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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傳之四──《眼睛》

赤月 | 2022-08-01 11:34:33 | 巴幣 4 | 人氣 250

完結前傳六部
資料夾簡介
前傳的六篇收錄,介紹主要視點角色們。

        我用指腹劃過終端底部不斷改變排列模式的突起小點,讀著富有各種花俏意象又充滿暗示的詞彙。有些或許涉及了古老的地名與人物,另一些則和植物有關係。我想可以從配方和發源地,以及製程相關專有名詞去分析,或許能得到很有趣的結果──我嗅到重大發現的潛力。

        「長島冰茶。」我對著吧檯說道,以免對方真的把耐性給用完。現在還使用活人酒保的酒吧應該是鳳毛麟角的存在了,顯然和脾氣與待客之道有關。

        我想對我這種沒有喝過酒的人來說,先從非酒精的軟性飲品開始嘗試應該是個明智的選擇。

        我將終端放到一旁,和酒吧的內網斷開,打算之後其他時間再來繼續研究隱藏在酒單之中的故事。撰寫碩士論文時遇上的古代文字都還沒有這麼難以理解呢,真是的意外的發現。
        
        不過說實在的,要不是合作對象約在這裡見面,我這輩子應該都不會踏進這種地方吧。

        抬起頭,我嗅了嗅飄散在空氣中的味道。蓋亞溫帶出產的硬木,即使在幾百年過去之後仍然散發著淡淡清香,這種溫潤飽和的氣息反映出層層堆疊於表象之下的複雜歷史。我輕輕拂過桌面,解讀細緻紋理間沉澱著的祕密。

        除了酒吧本身,光顧的客人們也是構成這氛圍的一部分:水獺、獅子、灰狼、斑馬……角落甚至有兩匹龍。剛剛進門之前,我好像注意到門邊有掛著那個表示歡迎所有人的旗幟。

        磁力靴踏在原木上的的形成的波形真是特別,沉穩又富有彈性,和金屬的銳利、巖石的厚實,或是高分子聚合物的緊繃完全不一樣。我想,我喜歡這種感覺。我一邊感受桌面上的另一組紋路,一邊思索著。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細緻的訊號。

        離我很近,也坐在吧檯的鬃狼,不斷焦躁的對四周探頭探腦,甚至沒有注意到手中的飲料已經空掉了很久,仍然無意識的一直將酒杯放到唇邊。讓我猜猜……可能是過於飢渴的物色對象,不然就是對於等等的會面非常緊張。前者的機率比較高,但是聚集在他身邊的細小點狀氛圍兩種情況都通用。

        角落的兩匹龍族壓低聲音交談,顯然不太想引起過多的注意,視線幾乎都只放在彼此身上。身旁朦朧的雲霧狀氛圍緩緩飄動,跟隨著所有龍族都會有的特殊脈動共振,呈現疏密錯落的波型。給我的感覺不像是兇狠的海盜,應該只是普通的龍族而已。雖然有些人可能會對我這段評價有一些意見。

        至於另一張桌子旁獨自坐著的馴鹿,不用觀察他周遭粗細不一的錯落銳利線條,桌面上傳來數個空酒杯碰撞聲已經明白的表示
鹿就是來買醉的。他現在將頭埋入雙掌之中,鼻子幾乎要碰上桌面。線條的跳動頻率目前很規則,或許還不用擔心他突然發酒瘋之類的,不過再照這個趨勢發展就難說了。我考慮安撫他的氛圍,但最後還是作罷,擔心我把事情弄得更糟。鹿科動物的矜持和驕傲通常不允許他們在旁人面前露出這種落魄的樣子,不知道他是遇上了多嚴重的打擊。

        哈,我這樣是不是把一個我明明不了解的族群,隨便套用在某種既定的框架之下了呢?如果被那傢伙知道了的話,大概又要被教訓了吧?

        「在你的眼中,就只是看到一匹草食動物而已嗎?」閃過腦海中的一些場景,令我的嘴角無法控制的上揚。

        不過說到草食動物……我其實還是不太確定到底該怎麼和他們相處。

        「開啟收件匣,水手谷大學本月七號的來信,朗讀。」我對終端下達指令,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東西。

        「倫敦博士  傑克您好:拜讀過您的著作,以及貴研究室近期所關注的主題,我相信我們的合作能替雙方帶來新穎的觀點,還有未來更多潛在的機會……」

        真的是相當……正式的語法呢,很久沒有看到書信體了。希望他不是為了讓自己符合我可能對草食動物的刻板印象才這樣表現的,要相互揣測又不講明白的繁雜社交互動我實在是處理不來啊。

        「……關於月球的種種,能夠以自己的眼睛去看,實際親身參與體會以往只能聽聞的多元社會,實在是莫大的榮幸……期待與您的會面。奈良?冬雄敬上。」

        我記得聯邦的習慣是姓氏在前面的樣子,奈良……所以他也是出身古老的世家吧。我稍微做了一點搜尋,關於冬雄本身並沒有太多資料,和大多數注重隱私的聯邦草食動物一樣,甚至連社交平臺都不太使用。

        不過學術著作的部分,算是歷史文化研究有一定聲量的學者,就剛拿到博士後研究員職位的年輕學者來說產出算高了。專精古代文字,近期的一些會議論文可以看出來,對於各種古代遺跡的注意力不斷提升。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會找上我們吧,成功翻譯出古老的詩作,還有負責修復那尊巨大古老青銅雕像,去年才剛從寧靜海基地遺址中挖出的。我們研究室在這個領域應該也稱得上享名星際了,但和戰神星聯邦的學者長期合作,還是第一次呢。

        「就交給你負責了。」老闆在上次會議結束前直接做出結論。

        「欸,為什麼?」其他研究室成員都發出認同的訊號,只有我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決定。

        「總不能交給塔拉或是穆迪吧?」老闆一副實事求是那樣的說道。另外兩位更資深的博士後研究員周遭飄著滿滿事不關己的波形,我甚至能嗅到他們在幸災樂禍的情緒。我最討厭鬣狗了。「對方是體型嬌小的山羌,大型肉食動物會嚇到他的。」

        「可是我是狼啊!」我在絕望中嘗試做出最後的掙扎,而且你知道自己是黑足貓吧?

        「那不重要。」說什麼啦,剛剛不是才擔心會嚇到山羌?「而且你不是和草食動物當過六年的室友嗎,肯定沒問題的。」老闆說完以後示意大家散會,只剩下我留在空蕩的會議室中。

        回想起當時無助的情緒,我又嘆了口氣,灌了點液體試著將口中的苦澀一起嚥下。我一邊忽略著鬃狼對我投過來的打量目光,一邊思索著冰茶這玩意兒喝起來和我想像中的好像有些不同。或許這就是古老文化的博大精深之處?

