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父子(上)
愛德華王站在高塔上,手撫窗臺,仰望天際。高塔與城堡遙遙相望,從這裡俯瞰能將整個布魯家盡收眼底。這是二王子丹尼爾生前最愛之地,丹尼爾最喜歡坐在這窗臺上,盯著白雲(yún)發(fā)呆。他做白日夢的神情,簡直與小丹尼爾一模一樣,他們迷濛的湛藍雙眼裡,似乎都藏著一個最美最遙不可及的白日夢。
愛德華王對著窗臺發(fā)呆,思念亡子。
「人家好歹也是中陸霸主,」二世上了高塔,「你一句話就將人家差去當(dāng)保母。世人知道愛德華王的慈愛,但知道他這麼能言善道嗎?」
「中陸王本來就要去找聖泉,」愛德華王沒看向二世,「他帶著我的裝備與軍隊,我要他帶上我孫子又何妨?」
「刀劍無眼,」二世加重語氣,「人家可不是去玩的。」
「我不認為丹尼爾待在家裡會更安全。」愛德華王正視二世。
「你認識那中陸王才多久?」二世失笑,「放心將寶貝孫子交給他?」
愛德華王:「中陸王很滿意我們之間的交易,但丹尼爾不會受制於人。睡獅以為入口的是塊肥肉,但我想他分不清楚, 嘴中肉是小白鴿還是猛禽,我不會像他一樣小看丹尼爾,又為什麼不放心?」
「哼,」二世冷笑一聲,「李奧?里昂自以為談了筆好交易,他只看見你的慷慨仁慈,卻沒看出你的老奸巨猾。竟然天真的以為,能靠當(dāng)幾天保母,換得布魯家?真是讓人難以置信的異想天開。」
愛德華王:「我說要將布魯家給他,不是騙他。」
「但你也沒將話講完,」二世目光冷冽,「你給他的,只是半個布魯,只是表面上的布魯。金銀財寶是身外之物,錢是世上最沒價值的東西,畢竟四下流通,誰都能擁有,誰都能有的東西就不是什麼稀罕物。你享受太久的榮華富貴,深知這一點,才會輕易將金山送人。我雖然沒你享福的久,但也分得清楚,什麼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喔?」愛德華王似笑非笑,「布魯家的金山也入不了你的眼?敢問王子殿下,在你看來,什麼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二世:「你那幾條金塊我還真看不上,我要的,是真正的布魯家,完整的布魯家。家財萬貫,是一般人對布魯家的印象,這只能拿來矇騙像李奧?里昂那樣的外人。我是布魯,當(dāng)然知道布魯家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我要布魯家的神兵團。」
愛德華王不動聲色,他早就料到二世會這麼說。
二世:「神兵團,這才是布魯家最有價值的東西。擁有它,無論你回頭就將布魯家隨手送人,我都能搶回來。但神兵團只存在傳說中,愛德華王年少時,率領(lǐng)部下浴血奮戰(zhàn),尚不曾驅(qū)使神兵團,老年後,喜愛和平,偏安南方更不需要神兵團。你從沒讓我見過神兵團,甚至連提也不提。我差點都以為,這是不知道從哪裡給布魯家捏造出來的謠言。」
愛德華王:「差點?」
二世:「差點。直到我聽見大學(xué)士和奧斯汀談?wù)摬剪敿业臍v史???」
「奧斯汀?」愛德華王瞇起眼睛,「那是誰?」
「奧斯汀?巴羅。」二世懶洋洋的回答,「他是大學(xué)士的學(xué)生,會成為布魯家下一任大學(xué)士。也難怪你不記得他,他身體弱,是巴羅家唯一一個沒有成為騎士的人。」二世不願花時間討論家臣,將話題拉回來,「布魯家的王位傳承,需要連同繼承信物一併傳給繼承者,持有繼承信物不僅能獲得統(tǒng)治的正當(dāng)性,還能得到布魯家的神兵團。」冷笑一聲,「重要的是神兵團,誰理那什麼統(tǒng)治的正當(dāng)性,誰有本事坐上那位子,不正說明了他統(tǒng)治的正當(dāng)性?你不這麼認為嗎?父親?」
愛德華王不置可否。
二世:「繼承信物會認定主人,交給主人後,除了主人自己,任何人都取不下來。」
愛德華王:「這些我比你還清楚,你不是特地來對我說些我早就知道的事吧?」
