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無果之夢的結局
當初終曲的表象圓滿,實為埋下引子的未完待續。彼此祝福的結局沒有迎來美好的冀望,僅有各自平行的獨奏,用著傷痕累累的手指,撥動冷硬的琴弦。
我以蛛絲代弦彈奏悲歡交織的命運,自甘墮落又自憐自艾;我一時的感性遺漏置若罔聞的不諧和音,直到它從細小的火星變成怒火燎原。
四年後的現在,學長應約而來,炙熱焰曲卻也隨他而至。
在第一陣爆炸聲與人群的哀號尖叫自醫院某處傳來後,我心中的不安快速成形,隱隱作動的預感爬滿全身神經,而後它攀上我的腦隨帶來某個人於過往記憶中殘留的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那張四年前最後留在荒廟中遺憾、不捨、無奈與悲痛的臉孔,一名名字為李儀賢,大我一歲的同校學長的當下神情。
他也是因果所帶來的命定之人,願意守護與為我付出的忠誠騎士,更是最後從蛛網上逃脫的特例。
不,其實學長的結局並不適合以「逃脫」來代稱,它也不是我故意放跑的獵物,是我一時在感性與人性的化學作用下所「遺漏的伏筆」。
它更像可有可無的存在,意即即使這個伏筆哪天突然帶著意想不到的結果出現,它也不會被稱不上意想不到,頂多只會使我產生「原來會這個時候出現啊?」、「原來會變成這樣」的恍然大悟。
這是種刻意嗎?或許更像種隨意吧?任何的隨意其實多少參雜著一絲期許,只是因為當下各種內外在的條件限制與無奈才造就了隨意的作為。
就像男女情愛一樣,往往在曖昧模糊的時候最令人感到甜美與魅力,又因為有時正是某方或雙方對於這段感情跟自身因素的不確定,所以才願意自我催眠般地繼續保持下去。
是呢,誰叫清醒往往伴隨著痛苦呢?至少在曖昧模糊的階段就如同吸食大麻或嗎啡般的迷亂感。
一旦結局明朗、意識清楚後,就會戒斷癥的發作,將過往逃避的代價反饋回自己身上,這時候就算藉由更多的自我安慰與催眠,也只是換來更大的苦痛罷了。
我跟學長的結局並不圓滿,這點我一直都沒有忘記。
時間是最佳的解毒劑,情愛仇恨,甚至是世上萬物都會被時間稀釋,淪為不值一提的事物。就像我對祖父的仇恨也是如此吧?就看是時間先稀釋掉我的仇恨之心,還是藉由他生命的告終來使仇恨劇謝幕。
可是受毒物蠱惑之人是不會因為解毒劑而停止對毒物的依賴的,無可救藥的日常與人間的貪嗔癡誘發的「毒癮」是直到死亡之前都不可能戒除。
所以沉溺於情愛肉慾之人會一再地浸淫其中,沉溺在權位金錢之中的人也會一再的無法自拔;理所當然,沉溺在憤怒與仇恨中的人,也會因為自我毀滅式的頹喪反而感受到自我。
只不過,不管是因為什麼因素沉溺在「毒癮」中都勢必有個欲追尋的人事物。沉浸在自我毀滅的頹喪之人,對他們而言,無法實現的理想與永無止盡的嚮往反而會更添這棵毒株的魅力。
為了「無法如願」而活,繼續沉淪在無果的不安與期待,如此一來才能顯現過往的付出有著價值;那些價值是能夠自我安慰代表自我的全部。正因為始終都在追求無果的路上,所以過往的經歷跟時間變得更是彌足珍貴、獨一無二,珍貴無比。
對於無果的追求是建立在不自由上的自由,更具有未知隨意的玄幻感。正是無從掌握,才有天馬行空的冀望。
然而,一旦從這趟無果旅程中清醒過來,前所未有的劇烈痛苦將會把我們推入地獄。業火灼燒是戒毒的過程,至此,自己再也無法回歸夢境,也不願回歸現實。
最終真正獲得解放的情感、怒火、仇恨會轉變成侵蝕身心的劇毒,迫使你不得不向外宣洩,從外部求得解藥。
屆時,現實的時間會再次轉動,自己的時間反而停駐了,除非解開內心那道結,否則自己將不成人形也無法前進。
時候已經到來,我和學長都必須從無果的長夢中清醒。四年前以祝福為名展開的全新夢境已然收束,毒株已成毒果,它從模糊浪漫的伊甸園掉落,只是最先撿拾起它的是學長。
