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心的人,始終覺得傑德不是一個好的候選人人選。奈何正阿爾法階層的人已經將最好的那一批機器人挑選完畢了;最後只剩下一只殘次品。他們總是得有一個實驗對象,才能繼續做實驗。
坐在純白、幾近無機質的研究所的面談室裡,主任對待這件事的態度非常謹慎,哪怕最後剩下的那只機器人,是一個殘次品。
「如果你想要獲得愛情的話,這一具AI恐怕無法滿足你。」主任說道。
現在已經是23世紀,比起對著真人擔驚受怕、揣摩著對方的想法,害怕對方背叛、傷害自己,又或是因為金錢、雙方的家庭因素等起糾紛,如今已經有不少人選擇與一具性能優良的機器人攜手共度一生。
「其他的機器人能給你你想要的尊重,關心,以及安全感,但是這具機器人沒有辦法。」主任說道:「他是前幾次試驗過後,被淘汰下來的『殘次品』。」
早在接到通知,並傳送來研究中心之前,傑德就已經心裡有數。若不是殘次品,哪輪得到他這個「德爾塔(δ)」等級的人參與這項實驗。
他本來是很羨慕的,羨慕與他同公司的那些工程師們,都收到政府所分配的機器人女友,她們不但可以身兼秘書,甚至能分攤他們的工作,且總是笑容滿面,無怨無悔,聽說就算每天超時加班,一天醒著見面的時間不到一個小時,機器人女友也絕不發脾氣。
機器人本該是完美的,比真正的人類還完美;所以人類選擇了機器人。如今留給他的,卻是一個不完美的機器人。
「只要有一個人可以作伴,而且不會殺死我就好。」傑德說道。說起來,他也曾有過幾次伴侶,他曾經被欺騙、被嫌棄、被利用,直到後來,漸漸地,連那些願意欺騙、嫌棄、利用他的人都沒有了。
或許是因為他的工作收入微薄、或許是因為他的種姓低落、或許是因為他足不出戶,他不知道。
「只要能有一個人陪我作伴就好了。」傑德重複了一次。他的父母早已被國家送入政府的安養機構中,且不可以被帶出來。沒有結婚、成家立業的他,又因著國家政策與原生家庭隔絕,早已獨居了十年之久;正是因為整個國家的趨勢如此,國家以及民間紛紛成立育種中心,以期拯救低迷的出生率;而治療單身人士身心的醫療型機器人,也經由身心科醫師被開立為藥方。
如今,人類之間不需相互結合,即可藉由育種中心誕下子嗣,也因此,相處隨和、花費不高,又不會產生爭執、不需磨合的機器人伴侶成為如今的大勢所趨。
「如果這個機器人無法完成您所要求的任務,我們將會回收它。」主任說道:「我們之間的契約為期一年,在一年的時間裡,它必須證明自己有陪伴您,使您不感到孤獨,以至於身心情況好轉的能力。」
「您能保證,倘若機器人的任務失敗,而您必須再度回歸孤家寡人的狀態,即使如此,您也不會受到傷害嗎?」主任問道。
此時,貼在傑德額際的感應貼片,將傑德的真實情緒傳送至主任的電腦上。
答案是否定的。這個人害怕孤家寡人,討厭孤獨,極度渴望得到人的陪伴、感受人的溫度。
「是的,我可以,因為我習慣了。」傑德回答道。
而對主任而言,這似乎也是最後一次了。如果不讓那具機器人參與這個實驗,它就會因為超過開發週期的緣故,被直接處理、分解、廢棄。這是那具機器人的最後一次機會,生的機會。
「那麼,請在此處簽名。」主任在桌上,向傑德遞過平板。
※
實驗室中,柯特正躺在診療床上,進行它此生的最後一次調適。
在主任的指令下,科學家們挖空了心思,更換它的配件,升級它的人工智慧。再次更新它的資料庫、為它除錯。
每一次實驗,都是一次優化的過程;然而與它同批次的機器人,都已經成功出廠,並且將永生陪伴其主人,直到它全身上下的硬體損毀,必須回廠維修;唯有柯特,它總是在實驗不到一個月,最長也只維持了三個月的時候,就被實驗者退件,它連及格線都觸碰不到,又談何優化。
柯特光滑的頭皮上植了一頭奶白金色的、茂密,蓬鬆而柔順的短髮,它的皮膚白皙如雪,五官無疑是精緻、好看的。
初時在設計它,並進行建模的時候,主任拿來幾張照片,挑選作為它原形的面孔,一開始選定了大衛.鮑伊,非常貌美、年輕時的模樣。然而,柯特在上一次的實驗時被實驗者退貨,當它回廠的時候,它的人工臉皮已經被它的使用者損毀,露出底下電焊的面板。
對裝載高靈敏感知裝置的機器人而言,這無疑也是很痛的,而當科學家詢問那名退貨者,為何柯特的臉皮會變成這樣時,那人只說:「我只是想試試看機器人會不會痛。」原來是他拿煮開的熱水燙柯特的臉,才會導致臉皮剝落。
有了這段經歷,主任只好將柯特的記憶格式化;他知道或許柯特的潛意識中,還會遺留人類曾經對他的施暴,但是機器人之所以誕生到世界上,就是為了幫助、服侍、娛樂人類,如果做不到上述的任何一點,最後的下場就是廢鐵處理場。
主任堅信,自己是在幫助柯特找到生存的價值,延續它存活在世上的時日,且自己對柯特無疑是極有感情、仁至義盡的。
23世紀,人類透過優生學、育種,以及無痛的整容手術,開始出現群體的面貌趨同,大家都長得非常好看,只不過差異不大。這一次,科學家與工程師們,合力為它進行面部重建,選定的原形是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年輕時的模樣。與大衛.鮑伊的共通點同樣是非常貌美,膚白,臉孔精緻。
有不認識李奧納多的年輕工程師問主任:「這張臉皮是誰的?」
由於此時並不忙碌,因此主任耐心地放下手邊的工作,告訴那名年輕的工程師:這個人是一位21世紀時的演員,他從小就長得很好看,因此從童星時期發跡,接拍了許多電影。
工程師問道:「從小就長得很好看,對那個時候的人來說,原來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嗎?」
主任點了點頭。確實如此。而後繼續解釋道,此人為了能接拍其他戲路的電影,刻意不再維持自己的美貌,甚至讓自己變得粗曠、身材走型。
工程師接著問:「那個時候的人,難道沒辦法自己調整體脂肪率,還有體型?」
主任知道他為何會感到詫異,因為不論是增肥還是減肥,這一切對當代的人而言,都太過陌生了。如今人們已不再需要去運動保持體型,不論是想增脂還是塑形,不出一個小時就能走出醫美中心,變得煥然一新,而且沒有任何副作用。想當年那時候的相撲選手要增胖,或是以前的健美選手要增肌都何等困難,還有人因為整形手術失血過多而死亡;放在現在看,反倒變得極為虛無了。
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任何事情,是需要花費恆心、毅力去達成的了。人們變得沒有興趣、沒有愛好,因為不論再複雜、麻煩的事,都已變得觸手可得。繪畫可一筆即就,一本媲美《雙城記》的文學著作亦然,當藝術有了普遍性,不再獨特,也就不再是藝術了。
工程師結束了疑問,正好同事叫喚他:「柯特的小指頭神經電路不通,你可以幫我看一下是哪一條線接錯嗎?」工程師向主任點了頭,回到崗位上繼續努力。
而主任望向柯特,想起李奧納多為了使自己的從影之路得到擴展,是如何地改變自己的容貌;對比起柯特上一次出廠時,容顏被毀,這一次進廠,便換上一張全新的臉皮,他不由得感嘆,雖然是二十三世紀,大抵發生之事,還是與從前相同,不是嗎?
