自由使用,只要不以消防隊的名義,而且不妨礙到我們就好。其他的,你就自食其力吧。當(dāng)作給你請個長假,讓我眼不見為淨(jìng)。」
陸耀明接過這張紙條,心底默默地浮上了一些感動,沒想到何毅竟給了他一條路去,使他心裡有一種對何毅另眼相待的想法。
「為了解除你的疑慮,我和你提一下你之前偷聽到的,關(guān)於鎮(zhèn)民代表來找我簽連署書的部份。」何毅伸出雙手然後交握,接著放置在後腦勺處,頭微微揚起,像是不想看著陸耀明說話似的,「其實連署書本身是沒有效用的,但的確是給我們消防局裡施加的一種壓力。畢竟鎮(zhèn)民代表還是有可能影響到我們未來的發(fā)展。如同我剛才說的,我有我的為難。」
「……抱歉。」陸耀明對這位必須得重新定義的隊長發(fā)自內(nèi)心地道歉。
這麼快就信了?何毅總覺得陸耀明仍是太天真些了,可轉(zhuǎn)個念一想,也許自己那樣瞻前顧後的做法,反倒沒辦法成事吧。
「我可替這裡承受了不少東西呀。」何毅說著,然而依舊沒有看向陸耀明的位置,像是正在遙望著某些事物,「給你自由使用屋子並不是我釋出的善意,只是不希望你給我們帶來麻煩。若有人來詢問起此事,我一概會回應(yīng)不知道你在那裡的行為。」
當(dāng)何毅把陸耀明送離辦公室以後,他覺得胸中有些不同以往的東西在燃燒著,以前似乎也曾這麼燒過,但卻在長期的勞碌和抉擇中被止息的火苗。他意識到這點後,僅是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用手撫著自己的臉頰,發(fā)現(xiàn)上頭粗糙的紋路似乎又增多了。
何毅想起更早前的事情。當(dāng)初簽立合作協(xié)議的目的是為了改善火災(zāi)發(fā)生的情況,而某種程度而言,陸耀明的確做到了降低火災(zāi)發(fā)生的數(shù)據(jù)。原先何毅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但隨著對陸耀明的理解更深了些,他也暗自想像著某些改變。
「……我已不是一個戰(zhàn)士了呀,成了一個怕死的老頭。」
他忽然憶起了曾在《馬太福音》上讀到的句子:「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的那門是寬的,那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的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如果你還能找得著那條狹窄的路,這個社會仍是有一絲希望的。何毅開始已經(jīng)於事無補的懺悔。如果當(dāng)年的自己也能如此堅強的話——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陸耀明打算舉行一系列演講的消息迅速引來了民眾的評議。而這也是他最後一次的拼搏。
當(dāng)他初次走入了那間何毅提供給他的舊屋子的時候,他發(fā)覺這裡到消防局並不遠,可離人們較多的市區(qū)仍有一段距離。可他樂觀地想著,自己終於能開始做毫無罣礙的建設(shè),當(dāng)然說的並不是屋子本身。
這回他也算孤注一擲、獨力奮戰(zhàn)了,這次少了消防隊內(nèi)部的問題,反倒沒有拖累,再說那何毅,究竟是要幫他還是真單純想圖個清靜,他就不想太多懷疑了。總之,他對何毅的疑慮已經(jīng)消退大半。