        「白蘭地干邑,直接給我瓶子。」

        右手邊突然傳出的聲響害我差一點跳起來,擦了擦嘴邊噴出來的茶,故作鎮定的將玻璃杯放回吧檯上。

        他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的?為什麼……什麼都沒有?如果非常集中精神的話,可以很勉強的感受到……輪廓,因為所有經過那個空間的波形都消失了,能夠從空缺的地方大致上推斷出他的樣子。這是怎麼回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的,我幾乎無法察覺他的存在。

        我嗅了嗅空氣,嘗試從過於混雜的酒吧中區分出他的氣味,或是從動作中的細微摩擦聲響中辨認出關於他的資訊。

        「我嚇到你了嗎?」他語帶打趣的說道。「你尾巴上的毛都炸開了。」

        我感覺到耳朵末梢一陣燥熱,努力的放低尾巴並且平復心情。酒保將酒瓶遞給他的動作讓我確認了這傢伙真的存在,不是我的幻想,但我卻無法清楚的感覺到他。我的確是被嚇到了,但不太想承認。

        「我剛剛太專心在想事情了,一時分神。」我隨口說道,他以一聲輕笑回應,顯然不相信我。第一次在需要的時候,無法以那些時刻脈動著的波形確認對方的想法或感受,這讓我有點不安。

        「看你的表情,都讓我好奇有什麼事情能讓你困擾成這樣了。願意分享一下嗎?有人跟我說過,憋太多話不說出來,是有礙身體健康的。」他提議道,伴隨著酒瓶中咕嚕咕嚕的氣泡聲好像有點輕浮。

        「呃……或許,可以先相互認識?」我委婉的接下話題,想要對他有更多一點的了解,了解為什麼他能夠在我的知覺中隱去蹤跡。任何一點提示都好,即使我懷疑他那輕佻的語氣是有想要搭訕我的意思。還是只是我單純的想太多?該死的,失去了判讀氛圍的能力實在太麻煩了,其他人是怎麼面對這種狀況的?

        「喔,抱歉,我的禮貌呢?」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考慮什麼。「我是郊狼,荷西。」他說完以後輕笑了一聲,好像覺得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一樣。真是……奇怪的人。

        「傑克?倫敦。」我伸出右手,他握了上來,表明沒有惡意。「大灰狼,顯而易見。」我補充道,即使我還是很不習慣帝國那套動不動把種族搬出來的做法,但我可是異種文化專家呢,要身體力行。

        「英格蘭家的?」他的語氣中有一絲訝異。

        「喔,不是。」帝國公民老是這樣反應,我都考慮是不是該把解釋印在名片上了。「我們家族在帝國建立以前就來到月球了,但是硬要說的話,我是尼克斯支派的大灰狼。」我比了比自己的毛皮,即使我自己從來沒有弄懂這實際上的意思是什麼。

        「喔,的確,」他淡淡的說道,語氣中的抽離感很明顯。「漆黑如夜。」

        「我不是想要打探你的隱私,只是……」只是我不好意思表示得太明。「……你聞起來不像是郊狼。」那味道……複雜很多。

        過了一小段時間的沉默,唯一的聲響是酒瓶放到木製吧檯上的渾厚咚咚聲。我只好也喝了一口自己杯子裡的東西,一邊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其實我是雜種狗。」他還是用著那有點抽離的語氣說著。「那總是讓我有點自卑,所以不喜歡提到這件事情。」

        「喔,對不起。」我清了清喉嚨致歉,希望對方不要感到太被冒犯。「我不是有意的。」原來對帝國公民會有這種困擾嗎,我怎麼記得狗的地位還是高於所有其他犬科動物?沒辦法判讀氛圍真的是很麻煩啊。

        「不,這沒什麼。」他繼續說著,但沒有剛才的那種輕浮感了。「只是……我有個可能有點唐突的請求。」

        「是什麼呢?」我好奇的問道。果然剛剛說想要聽我訴苦只是藉口吧?但是我並不介意就是了,我更想要了解這奇怪的雜種狗,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你讓我想起了某人……」我聽見他用指甲在吧檯上輕輕敲著的聲音,和緩但深沉的節奏。「我能看看你的眼睛嗎?」



        「我想,大概就這樣了吧。」我將集塵器放好,把最後一袋垃圾打結扔進牆上的廢棄物管道開口。

        房間其實沒有什麼改變,畢竟我們都是不太會留東西的人。共用一個房間六年,這大概也算得上某種成就了吧?

        「我的航班還有兩小時。」他將物流公司的員工送出門口以後,走回我身邊說道。「那就之後再見了。」

        我本來以為,會有一些更戲劇化一點的感受,或是多少有點難過的,但我其實很平靜。這六年中畢竟也發生了很多事情,讓我經歷過了很多沒有想像過的變化和體會。比起某種很虛無飄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變成熟了」,我想,真正的原因很簡單,是再見的承諾。

        我向他伸出右手,打算做為正式的道別。沒有預料到的是,他抱了上來,拍了拍我的後背。我不想讓他覺得太奇怪,但因為實在太過突然,我只能全身僵硬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那討厭的麝香味還是那麼濃。

        「保重。」他說完以後,便退了開來,提起剩下的行李準備離開。

        「嘿,」我從背後叫住了他,下了一個決定。「等等。」

        他轉回來,歪了下頭,發出疑惑的聲音。哈,是不是跟我住太久,連行為都變得像狼了。還是說這是為了和我溝通,特意去學習的肢體語言?其實我還真的沒有思考過這件事呢。

        「這個要求可能有點奇怪……」我盡量壓下湧起的尷尬,還有衝上耳朵的血液。「但是……」我小幅度的深深吸了口氣,不想要再拖下去。「我想看看你的樣子。」

        他對此的反應是大聲哈哈笑了出來,放下行李,對我聳了聳肩。

        我再次吸了口氣,控制住微微顫抖的雙手,將護目鏡拿下來,抬起頭,找到個大概能和他對視的角度。我展開我的意識,讓知覺延伸。周遭物體的波動開始顯現,勾勒出世界的樣子。

        在我看來,世界就是純然的振動和波形所構成的,但是,只有活物,會有一種很特別的波動。因為那種波形總是在個體周遭脈動著,所以我稱它們為「氛圍」。氛圍和宿主本身的波動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我不太確定是為什麼,或是前者是生命的……氣息,後者是存在的證明?