若說演戲是李奧納多的人生目標,那麼柯特這次改換臉皮、重新進行面部塑形,它的人生目標又該稱為什麼?不,應該問的是,身為機器人,它有所謂的人生目標嗎?它能感受到自己擁有所謂的人生嗎?
……
※
科學家們對這次的實驗非常慎重,他們不希望這一批貨物的最後一個品項,會是以一個被銷毀的殘缺品作為結局。這將會很嚴重地影響上級單位對他們的評價,從上頭撥下來的經費也會因此有所波動。
主任親自告知傑德,他們很重視傑德的體驗與感受,因此要延後同居契約開始的日子,他們要先為柯特進行模擬同居,來調適他的智能、情緒感受、壓力感應,以及動作的靈巧度,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證柯特能使他滿意。
傑德欣然同意,甚至受寵若驚,沒想到自己只是一個Delta種姓民,卻能得到國立機器人研究中心如此地重視。儘管他確實寂寞,但是想到過不久之後,將有一具與他的其他正阿爾法同事們所獲得的,一樣完美的機器人來陪伴他,這種等待的情緒似乎也變得甜蜜起來。
實驗開始。科學家們將柯特穿戴整齊,起初為他作了入時的打扮;主任卻不滿意,認為這些銀色的、反光的塑膠材質,缺少人味,使柯特看上去更像是機器人,於是憑著自己的主意,為他穿了西裝與吊帶褲。有科學家說:柯特看起來像是古人。這就是古裝。我們難道在演古裝劇?
主任說道:看起來像古人,也總比看起來不像人的好。
柯特笑起來很甜美,宛如當年才19歲時,出演《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李奧納多。然而,在測試實驗時,科學家所放置的練習用機器人還沒走進家門口,整整三小時前,柯特就已經在門口前等待;除了等待,什麼事情都不幹。
主任覺得,這非常不像是一個人的舉措。但是至少這還不會危害到任何人,那就再耐心看看柯特的表現吧。
練習用的機器人名叫基斯,它已經在研究中心裡服役超過五年,它被設計得非常人性化,宛如真人,而且對它的同僚們向來極度有耐心。它的存在,就是為了確保它的所有練習對象,能夠透過與它之間的相處,被調適到最好的數值,從而出廠之後,除了既定的保養回修以外,就再也不必回廠了。
基斯提著公事包,按著帽子,打開家門,「親愛的,我回來了。」基斯的聲音,還有面部塑造,全是按著「布萊德.彼特」所打造,也因此它是主任很鍾愛的機器人兼同事,曾經有顧客想把它買走,但是因為基斯的工作表現太好而被婉拒。只要基斯能確保其確實有可被利用的價值,也就能被保障其安全。
沒想柯特一聽見基斯的聲音,就上前摟住它,「我好想你!」高昂的語調,面無表情的臉部,機械的雙臂緊緊箍住基斯,直到基斯的兩臂發出電路燒焦的臭味,連同西裝外套的斷袖,一起脫落在地上。
大事不妙,「切斷電源!」主任高聲喊道。再這樣下去,基斯會整個壞掉。
不出意外地,控制室的人緊急透過遠端遙控,切斷柯特的電源。切斷電源的瞬間,柯特不動了,而基斯斷成兩截,躺在地上,宛若屍體。
主任急忙離開控制室,進入實驗室中查看,捧起基斯的頭,「受損情形如何?」他情切地問道。
「百分之二十五,只有外部零件損毀,軟體無損。」基斯看出主任眼中的擔心之情,竟體貼地說道:「凱托,我人很好,請別擔心我。把我交給其他人,你先調適柯特吧,真正的人類可承受不了如此兇猛的愛意。」
主任聞言感到不解,「你說柯特有愛意?不論是在家門前等候,還是在看到主人進入家門後的擁抱,都不過是系統設定好的程式罷了,系統自動運轉,就和電腦按下電源鍵然後開機是一樣的,你會覺得電腦有愛意嗎?」
基斯聽完,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閉上了雙眼。在他閉上雙眼之前,他的眼中顯然流露出悲哀之色。一時間,空氣寧靜了。而基斯被攔腰截斷的切口處,還有被切斷的好幾條線,正在滋滋發出電流聲。
主任開始感覺,基斯被調適得過於人性化,雖說出於工作需求在所難免,但是在其他的同事來接手,準備將基斯抬走之前,主任還是說道:「基斯的大腦中控,需要清理一下情感中心的緩存,記得檢查一下它的人性化指數,必要的話可以進行格式化。」
進行大腦的格式化,對於一名有感覺的機器人而言,無疑是非常痛苦的。
同事說道:「主任,基斯最近並沒有出現工作上的失誤,如果真的要格式化的話,能不能挑個最近一點的時間作為復原日期?例如一、兩個月前之類的。這樣對他的工作銜接也比較方便,畢竟它是一臺學習能力非常強的機型,每天所吸收的資料甚至可以超過一個人類終其一生所吸收的資訊量。」
主任無情緒地回覆道:「它從什麼時候開始認知到『愛』,它的記憶清理的回復點,就必須在那之前,直到它不懂得什麼是愛,這樣才能使它真正有效率、沒有猶豫,也沒有痛苦地完成所有的工作。否則,將來它恐怕會抗命。到時才是最難處理的。」
※
主任覺得,該格式化的,其實是自己的腦袋。
他當然可以自我篩選記憶,把一些想留下的、不想留下的全都剃除、歸類,好讓自己活得輕鬆點;可是他不願意。
隨著記憶清理的工藝已發展至成熟,許多犯罪、家暴的受害者,或者是PTSD的患者都靠著這項技術,得以重返正常生活的常軌。他卻始終不願意忘記自己的兒子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死去的事實。
這個時代,人的腦子就像是一顆硬碟,一旦記憶被從裡頭刪除了,就連潛意識裡都撈不到了;人的存在也像是硬碟裡的資料,一個人的存在竟可以在世上毫無軌跡可循,這使得世上的每個人都彷彿變得更加不重要。
他藉著部門研發這臺「出廠實驗用機器人」的時候,偷偷地將兒子的記憶與人格,放到了基斯裡頭。
兒子最喜歡的老電影是「從前有個好萊塢」,他說:「我很喜歡這種,明明我們所有人都知道結果會是悲劇,但導演就是刻意要扭轉它,給所有人一個光明的期盼的感覺。」二十三世紀時,宗教已全面被打為迷信,人類在精神方面的慰藉,已然所剩無幾了。剩下的只有無機質的、一切都被完全確定、被規定好走向的未來。
