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希雅的出現讓氣氛瞬間降到冰點,黑色的形影宛若巨大的野獸,隨時都可以將茱莉蕥毀滅殆盡。茱莉蕥手足無措,恐懼在心裡蔓延,米希雅出現的當下,她唯一的想法只有:完蛋了。
完蛋了,一定是她平常對龍族態(tài)度太差,甚至試圖傷害潘索笛亞,現在米希雅來報復她了。
但事情不是往茱莉蕥想的那樣發(fā)展。
就當她以為人生要就此終結,準備閉上眼睛迎接死亡的時候,米希雅倏然傾下身軀,放低姿態(tài)與她平視。她輕輕地說:
「我女兒跟我談過妳的事,她說詛咒讓妳很困擾,我仔細想過,覺得很抱歉。對不起,我會試著補償妳一點。」
茱莉蕥瞠大眼睛,完全說不出話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引以為豪的耳朵不可能欺騙她。
高高在上的米希雅、詛咒巫貓的米希雅、貴為龍族領導者的米希雅,居然會……跟她道歉。
錯愕的情緒、驚訝的情緒、害怕的情緒、高興的情緒……這些情緒交織在一塊,五味雜陳,她都快分不清楚是什麼感覺了,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只有狂喜。
最後茱莉蕥露出了宛若哭泣的笑容。
「……嗯。」
「潘笛就請妳多多照顧了。」
喪神祭是個反省的節(jié)日,但很少人知道,會反省的不單單只有凡人,還有神。
於是在階梯平臺上,茱莉蕥跟潘笛的燭火旁,米希雅點亮的燭火緊挨在旁,三盞燭火默默為夜間添上一點光芒,溫暖而堅定,彷彿在宣示就算祭典過去,今晚所許下的願望也不會輕易改變。
米希雅跟茱莉蕥道歉時,不遠處的依萊跟伊修斯目睹全程。等米希雅跟茱莉蕥得到和解後,依萊還是愣在原地,不知道做何反應,直到有人拉了他的衣袖一把。
「走了,你還要在哪裡看多久?」
伊修斯又扯了依萊的袖子一下,轉身就要離開廣場。依萊愣了一下,然後才乖順地跟著伊修斯走,但仍不時頻頻回望。
「伊修斯,不用過去說些什麼嗎?」
「不用。」伊修斯沉默半晌,又補充道:「有些事情只要知道就好了。」
「咦?」
他們離開廣場,穿越祭典擺攤的街道,道路的盡頭擺了一些供人休息的涼椅,此時四下無人,大家估計還忙著在逛攤跟在廣場點燈。
伊修斯找了個幽靜的位置坐下,拍拍身旁的位置暗示依萊,依萊從善如流地坐到他身旁,等待伊修斯解釋。
照明魔法閃爍不定,各色燈光在伊修斯臉上恣意遊走,於他線條柔和的五官上留下陰影。伊修斯沒有說話,似乎在正整理思緒,過了一會,他終於想好要說的話了,謹慎地開口:「我們不會干涉其他神選者的私事。」
在依萊充滿耐心的注目下,伊修斯繼續(xù)說下去:「我們是工作上的同事,但同時也像是朋友或家人,因為距離太近,一旦起了爭執(zhí),或是有選邊站的事情發(fā)生,就會變得很尷尬。
「所以,神選者間相處的潛規(guī)則是:我們不干涉其他人的私事。」
「什麼意思?」
「別急著插話,我正在解釋。」伊修斯把玩著外套袖口,嘴上雖然這麼埋怨,但沒有不開心的神色。「簡單來說,假設今天我跟你吵架了,因為摘星宿是個很小的地方,大家很快就會知道,但在沒影響到自己的情況下,沒人會刻意去提,也不會選邊站,就當作公開的秘密。
「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有很多事情,大家都是私底下知道就好。龍跟巫貓有疙瘩的事情很久了,很快的,潘笛跟茱莉蕥交上朋友、米希雅跟茱莉蕥道歉……這些事大家也很快就會知道,但在當事人沒有主動提起的情況下,沒有人會去多說什麼,頂多心領神會罷了,這是神選者間共有的默契。」
「這樣啊,感覺有點冷漠呢。」依萊有些惆悵地呢喃。
「或許吧。」伊修斯凝視著他,清亮的黑眸中有著超齡的黠慧,彷彿乘載在這具青嫩身軀中的,是個活過悠久歲月的靈魂。
「我們是工作上的同事,但同時也是朋友跟家人。正因為神選者的關係是這麼緊密又複雜,想要減少摩擦,最好的方法就是適度地給彼此空間。」
依萊陷入沉默,神情若有所思,過了半晌,藍眸重新聚焦在伊修斯臉上,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
「所以如果我說,想知道你更多事,對你來說會是冒犯嗎?」
伊修斯沒有想到依萊會來這招,他瞠大眼睛,表情空白,當他回神時,嘴裡碎念了一句「得寸進尺」。依萊意識到這個玩笑有點過頭了,正要補充「不想說也沒關係」,沒想到從伊修斯口中滑出的下一句話,卻出乎他的意料。
「……不會。」
依萊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伊修斯又重複了一次,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我不覺得是冒犯。而且有些事本來就該告訴你的,只是你之前狀態(tài)很不好,我不想造成你的負擔。」
