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4 01:57,東河鄉)
深夜,東河鄉的某間小教堂。
聖壇上的灼紅燭光恣意躍動,但還是不足以照亮幽暗的空間。
一旁,十字架與聖具底下舖著狹長的影子。
它們爬上一旁用來裝飾的盆栽,抑或是匍匐在潔白的大理石磁磚上,隨著火光起舞,如同於微風中的搖擺的枝枒。
不過,在這只剩些許光明的漆黑之中,這幅情景看上去卻有幾分邪媚。
鞋跟敲擊地板的輕脆聲響在廳堂迴盪。
一位修女還沒有歇息。
她微微彎腰,呼出一口氣,輕柔地吹熄了最靠近她的那根蠟燭。
熄滅的蠟燭泛起一縷輕煙,拂過了她的雙頰。
她起身,準備吹熄第二根蠟燭。
火光照亮了她美麗的臉龐。
她就像是一位由最冷冽的冰所雕刻出的天使:美麗且高貴的同時,卻也冷峻且孤傲。
她低頭,正要吹氣。這時,一陣強風帶走了所有的燭光,翻動了修道服的裙擺。
「涓€鍒囩祩灝囧洖姝告柤鐒。」異音響起。
看不透的霧氣從牆緣攀上主廳的天花板,如墨汁般暈染開來。很快地,黑霧就包覆住整個主廳。
周遭的景物逐漸黯淡、模糊,就像被降低了彩度的畫,顏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深,最後同化。這裡看不見聖壇,看不見窗戶,看不見桌椅,什麼都沒有,就只是一片虛無。
一片宛如夢境的虛無。
修女沒有回頭。她只是盯著眼前那處本應有十字架的地方,眼神中的酷寒彷彿要凍結這片虛空。
「不等我們協會搜查,反而主動出現在我眼前,是急著領死嗎?」鐵勒梅轉頭,朝著黯影之中朗聲道。
「『死』,意指維持生物生活的所有機能停擺。」沙沙聲在她的腦中化為有意義的言語,「對我等意識體來說,『回歸』應該才是汝想表達的意思。不過,只要汝等的噩夢沒有停止,我等就不會消失。」
「是嗎?」
鐵勒梅雙手齊張,如蛇般舞動。兩道紅光自她的臂彎竄出,凝聚匯集成兩隻眼鏡蛇形結構體,粗壯的下盤纏繞著她的身軀,宛如一層百刃不侵的厚重鎧甲。
她深吸一口氣,調整好重心,擺開架式,十指彎曲如爪。
兩隻眼鏡蛇膨脹頸部,嘶嘶吐信,其上散發著金光的眼型圖騰如萬花筒般變化。
「那麼,想不想嘗試看看『回歸』的滋味?」她威嚇道。
對方向前踏了一步,自陰影之中現身。
牠的身體是無形的,不定的,就像是倒入水中的顏料,每一秒都在轉換變化,卻好似又遵循著某種守則,讓牠那與人類相近的軀體不至於崩毀潰散。
牠與人類一樣,擁有一雙手,卻各自只有四枚手指。牠的身後延伸出的僵硬觸手就像胡亂岔出的肋骨,不均勻地分佈在背上。不過從遠處看來,比起骨頭,那又更像是冬日樹上的雜亂枯枝。至於下身,四隻細長如筷的腳散發著殷紫色的螢光,踏在虛空之上,泛起陣陣漣漪。
牠沒有臉。黑金色的光環框住身體上方半懸浮的亮紫色光球,那是牠的頭顱,看起來活像是套著星環的奇異星體。
牠的身體中央是一個黑色的空洞。一個彷彿要將所有事物吸進去的貪婪黑洞。
黑洞的中心,是與周遭的黑暗截然不同的紫羅蘭色雲霧,翻滾怒濤,其中夾雜著些許淡紫色的電弧。
那是喰夢獸的核心,提供給牠們能量的地方。
鐵勒梅緊盯著牠,同時努力不去思考有關眼前景象的任何事,就這樣讓思緒沉靜在意識的底層,只能隱約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牠的樣子令人費解,矛盾的同時卻又實際存在,而這個事實又再度掀起一股矛盾。牠就像是字體的完型崩壞,如果盯著牠看過久,意識就會因糾結與矛盾而粉碎,最終落得崩潰的下場。
對抗牠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要過度在意不合理處。只將牠當成是一抹於天際飄盪的浮雲。不像玩偶、不像床單。別想太多,它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像,就是一朵雲。