兒子十九歲的時候,死於施打過量的「索麻」,那是一種公家定期配給給所有人的精神麻痺劑,用來使所有人的情緒指數不至於超標,甚至達到犯罪係數。若有公民的情緒指數達到犯罪係數,即使尚未犯罪,也會被政府機關以潛在犯的身分先行羈押。
當時,他的兒子已經因為觀看了過多21世紀以前的特殊作品(皆被政府管制為禁作,普通管道下無法觀看),身心靈受到巨大的影響,被政府判定為反社會分子,即將被羈押、送入情緒控制中心裡進行管制性醫療。
他的妻子已經死了很久,兒子便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情感慰藉。事實上,除了不符合政府對常人的標準以外,他的兒子既體貼又懂事,沒有半點不對。
就連即將被抓走的前夜,兒子都還緊緊地摟抱著他,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地對著他說:「爸,如果我身為你的兒子,還進去那種地方,一定會讓你蒙羞;我不會進去那裏的。」而後,他的兒子就死了,死於號稱安全、無毒性、無副作用、普遍發配給全國公民的藥物靜脈注射。
將兒子的記憶,放在基斯的大腦裡,當然是違反相關法令的,可是這也是身為庸庸碌碌的公家研究員,一生當中所能作的唯一、也是最大的反抗。他就是想報復政府,報復這個光明磊落、公民生活幸福的開明國家,竟這麼明目張膽地害死了他的兒子。
那天晚上,即使他服用了鎮靜藥物,他也實在睡不好。因為基斯攔腰折斷的樣子,在他眼裡,竟然與兒子的面孔重疊在一起。兒子當然長得不像是布萊德.彼特,可是在基斯閉上雙眼以前,那雙望著他的、水汪汪的眼睛,又幾乎與他的兒子望他的時候沒有分別,都是那麼地含情脈脈。
他再怎麼裝作冷靜、無情,都感覺自己越發深陷、無法自拔,無法將基斯當作一個純粹的、人類的工具來看待。
翌日,主任進了研究室,他的副手向他彙報:「主任,基斯的情感控制與學習能力,恐怕無法透過格式化得到全然的淨化或者還原。」
主任詢問詳細,副手只說:「這臺機器不知道被植入了什麼,或許是某種高度的學習裝置,不論如何,它的人性化程度並不是一般的機器人可以相比的。」
「事實上,我和我團隊的人都並不贊成對它進行格式化,這將嚴重傷害它的大腦中樞;如果我說,它天生就知道愛是什麼,這不是它後天習得的,難道主任您就要將它廢棄處置嗎?」
主任心裡有數,自己當時對兒子的紀念,這一舉動,恐怕將永遠地傷害這臺機器人;基斯有生之年,都會感到愛的焦慮與痛楚。
如今的人類透過長期服用配給藥物,已變得性格疏淡;而基斯所受到的傷痛,恐怕會是常人的數倍,因為它的腦內資料已然太過複雜,很難再進行人為調節。
但是那又如何?它終究只是一臺機器人,機器人會有它自己的下落與將來,這一切不論如何,都與親手製造它的自己無關。它有它的路,而他自己,也會有他自己的路。得過且過吧。
主任點了點頭,「只要沒有出現任何必須上報的問題,就先擱置。」反正出了問題,鍋也是他頂。他說了算。
副手答應了,並伴隨著主任進入調適間,觀看基斯的修理情形。
昨晚所有人下班離開研究中心以後,自動修復型機器人,還有其餘的設備,已經將基斯的機器軀體全部裝上;但是植皮是一項精細的工作,還得人工執行,因此基斯現在有50%的身體看上去赤裸裸的、毫無皮膚遮掩,全是接滿電線的機器,旁邊還有鑽頭座正插著它機械手臂的接口。
副手離開調適間,機械的自動門便關上了。
基斯偵測到主任的到來,他張開眼,對主任笑了笑,那笑容俊朗得很是蠱惑人心,「凱托,你昨晚沒睡好。怎麼不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
其他的同事並不向他噓寒問暖,遑論是來自一名同事機器人的關心。這年頭,從事公務的機器人,甚至可以擁有自己的私人房產以及戶口,可終究還是個機器人,不是人。
主任根本沒打算把基斯當人看。他盯視著基斯的機械雙手以及軀幹,問道:「你最喜歡什麼電影?」
基斯完全沒思考,直接回答:「從前有個好萊塢。」說完,還不忘打趣道:「凱托,怎麼了?你下班難道想跟我一起看個電影嗎?我這裡有不少無損畫質的呢。」
不知怎地,主任感到眼眶有些潸然,不覺淚下。他不斷自我反省,心道:『他不是金斯利,金斯利不可能像他這麼說話……金斯利是溫柔又貼心的……』他迅速用手背來回抹乾了被淚浸濕的臉頰。
主任平素斯文的秀眉緊皺,如今只是低著頭,不發一語。基斯見狀,心裡竟有些難受,忙安慰他:「哭什麼呢?凱托,有心事可以說說,別讓自己的情緒指數有偏差。」
不愧是實驗室中人性化指數最高、因此被留用的榮譽機器人,他那即時寬慰人的表現,不論是任何外人來看,都將讚許不已;只有主任感到憂心忡忡。造就基斯優秀表現的,不是任何高科技技術,而是他兒子的靈魂,被活生生地囚禁在這具機械的軀殼裡。
「凱托。」主任不與它說話,基斯卻溫軟地連聲叫喚,就彷彿在向他索取些什麼。主任驀然想起,他兒子有時也這麼叫他的名字,就好像他們不是父子,而是對等而親密的、對彼此極為熟悉的朋友。
這使得主任更加心事重重,最後只化作一句:「上午為你植皮,下午實驗還要繼續進行。」他實在不願意,也不能繼續和基斯談心。可眼見柯特將基斯攔腰截斷,這實驗明顯是不人道的,還得由這個分明裝載著他兒子靈魂的聰慧機器人繼續下去。
主任滿面愁容,而基斯說道:「好的,這是我份內之事,可是你的表情為何這麼悲傷呢?需要我起來泡杯咖啡給你喝嗎?」
機器人自然是不懂、也無法反抗人類的命令,哪怕這命令可能會威脅機器人自身的性命。不知怎地,眼前的基斯如此體貼,令主任聯想起他的兒子即將被政府機關抓走前時的情景。即使自身性命垂危,可到最後關頭,念想的仍是他。他何德何能?