        我從來沒有研究出個所以然,不過我想我可能之後再來思考這種大概不會有解答的事情。

        他的樣子逐漸在我眼中成形,由紅鹿周遭散發的複雜波形構成。那穩定脈動著的氛圍,就和宿主本身一樣,友善又風趣。

        「哇嗚,原來你的眼睛是紅的,從來沒有看過這種顏色呢。」他笑著說道,驚訝和喜悅的氛圍以不規則的封閉曲線向外擴散。「這讓我想起戰神星的紅沙。」他用有些抽離的語氣說道,向我靠近了一步,而我沒有動彈。他輕輕的捧起我的側臉,將頭湊了上來。

        是濃濃的麝香味。



        「欸,什麼?」我不太確定我有沒有聽錯,或者這是某種拙劣的搭訕,想要確認清楚。

        「眼睛。」他重複了一次,語氣抽離。「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這個要求實在是非常奇怪。但不知道是因為那字句中某些很深沉的東西、還是剛剛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又或者我只是對這匹奇怪的雜種狗太好奇了,我想要知道,會在酒吧裡頭要求看湊巧遇上陌生人眼睛的傢伙,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故事。

        我將護目鏡自頭上摘下來,在吧檯上放好,張開雙眼轉向雜種狗所在的位置。

        「喔。」他輕聲說道,我能從這單一的音節感受到許多混雜的情緒。但是肯定的是,他並沒有驚訝,反而像是確認了什麼事情一樣放鬆下來。

        在我將疑問說出口之前,空間中的波動發生了改變。一點一點的,剛剛純然空無的地方,波動開始顯形,刻畫出雜種狗的外觀。無窮複雜的幾何線段,構成了難以想像的壯麗碎形結構,沒有盡頭的延伸展開,以強大又沉穩的脈動起伏著。

        我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語句都鯁在喉嚨,被這番景象震撼到無法思考。像是……無限本身的實體存在一樣。連太陽都沒
輻射出這麼強大的波形,我真的是在和血肉之軀對話嗎?

        但是這個應該是完美展開對稱的圖形,卻有那麼一絲絲的……缺憾,好像少了什麼東西,所以讓畫面永遠無法再次完整。是……無邊無際的、能將一切吞噬的……空無?

        正在思索著這些究竟代表了什麼的時候,我感覺到……敲擊。不是實際上的動作,他……以某種方式,輕輕敲了敲……包裹住我靈魂的外殼?而且很有教養的,像是在徵求我的同意一樣,對我的意識直接發出詢問。

        好奇和敬畏交雜,對未知故事的渴求心占了上風,我想要回應他、想要知道他怎麼辦到這些事的,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們之間,好像有著什麼界線阻隔,但是我似乎可以……探出去一點點,一點點的……

        「……該死!」雜種狗低聲咒罵道,讓這有點奇幻的氛圍碎掉。「抱歉,使命召喚。」我能從速子在空間中傳遞時所產生的特殊波形判斷出他剛剛接到了某種通訊,雜種狗起身時的一些碰撞聲聽起來有些焦躁。

        「喔,沒事的。」我對他擺了擺手,表示不在意,並且將護目鏡戴回去,又喝了口我的茶。同時間,他再次以某種方式遮蔽了自身發出的波形,讓一個空洞出現在他所在的位置。我看不見自己的波形,但是我也能做到一樣的事情嗎?雖然我想不到任何這麼做的好處就是了。

        「呃,」酒保處理著他的信用卡的時候,他的語氣好像有些尷尬。「很高興認識你,灰狼傑克。」

        「你也是,」這有點侷促不安的語氣,實在和剛剛那個無窮無盡的強大力量反差太大了,害我控制不住的嘴角上揚。「雜種狗荷西。」他以一聲輕笑回覆我。

        「我知道,我們會再見面的。」他做了某個動作道別,我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還有他把白蘭地干邑的酒瓶一起帶走了。

        「我很期待。」我打趣著說道,不知道他哪來的自信,就這種拙劣搭訕伎倆。但是那股力量……真是,讓我感到好奇。而且光就能遮蔽自身的波形這點,我很肯定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許可以解開許多我只能胡亂猜測和嘗試的疑問。

        雜種狗離開了以後,我喝光我的飲料,思考著是不是有再續杯的需要。並且突然想到,我們應該要交換一下聯絡資訊的,他隱藏自己的能力會讓我沒辦法直接透過波動找到他。等等,他也能像我一樣,以波動的差異辨認出不同個體嗎?

        這時,我發現酒吧裡客人的注意力突然都被某種東西吸引,散發各種介於困惑和看好戲的心態。當然,除了酒保,他還是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他注意那樣,繼續擦著杯子。

        是鹿科動物的麝香。其實我挺討厭這味道的,沒想到山羌眼下腺的分泌物聞起來居然這麼相似。再加上顯然還沒有完全從長途飛行的誘導休眠中恢復過來的昏沉氛圍,我想這位應該就是奈良博士了。

        我依稀記得,體型愈小的動物,恢復就會愈慢。不過太空港的旅館應該都有相關的修復設備,所以是一下船就直接過來了嗎?這通常是第一次進行星際旅途的乘客會犯的錯,想起自己當初去小行星帶考察一個龍族不肯出借的遺物,剛從休眠中醒過來的那幾天,我深切理解了什麼叫做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

        「倫敦博士?」想不到我都還沒有起身,山羌便拖著對他來說好像有點太過巨大的行李箱走到我身前向我鞠躬問候。

        「請叫我傑克就好,奈良博士。」我以同樣的動作回禮,比了比身旁的空位請他坐下。我太常需要和別人強調自己只是候選人,已經有點懶得澄清了。

        「那也請叫我冬雄就好。」他有點吃力的調整椅子,那個些許笨拙的可愛樣子害我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你怎麼認出我的?」我問道,同時請酒保替我續杯。

        「全黑的灰狼不是很常見。」冬雄說道,聽起來像是在自己的終端上操作著。「你有推薦的品項嗎?」我想他應該是指飲料。

        「長島冰茶還不錯。」比我預期中的有意思很多。「或許你可以試試看。」我對他晃了晃酒保剛剛遞過來杯子,喝了一口。沒想到山羌周圍立刻爆發出密密麻麻的致密小圓點,還有一些瘋狂跳動的銳角折線──震驚和……羞怯?不過是正面的那種,這些情緒反應讓我一頭霧水。

        今天是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怎麼大家的反應都這麼詭異。

        「喔對了,」冬雄向是強迫自己從某種情緒中抽出一樣,猛力的甩了甩頭說道。「這是我的終端安全連結認證,如果你允許的話。」我的終端輕輕振動了一下。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他的意思。

        「當然沒問題。」我在護目鏡額角附近的面板摸索著,找到啟動開關按下,卻發現沒有反應。「抱歉我太久沒有用,都沒發現已經沒電了,我們之後再處理吧。」我向他致歉道,喝了口我的飲料潤了潤喉嚨。好像有點熱啊?