不過,陸耀明其實從未辦過演講,先前在外面任職的時候,他也僅是在演講場合裡擔(dān)任協(xié)助的職務(wù)。他只能試圖回憶起從前的人是怎麼做的,而這回他真的得有所擔(dān)當(dāng)了,他不曉得自己有沒有這種號召力,可他是必須擔(dān)起這份不被期待的責(zé)任。
民意在此刻依舊發(fā)揮著作用。
由於陸耀明已經(jīng)是家傳戶曉了,但這較為偏遠的地方,竟然在初次演講的時候,使屋子內(nèi)擠滿了人,把他給嚇了好大一跳,使他趕緊讓人都移到了外面的空地裡去。
在那個當(dāng)下他還天真地竊喜,縱使知道大多數(shù)人都是抱持著看熱鬧與嘲笑的態(tài)度來看他搞些什麼把戲,但聽眾多了,總比沒有的好。他想試圖喚醒這大多數(shù)人裡的少數(shù)。
然而也並非這麼容易的事。在陸耀明真正開始與在場的群眾說明演講的目的,也聲明了這是擅自舉辦的演講與自己的消防隊無關(guān)時,這些看來幾乎閒來無事或乾脆便是來嘲笑他的群眾,接連數(shù)次使他完全演講不下去。
他本想談?wù)撔┳约涸谕饷娴囊娐劊踔料胝f出他認為「消防隊如若只有滅火的功能,那同時也意味著對火災(zāi)發(fā)生的束手無策」這樣一種自我反省的言論,可他沒講幾句便有人像先前碰上的居民那樣,刻意地搬出自己的想法來反駁他,又好比是,採取一種要求的姿態(tài),希望他能夠安穩(wěn)做好滅火的職務(wù)就好。
他仍是那樣的天真,成年人應(yīng)有的世故在此刻的他身上並未發(fā)揮任何效用,他只不過有著一個單純的念頭,也的確不無從鎮(zhèn)民代表和何毅身上學(xué)到一些事情,可正是理解了民意的力量,即便是多造出了一個被民意所壓迫的民眾,只要擺脫無知,社會不是沒有改變的可能的。
於是他對臺下的人說:「如果你們要求我們回歸滅火的本質(zhì),那我希望你們也能做到比我們先察覺到自己陷入了危險的環(huán)境。」
「火焰是危險而令人懼的,可唯有大家有志一同地想出另一套方式才能解決長期不被解決的困境。」
臺下又議論紛紛了,比起演講不如說是批鬥,他一下回應(yīng)了那個人的意見,一下又隨即答覆了下一個人的觀念,雖然宣導(dǎo)了一些觀念,可大多都是變成自己與民眾的問答。
假若社會毫無清醒的人,社會將永無睜開眼睛的時候。雖說鎮(zhèn)民代表或何毅,甚至黃順福說的話與問題,他幾乎是全交了白卷,可他堅信總有一條路是可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摸出來的——得有人先行一步才行。
但情況看來沒有太大改變,這該怎麼辦呢?
隔天,鎮(zhèn)民代表便來到消防局詢問何毅關(guān)於陸耀明昨日的演講。
「你對於這件事是否毫無掌控?」鎮(zhèn)民代表拿著陸耀明前些天所派發(fā)的傳單這麼質(zhì)問何毅。
「關(guān)於這回事我略有耳聞,但我已經(jīng)掌握了大致情況。並且由於先前他屢次與民眾發(fā)生衝突,我讓他最近不要參與消防單位的事務(wù),這件事是他的個人行為。」
「哦?」鎮(zhèn)民代表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所以這件事與消防隊真的無關(guān)?」
「當(dāng)然,這是個人行為的問題,當(dāng)然有問題是必須去解決的,如果發(fā)生什麼事,我們會在一個適宜的時候做懲處的動作。」
「陸耀明拿來當(dāng)作舉辦場地的地方擁有權(quán)應(yīng)該在消防隊上,難道不能把他趕出去嗎?」