牠在那裡。唯有這點是不爭的事實,而且也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很遺憾,區區一個食物,並不具有讓吾屈膝的能力?!构馇蛭宋苏饎?。
鐵勒梅咬牙,操弄著雙掌進攻。兩條蛇張開血盆大口向喰夢獸咬去,毒牙的尖端泛起金光,於虛空中熠熠生輝。
那頭喰夢獸只是雙拳互擊,一朵雷雲包裹住牠。下一秒,紫雲散去,牠消失了。鐵勒梅左顧右盼,想找出牠的蹤影,結果牠不知怎麼的就出現在她身後,收緊的拳包覆著綻放出刺眼強光的能量球。
她連忙回頭,雙手交叉,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兩兩併攏。紅蛇崩解,架構式的細絲在一瞬間重構成一隻散發著湛藍輝芒的鳳蝶,幫她擋下了這一擊。
鳳蝶吸收了對方的能量,鐵勒梅再次翻轉雙手,維持方才的手勢用力擊掌。鳳蝶崩解,蒼藍色的狼頭取而代之,向著喰夢獸一頓猛咬,逼得牠不得不往後拉開一段距離,想藉此規避這次攻擊。
不過,鐵勒梅當然不給對方這個機會。她單手扭動如魚,朝著前方盡可能伸直。
猩紅色的霧氣化為血色的蛹包覆狼頭,緊接著,一頭焰紅的飢餓鯊魚破蛹而出,魚鱗、魚鰭變成利刃等象徵攻擊的意象。
另她感到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這次,喰夢獸沒有閃避。牠面向鯊魚,歪著頭,看起來似乎有些許好奇。
牠舉起手,彷彿想碰觸那頭壞獸。
緊接著,鯊魚像氣球一樣膨脹,最後在利齒碰觸到喰夢獸的前一刻爆炸。
「怎麼會……?」
紅色與藍色的光粒碎屑漫天飛舞,鐵勒梅不解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隨即瞪大雙眼,恍然大悟。
「哼,無知小兒。」嗡嗡聲好似在嘲笑她。
她想到了在牠現身以前,那股盤繞在主廳的不祥霧氣,以及現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是「詭夢港」,智慧體獨有的技能。
這是智慧體將本身的高濃度夢物質自體內釋放其中一部份,藉此創造出與本體擁有的「噩夢原型」高度相關的領域。在詭夢港的有效範圍之內,智慧體的能力將不再受到物理上的限制:例如距離、能量流失等,甚至還能暫時賦予牠們「能夠碰觸實體」的特性。
這些都是她在學生時期時從教科書上學過的知識,距離現在至少過了三、四十年。不過,今天卻是她在整個人生中,首次實際碰上這種狀況。
沒辦法,智慧體在世上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上次現身的「處刑者」是造成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原兇,距今已過了超過一百年,鐵勒梅可沒有老成這樣。
為了避免類似於這樣的情況,架構師協會只能先將現有的資料集結成冊,把他們所知的一切傳達給下一代,讓後人至少在再次碰上智慧體時,能夠有一定的知識基礎,藉此做出最有利的抉擇。
不過正因為在歷史上遭遇智慧體的次數不多,所以也連帶衍生出了許多致命性的問題,其中一個就是:有關詭夢港的資料實在是太少了。
以現下的情況來說,最糟糕的一點就是:在當時的教科書與現存的文獻資料上,並沒有記載任何能破解詭夢港的方法,唯一類似的條目只有「如何從外部闖入詭夢港」而已。
所以,鐵勒梅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在讓喰夢獸幾乎無所不能的領域之中戰勝對手,而且她甚至還不知道對方的噩夢原型,因此也無法推斷對方的能力。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心靈平靜下來,不再隨著未知的恐懼而波濤洶湧。
見她馬上就恢復鎮靜,牠頭上的光環傳來不高興的震動聲?!笩o趣??謶挚梢宰屗季w嘗起來更為鮮美,我應該早在妳動搖時吞了妳?!?
