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詞選與習(xí)作」改編作業(yè))
江城子 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凜冬時節(jié),大雪紛飛。
深山密林,唯見一棵枯木參天,枯木下,豎有青石立碑。碑上有字,但歷經(jīng)歲月摧殘、風(fēng)吹雨打,早已模糊不清。
無人知曉,此處葬著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
大雪依舊,只見一位白髮蒼蒼的中年男人,腰間掛劍,捧著酒瓶信步而來。他走到墓碑前,低頭凝視著某個不存在的事物,然後頹然而坐,逕自斟酒。
斟酒的手不停顫抖,不知道是天氣太冷,還是故地重遊,心潮澎湃?
「子瑀……」
中年男人喃喃自語,舉起已結(jié)霜的酒杯就口。
一飲而盡,酒雖冷,但從五臟六腑傳來的灼熱感依舊疼痛,中年男人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才免於在大雪中失去意識。
雖然,在嚴冬的森林裡,就這麼沉沉睡去,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子瑀……」
中年男人伸手觸碰墓碑,像是在輕撫戀人的面頰,眷戀之情溢於言表。
他的表情由喜,逐漸轉(zhuǎn)哀,白雪從他蓬鬆的白髮跟鬍鬚上抖落,眼淚也不自覺簌簌落下,在臉上劃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子瑀……妳為何離我而去……」
或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中年男人曾經(jīng)有過名字,熟人都叫他阿星。
年輕時的他,仗著一身精湛武藝行走江湖,尤以劍術(shù)傲視群雄。
作為劍術(shù)名家,阿星其實可以開班授課,將無敵的劍術(shù)傳給弟子們,讓他們開枝散葉,彼此砥礪,進而領(lǐng)悟出更精奧的武學(xué)真諦。而阿星自己,則老老實實地待在道場指點後進,安分度日即可。就像曾經(jīng)教他劍術(shù)的耆老一樣,也不失為一種處世之道。
但是心高氣傲的阿星覺得,既然身懷絕技,就該大展身手,在這紛亂的世道,開創(chuàng)屬於自己的傳說。
如果不闖出個名堂,又豈能證明自己劍術(shù)天下無雙?
於是阿星在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做過諸多不同的工作,但性質(zhì)大同小異。
殺人。
也許得益於這世道混亂,官府壓榨百姓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民不聊生,日子過得痛苦,殺意自然而生。但是百姓沒有力量,此時阿星便成為他們的劊子手,為民除害,替天行道。
一開始阿星還有堅持,若非貪官汙吏他絕對不殺。但日子久了,為了生計,阿星逐漸放寬標(biāo)準(zhǔn),到最後,一切以錢為主。
阿星的劍下沒有對錯,不分好壞,只要雇主出錢豪爽,阿星沒有第二句話,隔天便提目標(biāo)首級前來領(lǐng)賞。
而錢有何用?吃飯喝酒,花天酒地,日子過得倒也快活。
日復(fù)一日,糜爛的生活幾乎使阿星的劍術(shù)退步,只剩下殺人的本能在體內(nèi)流竄。他不記得自己為何習(xí)劍,他不記得自己為何闖蕩江湖,手中僅存鮮血,跟殺人的快感。
終於,在阿星三十五歲的這年,遇到了改變他一生的人。
「……你蓬頭垢面的,髒死了。」
「閃遠點!誰準(zhǔn)你隨意接近我家大小姐?放肆!」
阿星受雇於某個大戶人家,作為千金大小姐的保鑣,委託內(nèi)容是護送大小姐到不知何處,阿星不在乎,反正他們出手闊綽,阿星聽話便是。
「大小姐,我認為自然就是美,就算我不修邊幅,只要內(nèi)心清澈透明即可。」
「……是喔,可是你好髒。」
「到底誰準(zhǔn)你跟大小姐搭話?有我在,你這武夫別想接近大小姐!」
大小姐芳名「子瑀」,年紀約十五歲上下,皮膚白晰,身材纖瘦,如果再大個幾歲,想必是個亭亭玉立的美女吧。想到此處,阿星不禁微微一笑。
除了子瑀,還有個丫鬟小白,從小服侍子瑀,對子瑀有過度的保護欲,對阿星這個陌生人特別不友善。
閒來無事,加上工作中不能喝酒,阿星只好在子瑀坐騎附近亂繞,時不時跟子瑀搭話,被小白喝斥也習(xí)以為常。
子瑀雖居深閨,但騎術(shù)一流,顯然接受過專門訓(xùn)練。阿星身為保鑣,卻沒有坐騎,但阿星並不在意,他運起輕功,照樣能跟上護送大小姐的車隊。
他們白天趕路,傍晚紮營,入夜後由車夫們輪流守夜,阿星則隨侍在子瑀跟小白的身旁,聽著兩人梳妝談笑。
月明星稀,清風(fēng)吹拂,阿星橫臥樹下,看著不遠處的子瑀發(fā)呆。
這份說不出的異樣感,阿星決定將它深埋於心。
一早,護衛(wèi)車隊離開森林,途經(jīng)郊外農(nóng)田,從高聳的城牆下入城。
眾人在一間氣派非凡的宅邸下停車,由宅邸的傭人們迎入宅邸,阿星則與眾車夫在外等候。
時間分秒流逝,阿星如坐針氈。
太陽逐漸西沉,只見大小姐和小白怏怏不樂地走出宅邸,不發(fā)一語逕自上車,沒有解釋就踏上歸途。
阿星愕然,究竟發(fā)生了什麼?
