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我自感零落,總使得我去找她。迄今為止,似乎不曾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孩。這樣的女性也許世間罕有,不如說是難以置信的吧。
但因著見她的時候總是疲倦乏力,似如懶漢又如無賴,使我見著她時多少有愧。她是至今真實可說不求回報的唯一一位。我有著她的通聯(lián)資訊,有著她的地址,更知道只要我的情願,她便願以我為先。
她是我埋藏心底的最大秘密,無論如何也不願與人分享。縱使是我最親密的友人、家屬都不曉得她的存在,我也有意使她低調(diào),而她也順同我的自私,至今不曾出現(xiàn)在任何一人眼前。
可我仍是有愧,因著她毫不背棄,更使我羞怯難當(dāng)。何況大半時候我是不找她的,更情願追求另一個女性。她不求任何名分,不要我一句承諾,縱使我哭啼般向她陳詞懺悔,她依舊搖頭,將我送出門去。可她不是我的親屬,我拿什麼償她呢?
我欠她許多,若無她的相伴,恐怕早已死於從前。她的聲音是那樣地細,像是慈愛又不願碰傷我的語調(diào),暗棕色的的頭髮長至腰間,偶爾隨我的喜好紮成馬尾。當(dāng)我按響了她那獨居的電鈴,她會以欣喜但又憂心混雜而成的面容來迎接,因為她必然知曉的,我總是為了療傷而來,不曾因愛她而至。
但若說我不愛她,那卻又是大錯特錯,恐怕世上再無如我這般珍惜這位無親無故,無父無母的姑娘,只因在心靈上,她與我同樣近乎獨身。
當(dāng)她見了我身上的傷疤,從不問緣故,只問我餓了沒有,即便滿桌菜餚我動都沒動,她也不催,只是與我攀談著家常,刻意不觸到任何一點傷。
究竟是什麼原由使她不願離去,待像我這樣的人還這般地好,我分明只從她身上竊取滋養(yǎng),但總愛另一位不是她的女性。每回又受了傷,早已使我連臉也抬不起來。
可她卻情願用手輕撫每一寸綻開的傷口,將身子低到比我更低,就為了使我滿足,為了將我抬到更高的位置。
「這不是你的錯呀,你也很努力呦,你真的是好不容易跨出這一步的,你做了『那件事』對吧?雖然被推開了,可是呀,你也是鼓起了難得的勇氣吧?」
「我知道你常常做出事後後悔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有時候是真的做不到。畢竟你是這樣子的人,我知道的,我知道,所以不要害怕,我會接受你的全部呦。」
「唔哇,不要哭啊,這樣會害我跟著想哭的。就算她不愛你,還是有別人願意愛你呀,即使我知道你覺得根本沒人能碰到你的內(nèi)心,但我會努力的,為了成為你永遠的伴侶!」
「在我這裡你想待多久都可以呦,我不會把你趕走。如果還是很難過的話就抱抱我吧,會溫暖一點的。」
「還要再喝嗎?再喝下去你的情緒又會放大,哭聲會被別人給聽到的......」
她的溫言軟語既笨拙又無力,充滿了可笑卻又純潔無瑕的愛慕之情。我們做過許多,一般朋友無法去做的事,同時懷抱著一顆,連愛人也無法理解的心。
用過餐以後,她開始談?wù)隆?/font>
「為什麼你不怪對方呢?你明明知道對方是故意的。」
「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說。
「可是你受傷了。」
「站在對方的基礎(chǔ)上,這麼做會是最好的。」
「可是你不好!」
「得與失都是正常不過,傷與被傷之間,總有人要有傷。」
她替我準(zhǔn)備的威士忌還剩下半瓶。我要她陪我喝酒,可她總不肯。我想到電影《人間失格》裡,葉藏悼念死去友人的時候說:「清酒是喜劇,威士忌是悲劇,這就是我們的人生了。」
我又想哭了。只有在她面前一點也偽裝不了自己。
但還是要裝模作樣。好氣哦,可是還是要保持微笑。我覺得她很吵,但我不想要她閉嘴。
「郎又說這種話......」
「我的立場說這話很正常。」
「不要和我說這些!」她是真的惱火了,只差沒有拍桌然後用手指著我,可是她那副模樣也並不是惡狠狠地斥責(zé),反而像是深宮怨婦,「郎,你一直說立場、基礎(chǔ)、立場、基礎(chǔ),那你知道我的立場嗎?」
「......」
我一瞬間感受到許多意象在周遭流動。憤恨、嫉妒、悲傷、無助、憂心、自私。
「不要不說話啦......」她說,「我不想去管別人怎麼想,但我只希望你知道我在乎你。」
我把剩下來的酒一口喝光。