這時,何毅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假若要真動手的話,以目前的職權(quán)而言是絕對可行的。未經(jīng)同意使用公家財產(chǎn),行為不檢、性格不端,屢次以下犯上……等等,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一動的話,這根長在社會上的刺就能立馬被拔除。
「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但我不想用公權(quán)力去阻礙個人的自由,只要他沒犯太大錯誤,我想暫時予以尊重。如果貿(mào)然制止,恐怕他對於社會的不滿會更深,不如使他嘗試到自知自己無法與社會為敵,讓他自主放棄掉那愚蠢的想法會是較好的結(jié)果。」
何毅差一點就拔掉了這顆火種。
「何毅,我與你相識這麼多年,你沒有瞞著我什麼吧?」
何毅有點尷尬了。
「我沒有隱瞞什麼的必要。這是我經(jīng)過多方權(quán)衡之後所得出的結(jié)果。」
陸耀明的演講仍在持續(xù)。然而只是闡述單純的觀念問題就是難上加難。
某些人自知無法阻止陸耀明的行為,回去倒也會替這回事加油添醋一番。有的時候回去,幫那些想看熱鬧卻無法抽身的人傳話。
「我看那小子大概支撐不了多久了,這演講的一來一往,讓他早就招架不住了!」
有的看到陸耀明碰上問題略有遲疑的表情,就給他杜撰說是連他也懷疑起自己了。
「看著吧!他遲早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是錯的,省得在那邊搬弄是非了。」
有時候回報過來的樣子已經(jīng)與本來的面目成了兩樣。
「我親眼看著他抓著孩子,說千萬別認為火災(zāi)與火神有關(guān),真正能改變的人。你看這成什麼樣子。」說這話的人氣個不停,「我看大家還是別帶孩子去看了,到時候神不神人不人的,這火神難道受得住這氣的嗎?」
陸耀明演講的這回事,身為信仰中心的呂老太也有所作為。她對著上門來的信眾強調(diào)說,有些人的孩子聽了這演講,回去後便發(fā)了高燒,是因為受了陸耀明的蠱惑。
還說大人已經(jīng)懂事了去給陸耀明一點顏色瞧瞧是沒問題,可這孩子心智不夠成熟,可是要墮入邪道的。她還提起了最近碰上的一個孩子,回家以後竟然要父母別拜火神了。呂老太手上的枴杖在空中揮呀揮的,像是氣憤又像施咒。大家趕緊要她別氣,又說她德高望重,火神雖然奪了她的孩子,可必然是會保佑她的。
陸耀明接二連三地在同一地點舉辦講座,甚至傍晚就睡在這裡。某些人除了憑空杜撰些故事外,也沒有興致去聽陸耀明的蠱惑之言、胡言亂語,一次兩次後也就不去了。
然而這種民意的力量的確不小,有些大人談多了,那些沒去聽過的孩子也不免感到好奇。是怎樣的一回事能讓大人這麼談又這麼氣呢。於是孩子們呼朋引伴,抱著一種探險的心態(tài)來聽演講了。
真是毫無改變嗎?
那些因著孩子實際去聽了也是一知半解、半懂不懂,不大曉得臺上為何與臺下這麼爭執(zhí)著,一下聽了大人說的有理,一下又聽陸耀明說得有理,三番兩次之後也搞迷糊了,而且也不覺得這有什麼挺好爭辯的,只是看臺上的人總是對臺下的大人們解釋,下回演講仍是照樣辦著,孩子的心裡不免對講者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欽佩,好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似的那種英雄一般,而某些比較聰慧的孩子都隱約覺得講者說得比較有道理些。
陸耀明察覺到情況不同時,還覺得有些奇怪,怎麼越講,該聽的大人走了大半,剩下的幾乎都是孩子,可孩子在此刻卻又是毫無改變社會的權(quán)力的。但孩子真的沒用嗎?