學長踏過四年來的失落與頹喪鋪設成的康莊大道,從自我毀滅的浪潮中上了岸,想必他早已發現祝福底下的謊言,只是始終無法從我們兩人始終會走到一起的冀望中醒來,最終期待與現實交錯出如鮮血噴濺的炎,令他墮入雙親曾走過的修羅之道。
我得承認是自己鑄下這樣的過錯,即使呈現的結果與時軸仍令我感到訝異。
曖昧模糊的自由、雙方最好的安排不過也是我一廂情願的認為,這是自以為是的我應該迎來的結局。
這樣的結局是在名為「郭品郡」的我所寫的劇本中會出現的「終幕」。
而終幕之前會先歷經「無果之夢」的章節,終章則是「回歸原初的蛻變。」
在這個章節我也將如之前所提到的,「我」會銷聲匿跡,無論以什麼樣的方式。
隨著院內各處傳來更多的慘叫哀號、火光爆炸,我明白自己已無法逃脫,學長正是為了將我困在這座業火灼燒的城寨才將炸彈安置在各處的。
他想要逼我現身,這是場有計畫的引蛇出洞作為。
我很快在混亂中掌握現況,當然也熟知這間醫院的任何逃生通道,所以更加明白學長將炸彈安置在這些地方的用意。
火舌與無力的院內滅火機制在醫院長廊制衡,我跨過隨處可見的屍骸,還有怵目驚心的血池,如同走在與學長同樣置身的修羅道上,冷眼旁觀這座人間煉獄。
我在某個樓層撞見那些我所熟悉的護士、醫生、病人,甚至是郭家的親族,他們有些奄奄一息或靠或坐的在各個角落,又或者成了一具可憐的屍體,不然就是驚駭的拉住我問我要前往何方。
面對他們,我只能裝作驚慌失措的模樣,指出這間醫院已經哪裡都不安全,當個稱職的院內實習人員,指引他們前往可能安全的地點或是在原地稍安勿躁。
有不少人拉起消防栓跟滅火器協助滅火,過程中我也會協助,然後我會很自然的離開現場前往下一個混亂的地點。
就這樣輾轉迂迴,我終於來到那最初也是最終的舞臺,醫院大廳。
醫院大廳桌椅東倒西歪,天花板與日光燈因爆炸而掉落;周遭被火牆與濃煙環繞,許多人躲藏在作為掩體的各處。
唯一能夠逃出生天的出口被坍塌的巨石鋼筋給堵住,零碎火星於上頭竄燒,儘管灑水器沒有辜負自己的本分,但仍是效果有限。
在這裡我總算見到了那個男人,一道纖細高挑的身影檸立於火環廣場中央,無言仰望著已不再富麗堂皇的天花板。李儀賢學長已等候我許久,那裸露在全黑裝束外的蒼白臉上勾勒起嘴角。
「好久不見,品郡,這身打扮很適合妳。」
是熟悉又陌生對比四年前顯得乾澀低沉的嗓音,學長雙頰與眼窩凹陷,唇瓣乾裂,黑眼圈與亂髮讓他更像遭到棄置的娃娃。
他雙手插在連身帽T的口袋中,看起來十分從容。
「學長,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
「哦?你似乎對我的出現不怎麼意外的樣子。」
見我沒有表現出預期的反應,學長嘴角隨即下撇,用財狼般的銳利目光緊盯著我。
「也是,反正今天這樣的結果大概也在妳的預料中吧?妳這魔女。」
聽聞對方呼出的關鍵字我感到不以為然,但我得承認曾經的騎士出現這樣的轉變著實令我心臟微微刺痛。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這就是你四年來苦思出的答案嗎?你也走上跟你父母──」
「閉嘴!郭品郡,別提到我的父母!」學長激動舉起右手指向我,咬牙切齒。「真是悲哀,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苦思的結果,也只不過是如妳劇本的安排!這幾年來妳還過得真風生水起啊!妳現在也算是半個公眾人物了吧?」
對此我沉默以對,同時冷靜觀察四周情況,濃煙已經越來越密集,消防警笛也在逐漸逼近,顯然現在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在與時間賽跑。
