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時之海漂浮淺色的夢──讀《遷居啟事》及趙文豪其人
今年盛暑,於桃園機場初識頂著一頭蓬鬆金髮的文豪,遠看彷彿海浪漂浮著夕暉,盪開的親切笑容如展翅而去的白鷗,令人不自覺想要親近,安全感源源不絕自心坎噴湧,弄濕了靈魂似乎也無所謂。許久之前,就聽聞趙文豪這人,但物理距離猶如一堵高牆,阻隔了對詩人以及其詩的感受,認知受想像力無端操弄而產生誤讀,直到接觸他本人,以及他的新作《遷居啟事》,才稍稍踏進他心中那片閃閃銀亮而不刺燙的海灘,輕輕地留下即將被白波摟擁而去的腳印。
單就《遷居啟事》的內容而言,與其說是寄託諸多無宿之願的夢囈,不妨理解為詩人力欲於現實孕育一片夢之海洋,令時間於其中漂泊,流逝到哪,哪兒就是歸宿。相對於「居」這停駐於一地,隱喻著與土地、記憶鑲嵌的概念,遷徙則有著邁出腳步,跨往新地域的指涉。卡爾維諾提及:「有始有終走完旅程,無論那是人生或文學的跋涉,都可以讓人獲得無與倫比的成就感。」對於詩人而言,將旅行視為敘事結構,且力圖於實踐於字句中,這是我對《遷居啟事》的初步印象,在人群隨著流動的時間舉措不定,即使困惑仍要透過細膩地觀察社會動向,藉此不停自我辯證,這便是我接下來要談的,文豪詩中大量出現的海洋、時間與夢彼此間的依存關係。
由〈我的房間有時是海〉、〈沉默是海匯流成像我這樣焦躁過動的鬼〉、〈鱒魚先生〉等詩作,可以粗略讀出「海洋」這富涵生命力的物事,有時緩慢,有時激昂,憑著流動的意象,去闡述渺小的人類對於海洋的憧憬及隱匿於心的惶恐──太過廣闊是把雙面刃──縱然人以胚胎之姿被母體的羊水裹覆,海洋依舊是人類肉身生存的原鄉,是故詩人在〈我的房間有時是海〉提及:「我的房間有時是海/每天都在想像逃離的/景況在我的房間/我/在椅子上漂來盪去/盯著發光的螢幕/裡面有一座海……」為了抵抗海洋予人的巨大壓力,詩人將其簡化,被人造的框架拘束,而詩人本身又被自我的房間所困囚,於狹小的彈丸之地如一條魚在椅子上漂來盪去,看似坐立難安,眼睛卻望著腐壞的日常。吳爾芙表明過:「女性若是想要寫作,一定要有錢和自己的房間。」詩人居於房間之海,將海視為寬宏且有變化的流動,而提到流動,就難免與時間牽繫在一塊,面對時間匆匆降臨並果斷離逝,大多數人都會焦慮不安,誠如〈沉默是海匯流成像我這樣焦躁過動的鬼〉中,以「我」於列車所見事物為敘事主軸,穿插外界景致如車頂的雨像沉睡的舌頭,彰顯車廂內的沉默是普遍性的無奈,起因於一切旅途必然有所終站:「我說的這場未竟的/雨啦/我想「生命太短,還是必須及時遺憾」與『「終點站到了」彷彿說好似的/身旁的乘客/醜的美的高的愛的掛了的』等傳達出的,時間對所有人都很仁慈,給予相同的刻量;但同時也很殘酷,讓所有人都必須被它所推挪,無從選擇。而詩人在此詩懷擁著希望與失落參半的默然,也可說是被現實邊緣化:「只有我還在位置上等/永遠不會到的那一站/有語/我聽不見。」