二世:「當(dāng)然不是。我不是來和父親談父親早就知道的事,而是來向父親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愛德華王:「屬於你的東西?」
「父親聖明,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東西。身為你的長子,我生來就獲得繼承王位的正當(dāng)性。但由於你的偏愛,」二世目光黯淡,「那東西落入次子丹尼爾手裡。他現(xiàn)在既已不在,我想,那東西應(yīng)該在你身上。今天,我便是來要繼承信物的。」
愛德華王:「屬於你的東西?繼承信物屬於王位繼承人,而不是屬於長子,敢問王子殿下,有什麼底氣這麼說?你是王位繼承人嗎?」
二世臉色陰沉:「丹尼爾已經(jīng)死了。」
愛德華王:「不是所有丹尼爾都死了。」
二世一愣,「你將那東西給他了?」
愛德華王:「你不會以為,我會將丹尼爾的安危指望中陸王一人?我的孫子,唯獨我能保護,縱使黃金勇者來了,也愛莫能助。繼承信物,才是丹尼爾的保命符。礙著那東西,你也不好動他。」
愛德華王不知道,二世以為繼承信物在愛德華王手上,打算趁丹尼爾這趟出門讓他死在外面,派了刺客一族暗殺丹尼爾,卻沒想到,丹尼爾會被克萊德半路劫走。克萊德怕刺客一族還會再派人來殺丹尼爾,謊稱丹尼爾手中握有布魯家機密,二世大人不殺他,改為活捉他,沒想到,卻一語成讖,既然繼承信物在丹尼爾手上,二世現(xiàn)在不能殺他,得逼他將東西交出來。
得將暗殺丹尼爾的委託收回,希望還來得及,二世心中焦急,臉上仍不動聲色,「就為了這種原因,你將那東西給了他?你什麼時候給他的?」
愛德華王:「早在他小時候我就傳給了他。」
「小時候?」二世沉聲:「你早在他小時候就打算將王位傳給他?」
愛德華王不答,只說:「早在丹尼爾小時候,我就將繼承信物給他,但他不知道那東西就是繼承信物,所以無論你怎麼威逼利誘,都無法從他口中問出繼承信物。」
布魯家的繼承信物由歷代王自行決定,是以除了愛德華王,沒有人知道他傳給丹尼爾的繼承信物是什麼。愛德華王知道兒子們遲早會知道自己將繼承信物傳給孫子,為了保護丹尼爾,他並沒有讓丹尼爾知道那東西是繼承信物,而是將繼承信物當(dāng)成一般禮物送給丹尼爾,但他堅信,聰明如丹尼爾,等他長大後,一定會發(fā)現(xiàn)繼承信物是什麼。
二世默不作聲,不知道在想什麼。
愛德華王卻還嫌對他的刺激不夠,繼續(xù)說:「我將繼承信物當(dāng)成一般禮物送給丹尼爾,但他從小到大,我送的禮物還嫌少了?他或許將繼承信物放在家裡,或許帶在身上,誰知道呢?他那麼愛往外跑,又或許,早就將繼承信物落在外面了。」
二世大怒:「你就這麼對布魯家的寶物?」
「什麼叫寶物?」愛德華王也怒了,「讓你們自相殘殺的東西叫寶物?我還寧可那東西被丹尼爾帶出門,在他一次外出時落在外面,永遠找不到!反正繼承信物只有布魯家的人能用,我不怕被外面的人撿去。我看你對繼承信物一無所知啊,二世。你可知道,為什麼我從來不用繼承信物?」
「懦弱?怕事?」二世不以為意,「我沒那麼多心思去猜老父的心思,畢竟那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摸透過。」
愛德華王:「繼承信物能號令神兵團,上面擁有強大的力量,要是繼任的布魯王者鎮(zhèn)不住這股力量,就會遭上面的力量反噬而亡。你只知道我從來不用繼承信物,卻不知道我為什麼不用。我不只自己不用,我也不會讓你們用。」
二世:「你老了,父親。你又能管我們多久?你管得了我們一時,管得了我們一世嗎?適時放手吧。」
愛德華王想到自己的確不久於世,這野心勃勃的長子,看一眼少一眼,忍不住溫言相勸:「號令神兵團有什麼好?你是我的長子,布魯家現(xiàn)在也是你在掌事,我死後你登上王位,沒有人敢有異議,你不需要繼承信物就能登上王位。布魯家的大王子,還有什麼是想要卻得不到的?」
想要卻得不到的,二世盯著父親,他覺得他永遠都得不到。