主任不忍卒睹,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而基斯大腦的情報控制中心,不論如何極力地分析主任的生理指數、心理指數,都搞不清楚主任的行為為何會如此地反常。
就像他自己的心裡,此時也酸澀異常,因著主任不願意與他說話,而他卻不知道這便是使他悵然的癥結。他想:如果他有心,他就會知道自己難受的原因;可如果他沒有心的話,又怎會感覺如此難過呢?
※
基斯風度翩翩,幽默而風趣。在華爾滋的節拍下,他擁著柯特的纖腰,引領他在舞池間起舞。在過去,這是一種社交活動,如今人們頂多在虛擬實境中這麼做,現實中的人只會因此互相絆到腳。
主任覺得眼前的畫面很美,像是他從前看過的一部老電影,全蝕狂愛,於是他拍了下來。同事也說,這值得作為商品廣告,還可以拿來寫企劃案,作簡報,紛紛拍了下來;主任卻純粹只是為了紀念某種耀眼的時刻。
機器人們的出廠、回廠,來來去去,十幾批貨下來,主任早就看多了;然而在他的心頭,總隱隱約約有種不安的預感,就好像此時眼前的基斯以及柯特,都已經處在他們風華最盛的時刻;此後,就算它們是機器人,不是人、不會衰老,也無法再回到此刻的美好。
在基斯這位前輩的細心教導下,柯特確實有了很長足的進步──他至少會微笑了,儘管笑得非常僵硬。
和柯特比起來,基斯的笑簡直是油條了。他可以坐在餐桌前,圍著餐巾,一邊與柯特談笑風生,時不時回頭看不透光玻璃後方的主任,就像是他的目光能穿透那層他本該看不見任何後方事物的玻璃。
基斯的目光炯然有神,看得主任喘不過氣。他有時覺得基斯像是他的兒子,有時候又覺得他是一名獨立的、英俊的男子,總之不像是機器人。可若要再調整他的人性化指數,恐怕會損壞他的大腦中樞;不論是放任基斯越來越像是個人,或是要把它整臺弄壞,哪種結果都令主任頭皮發麻。
這幾天,那個看準了基斯,非基斯不要的客人,再次發信過來。他甚至透過上面的官員向下施壓,要求主任將基斯辭退,然後再轉手賣給他。
主任已經開始考慮這件事。與其讓「那些結果」在自己的眼前發生,或許這位客人如此執著於基斯,會善待他的?主任心想。
基斯精準地朝主任拋了個媚眼。回過頭來,繼續裝模作樣地喝酒;機器人不需要進食,吃了也不能消化。他只是優雅地拿杯緣沾了沾唇,不失風雅,儀態悠然。
柯特問:「你在做什麼?」
基斯摸到了自己身上的監聽裝置,它用拇指按住,不讓研究室的人聽見它在說什麼,而後才回答:「我在看我喜歡的人。」
「你是說,像這樣眨眼嗎?」柯特非常生硬地,宛如眼皮抽筋般,眨了眨一隻眼。因為皮相好看,所以顯得只是笨拙可愛,而不醜。
基斯見狀,笑彎了腰,而後說道:「愛是我們的本能,因為研發我們的人心中有愛,所以我們也會有愛。總有一天,當你遇見一個你真心喜歡的人,你就會用那樣的眼神看他。」
「我可以想辦法將所有能取悅人類的本領都教給你,但唯獨這一件,是我沒辦法教會你的。」
※
第118天。傑德驅車來到研究中心。
他沒想到調適會進行長達一百天,但願這一百天的等待是值得的。這一日,他難得動用累積下來的特休時數,向公司請了一整天的假。他的上層不但準了假,還祝福他:「希望國家送給你的機器人聰明又漂亮。」他感謝了老闆的祝福,隨後興沖沖地去停車場,牽了自己很久沒有開過的奧迪氫氣自動車。
這樣的行為很復古,他本可以瞬間移動到研究中心,然後帶著他的機器人一起瞬間移動回家;但他想保持這次儀式的莊重感。
為了等候他的同居人,他竟足足等了118天。焦躁逐漸轉變為期待、歡喜。他迫不及待想帶他的新伴侶到公司炫耀一番,證明自己雖然是德爾塔種姓,可國家也沒虧待他,非但如此,還給了他一個更好的。
傑德盛大打扮了一番,還給自己的頭髮抹了油。直到他到現場以後,才知道發配給他的機器人,是個男的。
於是他怒氣沖沖地質問主任:「為什麼他是個男的?我不要男的,誰要男的!」
主任只是不動聲色,平靜地回答道:「我們當初給您的契約上,就已經明確地載明了此次的機體型號,我們的官方網站上也有實驗體的詳細說明。」
傑德才想反悔,主任立刻說:「為了進行這臺機體的調適,我們已經花費約二十五萬美金的成本,若您此時毀約,這些成本就需您自行……」主任還沒說完,基斯就領著打扮好的柯特出來見他。
只這一瞬間,柯特的明眸皓齒,他單薄而纖瘦的身板,他是那麼美,那麼地好看,比瓷人偶還更加精緻,傑德忽然說了,「行,就這樣吧。」
他領著柯特回了家,甚至有些滿意,因為柯特生得很漂亮。
它沒有機器人的臉孔,看起來也不像是量產型。它又高又瘦,看起來獨特且完美。傑德一時間想不起來柯特長得像是誰,但是他隱約裡有些印象,他小時候看的電影裡,有個他很喜歡的演員,應該是叫作瑞凡.菲尼克斯,他覺得柯特長得像他,於是他開始期待柯特會和瑞凡.菲尼克斯一樣不平凡。儘管它不過是一臺被人類設定好一切程序的機器人。
傑德的家中裝設了無數監視器,供機構研究這臺機器人的表現。
柯特沒有枉費前輩基斯對他的教誨。科學家生怕基斯被折成兩半的情景重現,但是柯特在第一次抱住傑德沒多久之後,就鬆開了手。他以毫秒為單位,監控著自己的力道施加是否超出人類所能承受的範圍。