「太宰治說過......」
「不要和我談太宰治!你說的每一個作家的話我都聽過了!」
「可是他的話......」
「不管是太宰治、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夏目漱石、魯迅、蕭紅、郁達夫,他們的話根本沒有拯救到你!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你還是一直受傷。」
「不是這樣子的啊,他們,他們......」
「不要再說『他們』了,你是怎麼想的?你想擊退寒涼,反而迎來了悲哀對吧?」
「你引蕭紅的話做什麼。」
「這不就是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嗎?」
「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
「哦?郎你很久沒提到邱妙津了。可是你知道嗎?她喜歡太宰治,到最後依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愛情,病沒好起來,就拿刀自殺了。」
我在心裡默念著記憶中《蒙馬特遺書》裡,邱妙津?qū)懡o小詠的話:「小詠,我日日夜夜止不住地悲傷,不是為了世間的錯誤,不是為了身體的殘敗病痛,而是為了心靈的脆弱性及它所承受的傷害,我悲傷它承受了那麼多的傷害,我疼惜自己能給予別人,給予世界那麼多,卻沒法使自己活的好過一點。」
「郎,不要又不說話......」可她一點也沒露出無奈的倦容,反而垂下眼簾替我悲傷,「你很寂寞,但我又何嘗不是?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很想哭。」
「......什麼?」
「我說我很想哭。」
語畢,兩道淚水終於自眼眶傾瀉而下。我趕緊用手摀住我的臉龐,但依舊感覺到液體從指縫間溢出。
——心靈的脆弱怎能不受傷害?小詠,世界不要再互相傷害了,好不好?還是我們可以停下一切傷害的遊戲?
——在這歷程交錯互動的瞬間,我脆弱的人性爆炸了,我這個個體無聲無息地在天地間被犧牲。
她的問題。我是怎麼看她的,怎麼忍心傷她,我是怎麼看我自己的,一個都沒回答到。
有一回,我在她那裡復(fù)原,將要步出她的家門時,她忽然從後頭緊抱著我。我覺察到她分明是哭了。
「怎麼這次反而捨不得我走?」
但我想我這話聽在任何人耳裡,恐怕都有著忘恩負義,始亂終棄的味道,然而我與她之間已然不是一般人的觀念了。
「我捨不得......但不是捨不得你走,而是捨不得看你完好地出去,遍體鱗傷地回來。我不是捨不得讓其他女人愛你,我是怕你情願受傷,也不願長久地待在我這裡。」
我回過頭去的時候,她已將那張臉朝向我,淚眼婆娑地不曉得為何漲紅了面容。
「我會回來的。」我說,「我總是那樣......一直失敗。」
她像是急於否認似的連忙搖頭。
「不要說這種話。」她垂下臉去,將身體埋入我的胸膛,此刻仍有眼淚不停溢出,「郎,你知道嗎?每當(dāng)你緩緩?fù)现椒プ呱蠘翘荩铱偸悄鼙嫖瞿愕淖阋簦紶枀s又很懷疑是不是你,心裡七上八下。怕你來的時候,一定又負了傷,但又怕你不來,再也不需要我。」我意會了她的意思。心裡起了憐惜,欲將手觸及她的頭上時,她又道:「可是郎,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是有一天再也聽不見你的聲音,不是因為你不來尋我,而是你連找我的氣力都失卻了......」
她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呢?她的愛撫勝於伴侶,她的寬慰更勝母親。她是我情感世界的最後一道防線,在離她遙遠的郊外,我將孤身,但我知道她永遠會等著我回去。
然而終究未能逃離,孤獨之境。
「郎,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像我這般待你,無論你遭遇怎樣的巨大挫折,都不要有一天不來找我好嗎?如果這天終於到來,我們都知道會發(fā)生什麼的......」
她試圖尋找適當(dāng)言詞,但又像不願說出。我在心裡幫她補充,也沒有說出:「我會崩潰,而你再也不存於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