        「你沒有開啟神經介面……」冬雄喃喃的說道,不可置信的震驚氛圍在他周圍爆發。「……那你……是怎麼……」我都還沒有將口中液體嚥下,新一波的羞愧氛圍又在他身邊湧出,蓋過其他氛圍。天啊,不是我要抱怨,但……這也太情緒化了吧?「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造成你的困擾……」他語氣慌亂的說道,顯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嘿,不要緊的。」我笑著安撫道,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山羌的反應卻是立刻全身無比僵硬的緊繃起來。

        「抱歉,我應該先徵詢你的同意……」我立刻將手抽走。天啊,還能再更尷尬嗎?這是什麼文化差異連環事故現場?一定是剛剛被那奇怪的雜種狗弄到心神不寧,害我反應有點奇怪。而且為什麼愈來愈熱了啊?

        「不是,是我的問題。」他慌張的解釋道。

        酒保此時剛好將他的飲料放上吧檯,我們就靜靜的喝著自己的東西。山羌身邊的氛圍太多種類,都疊在一起了,判讀上有點困難。

        「我想,我們應該停止一直替自己的無知道歉,重新開始。」他用平穩的專業語氣說道。

        「同意。」我對他舉杯回應。

        「所以……」他還是有點猶豫的看向我。「我能冒昧的問,你不用神經介面的話是怎麼……生活的?」

        「喔,」我笑了出來。「沒有什麼困難的,我就只是單純用不上而已。我發現沒了這東西,我看得更清楚。」我敲了敲護目鏡。「不過手稿之類的平面媒介就需要終端朗讀或是其他類型的協助了。」

        對於我的解釋,冬雄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喝了口飲料。

        「那麼……」看起來輪到我問尷尬的問題了。「為什麼我一開口說話你就會把頭撇開?」

        「欸?」和語氣中的驚愕同步,錯落的線條在他周遭爆發。

        「我不是說過,我『看』得到嗎。」我開了點小玩笑,帶著一點嘲弄笑著說道,喝乾了我的冰茶。

        「是牙齒……」冬雄小聲的說道,用手指在玻璃杯口畫著圈,發出悠悠的共鳴聲。「請不要遷就我的無理反應,這是我的個人問題……」他在我能消化這是什麼意思之前便焦急的說道,山羌周遭的氛圍已經飽和到我解讀不出來任何資訊了。

        我出聲簡單回應,又請酒保替我續杯。不過剛剛都說應該要停止無盡道歉的舉動了,所以我絞盡腦汁找著別的話題。

        「戰神星聯邦沒有那麼多肉食動物吧?」我才剛說出口就後悔了,就和大多數人一樣,被強制集中到驚恐星上的大貓總是會自動從我的腦海中被忽視。只希望這個話題不要又走向更加尷尬的地方。

        「對啊,」冬雄的反應挺直接的。「這麼多的不同種族在街道是並肩而行,實在是……」他的氛圍開始鎮定了下來。「很震撼。」山羌沉默的用指甲敲了杯子幾下,對酒保比了個不知道什麼意思手勢。「戰神星上連草食動物都是按照分類科別居住的,所以我日常生活不太會看見鹿科動物之外的面孔。」

        酒保此時放了另一個杯子在他面前,有著很特殊的酸味。他剛剛只用手勢就點了飲料?原來這嬌小的山羌是所謂的……酒吧玩咖?

        
「我可能已經很習慣了,所以沒有特別的感覺。」再說,以我的觀點來看,大家都是線段和波動組成的氛圍,雖然氣味不同,但很難真的感受到什麼差異存在。不過最近街上倒是真的多了很多犬科動物就是了。

        「是木頭欸!」冬雄突然注意到桌面的材質,語氣中帶著敬畏。「而且整間酒吧都是,不愧是月球第一間酒吧嗎?還真沒有想過會看到木頭。」

        「我以為你是特地選這裡的。」某種歷史地標,雖然之前一直因為是酒吧所以我沒有特別注意,真是太可惜了。

        「我按照評論推薦隨便選的,不想離接駁飛艇著陸區太遠。」他說道。「我從來沒有看過木頭,如果能親眼見到樹木就好了。」桌面上傳來滑溜的摩擦聲。

        「我們可能會有機會到蓋亞出差,到時候你能看個夠。」我笑了笑說道,想像著想要看到某種東西的心情。

        「說到蓋亞……」冬雄將杯子放回吧檯上,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你們都不會在意嗎?」氣流和氛圍圖形的改變讓我看出來他向上比了比。

        「呃……天花板漏水風險?」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不是,更高很多,」他還是一副很怕讓別人聽見的樣子說著。「衛星軌道那種高度。」

        「喔,你是說犬科帝國的艦隊停泊在月球星港這件事嗎?」我大膽的猜測,冬雄對我點了點頭表示肯定。「我得說,現在的局勢的確有點微妙……」特別是我的身分會讓我的立場更微妙,所以平常是不會特別和別人提起自己的想法。「不過我想大家都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吧,親帝國派的勢力這幾年愈來愈強大了。」

        「但是月球不是中立的自由區域嗎?」冬雄說道,語氣中有些埋怨的意思。

        「作為歷史最謙卑的學生,我們應該最明白了才是啊。」我舉杯邀請他敬酒。「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冬雄輕輕哼了一聲,和我的杯子相碰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希望這個『永遠』可以維持久一點……」他喃喃的說道,我不是很確定我想知道他是指「朋友」還是「敵人」的部分。

        「而且至少,來的是帝國之心艦隊。」我能想到很多更糟的可能。「德意志公爵算是比較明理的人了。」新約克和坎培拉侯爵的殘暴名聲連在月球都能時有所聞,雖然傳聞說新任的德意志公爵有點……我行我素,但我更不敢想像如果停泊在星港的是帝國之爪或帝國之牙,這種以強大火力聞名的旗艦背後代表的意義。

        「在內行星戰爭中失去親人的草食動物大概沒辦法同意這個看法。當帝國之心僅憑著自身搭載的無人機,就將中途島要塞和駐守艦隊全部撕成碎片時,很難讓人感覺到『明理』。」冬雄低聲說道。「暴風之狼誕生的那天,無以數計的生靈在虛空中開始了永恆的漂流,沒人能聽見他們臨終的悲鳴。」山羌嘆了口氣,對著杯子的外壁輕輕搓了搓。「所以對我們來說,知道帝國之心停泊在月球星港的感覺,甚至比看見帝國之爪用滅星等級武器轟炸月球還要糟糕。」