牠張開雙臂,酷似法陣的烏紫光盤自牠的雙掌、背脊之後浮現。牠挪動了右手,光盤跟著移動,但虛空中卻沒有出現任何東西。
鐵勒梅雖然有些困惑,卻不打算忽視對方在這段時間的空檔。她揮舞雙手,雙腳前前後後踏著有力且規律的步伐,身體連續旋轉了好幾圈,罩帽與長髮與在她身後飛揚。半空中的架構式隨著她每次轉身而迴旋增強,最終幻化成一頭巨大的火紅色鯨魚意象。
就在她放平高舉的手,正想派遣鯨魚往對方的頭頂上砸時,牠再次平移右手。
在那瞬間,她的世界搖晃了。有什麼物體用力撞上她的背,衝擊力大到讓她頭暈目眩,腳步踉蹌。
那頭智慧體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然後左手一抬。她的下巴被某種物體由下而上重擊,打得她後仰,嘴巴裡滿是鮮血特有的鐵鏽味。她應聲倒地,重重摔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但智慧體還不打算放過她。
這次牠雙手並用,由上往下揮動,就像是想切斷什麼東西。
重物用力壓上她的胸口、腹部與雙腿,鐵勒梅慘叫一聲,痛到幾乎喘不過氣。她的胸口傳來奇怪的感覺,她知道自己的肋骨斷了。
她胡亂揮舞雙手,在胸前探到了壓住她的某種物體,接著來回摸索,找到施力點後把它用力推開,這才發現那個東西比她想像的還要更重,而且還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然後,她想到自己倒地時,身下傳來的那冰冷、堅硬的觸感。
大理石磁磚。
她都忘了她還在教堂內。
這麼說來,先前撞到她、壓倒她的就絕對是教堂中的曲木式教堂椅或是聖壇,只不過身處在詭夢港之中的她看不見外在的景象。
她掙扎著起身,鮮血從她的鼻子、口中溢出,她卻沒有閒功夫把血痕擦掉。
「汝之意志堅強,不代表汝之身軀亦是如此。」
牠將掌心朝下。原本站起來的鐵勒梅又差點跌倒,不過沒有任何物體飛過來攻擊她。漸漸地,她逐漸撐不住那股越來越重的壓力。雖然她咬緊牙關,死命地想讓腰桿打直,身體卻不聽使喚。
「臣服於吾,汝只不過是食糧?!怪腔垠w怒吼。
牠又增加了將掌心向下壓的力道,鐵勒梅的左腿應聲斷裂。她大口喘氣,單膝著地,但就是不願意屈服。
雖然身體正承受著萬分疼痛,但鐵勒梅卻沒有停止思考。
飛過來撞上她的桌椅、彷彿要壓垮她的力量……難道──
智慧體歪頭,左手停下動作,緊接著朝右猛然一揮。
一股向左的外力襲向了她。
她整個人像是被卡車撞到一樣飛了出去,撞上了從詭夢港內部看不見的,教堂主廳的牆。這一擊粉碎了她剩下的所有力氣,她能感覺到牆壁被這股力道撞出了許多蜘蛛網狀的裂痕,也知道自己就快失去意識了。
不過,這卻也讓她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
「你的能力是『重力』……」她眼冒金星,艱難地吞了口口水,「你是『下墜的惡夢』……」
智慧體沒有否定。
「無用?!範f,背後的法陣開始快速旋轉?!溉陮⒃僖矡o法將答案親口告訴汝等同胞?!?
她的意識逐漸模糊。疼痛麻痺了整個世界,她的腦海中也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
不是對神的禱告,不是對家人的訣別,更不是沒打敗對方所產生的懊悔。
那個想法如同海洋上的漂流木,在清醒與昏迷的界線載浮載沉。
我……必須……告訴其他人……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以裂開的指甲反覆戳入自己的掌心,在上面刺出了一個圖形。
這樣就夠了……
「钀藉叆娣辨返鍚。」
智慧體合掌。
她依稀感覺到自己失重,接著墜落、再墜落,永遠到達不了地面。
墜落的過程中,沒有漫天星辰,沒有晚霞雲彩,看不見汪洋大海。
什麼都沒有,連虛空也不復存在。
就只是──
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