二世卻沒說實話,只說:「我要天下。一樣的願望,李奧?里昂想靠聖泉來實現(xiàn),他將願望寄託在那虛無飄渺的傳說上,我與他不一樣,我要靠實戰(zhàn)取得天下。身為布魯,我已擁有南方,已擁有雄霸一方的資本,李奧?里昂雖然只是忽然竄起的野王,但他卻擁有讓人望塵莫及的武器─黃金勇者。誰能與擁有神兵器的黃金勇者對抗?我需要神兵團的原因不言而喻。」
「你想要神兵團,不也是將願望寄託在虛無飄渺的傳說上嗎?」愛德華王失笑,「你已擁有黎明騎士團,當(dāng)今最強的騎士,他們不就是你的神兵團嗎?你不希罕這看的見、摸的著的神兵團,卻將心思放在那從未見過,只存在於傳說裡的布魯神兵團?你剛也說了, 錢是世上最沒價值的東西,對於這一點,我深感同意。我不在意死後萬貫家產(chǎn)會去哪裡,我只在意我的子孫,你們對於我來說,才是真正重要的。如你所說,我老了,又能管你們多久?管得了你們一時,管得了你們一世嗎?所以,我才想在我闔眼前,確保我的子孫們能互相扶持走下去。」愛德華王哽噎,「我看不到那時候,二世。你能向我保證,替我見證我想見的嗎?」
二世見父親難得對自己流露出慈愛,語氣也軟了,「你想要你的子孫平安,就不該將繼承信物給丹尼爾。我將那東西拿到手,便不會為難他。你如果真的想保丹尼爾,就告訴我,你傳給他的繼承信物是什麼?」
愛德華王:「我想保的不只是丹尼爾,還有你,二世。我如果真想保你,就必須阻止你動用神兵團。我要我的子孫平安,不只是我的孫子,還有我的兒子。我已經(jīng)失去一個兒子,別讓我再次體會喪子之痛。」說完望向窗外,「這是丹尼爾生前最愛之地,他總說,坐在這裡離天空好近,常想像自己是隻鳥。」
二世知道父親思念亡弟,當(dāng)然,每當(dāng)愛德華王想念次子丹尼爾時,都會來這座高塔,這丹尼爾生前最常待的地方。丹尼爾因為身體的關(guān)係,不能像二世和強納森那樣來去自如,他只能待在布魯家,而他最常待的地方就是這座高塔,他和他的手足不同,不能當(dāng)自由翱翔天際的白鴿,只能深鎖布魯家高塔當(dāng)籠中鳥。
「丹尼爾一直很想變成鳥???」二世回憶,「他老說,想知道飛翔的滋味???不知此刻,他是不是真的如願成了天堂鳥???」
「是我不好。」愛德華王嘆氣,「明知道他最喜歡上來這裡,卻沒派人盯緊他。」
二世:「這不是父親的錯,誰又會想到,丹尼爾竟然會從他平時最熟悉喜愛之地摔下去?他來這裡多少次了,誰能想到竟會失足???」
愛德華王聽著,忽然掩面哭泣,「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不是父親的錯???」二世上前輕拍愛德華王的背,「無論是丹尼爾的死???還是他是個傻瓜???」
聞言,愛德華王眼中閃過憤怒,他用力推開二世,「不準(zhǔn)你侮辱你弟弟!」
二世對愛德華王突如其來的憤怒感到微怒,隨即失笑,「侮辱?你將事實稱之為侮辱?哼,你慈愛的稱他為傻孩子,卻不準(zhǔn)我們背地裡叫他傻瓜。整個布魯家誰心裡不清楚,二王子是個傻瓜?你可知道,比傻瓜王子更好笑的是什麼嗎?傻瓜王!愛德華王竟然將王位傳給一個傻瓜!愛德華王是名副其實的傻瓜王!」
二世一口一個傻瓜,存心要氣愛德華王,而這點確實奏效了。
「住嘴!住嘴!」愛德華王一面怒吼,一面用力捶打二世的胸口。
二世看著怒極的老父,向來心平氣和的父親,就連剛才與自己談?wù)摾^承信物,明知自己為了那東西不惜傷害丹尼爾,連提及自己這些不堪的野心時,父親都沒動怒,仍是溫言相勸,唯獨提及亡子,父親一貫的冷靜才會徹底消失。
活著的二世,了不起在愛德華王波瀾不經(jīng)的心河上暈開漣漪,死了近二十年的丹尼爾卻可以翻起浪花。
二王子丹尼爾是愛德華王的死穴,縱使他逝世多年亦然。
二世推開愛德華王的手,「哼!你管得住他人嘴上不笑他,能管住他人心裡不笑他嗎?」
「你走吧,」愛德華王不願再與二世繼續(xù)丹尼爾的話題,「這裡是你弟弟丹尼爾生前最愛之地,你別在這裡說這些對他不敬的話。」說著指向門口,示意二世離開。
二世不打算離開,他父親能為了繼承信物,為了姪子丹尼爾,對著自己苦口婆心半天,唯獨亡弟丹尼爾,提個幾句父親就受不了,可他偏不照作。