        「喔……」我有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對於你的損失深感遺憾。」不用判讀氛圍都能知道他語氣中的哀傷是從哪裡來的。

        我常常會忘記,每個故事中都有親身參與其中的人,而那些人不僅僅是故事。總被其他人說,我關心過去遠超過現在,這讓研究歷史本身變成了本末倒置的行為。不過我想冬雄大概不知道,他假想的第二個場景差一點點就真實發生了。想起這件事情,讓我無意識的握緊了雙拳。

        「話說回來,暴風之狼都已經『死了』快要十年,對一艘船抱著莫名的執著實在沒什麼道理。而且誰知道呢,說不定新任的德意志公爵真的很『明理』呢。」他語帶諷刺的在幾個名詞上加重語氣。聯邦從來不相信暴風之狼真的會因為「意外」身亡,更傾向認為那是某種複雜的陰謀詭計。「只是,標榜著多元自由的社會,卻向獨裁的封建帝國靠攏,不覺得好像有點奇怪嗎?」冬雄喝乾了手中杯子的液體說道,他的氛圍開始變得鬆散。

        「Exitus acta probat。」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被耳提面命的教誨就這麼脫口而出。「大概的意思是『結果可以正當化手段』。」今天怎麼想起這麼多過去的場景呢,好像有點特別多愁善感,和平常的自己不太一樣啊。我將杯子推了出去,示意酒保續杯。

        「你說什麼?」冬雄的語調突然變得高亢,周遭的線條也變成一致的銳角波型。

        雖然在有點吵雜的酒館中不會有人注意到他提高的聲音,看山羌態度突然改變這麼大讓我有點意外。我以為即使聯邦居民對帝國有點敏感,但也不至於這種態度吧。月球有則關於戰神星聯邦的粗鄙諺語,大意是說想干涉別人衛星的內政之前,先搞定自己的那兩顆好嗎。

        「算是我們家族的家訓吧我想。」我解釋道。「結果導向,不問手段。只要最後的結果加總起來是有利的,那麼過程並不重要。」其實更複雜一點,但我不太想和沒那麼熟的人說那麼詳細。即使內在有股衝動,讓我想要把所有堆積在胸口的情感發洩出來,但多年來的反覆思索和掙扎不允許我這麼做。我今天是怎麼了?

        「不,我知道什麼是功利主義。」山羌用仍然有點過於尖銳的語調說道。「你剛剛念了什麼?」他停頓了一下才更明確的問道。

        「Exitus acta probat?」我複述。「『結果正當化手段』的拉丁文,這是從開始會說話以後,母親教導我的第一個完整的句子。」

        「為什麼令堂會知道……拉丁文怎麼發音?」冬雄問道,現在語氣平緩多了。

        「我來自一個很古老的家族。」我聳聳肩回答道,以「奈良」為姓氏的他應該能理解我在說什麼才對。「有一些古老的知識被流傳了下來,在我們家族中不斷被講述著。這或許是我選擇這方面專業的原因。」滿口謊言的騙子!「看到家族書房收藏的手抄本,大概會讓大學那些老東西當場心臟病發吧。雖然家族也沒有人能夠讀懂那些文字就是了。」我笑道,灌了一大口飲料,將湧至嘴邊的東西給嚥回去。我怎麼就把這種事情說出來了?

        「我相信我們的合作一定能有很多收穫!」冬雄散發著的高頻率圓弧波形,表明了他的期待和興奮。「或許某天你能讓我看看你們的收藏?」山羌拿出了什麼東西,有股陳舊的味道,然後是某種沙沙聲,還有……紙張翻動的聲響。書寫?原來他是這麼老派的人。

        「當然沒問題。」話說出口了以後我才發現自己沒有好好考慮剛剛答應了什麼,還有可能會引發的種種後續問題,但先隨便想個話題搪塞過去吧。「說到這個,你有興趣先去看看我們的修復進度嗎?工作室設置在宿舍樓下而已。」

        「我以為青銅巨像留在寧靜海的挖掘場址。」他顯然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能從變換的語調中感覺出來。

        「喔,不是雕像本體。」我揮了揮手說明。「是銘文,我們相信那應該是某種和雕像搭配成套的紀念碑結構,也就是翻譯出來的詩作。」

        「聽起來很棒!」冬雄興致高昂的說道,身體周遭又充滿了密度過高的氛圍,把他嬌小的身形完全蓋住了。「那我們還等什麼?」我聽見他將玻璃杯放回吧檯上的聲音。

        真是有趣,看起來小型草食動物情緒更容易激動,這是以前沒有注意過的事情。

        「信用支付。」我將終端解鎖,重新和酒吧的網路連線,收到「叮」的一聲作為確認。

        「如果月球允許其他國家的人使用終端整合就好了。」冬雄抱怨道,遞了什麼給酒保。「我討厭需要帶這麼多張卡片在身上,都什麼年代了。」

        「至少你不會一次搞丟身分證明和信用憑證對吧?」我笑著說道,深知這完全就是風涼話,冬雄發出不開心的哼聲。

        我們離開酒吧前,我察覺到猶豫不決的尷尬氛圍,但他還是走在我身後沒有做出什麼明確表示。他是想要幫我開門嗎?

        我忍住笑意,替我們兩個拉開了大門,重新踏進了人潮洶湧的大街。



        「抱歉,可以稍等我一下嗎?」冬雄在我身後說道。

        「怎麼了?」我回過身,湊到他的耳邊問道。在吵雜的大街上,普通動物一般會被各種聲響給淹沒,什麼也聽不到。但我注意到冬雄全身僵直的瞬間,馬上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那個……」他清了清喉嚨,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那樣接著說下去。「我剛剛只想要趕快找到酒吧,再加上還沒從休眠的混亂副作用恢復過來……」雖然行為是這樣表現的,但是他周遭的氛圍立刻又變成濃厚到我沒辦法判讀的那種了,全部混雜成一坨濃厚的波動。他顯然在斟酌該怎麼說,沉默了一段時間。

        「我知道這樣有點蠢,而且以後也有的是時間,可是……」冬雄開始繼續說話以後,氛圍的波動隨著語句開始放緩,變得柔和。「我想要好好看一看,大街的樣子。」

        「喔。」我笑了聲回應,比了比邊緣欄桿的位置。「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對吧?」想當初去穀神星時,我也是完全不習慣呢。能飛的龍族設計出的街道完全不同,但是聽說聯邦和帝國的結構反而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月球的大街,主要是挑高在二樓的共構徒步區,每個路口有天橋和對向的建築結構群相連。平面樓層保留給能夠抵達地下車站的入口,提供長距離區域通勤需求的乘客使用。