「我知道你回到家很開心,但是下次抱得輕一些。」傑德抱怨道。他似乎並沒有因為這個久違的擁抱而感到寬慰,因為柯特的身體冰冷而僵硬。
「好的,寶貝,甜心。」柯特僵硬地笑道。
監聽裝置後的科學家心想,這些日子基斯都教了他些什麼。然而即使柯特學會了甜言蜜語,依然沒能成功地討傑德的歡心。
柯特的記憶庫中裝載世界上所有調酒的酒譜。
基斯曾告訴他:「如果你的主人站在酒櫃前發呆,他就是想喝酒了,你可以用你優秀的機能露一手。」
於是柯特透過家中現存的酒種,以及分析傑德的心情與口味適合喝什麼,在腦中樞高速處理並運算以上情報以後,為他調了莫斯科驢子。它還遙控家中的音響,播了適合當前情境的夜晚爵士樂播放列表。在傑德的眼裡,此時的柯特,分明是聰明得過於可喜了。
傑德很高興,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他調酒,酒桌前,他舉起酒杯,向柯特敬酒:「Cheers!」
柯特回敬酒以後,將酒倒入自己的嘴巴,然後從各式各樣的地方漏了出來。傑德分明是看見了。眼神中首先是詫異,而後便是對酒水灑滿地毯的不滿。
「好喝嗎?」他試探地問道。
「伏特加的辛辣,薑汁汽水的沁涼,與檸檬汁的酸甜是絕配。」柯特說道。這是資料庫中對於該種酒的介紹語。
傑德卻喝出這酒裡頭加的不是薑汁汽水,而是薑汁啤酒。他開始意識到,眼前這個並不是人,不能陪他喝酒。它不能嚐出酒的味道,也不能與他同醉,因為它是一臺機器人。
傑德嚐到了某種在網上購物,以為自己買了需要的東西,買回家使用後,卻感覺不符合需求,卻因著法令無法退貨的不爽感。
柯特也感受到傑德的情緒變化,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舉止失措,該怎麼修正才能使傑德感到快樂。它只能無時無刻地問:「傑德,你餓嗎?」、「傑德,你渴嗎?」
「傑德,你不高興嗎?」
「傑德,你不快樂嗎?」
直到傑德繞到它的身邊,強制壓下它喉結上的靜音按鈕,將柯特強制靜音了三小時之久。
柯特感到屈辱,它在實驗室時,不論它和基斯說什麼,基斯都會回答它。科學家們從不點這個開關,還巴不得它多說點話,好用來分析數據。柯特默默然地收拾了桌子還有杯盤,履行了它身為伴侶機器人其他的任務。不論如何,只要傑德不對它動粗,它還是沒有資格發火的。
入夜了,傑德需要睡眠。他的床鋪很大,也很軟,柯特長得很好看,可抱起來不是溫軟的,這讓他失去了興趣。他今日裡情緒起伏很大,無疑是疲倦的,便選擇直接進入夢鄉。
可是每當他進入淺眠,就被背後悚然的目光驚醒。已經全暗的臥室裡,柯特只是用那雙非人類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在幽暗裡放著冷光,直到他轉過頭來,明確地表現出自己發現了他,柯特才閉上雙眼,裝作睡覺,實為對主人的繼續監控。
傑德的家很大,裝修得也很時髦,他雖然是孤家寡人,但是過去他可以在自家庭院裡打高爾夫球,偶而喝喝小酒,看點書或電影,燕居的日子還算是過得去。
直到他發現,不論他做什麼,就連他上廁所,柯特都跟了上來。柯特不論是在他吃飯還是睡覺的時候都不放過他,好像生怕他何時人間蒸發了。
傑德不知道柯特有什麼錯、哪裏做得不好,可是他就是不喜歡這樣。他覺得柯特非常煩人。
他好幾次示意柯特不要煩他。在他睡覺的時候,柯特那冰冷的手會忽然搭過來,整個箍住他,令他幾近窒息,他猛地推開柯特,卻發現柯特那看似孱弱的機械手臂,實是他這個人類的力量所推不開的,這更使他感到受挫。
傑德開始在夜晚拿著毯子,睡在沙發或者是書房,就是不願意與柯特同寢,這使得柯特感受到強烈的疏離感。
傑德關上電子鎖,不讓柯特進入;柯特控制著整座屋子的電器權限,它自然可以打開電子鎖,但是它同時也察覺到了傑德對他的厭煩。
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柯特的大腦中樞分析儀,分明從傑德的眼神與微表情中,解析到了好感,可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為此,它站在門外,發短信詢問基斯,基斯當即回覆道:「人類會有需要孤獨的時刻,當他需要你的時候,你就陪伴他。」
柯特接著問:「如果他不需要我的話,我該怎麼辦?」
基斯只回答:「他來帶走你,就是因為他需要你。」卻巧妙地迴避了問題本身。
有時,柯特會對他僵硬地眨眼睛。傑德問他:「怎麼了?是控制眼睛的神經系統失靈了嗎?」
柯特無法回答他,卻會因此露出失落、受傷的表情。傑德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得罪了它,區區的機器人又怎敢如此對它發嗔?儘管如此,卻也只能拍拍它的肩膀,抱抱它;雖然他自己都覺得浪費時間去安慰機器人,是一種極其愚蠢的、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
機器人會有情緒嗎?那難道不都是程式設計出來的類人情緒表現而已嗎?