於是將就著,隨著人數(shù)越來越少,他就把人群移到了屋子裡,也替那些孩子準備上些糕點食物了。大人負責(zé)替他散播謠言,可孩子卻對他越敬越愛,有時候甚至把沒興趣的孩子給拉了過來,說是有糕點可以吃,這糕點的威力可真不小,原來沒興趣的,為了吃糕點就過來加減聽一下。
某些父母知道自己孩子去聽了陸耀明的演講,連忙告訴孩子說他是壞人,是會讓人走上歪路的。
這孩子有的童言童語,說給糕點吃的,不大像壞人。
「這就是誘惑你們的手段呀!」大人說。
「可是耀明叔也沒管我們來與不來的,他待我們挺好的,還教我們要花時間思考每件事的原因……」
聽到孩子這麼一說,有的父母就氣得拿起一旁的掃帚朝孩子揮去,一些孩子哭了,說下次不敢再去,可有的孩子被父母制止了不準去以後,越制止越是固執(zhí),邊哭邊說:「耀明叔待我們還比你們好!」
某些興許是受了陸耀明的影響,開始懷疑起了為何父母總是制止,卻也沒辦法否認他的想法。可想歸想,腦子還是不大靈光,想不通的孩子,於是跑去找陸耀明討教了。
街坊又在傳陸耀明使得孩子的思想倫理都顛倒了,社會的鋼常倫理都給他敗壞了。
其實陸耀明原以為孩子們受了父母的影響,觀念同樣是難以導(dǎo)正的。可隨著幾次演講下來,好歹孩子們不會刻意給他難堪,只會在結(jié)束後一邊吃著糕點一邊向他詢問,像是父母為何如此生氣,又或者,難道是他做錯了什麼事嗎?
於是他開始教孩子們獨立思考,懂得判別對錯的重要了。可他也並沒有否認孩子父母的想法,怕孩子與父母的情感產(chǎn)生隔閡,只說父母養(yǎng)育孩子是可貴的,但更可貴的是彼此尊重。
有的孩子知道他是消防員,也見他似乎總與火這回事相處在一塊,耐不住好奇心問他:「耀明叔,難道不會怕不管怎麼樣還是會有火災(zāi)嗎?」
「當(dāng)然會怕呀。」他笑著,「無論是我或者是你爸媽,沒有人不怕,可正是因為會怕,所以才要讓害怕的東西無法出現(xiàn),之後才是我們要如何去面對出現(xiàn)的問題。」
「滅掉火不就沒問題了嗎?」一些聽了好幾回也不懂的孩子這麼問道。
「問題不只在於火有沒有被滅掉。」陸耀明想著,有什麼能使孩子較好理解的例子,他想了一陣,「你們有些人因為來聽我說話,就被爸媽說是壞孩子吧?」
幾個孩子們點頭。
「可你們真的壞嗎?你們之中有的人只是來這幾次,回去就被爸媽罵或打,於是你們跑到我這邊來。如果真的要說原因的話,你們到這裡來有一部分也是因為你們只犯了一次他們心裡認為的過錯就被另眼對待,你們就更沒辦法回去了,然後又被更說是壞、不聽話,可怎樣才是聽話的呢?問題不是在我舉辦的講座使你們變壞,也不是我取消演講就沒問題了,應(yīng)該去想的是為什麼我要辦這些演講,或者是為什麼爸媽要求你們?nèi)プ鹬厮麄儯瑓s沒有尊重你們的思想。」
其實這例子也許舉得不大好,他說完了也不知道孩子是聽懂沒有。可他從孩子們沒有反對並似乎認真思索的神情中,醒覺到這群孩子的價值觀還沒建構(gòu)完全,尚未被定型,只要繼續(xù)下去的話……他還有著期許,想讓他們成為自己今後助力。
他也不是不曉得除了這些孩子們之外的人是用怎樣的心態(tài)去看待他的,不過他想著,這些幼苗會逐漸成長,也能漸漸影響著這片土地,心裡多少覺得寬慰一些了。
雖說整個社會並沒有太大改變,可只要這些以後能改變社會的孩子有一雙清明的眼睛,哪怕此處一片黑暗,眼瞳中的光芒也會隱隱閃爍。
他想著這樣的事,並且打算繼續(xù)把演講辦下去。
然而最後一次的演講發(fā)生在一個禮拜後。
那天他正舉行著例行性的演講,隨著參與演講的都是孩子,在他正發(fā)放著例行性給孩子們吃食的點心時,有一位婦女推開了房子裡的唯一一扇門衝了進來。
那位婦女好像是在場一位孩子的母親,因為陸耀明從在場的其中一位孩子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種孩童的警覺。他還注意到,這個婦女好像是時常跟在呂老太身邊的信徒之一。而婦女在掃視了在場的人群,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二話不說地直接過去要把孩子拉走。所有在場的其他孩子都嚇傻了。