負擔?依萊直覺地往壞的那面去想。在他既困惑又驚訝的目光下,伊修斯梳理思緒,緩緩開口:
「我是窮人的小孩,有五六個哥哥姊姊,我是最小的那個。我父母沒什麼經濟能力,連自己都快養(yǎng)不起,卻沒有節(jié)育觀念,太多的小孩讓家裡越來越窮,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兄姊開始工作,不然就是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好餬口飯吃。
「我已經不太記得那是幾歲的事情了,可能四歲或五歲吧?家裡大概真的太窮了,養(yǎng)不起我,我被父母賣給人販組織,過了好一段見不得光的生活。我起初被賣給一個富商,後來發(fā)生了一點意外又被賣了回去。因為我展現出魔法天賦的關係,讓高層看上了我,他們教我做一些壞事,因為年紀小,加上那些事都不嚴重,就算被抓到也很容易被原諒。
「同時,高層也把我賣給不同的人,等錢財到手,我就會想盡辦法讓自己再被賣回去,組織就從中賺取差額。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好幾年,一直到我八歲左右。」
明明說的是那麼悲慘的事,伊修斯的口吻卻很平淡,也沒露出什麼表情,就好像把自己跟往事隔絕開來,但眼睛還是透露出一絲迷茫。
「我八歲的時候,人販組織被擊破,我被救了出來,被鑑定出很高的魔法天賦,註定要被栽培成魔法師。從小生活在惡劣環(huán)境的我,無法融入『正常人』的生活,但那時來了一個人,他就像是朋友親人般,很有耐心地陪伴我,陪我度過那段時期。」
伊修斯的話就此打住,依萊愣了一下,發(fā)現伊修斯沒有繼續(xù)解釋那個人是誰的意思,才意識到這段對話已經結束了。
依萊當下只有一個問題想問:「所以……伊修斯,我跟你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啊?」
伊修斯清亮的黑瞳掃向依萊,眼中帶著某種責備,就好像他花了一整天完成的魔法陣,依萊卻看不出有哪裡特別。「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依萊馬上意識過來。「那個人……是我嗎?」
「是啊。」
「我們認識的時候,你八歲我九歲?」
「差不多。」
「我們感情好嗎?」
「算蠻好的。」
依萊每得到一條線索,心中的疑惑就減少一分。他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能明白伊修斯之前的種種行為,還有為什麼在他重傷時,會是伊修斯將他送到醫(yī)護所。
可能出事的當下,他就是跟伊修斯一起行動的吧?
依萊不知道要不要繼續(xù)問下去,在他想清楚前,問句就不受控制地滾出舌尖。「伊修斯,我以前是個怎麼樣的人?跟現在有差很多嗎?」
此話一出口,依萊就知道完了,這顯然不是伊修斯願意回答的問題。那一瞬,依萊腦中閃過好幾種應對方法,但伊修斯的反應卻出乎於他意料。
「以前的你……是個很寂寞的人呢。」
他並沒有發(fā)怒,只是垂下視線,眼神遊走在依萊到不了的地方,口吻不知為何有一點哀傷。
「魔法非常厲害,對誰都很溫和,但也一直都很寂寞。」
當他再度與依萊對上視線時,眼神中的迷茫已經不見了,他柔和地微微一笑。「其實跟現在沒差多少,以前的依萊一直都在,但好像變得比較不寂寞了,我覺得很好。」
依萊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沉默了好半晌,才又開口:「對不起。」
伊修斯眉峰一挑,又變回了原本那個含蓄不坦率的少年。「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你說的那些,我都不記得了。對不起。」
伊修斯眉頭微微一皺,「我就是知道會這樣,才不願意太早告訴你的,至少在你剛到摘星宿的那段時間,沒有打算告訴你。」他嘆了一口氣,一臉瞭然於心。「沒關係的,只要你好好的,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感傷時間突然結束了,一瞬間,一切又回復正常,伊修斯態(tài)度自然地跟依萊話家常,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fā)生過。
「所以說,你跟薩格爾的事解決了沒?」
「啊?」
這話題轉得太快,依萊反應不過來,但下一秒,他就知道為什麼了。
「伊修斯,我能跟你借一下依萊嗎?」
薩格爾從遠處朝他們走來,無聲無息,就像一道白色魅影。
「我有事想找他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