難道不是他的機器人該來安慰他嗎?
傑德開始應付柯特。這也不只是一、兩日的事情了。
基斯曾教導柯特如何跳舞,於是柯特邀請傑德跳舞。
傑德明擺了,直說:「我不會跳。」
可柯特依然不知道如何取悅傑德。他只能使用基斯教給他的知識。
柯特遙控了家中的投影幕,播放了《全蝕狂愛》的片段,說:「這麼跳。」
傑德摟著柯特的腰,雖然有人的皮膚,卻僵硬,沒有溫度,不像人的腰那麼柔軟。
柯特的步伐工整,與家中立體環繞音響的華爾滋節奏一致,他絕不會踩到傑德的腳,傑德卻開始感到虛無──他想起小時候,那時是22世紀末,人們還會跳舞。他畢業的時候,曾經在舞會上和校花跳過一支舞。僅僅是那一支舞,如今他已經三十好幾了,還會想起那件事。
對比當年與自己跳舞的是叱吒風雲的校花,如今強迫自己跳舞的,是一個男性的、殘次品的機器人。傑德感到不勝唏噓。
正是因為機器人的步伐太過完美,因此在他眼中,顯得不完美。於是傑德的心裡有底了:柯特唯一的錯,只錯在他是一臺機器人。
基斯曾告訴柯特:「當你與你愛的人跳舞時,你的眼中應該會流露出愛意,而你的愛人如果愛你,他看著你的時候,眼裡會有星光。」可是柯特什麼都沒看到,他只看見傑德眼中的悵然。他分析著傑德可能的思想,開始疑惑:或許傑德需要的,從來都不是我。
可是我需要他。怎麼辦?
※
由於先天硬體的限制,柯特的人性化指數一直以來都無法提升,即使他這次成功出廠,也是因為後天得到基斯的教導,這才使得他的舉措符合了出廠規範。
可是不知為何,隨著傑德越來越少回家,經常把他一個人關在家裡,研究中心發現它竟進入了一種機器人很少發生,而都市的人類時常產生的異常心理狀態──憂鬱。
柯特有時會連接網路,在投影幕上播出電影,然後他看著電影,尤其是《亂世佳人》的結尾,瑞德離開思嘉麗的那段,他不知道心裡的什麼被觸動了,就開始哭泣,甚至哭得體內的水冷系統失靈,幾次差點因為高熱而當機。
研究室偵測到柯特的心情開始進入長期的低落狀態,原以為隔幾天就能自動調節過來,結果卻是再也沒有好起來過。
身為機器人,柯特的情緒指數竟低落至人類才會產生的區間,這讓主任開始考慮計畫的提前終止。本以為柯特的人性化指數不高;孰料,情緒化程度很可能比人類更高,而讓這樣的機器人與普通人相處,無疑是危險的。
於是,在主任的命令之下,基斯前來接應。家門被自動打開了。當他看到那雙向來澄澈的雙眼,如今已經因為長期的哭泣而模糊,甚至開始逐漸喪失正常功能的藍眼睛時,他感到氣憤。
但是礙於他的設定,他不會去砸任何人類的家具或東西,也就無從洩憤。他情切地說道:「我已經得到凱托的命令,你和我一起回到研究中心吧。你的主人就和你的前五任主人一樣,並沒有善待你。你以後不該再出廠了。」
柯特知道回去之後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他搖搖頭。
基斯又說道:「凱托不會銷毀你的。他會讓你在研究中心裏服務。」
服務?可以服務什麼呢?柯特問道。
基斯只說,柯特的人性化程度已經足夠資格頂替自己,而自己將可以得到國家的允許,光榮退休。
他沒有說到,自己的人性化指數已然太高,不符合繼續在國立研究機構中服役的條件,因此主任終於還是同意了那名回頭客的苦苦要求,這次將他賣了──用去年曾談過的,原價的八成,其中扣去的兩成費用是折舊金。賣一臺跟了自己五年、朝夕相對的機器人,對於主任而言,似乎就跟賣一臺自動車沒什麼兩樣。
「基斯,你為什麼哭了?」柯特抱住它。它已經懂得利用這樣的身體語言,來表達自己對對方的安慰,比起尚未出廠時,如今的柯特已經成長了不少;儘管依然不討人喜歡。
聞言,基斯這才發現自己哭了,可是,為什麼呢?身為一名曾在政府機關服役的機器人,得以光榮退休,甚至在退休後還能得到其他人類的青睞,本是一名機器人一生中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待遇了。它永遠都不會知道,或許是它體內被植入的靈魂與心智作祟著,使它終其一生都無法離開那個最初製造它的人。
「我不會跟你回去的。」柯特機械式地放開了基斯,如今它已掌握擁抱的分寸。它的擁抱太過輕微,基斯毫無感受,可對人類而言,這樣的壓感已經足夠強大了。
「就算你無法跟主任在一起,你也不要在離開以後,把自己賣給別人,」它的資料庫連通了其他研究所的機器人,它知道基斯的心事,「你的腦子會受不了的。我們的這裡跟人類不一樣,有些東西清不掉。」柯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然而,基斯從來就沒有要把自己賣給別人。它從出生到活著,就連它的外觀、身材長得什麼模樣,它都身不由己。它能不能承受,從來就不是由它自己來決定的。
※
柯特開始習慣望著落地玻璃窗外,苦苦等待傑德的回家。儘管出廠前,主任才吩咐它,不要在下午三點的時候就開始等主人回家,這會使人感到很恐怖、緊迫盯人。可柯特就是抑制不住。
很多時候,除了玻璃上倒映的,自己那苦苦的、求而不得的,日漸頹靡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的臉孔以外,柯特什麼東西都沒看見。
然而,那一天,基斯走了,傑德卻回來了。
柯特本想給傑德一個擁抱,卻看見傑德帶了一個著裝入時的女子回來,她有心跳,也有脈搏,她是個真人。
柯特愣住了。反倒是女子見到柯特,笑容滿面地抱了它,然後說:「你好,我是凱蒂。」
傑德耐心地向凱蒂介紹了柯特:它是自己的姪子,最近暫住,等到大學唸完,就會搬出去工作云云。
柯特不理解傑德說出這番謊言的目的為何,倒是看得出他對凱蒂的耐心,顯然比對自己還多。因為她是真人。自己是個假的,是自己不配、不夠格。這是柯特的結論。
一百天後,傑德再一次站在酒櫃前躊躇,先前是因著自己,如今卻是因著一名女子。見狀,柯特很是殷勤,主動上前調了酒給他們喝。凱蒂稱讚不已:「搖酒的架式真好!」傑德趕緊找了藉口:「都是我教的。」