「這位太太,妳是怎麼了?」陸耀明趕緊過去拉住了婦女的手,「有什麼事可以慢……」
話語說到一半就止住了,因為他發(fā)覺了她的肌肉相當(dāng)緊繃,湊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眼眶還含著淚水。
「求你救救孩子吧!」這位婦女忽然大吼使得大家都嚇了一跳,可她仍然繼續(xù)邊哭邊講,「我的孩子會被你給害死啊!」
「等等,為什麼妳要這麼說,我並沒有做出害孩子的事情啊。」
可她的情緒仍然相當(dāng)激動,像是覺得世界末日將要降臨在自己孩子的頭上那樣,全然沒有將陸耀明的話給聽進去。
「在場的每個孩子都是被你給害的啊!要不是因為你到這裡來,我們這裡原本是那樣的好!結(jié)果你把我們這邊搞得一團亂啊!」
「我並沒有做這樣的事。」陸耀明在安撫的同時如此堅決地反駁了,可那婦女甩開他的手,逕自帶著自己的孩子半拖半拉地離開屋子了。
這臨時發(fā)生的一件事把他們搞得一頭霧水摸不著頭緒,雖說像這樣子的演講不是第一次遭來非議,可從未有如這名婦女那樣的激動,看起來就像真的會死孩子似的。
當(dāng)他重新開始預(yù)訂計畫後沒有多久,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閃過。
是不是太低估了民眾的力量了。如果民眾可以為了將他趕走而願意連署來給消防局壓力,也能單純因為對消防員的不信任,縱使有火災(zāi)也寧願自力救濟,即便有死人也在所不惜,這次應(yīng)當(dāng)比起先前的作為更明目張膽的舉動,僅僅只流於沒多久前來這邊嘲笑、反駁他的言論,是否力度稍為不成比例了些?
為什麼這位婦女會無論如何都要帶走自己的孩子,還口口聲聲說他害死了孩子們……
「完了。」
他聞到了木材被燃燒所發(fā)出的味道,聽到了被燃燒所發(fā)出的聲響。
據(jù)說,當(dāng)何毅收到通知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五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何毅接起電話,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了這樣的消息。他僅是用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皺紋被擠在了一塊。他問對方:「裡頭的孩子逃出來沒有?」
「都逃出來了。」對方說,「屋裡的窗戶應(yīng)該是被陸耀明給打破,他從那窗子送孩子出去的。」
「那好。」何毅喘了口氣,「呂老太已經(jīng)去過現(xiàn)場了沒有?」
「去過了。」
「怎麼樣?」
「她說:『這群孩子信了他的胡言,可他自己也仍舊無法免除火災(zāi)的罪』。」
「嗯。遺體的部份我晚一些時候過去看,先別派人處理。」
何毅掛上電話,原先批改著文件的興致全都沒了。這時候的他望著窗外,發(fā)覺此刻的外頭竟然匯聚起了烏雲(yún),在光線忽明忽暗之際,遠方傳來了陣陣悶雷,一年僅此一度的大雨落在了這個時候。
何毅看著沒多久前才剛寫好的對陸耀明的本月評比,連同下個月份也預(yù)先寫好了,只是連陸耀明也不曉得的是,上頭的分數(shù)全是合格。
他站起身來準備披上外套,然後走近窗口,似乎遙望著與這裡截然不同的遠方。
「還有那些有希望的孩子活著呢。」他自言自語著。
在那個遠方,有一處屋頂已然坍塌下來的屋子。暴雨的襲來並未制止房屋遭受火焰的毀壞——暴雨不是為了滅火而生的——而在那屋裡,靜靜躺著一具乾枯的、僵硬的,因雨水的拍打而冒著熱氣的遺體。
滂沱的雨在沒人知曉的時候打掉了遺體上被燒灼過後的硬皮,隨即露出了嬰兒般的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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