二世:「這裡是弟弟最愛之地,父親能來此緬懷弟弟,我就不能了嗎?丹尼爾在世時,是很歡迎我來這裡找他的。」
愛德華王不答,但從他急促的喘息聲與漲紅的臉得知他已氣急。
二世見愛德華王動怒,沒意識到此刻自己心中比怒意更盛的心酸,縱使心下一沉,嘴上卻仍不饒人,得逞似的要再折磨父親幾句,老父目眥盡裂的神態(tài)似乎給他洩恨的快意,他就是要拿刀往父親心窩捅,直往死穴剜,殊不知,手上這把刀是雙面刃,傷害父親的同時也傷了自己。
二世:「丹尼爾生來就是傻瓜,不怪他,也不怪任何人。他生性善良單純,為人和善,大家都喜歡他,就算稱王,沒有人會笑這個傻瓜王。眾人要笑,也是笑那個將王位傳給他的老糊塗。」
愛德華王大怒:「你???」
愛德華王知道,自己當(dāng)初要將王位傳給丹尼爾,引發(fā)布魯家幕僚激烈的唇槍舌戰(zhàn)。眾人甚至認為,將王位傳給丹尼爾已預(yù)示了布魯家的滅亡,萬萬不可。愛德華王看著這個長得像極亡妻的愛子,便決定獨排眾議,宣布將王位傳給丹尼爾。但才剛宣布沒多久,丹尼爾就從這個平時他最愛待著的高塔上摔了個粉身碎骨,是以至今布魯家仍是愛德華王稱王。
二世:「我實在想不透,父親為什麼能這麼偏心?我從小遵守了一切的規(guī)矩,但你最愛的還是他???我擅長謀略,有野心,有抱負,有遠見???理應(yīng)是你最合適的繼承人???可你卻偏偏鍾愛丹尼爾!難道我做的一切,還遠遠及不上一個傻瓜嗎?」
愛德華王賞了二世一巴掌,喘著氣說:「不準(zhǔn)你這樣說丹尼爾???你這樣壞心眼???又怎麼及得上他!」
愛德華王年老力衰,這巴掌打得既不大力也不響,卻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氣得直發(fā)抖。
二世冷笑:「他不能選擇成為傻瓜???就像我們不能選擇,長得不像過世的母親。」
愛德華王聽到二世提起亡妻,知道一直以來,自己都因為丹尼爾長得最像亡妻,而更加偏愛他,二世這短短一句話,其實飽含了多年來的隱忍與對父親不公平的抗議。但即使這樣,愛德華王也無法原諒二世對丹尼爾出言不遜,一時之間,只覺得五味雜陳,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二世:「同樣是你的兒子,你卻因為這種愚蠢的原因差別對待???哼,真不知道真正的傻瓜是丹尼爾還是你。」
「說夠了嗎?」愛德華王的聲音虛弱,「說夠了就滾出去吧???我還想在這裡多懷念丹尼爾一點???」說完逕自跪在窗臺前替丹尼爾禱告。
從以前到現(xiàn)在都是這樣,丹尼爾讓人擔(dān)心,父親的目光便始終在他身上,願意花更多時間陪他。自己什麼都好─正好給了父親不需要花心思在自己身上名正言順的理由。丹尼爾就連死,都能佔有父親更多的時間與心思。
「他都死多久了?你還在想著他?」二世心灰意冷,「你寧可花全副心神想著那個不復(fù)存在的兒子,也不願意多看一眼你活生生的兒子?活著的愛德華?二世,始終敵不過死去的丹尼爾???」
愛德華王似沒聽見,仍在窗前禱告。
二世看著愛德華王,見他嘴上唸唸有辭發(fā)瘋似的禱告,而那禱告從不為了活在現(xiàn)世的二世、強納森甚至是愛德華王自己,卻全是為了死去的人─母親與丹尼爾。二世深知父親的心已死,他的父親早已跟著母親與丹尼爾死去了。
念及此,二世忽然流下淚來,低聲說:「父親,這是我最後一次求你???請你看著我???」
愛德華王仍舊自顧自禱告。
「一次也好???就只一次???」二世泣不成聲,「你能不能別提丹尼爾???只看著我???」
愛德華王對於兒子最後的求救恍若未聞。
二世只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與自己僅有的、最後的一線牽繫,已蕩然無存,且是被眼前這名男人親手斬斷的。
二世悄悄靠近愛德華王,將手伸向他的後頸,虔誠的愛德華王渾然不覺,仍舊禱告。
「你幹什麼?愛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