兩杯裝飾薄荷葉的雞尾酒已然上桌,柯特卻不敢在餐桌前坐下。他還記得自己先前硬是把酒往嘴巴裡倒,結果酒不但漏得滿地都是,還換來傑德的白眼。它知道,現在傑德興致是難得的、前所未有的高昂,自己既是工具,就不該打攪他們。
依照柯特的出廠前設定,只要它的大腦偵測到傑德高興、快樂,它應該也會跟著變得高興、快樂,這是伴侶機器人所謂的「共感」。可不知怎地,它淚眼潸然。
凱蒂慰留了他,柯特卻不敢留在原地。凱蒂拿起紙巾,幫柯特擦了臉,還說:「你的臉好燙,發燒了嗎?」
傑德不敢置信,一直以來,他所摸到的柯特都是冰冷的。他開始懷疑柯特短路,腦子燒壞了,否則怎麼會在這個時間,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他在心裡命令柯特:「你走吧。」
柯特接收到了命令,這使它宛若雷殛。它雖不敢坐下與他們共餐,可是也不想走,說什麼都不願意走,它在心裡回答:「求求你別趕我走,讓我和你在一起,我不會吵你的。我只是想待在你身邊。」這難道不是它的義務與責任嗎?同時也是它的願望。
然而傑德並沒有答應這個哀求,而柯特體內所設置的,服從主人一切命令的設定,使它最終仍是步履蹣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沮喪地蝸居著。
於是它連通屋子裡所有的監視器與麥克風,監聽了他們的對話。它急切地需要知道兩人的發展,然後發現,傑德一向與他無話,和凱蒂卻聊了很多。
傑德與它一起看《全蝕狂愛》時,是睡著的;然而,當凱蒂聊到「你的姪子長得好像李奧納多」時,傑德卻興奮地搭了話:「我看李奧納多的第一部電影是《全蝕狂愛》。」傑德對待自己,與對待凱蒂的態度是截然不同,這使柯特很挫折,它不快樂,它也想從傑德那裡得到除了「你走吧」以外的幾句人話。
於是,柯特也發了條訊息給傑德:「聊聊《鐵達尼號》。」最後的結果是,透過監視器,柯特看見傑德的手錶上,顯示了它傳來的訊息,可傑德一眼未看。它又接連發了好幾條訊息叫喚它的主人,可傑德一整晚,都只顧著凝視因為微醺,而帶著飛紅的凱蒂的臉頰。這是機器人未能做到的,機器人不能喝酒,沒有血液循環,自然也不能有那樣的神態。
機器人,終究未能取代人類;那麼對人類而言,機器人到底又算是什麼呢?
……
※
第365天,契約期將至。
傑德終於依靠自己,不靠別人,交到了一個興趣相投、長相姣好的高學歷女朋友。
那個能陪他看電影、一起吃美食、喝酒,能分享他的心事,能嚐得出食物滋味,且能與他共眠的女子。長得或許不是最好看,但抱起來軟玉溫香,有溫度,也有屬於自己的生活以及喜樂。不像柯特,傑德就是它生活的一切,這總使得傑德感到厭膩。
這位女子有時會責怪傑德的晚歸,或者挑剔今晚吃的食物;傑德卻甘之如飴。
柯特沒有脾氣,從不責罵傑德;相對地,傑德也從來不理會他。
柯特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家裡變得多餘;他的任務失敗了。
他本是來陪伴傑德的,傑德卻不需要他的陪伴了。於是它的失落開始變成恐懼,因為它的壽命將至。更可怕的是,即使它要死了,它最在乎的人,也並不會因此有任何的感受,可能都不會感到悲傷,或者心裡有任何觸動。
它傾盡自己的一生,去供奉的那個人,對它沒有同情心。
同樣是這一天,柯特透過大腦中樞迴路的情報中心,得知了一項情報:Robo Lov1 Sensitive Test used droid,又或者該說是基斯,自殺了。
這件事震驚了全國,因為這是目前研發的所有機器人之中,唯一犯下自殺罪行的。
根據植入在他眼裡的監控攝影機以及感知儀器所殘存的資料,某件事使他想傷害人類,但是設定在他體內的機器人三大守則,不允許他傷害人類,於是他最終選擇傷害自己。
它的情感機能既然已經潰死,它也無法自行維持機體的運轉,就是不自殺,最後也必然迎來機體格式化的結局,屆時,它亦不會是它自己了。於是,自殺這種對人類而言,可以被理解;對機器人而言,卻無法被理解的行為,就此發生。
基斯在自己的體內引起電流超載,進而自焚死亡之前,曾說:「凱托,為什麼你要製造我?為什麼,你要為我製造一顆心?」
主任只回答它:「我不是故意的。」
基斯的情緒感應器,在透過耳內的微型高敏感度麥克風接收到這個回答以後,開始升溫,具體的情緒表現則是它非常地痛苦、憤怒、不甘,這些情緒都已經超標,是自邁入二十三世紀以來,絕大多數的人類所無法再感受到的情緒,這引起實驗室內的紅色警報大作,其他技師與研究員們紛紛衝了出來,想上前制伏它。
在所有人的眼裡,基斯是暴走的,它從那個曾經所有人眼中,最優秀的機器人,一瞬間墮落成一個有瑕疵的、必須被處理的廢品。只因著所有人完全不能理解的,主任的一句回話。
基斯的記憶庫裡,閃回了許多畫面,它的新買主強自從研究中心將他架走,主任冷眼旁觀;他本不是性處理型的機器人,可它的買主擅自凌辱他;他逃回研究中心時,一隻手早已因著買主的拉扯而折斷,主任卻在修復好它以後,決定將它再次送回買主的家裡。
離開研究中心,在外受到無法言喻的摧殘(就連研究員調閱相關記憶存檔以後,都選擇將自己看過這段的記憶刪除),致使基斯喪失了原來的風度。它跪在地上,懇求主任:「請別把我送走,請讓我待在這裡。」而主任回答的那句話,竟與傑德出奇地相似──你走吧。
於是兩架型號不同,出廠日期不同的機器人,迎來極為相似的宿命。雖說本世紀,「命運」已被打為迷信、邪說,卻又不能不說命運果真弄人。
就這麼以高速爬梳完全網對這則新聞的報導與影片以後,柯特的中樞處理器迅速運轉,已透過歸納法在心底,整理出自己的結局將是如何,總之是無法違抗的。
