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不記得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被某人從他身邊給奪走,容貌早就隨時間消逝在記憶深處──就像他對郭以柔做的事情一樣。這個女孩總是用刻意裝出來的開朗來面對他,雖然實際上什麼也不知道;或許就是因為認知到這一點,她才不想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破綻。
郭英宸就不一樣了。回想當初他還是個打仔,他厭惡郭英宸的軟弱,厭惡自己竟然被派來脅迫他毫無抵抗能力的家庭。為什麼一個男人會無能到讓自己的妻妾和兒女落入他人之手,作為控制自己的工具?黑道是檯面下的無形秩序,警察則是有法律當後盾的掛牌黑道;兩者在鬥爭與妥協(xié)的過程中總會有犧牲,他知道,他只是不習慣。
他不習慣看到人只是一昧沉溺在受害者身分的慰藉中,一丁點抗爭的想法都沒有。
──王芳,他們派你來真是太好了。有你在這邊,至少不會有那些噁心的人過來。
──王芳,我好像沒剩多少時間了。多希望英宸能跟你學一點,至少能保護他妹妹。
──王芳......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暴力永遠都不會是一種仁慈,但至少能結(jié)束某些人長久以來受的折磨。那只是一種手段,而他剛好特別在行。
郭英宸的母親死時三十六歲,留下十五歲的兒子和一歲半的女兒。她十七歲的堂弟一度被列為兇殺嫌疑犯,但最後是以自殺結(jié)案。
「人都死了,根都沒了,那邊還能有什麼事情。」王芳下了警車,前座開車的員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指向分局正門要他自己走進去。於是他繼續(xù)說:「你們用我的過去把我抓回來,可別告訴我其實根本沒關(guān)聯(lián)。」
「別忘了你身上還有另一件案子,用傷害案這件來辦已經(jīng)算很體諒你了。廢話少說快進去,見到人不就知道了。」員警終於忍不住回話。他跟王芳年齡相仿,左手戴著婚戒。
王芳晃了晃手銬。「這個有必要戴著?」
「耐心點,時候到了就會解開。」員警出手推著王芳進入分局,語氣除了煩躁之外還有點緊張。
分局和機構(gòu)同樣位在五股工業(yè)區(qū)範圍內(nèi),建築規(guī)模自然是比機構(gòu)大上一個層級,但掃視一樓卻只有零星幾名員警。穿過建築前半部的辦公區(qū)域後,拐個彎兩人便來到拘留區(qū)域,兩排鐵柵欄沿著左右牆壁劃分出拘留空間,此刻裡頭都沒有人。中央略嫌狹窄的通道末端有個人坐在塑膠板凳上,穿著成套亮面灰西裝,內(nèi)搭黑色絲質(zhì)襯衫。金項鍊與戒指穿戴在鬆弛的老人皮膚上,點綴上不可一世的俗氣,正如同王芳所熟悉的那樣。
「這還真是好久不見了.......大伯。」
「是啊,從你小子殺了我女兒又毀了我的生意之後就沒見過啦。」
老人習慣性地把黑銀參差的油頭往後梳,衝著他咧嘴一笑。他的拐杖橫躺在大腿上,王芳知道那握柄可以抽出來,前端是把小刀。
「別全都怪我,那件事情大家都有份,而且我以為你已經(jīng)跟他們協(xié)調(diào)好了?」王芳用下巴指向身旁的員警說道:「太囂張的人就會被修理嘛,你那時候就是太不懂得收斂。」
「行了,我來這邊可不是要跟你敘舊的。有正事要辦,你應該也很清楚。」老人拾起拐杖拄地,搖晃著站起身來。
「不是過了十五年終於鼓起勇氣來跟我算總帳的?你知道,我隨時能奉陪。」
「我很想......但不是今天。今天我是來要回我最厲害的打手的。」
王芳聞言笑了出來。「大伯,都多久了你竟然還找不到能代替我的人啊?要警局的人配合你這一次一定付了不少代價......然而你只是想要一個能打的人?」
老人的手杖輕點地面,他皮笑肉不笑地緊盯王芳,混濁的雙眼內(nèi)仍然醞釀著什麼,卻早已失去那股機關(guān)算盡的精明。
「一個人就夠了,只要那個人是你的話。」
「......這麼抬舉我?」
「哈,如果我運氣夠好,你走完這一趟我就能順便算掉這筆帳了。」
老人緩步貼到王芳面前,拐杖重重戳在他雙腳之間,向上吊的視線絲毫無懼於王芳輕蔑的瞪視。
「你不該背棄我們這邊的......瞧你現(xiàn)在這樣子,從一匹狼被活生生養(yǎng)成家畜的感覺很棒是吧?」
「你甚至連養(yǎng)我都不配。你也不配你的女兒、你的孫子和孫女。」王芳俯身,將一字一句輕柔又清晰的送進老人耳裡。「那個姓李的也沒比你好多少,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不斷懲罰你的貪婪,還有他的愚蠢和懦弱......,現(xiàn)在告訴我,你是老了犯蠢,還是又想貪些你根本碰不得的東西才把我找來?」
面對王芳渾身散發(fā)出的壓迫感,老人只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陣帶痰的笑聲。他舉起拐杖輕敲王芳胸口,用同樣細微的音量做出回應。