        「戰神星上,都是車輛在道路中央行駛的。」冬雄說道,趴上徒步區的欄桿。「我都沒有想過……可以這樣規畫。」

        「讓車輛進入高密度的城市區,這也太危險了吧?」我問道,有點難想像那個畫面。冬雄聳了聳肩膀回應我。

        平面樓層,在建築之間的空間,是幾條以不同速度運行著的雙向速帶,讓有需要的行人可以直接搭乘,前往目的地。按照大街的所在位置,考量運量和接駁轉向等等因素,速帶的速度和數量會有一些差異。

        「或許的確是有點危險,畢竟我們沒有想過原來有其他種可行性存在……」冬雄緩緩的說道。「不僅僅是這點差異而已,還有……組成的多樣性。」他在下方的速帶使用者們頭上揮了下手。「我本來以為,大概就是更多不同種類的行人混雜在一起而已,是可以想像的畫面。但實際看到以後,才知道不是這樣的。」

        我從他的動作判斷,他指著什麼。

        「不同的速度和乘載量並排存在,提供給不同需求的人使用──不管是目的,或是使用者本身的體型差異等等,這種設計確保了所有居民不論有什麼不同,都能夠使用公共設施。」新的波形加入冬雄的氛圍中,是……某種盼望。「所有人,挪了挪自己的腳步,讓更多人可以擠進來,一起分享有限的空間。」

        聽著別人用這種語氣說著自己習以為常的事情,感覺實在有點怪。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或是這對他來說究竟是什麼意義。氛圍中有些我沒有見過的新東西。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趴在欄桿上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沒有繼續對話,但山羌所說的字句在我內心深處發酵著。

        突然,一個主意從我腦中鑽了出來,讓我嘴角自發的上揚。

        我想,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很正常的,言語是如此的侷限,行動更加有力的多。

        「跟上。」我笑著說道,跳上欄桿上蹲著,關閉磁力靴,調整了一下護目鏡。上次這樣做應該還是小狼崽的時候了,有點懷念呢。

        「什麼?」他顯然不知道我想要幹嘛,語氣有點慌張的問道。

        「關掉你的磁力靴,上了速帶以後再開啟。」我抓住他的領子將冬雄提了起來,放在欄桿上。「帶你走捷徑。」希望他不會怕高。不過誰知道呢,我們總需要不斷突破自我。

        「什麼?」他還是一頭霧水的喊道,語氣中更多了一些絕望,顯然對現況非常不知所措。

        我決定以親身示範比較能說明清楚,因此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

        然後,緊繃大腿,奮力向前跳去。

        我有些招搖的在空中轉了三圈半,精確的落在慢速帶上,花一一點時間調整慣性。附近傳來一些不滿的喃喃抗議聲,但興奮的交談壓過了微弱的不滿。很久沒看過有人飆速帶了對吧,讓你們看看,大師的身手。

        「現在,或是永不!」我回過頭,將雙掌放在嘴邊對冬雄喊道。同時,我輕輕撥動了他的氛圍,鼓勵著他。「你不是想要實際體驗月球的文化嗎?」

        我不太這麼做的,曾經發生過的一些預期外結果,讓我留下了很不好的經驗。但是不知怎麼的,今天我覺得應該要放手嘗試。

        不知道是因為我的推波助瀾,或是其他什麼原因,比如說附近觀眾們的鼓譟,但總之,山羌從二樓的欄桿上跳了下來,伴隨著滿口的咒罵。

        我判斷出他落點不對以後,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接住冬雄,將他放到緩速帶上,啟動他的磁力靴。還好他很輕。

        「你瘋了嗎,這是在幹嘛?」他有些氣急敗壞的說道,四周行人都笑著拍手。

        「體驗。」我向冬雄解釋道。「剛剛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才是要來真的。」我伸展了一下身體,做好準備。「好好看清楚我的動作。」

        我沒等他回應,便向前衝了出去。喊出更多的咒罵,冬雄跟了上來。

        我笑了,發自內心的笑著。

        我加快速度和步幅,以腰部為軸心翻過了一匹山羊的頭頂,同時踩上了中速帶,壓低身形降低慣性的影響。我感受著冬雄的波形,確認他有跟上。

        接近路口時,我做好準備,一個翻身躍上了轉往另一個方向的等速度速帶,滾地兩圈之後跳起來,繼續加速向前跑著,偶爾夾雜著一些翻身的動作。氣流在我身邊穿梭,我品嘗著所有承載其中的氣味。衣服的下襬、耳朵末梢,還有毛髮最細微的部分,颯颯作響。

        此時我注意到,除了有點狼狽跟在我後頭的山羌之外,有幾個身影加入了我。

        想要一起玩嗎?

        我跳上位在中央的高速帶,向後空翻了一圈抵銷慣性,落地時彎曲下肢,微微蹲踞,做好準備。其他幾個人看起來是知道我想要做什麼,在我身後,也擺出同樣的姿勢。當抵達下個街口時,我一躍而起,踩上左手邊建築物的外牆,用磁力靴吸住作為二樓人行道基部的結構,拐了個九十度的彎。

        靠著剩餘的慣性衝力,還有來回關閉和啟動磁力靴提供的吸力,我踩著牆面跑了一小段,以右手輕觸牆面調整我的重心。當軌跡下墜到最低點時,我用力一蹬,翻身落在高容量大街的疾速帶上頭,觸地滾了一圈維持蹲踞的姿勢。

        有幾個身影跟上了,我能感受到各種興致昂然的氛圍爆發,還有更多行人的抗議聲。

        想當年,踩牆翻身上疾速帶可是我的殺手招欸。看起來,世界不會為你停留的,對吧。有意思的是,冬雄還是設法跟上來了,不過顯然他沒有採用我這麼花俏的路線就是了。

        心跳前所未有的快速,即使是從前最顛峰的日子,也沒有這種感覺的。我想,這就是所謂的身體不會忘記吧?