回扣到《遷居啟事》的封面,一位長髮少女背對讀者面向扭曲的時鐘,望著戴著帽子的魚,不禁讓我聯想到超現實主義大師達利的畫作《記憶的永恆》,在畫作中時鐘總指著六點,表達了某些思慮上的固著性。而他的「軟鐘」說明了時間之不可逆與無情,而詩人用沉默和海的遼闊,去詮釋時間的無情。在〈鱒魚先生〉裡,呈現出詩人細膩的想像與乍似詼諧俏皮的煙霧彈。據詩人表示,他本身非常害怕魚,也曾溺水過,卻書寫了魚與海洋,這可否視為抗拒恐懼的作為猶不可知,這首詩記載著詩人於床上回溯的種種:「是否你也曾受過這樣的傷/在即將來到的清晨之前/像是剛從波士尼亞回來的蟻/躺在充滿瘡孔的床上/然後/緩緩伸出所有的觸鬚/是夢/黏著在一棟棟多彩的屋舍」在詩人的諸多作品之中,「夢」是一個很關鍵的名詞,說《遷居啟事》是本直視夢正面或負面影響的詩集一點也不為過。夢往往是共同焦慮難以出口的宣洩地,被年輕人當作與世俗妥協或屈從的合理化藉口,透過把傷痛與夢相互標籤的行為,讓內心苦悶一時可以安頓,不至於分崩解析,也許是詩人想別頭不忍卒睹,卻又不得不定睛凝看的自我療慰吧。
在許多首詩作都能看到詩人對於夢的大力書寫,〈歲月靜好〉提到了憂傷與夢和海邊的關係;〈陪我散散步〉訴說「城市像緩緩聚集的夢」;〈如果我的夢夠長〉則溫婉地吐露詩人對於親人辭世之後的悲痛,希望以夢再度回首吃著燒餅、聽聞芝麻小事的動人深情……有些夢是有必要性的──在想像上諒解現實的不可撼動。而〈一首讀詩的方法──致祖母〉提及了「鑰匙在生鏽的時間上/勉強發獃」、「臥室的夢怕黑」、「但唸詩是困難的/眼睛是海/幾封家書就夠她海角天涯」等,可以看出詩人儘管技巧純熟,也逃不離習慣使用的語彙,縱然運用海、時間與夢的銜接,將情感有節制地漲退,並加上莫可奈何的自嘲突顯個人風格,擺脫重複性高的「語癖」仍是每位對自我有要求的詩人必然要踮腳險越的坎坷之繩。
以從容的心摸索社會脈象,不置入過多批判,也是個能在文豪詩中看到的面向,如〈有時候我的臉就只剩下皮〉、〈你的遷居建議〉、〈寫給香港的三首詩〉等,可看出詩人敏銳的眼神如刀,卻仔細地把情緒分割為一個個故事供人深思,並企圖在體裁上大膽嘗試,將文句的語暢賦予視覺的聯想(香港的三首詩之二中排列的蛋糕),這是值得讀者反芻再三,同時勾起好奇心的書寫方式。與文豪的詩觀有著不小的牽羈:他認為寫詩是讀一種氣氛,好像能做一個魔術師,把時空凝住。把寫詩當成變魔術,挑戰自我也給予讀者嶄新的體會。
文豪的詩有時光是詩名就很浪漫,如〈被日子過的每一顆月亮〉。有的詩句盈滿童趣:西瓜今天背在樹上、太陽今天背在圍籬上;有些詩作淌著濃縮後的邊緣,如〈人際行動基地臺〉講述靈感與人生各種瑣事的連結,有些過於喧囂的孤獨;要不就是〈退稿信〉裡談普羅大眾對年輕人的片面理解與無力抵抗。文豪本身熱情洋溢,待人知禮明曉進退,詩作卻是大異其趣,彷彿對著熄滅的蠟燭喃喃自語,任由時間這條無尾之魚在滿是柏油的馬路上拖曳,將原本的亮鱗一片片削去,遍地的碎片反射天空這塊海洋無欲的俯瞰,這樣的傷疼陷落在一個人身上,而他卻更加積極面對人生,因此更教人憐惜。或許每個人皆為彼此的異鄉、孤島,但我從文豪的詩句、他開朗卻深藏暗鬱的形象,讀到了一片朦朧、沒什麼船隻航行的時之海洋,在那兒,只有純粹的傷與夢可以漂浮,但看起來都很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