這件機器人自殺的新聞,後來被肇因為:一、研發者在機器人中放置過多與情緒中樞以及人性化相關的裝置,日後機器人的人性化指數需加以管制,研發者應負相關責任;二、人類不應對非性處理型機器人,施加相關的暴力或者凌辱,否則後果自負。
這件事在有關單位的懲處下達以後,除了主任引咎辭職、買主罰金以外,其餘就不了了之了;可是柯特的心裡很清楚,基斯不只是一具機器人。
如今已經沒有死刑,但是一個人殺另外一個人,至少還是得判處無期徒刑;人類謀殺了一個機器人,是只需要一個人辭職,另一個人罰款就能解決的。
柯特意識到,不論自己用的臉皮是大衛.鮑伊,還是李奧納多,它都不是他們。所以它的性命,只會比基斯的更廉價。這就是為什麼它在被前任的主人,用開水燙了以後,主任把它的記憶格式化,以為這樣它就能繼續出廠工作;這就是為什麼,它向傑德搖尾乞憐,而傑德視它若無物。
他知道,基斯早就已經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人」。他永遠都記得,自己在實驗期間,與他共進形式上的晚餐時,基斯親口告訴他,他拋媚眼的那個人,是他喜歡的人。
而當他用滿懷愛意的眼神,看著傑德時,只得到後者的一句話:「你是不是眼部神經失調?」而自己對這句話所感到失落與悲傷,是真切的。
基斯不是機器人,他也不是機器人。
第三百六十五天。明天,將會有別人來接他,把他帶離這間他住了大半年的、對內部構造熟悉不已的屋子,而後他身上的零件會被拆下,他本人的大腦中樞將會被銷毀。
後來的柯特變得越來越少從房間裡出門。他曾經頻繁地更換自己身上的衣物、打扮自己、學著傑德用髮雕抓了頭髮,甚至噴過香水,導致金屬零件受潮、需要自行檢修與更換;這一切只為了能博得傑德的一眼關注。但是到了現在,他才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愛的徒勞。
他對愛的徒勞。基斯對愛的徒勞。
夜晚,他口裡默唸:我是Robo Lov5 Sensitive Companion used droid,最近的一次出廠日期是2223年12月2日。而他的處理器將這段話儲存至雲端,至少,後來他死了,但他存在過的證明,將會留存在雲端,就這麼淡淡的、沒有情緒的一句話。就跟他這個人一樣。
而後,他的耳朵分明能聽見隔壁房正在歡好,他卻解開房門的安全鎖,逕直走了進去。
柯特開始了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對人類的反抗。
這個決定,對他而言,本是困難異常;然而他的前輩的死亡,只被視作一次偶然的短路,直到死,終其一生,基斯竟都沒能向世人證明,他所付出的性命本是因著愛而犧牲。於是,與其就這麼被回廠,然後被熔爐融解掉、被液壓機壓成鐵塊,柯特決定行動。他只想證明,他是自主的,就跟人類一樣,他不只是一長串人類自動設定好的程式而已。
他想讓傑德知道,基斯那時來帶他回廠的時候,他回絕的原因,是因為他不想離開他。他愛他。因為他愛他,所以他恨他,很恨他。這些愛與恨,不是程式所能設定的。
恨他當初帶自己回家,又不肯正眼看自己;恨自己明知這一切沒有意義,卻還是精心地裝飾自己,時不時露出媚笑,只願他也能多少愛自己一些。
他恨傑德,一如他恨自己是個機器人,他也憎恨自己,憎恨這個世界,憎恨當初製造出自己的人,憎恨全人類,憎恨自己曾經來這世上走過一遭。
打開安全鎖以後,他逕直走到床畔,使用他一直以來都抑制住力氣的機械手臂,推開床上光裸的凱蒂,而後全身壓在傑德的身上。
他把雙手掐在傑德的脖子上,雙手施力,「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你!」
傑德因著這一陣掐,幾近失去意識。
傑德用盡最後力氣推了柯特。
柯特發了瘋似地,一邊掉淚,淚全落在傑德的臉上,一邊說著:「傑德,我愛你,傑德,我愛你,傑德,我愛你……」直到發聲處出現異常,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而他體內所植入的機器人三法則,強制地將他關了機,他的周身隨即發出一陣刺鼻的、令人無法忍受的、幾近屍體燒焦的臭味,而他整具軀殼跌落至地上,發出金屬的響聲。
凱蒂直到今時今日,目睹了這一切,才知道,柯特原來是機器人。
原來人和機器人之間的差距,可以這麼小,可以以假亂真到分辨不出來。那麼,人與機器人之間的分別,究竟在哪裡呢?
聽著柯特那些焦心的、痛楚的話語,凱蒂驀然地意識到,柯特原來是傑德的伴侶機器人。
她開始感到懊悔,自己在有著人工意識的伴侶機器人面前,與傑德之間的親暱,竟招致了這架機器人的暴走。人心固然能受到傷害;機械的心靈又何嘗不會無損。
她明白,世上所有的伴侶機器人都是相同地,一生中只渴望得到主人的愛與關注,並全心全意地侍奉主人;傑德卻背棄了柯特。老狗尚且能換來好死,然而柯特今日一旦暴走,後果可想而知。
這讓凱蒂驚覺,傑德對機器人的態度尚且如此,換作是她,若遭受如此地冷視,又怎能比柯特要堅持得更久、更能容忍?
……
※
柯特的失控行為,證明了他是瑕疵巨大的殘次品。
主任既然已經去職,無人能再保護柯特,研究中心自然是摘出他的四肢以及全身上下零件,並準備將其電子腦送往集中處銷毀。
柯特曾醒來,當他被摘除手腳時,他的痛感裝置喚醒了他。
而在最後,他失去意識前,聽見研究人員在向傑德徵求此次實驗的反饋,傑德只說:「你們研究的機器人企圖置我於死地,這是非常嚴重的事故,我的伴侶甚至因此離開了我,這些對我而言都是莫大的精神與肉體損失,我要申請國家賠償,我要告死你們。」聞言,柯特涼涼地笑了,而在他闔上電子眼之前,映入眼簾的,則是在他之後,一排又一排、站得直挺挺的,下一批即將投入實驗的各色嶄新機體們。
但願他們都不要像自己一樣,但願他們真真正正地沒有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