「我只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她在最後也是這麼對你說的,不是嗎?」
※
「哥!」郭以柔跪地撐住郭英宸即將癱倒在地的身軀,雙眼慌亂地掃過他身上沾染的血跡。她的身軀因為震驚而僵硬,抱著郭英宸卻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尹德從另一側(cè)伸手護住郭英宸的背部,出聲喚住郭以柔,讓她重新集中注意力。
「先冷靜點,深呼吸......好,我們現(xiàn)在讓他平躺下來,妳能去找個東西墊他的頭嗎?」
郭以柔顫抖著點頭,唇齒間漏出氣音,卻無法組成字句。她一離開,語芯立刻補上她的位置,動手解開郭英宸的襯衫。儘管白襯衫髒得一蹋糊塗,他的胸部和腹部似乎沒有受到重大外傷,只是有些看似被毆打過後的瘀青和挫傷。語芯接著拖住他的下巴和後腦杓,輕輕轉(zhuǎn)動他的頭觀察;面部和身軀同樣有瘀傷,大部分的血跡來自鼻樑遭受毆打,但所幸頭部似乎沒有遭到重擊。
「他看起來像是去跟人鬥毆還怎樣的。」語芯示意尹德看向郭英宸的手,兩手指關(guān)節(jié)都破皮得相當嚴重,已經(jīng)開始有浮腫的跡象。
郭以柔踉蹌的腳步回到家門口,她從臥房拿來枕頭,還帶了一壺水以及幾條毛巾。她看起來仍然沒有完全從震驚中恢復,但至少已經(jīng)足以針對情況應變。
「來──好了,這樣可以。」尹德接過枕頭放到郭英宸的頭下方,「別擔心,傷勢不嚴重,只是看起來嚇人而已。」
「......哪裡不嚴重......痛死我了。」郭英宸原來沒有昏過去,只是他的雙眼腫到看不出有沒有睜開。
「你還醒著?而且還聽得見,很好,注意力集中點,告訴我,你身體有沒有哪邊劇痛?或者有印象被很不妙的東西打中?」尹德把毛巾沾濕,慢慢抹掉郭英宸眼眶周圍的污漬。
「三個......。」
「講得出位置嗎?」尹德的內(nèi)心飆起髒話,但是在家屬面前必須維持冷靜。
「......三個人,我只幹掉三個人,就落得這副模樣。」郭英宸顫抖著舉起右手,端詳自己指節(jié)上殘破的血肉。
「我需要你回答問題!不正常的劇痛,有還是沒有?」
郭英宸緩緩轉(zhuǎn)動眼球,終於定位到了尹德臉上。他微張的嘴牽拖著血絲,竟是露出一個微笑。
「沒有,和躺在河堤的那二十幾個人比起來,我傷得算輕了。」
郭以柔無聲蹲在尹德身旁,接過他手上的溼毛巾,輕點郭英宸嘴角的傷痕,令他痛得輕抽一口氣。
「傷成這樣......這樣你就滿足了?」
「感覺其實還不賴,不過明天就會後悔了吧。」
「那麼,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忘了告訴我?」
郭英宸深吸一口氣,胸膛顫抖著緩緩起伏。他的手指孱弱地勾住妹妹的衣角,直到她也伸出手,帶點遲疑地握回去。
「怎麼會忘呢,我可是一直記著不能告訴妳的。」他的笑容褪去,眼睛睜得更開了些。「我們家的男人盡是些糟糕的傢伙,我不想要妳認識他們。」
「王芳也是嗎?」
「......就連我也是。」
郭以柔輕哼出聲,她定定注視著郭英宸的臉,像是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處理他一樣。她似乎不怕郭英宸身上的傷口與瘀痕,最初被嚇壞的模樣已經(jīng)無影無蹤。
「不過在這之前──妳可能會想去看場電影。僅此一場,錯過可惜呢。」
「講什麼鬼話?」尹德完全沒有頭緒。
「電影......你說這個?」語芯倒是反應了過來,從口袋抽出郭以柔給她的電影票。「這到底是什麼?」
「那是王芳準備好要給妳的,以柔。」郭英宸越講話反而越發(fā)有精神,「讓妳明白這一切......我們家所有狗屁倒灶的事情。」
「我不明白。」郭以柔皺起眉頭。
「所以才要去啊。我可以拜託你們嗎?」郭英宸再度轉(zhuǎn)向尹德。「王芳也會在那裡,你應該也想見他對吧?」
「我還有一堆事情要問你──」
「我來問。」語芯將票塞回郭以柔手中,對尹德說:「你帶她去。」
「......妳是不是知道什麼?」尹德不願這樣想,但這一整晚語芯都比他要來得更專業(yè)。雖然有可能只是他笨,但尹德還是看得出語芯眼裡的意圖。
「我只是覺得你去見王芳會比我去有用而已。」她倏地將視線瞥向郭英宸,「──而且我也有問題想要問你。」
尹德嘆一口氣,見到郭以柔忐忑的目光投射過來。她還沒準備好,她怎麼會有時間準備呢?就連尹德都覺得這一切唐突地莫名其妙。
「妳真的要去嗎?以我對王芳的理解,妳不會在那邊見到什麼好事,不管是什麼事情。」
「就算你不想,我也會自己去。」郭以柔的語氣意外強硬。
尹德心虛地點點頭。他在想什麼?沒有人會在這種情況下甘願繼續(xù)被蒙在鼓裡的,可能除了年幼的他之外。
「走吧,我車就停在巷子口。」尹德話還沒說完,郭以柔便推開家門走了出去。白色的體育服上還沾著郭英宸的血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