        沿著這條疾速帶下去,等等就會進入這個區域的主要幹道。等到足夠接近以後,我再次跑起來,比了比左前方高處的主要幹道。剛剛一直跟著的幾個身影猶豫了,顯然不太確定該怎麼做。

        歡迎,來到全新的領域。

        主要幹道負責連接星港、飛艇著陸區和地下的平面列車,所以設計比較特別,只有一層的高運量低速帶,而且徒步區的結構完全覆蓋住速帶的頂部。速帶上總是擠滿了轉乘的通勤乘客,因為安全考量,連接主要幹道的其他條大街,都只有低速帶而已。附近擁有疾速帶的,就只有現在我腳下這條垂直但不相交的大街從其下方穿過,讓主要幹道有了一段露出來的空間。

        所以,當即將進入主要幹道正下方時,我跳向一旁的燈柱抓住,金屬桿支點提供我改變方向的角動量,在位置對了以後便立刻放手,減少摩擦柱體損耗的動能。瞬間離心力的拉扯讓我有種快要吐出來的血脈賁張感,但是飛過一大群不知道頭上發生什麼事情的行人時,那種無以言喻的滿足讓一切都值得了。

        不過,重頭戲要來了。我在空中以胸口兩側為軸心翻轉著,靠著手臂和尾巴伸出的幅度調整角速度,確保進到主要幹道中完全被徒步區覆蓋住的結構以後,是以磁力靴吸住天花板的。

        大量火星噴濺而出,慣性的衝擊差點讓我摔倒,但我設法保持住了平衡,頭下腳上的從人群頭上滑過去。

        這次就是尖叫聲為主了,顯然能欣賞這種技巧的人比較少一點。我有調整過磁力靴的輸出,可變的強度讓我能夠處在差不多靜力平衡的情況下在天花板上滑行,只要控制好肢體維持姿勢。

        我放聲大笑,不確定是喜悅的成分比較多,還是恐懼了。天啊,誰會知道,原來我真的需要這個。完美的肢體相互協調著,任何些微的失衡,都會讓這一切崩解。我像是技藝最精湛、又最瘋狂的藝術家,以生命演繹著最駭人的樂章。

        此時我注意到,居然還有另一個波形在我身後跟著沒被甩掉。又驚又喜,我笑得更大聲了。雖然那人的氛圍有點緊張,動作中散發著些許慌亂,但是他做得很好。只是我看出了些許不和諧的跡象,他沒有調整自己的磁力靴輸出,這樣下去可能會跌在某個地方。

        以我們現在這種速度,跌倒恐怕不只會跌斷骨頭而已。

        我想要打手勢引起他的注意,可是我自己也沒有那個餘裕。所以我只好嘗試撥動他的氛圍,協助他調整姿勢。但沒想到的是,我像是撞上了一堵凝膠做成的牆面一樣,被阻隔在外。這是……什麼東西啊?

        今天真是把新鮮事的額度給用完了。

        接著,我收到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疑問」。

        和他所發出的氛圍波形一樣,是好奇和要求解答,另外還有些許不安。

        我不太確定該怎麼回覆他,這並不是由氛圍所傳達出來的感受,而是直接的……溝通。

        異種文化學第一課,處在第一接觸情況下,最可行的溝通策略是什麼?模仿──溝通是從模仿開始的。

        我保持著我們之間……連線……的暢通,示範著我特殊步伐的交替頻率,還有如何隨時調整磁力靴的輸出以維持靜力平衡的滑行,但又不失去控制。

        我想他理解了我的意思,因為我收到了……笑聲。那讓我想起來,更年輕時飆速帶的感受。那種刺激和抒發,好像可以展現自己不用再保留的……自由──速帶不在乎你是誰。

        對方傳來了理解的脈動,以「自由」回應我──那是繞著衛星運行的天鉤,將所有想要掙脫桎梏的人們,帶向通往遠方的旅途。

        我只有從書上聽過關於天鉤的描述,蓋亞和月球的太空電梯覆蓋了大多數的軌道空間,去小行星帶那次我基本上是昏迷狀態也沒有多注意。所以……那是哪裡?

        對於我的疑問,他不想要多談,我感受到了身下是一整片光滑的……某種東西?認出那個畫面以後,我呆滯了半晌,差點落拍,趕緊捲起尾巴調整重心。燒成玻璃的大地,我只有在歷史資料庫裡面看過相關的紀錄,分別是蓋亞第一次草食動物和肉食動物的全面戰爭,還有爭取獨立期間遭到毀滅性轟炸的寧靜海基地。

        他的氛圍中出現了稀疏但輪廓很深,像是奮力刻劃在空間之中的銳角折線,但沒有從我們的連結中表現出情緒來。

        為了彌補害他想起不好的記憶,我分享了我是如何在速帶上和建築牆面之間穿梭,把苦苦追趕著的保安人員甩在後頭的畫面。有意思的是,我收到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笑意。

        他是從哪裡來的?這個情況下我沒辦法從他的氣味分辨出種族,但這些記憶暗示他不是從我所熟悉的地方來的。再加上那個恐怖的畫面,現在還有這種程度衝突的地方,我想如果不是蓋亞,就是戰神星。

        但是很明顯對方並沒有想談的意思,我也不應該去隨便窺探他的隱私。所以之後的時間裡,我們只是安靜的享受著腳下不斷噴出的火星,還有下方人群沒有間斷的尖叫聲,同時在狂風不斷自耳邊呼嘯而過的疾馳中奮力喘息。



        冬雄找到我的時機不太好,我剛剛從作為用來消耗掉多餘動量的最終落腳點上摔下來,背貼著冰冷地面,躺在雕像基座旁邊。磁力靴吸住雕像,不斷帶著我在雕像頸部迴圈轉動摩擦,最後終於因為過熱失去磁序,讓我和雕像的頭部一起摔到地面上。我以為他們好幾年前就加固這東西了,不過還好沒剩下太多的動量,所以算是軟著陸。

        「這是為了什麼?」冬雄調整完呼吸了以後,語氣和氛圍同步,各種氣惱還有不解噴發。

        「你那麼緊繃的樣子,讓我有股想要發洩的衝動。」我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麼,高中畢業以後我就沒有再飆過速帶了。這衝動來得真的有點突然,但是我現在沒有興趣深究。「而且我想用好玩一點的方式帶你來廣場看看。」

        「好吧,很有趣。但是為什麼是這裡?」冬雄問道,從聲音的來向變化我想他應該正在環顧著廣場。

        「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來這裡。」我回答道。「我覺得這裡才真正反映出了月球的本質。」

        冬雄沉默了一點時間,可能在檢視那一尊尊的雕像吧我想。但我也猜測,他其實無法理解我嘗試表達什麼。

        「是……很漂亮沒錯。」他的語氣中有股我沒預料到的情緒。「但是我……不喜歡穹頂。」

        「什麼是穹頂?」我問道,對冬雄提到的名詞感到好奇。

        「呃……我以為你能……」他多了幾分尷尬,甩甩頭繼續說道。「就是在我們頭上,把我們包覆在裡面的透明遮罩。」他向上揮動手臂說道。「確保我們能夠呼吸、不要失溫,並且作為文明和無邊無際虛空之間唯一的屏障。」

        「我……沒有看到東西。」我順著他手揮動的方向探詢,就只有繁星脈動著的強大波形,和非常偶爾會看見的航空設備和他們所產生的振動。什麼是……穹頂?