「說話啊!郭品郡,逃回妳的家族很安全又舒適對吧?妳打從一開始就這麼決定了吧?決定跟我切割,好讓妳可以在受人保護之下不受到我的騷擾。這還真是絕妙的應手,而且是這麼赤裸明顯,只有那時候被愛情沖昏頭的我才沒有發現!妳竟然連自己外公都計算進去了,妳這該死的魔女!」
踏乘業火而來的騎士激動得全身發抖,猶如深怕我忘記自己的罪孽般,再次呼出代表邪惡的冠名。
這樣反覆呼喚的結果,加上字裡行間所提到的那關鍵字詞,終於觸發我身上壓抑許久,那無關人性的兇惡。
「確實如你所說的那樣,任誰都無法逃脫我這個魔女所結下的蛛網,你們至死為止都將成以『郭品郡』為名的命運玩物,恐怕連死後也會為我所用。」
濃煙已在這期間瀰漫大廳,現場旁觀這場演出的觀眾驚駭逃竄,成了火與煙迷宮中受困的窮鼠。這些湧上我全身的痛苦、不幸、恐懼與災厄使我的呢喃轉為癲狂,狂喜高亢的嗓音成為煉獄的促音;我嘴角上揚、張開嘴巴,自喉腔鳴唱出屍橫火燎的安魂曲。
大廳各處傳來倒塌聲響,火舌竄燒的炙熱劈啪作響,然而我與那個男人之間就像處在脫離現實的虛空。
現場能見度已經使我看不清學長的身影,那蒼白的面容被濃煙吞噬,就此我短暫的亢奮平息下來,重新變回凡人並全身癱軟了下來。
我跪坐在地、目光無法對焦,呼吸凌亂,然而嘴巴竟無意識般的喃喃低語,宛如對這一切發出遲來又偽善的弔念。
「不……學長,被愛情沖昏頭的不只有你,我想我也是吧?就跟我的兩位母親一樣,只是……我不想像她們一樣犧牲所有。不……如果不想要犧牲,那一開始就不該擁有,是不是這樣就好了?如果我們不是這樣的關係,在背負這樣的因果下相遇,或許……或許,對於犧牲……也將會是心甘情願吧?」
意識逐漸模糊,眼能所及的視野也逐漸縮小,我的身體脫離了自己的掌控,整個人彷彿置身毫無生息的虛空之中。
可是,如此脫離掌控的感覺反而使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解脫感,飄然游離的精神卸下了所有束縛,茫然間,我眼前掠過那些所有與我有過交集的人們;編輯、記者、警察、朋友、親人,然後一股溫暖將我包圍,下一秒我透過由透明遮罩建構而起的保溫箱中,在這最初保護我的「人形繭」裡懵懂好奇的環顧周遭,只是這次我闖入了平行時空中,看到了一對健全的男女笑看著我。
這個時空中沒有謊言虛構的城堡,也沒有所謂的醫院恐怖攻擊、深夜埋屍與侵蝕身心的毒,我會像個正常的小孩一樣成長茁壯,跟同齡的少年少女隨著長大成人才踏入陰慘現實的社會。
但在這個時空中我不會懷疑那些環繞在我身旁的美好,至少在尚處懵懂階段我只會為了放學後要與同學去哪遊玩而煩惱,跟家人晚上要聊些什麼而期待,面對自己所暗戀之人該如何以更有趣的相處而焦躁。什麼生與死、威脅與毒品都會在遙遠的那一端,最後普普通通的過完人生,下次睜開眼時又會是在一個陌生場景。
──無果的結局,留下無數的遺憾,把握住那些微小稀有的幸福與美好,最終在感嘆跟釋然中死去,這才是圓滿的人生吧?
「來生,我將在何處?是能夠擁有幸福的人嗎?」
彌留之際,我流下淚水,將這疑問化為遺言,也作為「郭品郡」人生的休止符。
「我將銷聲匿跡」的章節以到末段,定義了郭品郡這個魔女的短暫一生。
我往後倒下,然而卻沒有如願,有一股力量將我擁起,擁我入懷之人並於耳旁低語。
那是我所熟悉又陌生,略帶乾澀的低沉嗓音;背對火光的業火騎士溫柔笑看著我,同時把某個東西放到我手上並緊握。
然後隨著他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句,白光乍現。
「說什麼傻話,人不會有來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