        「喔。」他有些抽離的說道。「無意冒犯,但我真羨慕,看不到穹頂的你。」

        我咀嚼著這句話背後的涵義,一邊梳理冬雄身邊過於複雜又繁多的波形。

        「拜託告訴我,你沒有重出江湖的打算。」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讓我嘴角上揚。「而且我真的覺得,你做這種事情太老了。」

        「威廉保安官。」那劍羚的味道一點都沒有改變。「請款單和罰單寄到老地方好嗎,然後為了彼此著想,口頭警告就當作已經收到了。」

        「是『局長』。」他的口氣還是那麼厭世。好吧,多半是我害的。「托你的福,我升官的速度快到破紀錄。」我聽到他踢了踢我身旁雕像頭部的聲音。「至少讓我確定,這只是你的中年危機爆發吧?」

        「這就太過分了喔,我才剛滿二十八。」我笑了一聲回應。「還有,我保證下不為例。」我高舉雙手,將兩手的食指和中指交叉。

        威廉哼了一聲以後便離開了,磁力靴在大理石地面上
出沉重的聲響。

        「剛剛那是怎麼回事?」冬雄顯然無法理解這幕場景,滿是疑惑的問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這裡真正反映出了月球的本質。」我坐了起來,把一旁雕像斷開的頭部舉到冬雄面前。「見過家父──約翰?倫敦──月球第一公民。」

        「欸?」冬雄的氛圍又爆發出來了,全完把他包住。「你父親是第一公民?」我好像聽見高頻率的抓搔聲,那完美表達出了山羌的焦慮。「我在搜尋你的資訊時候,為什麼沒有看到任何相關報導?」

        「不只是我父親。」我比了個大概的方向,好像我會在乎一樣。「還有我祖父、祖母、曾祖父、曾曾祖父……」我根本都不記得到底有誰了。「而且我們家族很重視隱私。」我用簡單的解釋,概括了各種不方便細述的行為。「哼,第一公民。」我笑著說道,讓冬雄咀嚼著這其中的諷刺意味。「提到他我心情都沒了,回去工作室吧,就在旁邊而已。」

        「對了,有件有點尷尬的事情……」冬雄轉過來面對我說道。「我的行李。」

        「啊,抱歉。」我傻笑著回答,向他比出致歉的手勢。「我也是剛剛腦袋撞在地上才想起來,」誰知道頭部受到衝擊,居然真的能讓人稍微清醒了一點。「我已經請物流公司去幫你拿行李了,最慢明天一早就會到,我有多的幾套盥洗用品你可以先用。」我補充說道。

        「喔,謝謝。」冬雄好像放鬆了不少,但又噴出另一波複雜的氛圍。希望我遲早能習慣這情況,我應該沒有見過比他更情感豐沛的人了。

        「那麼走吧。」我隨手將雕像的頭部丟下,比了比方向說道。



        「呃……這樣沒問題嗎?」冬雄的語氣充滿不確定。

        「放心啦,這是從拓印文本複製出來的模型。」我用指腹劃過青銅金屬板,感受著銘文鐫刻的軌跡。「新巨像和著名的希臘青銅巨人比肩,那曾經跨越陸地的
征服者身姿。但我們經潮水洗鍊、餘暉照映之門依然屹立。一位持有火炬的強大女性,如同將閃電捕獲那樣的耀眼,流放者之母是她的名。她手中是向全世界展現的力量,雙眼則堅定的凝視著那遙遠的海岸。『固守你們引以為傲的舊世界吧!』她在真空中喊道。『那些不被看見的、那些不被聽見的,你們將靠自己的雙足站立,證明自己是價值而非負擔!』」我將金屬板放下,在冬雄的要求下用原文念了一遍。

        「從內容判斷,這應該是用來記念月球獨立戰爭勝利的詩作,和雕像是成套的。」山羌沉默的思索了好一段時間,我只好繼續說話。「所以恐怕至少有兩千年歷史,但是放射性定年法因為輻塵汙染無法使用,也完全沒有任何可靠證據能夠解釋,為什麼新巨像會被埋在寧靜海基地底下。」

        「想想月球向當時的蓋亞合眾國發起獨立戰爭,再抬頭看看停泊在那裡的帝國之心,感覺真奇怪對吧?」冬雄說道,在工作室中來回踱步著。

        「歷史總會以奇怪的方式重複自身。」我嘗試說笑,並解開了幾個領口的扣子。是我的錯覺嗎,怎麼好像更熱了?

        「……格律不對。」冬雄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什麼?」我抓著胸口的衣服搧著,想要舒緩一點燥熱感。

        「當初在期刊上讀到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了。」他繼續說道。「為什麼只有十二行?而且格律不對。」我聽見一些金屬敲擊聲,但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我為什麼會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我需要看到最原始的文物,我有一些疑問。」

        冬雄好像又說了什麼,但我沒辦法聽進去。所有字句都糊成一團,就連氛圍的波動都變得朦朧。這是怎麼回事?

        一陣天旋地轉襲來,我的雙腿突然虛弱到無法支撐自己的體重,跌坐在地上。

        「嘿,你沒事吧?」我感覺到山羌軟軟的手,還有他的溫度。但……就這樣了,我好像突然和世界斷開了連結,一切陷入虛無。

        喔,還有,我嘗到了,那有點噁心的麝香味。



        濃濃的麝香味,好像讓我回憶起那個記憶深處的場景一樣,有一點懷念。當然,伴隨著好像要從內部炸開來的頭痛,就不屬於回憶的一部分了。

        喔天啊,怎麼可以這麼痛?

        我嘗試思考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會遭受這種折磨,但我發現我的記憶斷在離開酒吧之後。一切空白,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宿舍,或是怎麼爬上床的。

        而且更糟的是,我發現我的知覺仍然沒有恢復功能,周遭是整片死寂的空白。我還是能聽到各種細微的聲響,當然還有氣味,甚至是各種從遠處傳遞來的振動。但這幾年維持著常態展開知覺,讓我習慣了被各種波動充滿的世界,都已經忘記以前依賴神經介面時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我揉著額角,嘗試坐起來,發現護目鏡沒有戴在臉上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壓在……呃,不,是抱著我的左臂。指腹感受到的,是短短粗粗的毛髮,溫溫的,小小的,淺淺的呼吸。

        喔,該死的。

        是濃濃的麝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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