這趟護送大小姐的任務(wù),來到旅程第四天。
夜晚,眾人又回到前些天的林子裡紮營,火光躍動,子瑀的臉色不太好看。
「怎麼,被男人甩了?愁眉苦臉的,還敢說我醜。」
「你這人怎如此無禮?快滾開!」
「小白,妳先退下。」
「咦?」
待小白走遠,子瑀突然正坐,一臉認真地看著阿星,凜然道:「聽聞您劍術(shù)高強,可否請您在護送我平安返家之後,留下來教我劍術(shù)?」
阿星一愣。
「可以是可以,但何必?有我保護妳。」
「不一樣,我要自己保護自己。」
看著子瑀眼中閃耀的火光,阿星無法拒絕。
兩天後,經(jīng)過子瑀的一番交涉,阿星得以用「老師」的身分進入宅邸,白天教導(dǎo)子瑀劍術(shù),晚上則充當(dāng)宅邸的保鑣。衣食無虞,薪水優(yōu)渥。
練劍之餘,兩人會稍微寒暄,關(guān)係隨著時間而逐漸變好,不再是初見時的冰冷。連丫鬟小白都比之前更能接納阿星,至少不再口出惡言。
「阿星老師,除非必要,否則請你離大小姐遠一點!」至少加了敬語。
夜晚,兩人常常在宅邸中幽會。子瑀漫無邊際說著今天又學(xué)到了什麼,以及宅邸內(nèi)發(fā)生的各種趣事,阿星則隨口說著自己前半生的際遇,例如今天去了哪裡殺了哪位貪官,明天又闖入大宅取走某位豪奢首級,諸如此類,子瑀聽得津津有味。
子瑀天資聰穎,進步神速,抑或是阿星指導(dǎo)有方?總之,子瑀現(xiàn)在學(xué)到的劍術(shù),若能活用,足以讓她在險惡的江湖存活。
但是,阿星不解,為何身為千金的她,需要習(xí)劍防身?
「因為我不想被看不起。」
子瑀說:「我想向所有人證明,就算我是女人,也絕非等閒之輩。我想要讓世人,見識到很了不起的東西。」
或許就是這句話,喚醒阿星心中沉眠已久的,那股衝動。
歲月如梭,阿星在大宅中待了一年,習(xí)慣跟子瑀白天練劍晚上談心的日常生活。
但今日,子瑀要出嫁了,代表這種生活已不復(fù)返。
結(jié)婚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瑀沒有反抗的餘地。
要嫁給一個從未謀面的男人,實是非常不公平的一件事。
阿星也沒有辦法,他只是外人,不能也不可以插手。
只能目送新郎將子瑀接走,而他獨自悵然。
臨行前一天。
宅邸花園,飼養(yǎng)錦鯉的池子旁,子瑀坐在石頭上,默默看著池中魚群嬉戲,不發(fā)一語。
阿星從樹上一躍而下,輕巧落地。
「不想去,就不要去。」
「早就決定好的事,我無能為力。」
「妳可以用我教妳的劍法行走江湖,或是,跟我一起。」
「……謝謝你。」
子瑀莞爾,但眼眶泛淚。
相顧無語,總要有人打破寧靜。
丫鬟小白快步走來,示意大小姐該離開了。
「再會了,阿星。」
這份感情,或可說是愛慕之情吧?日久生情,所言甚是。
阿星並不否認,他這一年裡,喜歡上子瑀。
或許是子瑀那份堅持,打動了阿星。
所以,阿星能夠為子瑀做的,也只有一件事。
「我很想見識,妳心中那了不起的東西。」
傍晚,新郎車隊在即將進城的前一刻,遭遇一位黑衣蒙面人的襲擊。
他僅憑一己之力,便殺傷新郎車隊的隨侍保鑣,巧妙地擊昏新郎,並帶走新娘,隨後遁走,不知所蹤。
太陽西沉,夜色籠罩大地。
僅留滿地狼藉,以及新郎氣急敗壞的吼聲,迴盪在悠悠天地間。
阿星跟子瑀從此隱居深山老林,過著與世無爭,練劍談笑的閒適生活。
本應(yīng)如此。
好景不常,子瑀在某場大雨中受了風(fēng)寒,錯失治療時機,身體日漸虛弱。阿星到處求醫(yī)無果,散盡全身家當(dāng)買藥,但子瑀病情仍不見好轉(zhuǎn)。
阿星內(nèi)心焦急,深怕子瑀有個閃失,只見病榻上的子瑀露出熟悉的笑容,緩緩說道:「謝謝你,給我不一樣的生活。」
「我倆還未攜手闖蕩江湖呢!妳不是要讓世人見識到很了不起的東西嗎?子瑀!」
「……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眼神中的火焰逐漸熄滅,阿星緊握著的小手失去溫度,他心疼子瑀因為家務(wù)跟練劍而長滿厚繭的手,他心疼子瑀跟著自己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苦日子,但是他無法接受子瑀跟不認識的男人結(jié)婚,他無法忍受子瑀躺在別的男人懷中纏綿。這一切出於阿星的私心,也因為他的私心,害得子瑀香消玉殞。
現(xiàn)在後悔,不過徒勞。
阿星邊哭,邊抱起子瑀嬌小冰冷的身軀,葬在一棵參天枯木之下。
他隨手扛起一塊石頭,用利劍劈砍、塑形,並在上頭刻著子瑀的名字,然後將石頭立在枯木前,當(dāng)作墓碑。
隨後,阿星離開這令他傷心之地,獨自浪跡天涯。
子瑀過世的十年間,阿星重操舊業(yè),仍然幹著接單殺人的骯髒勾當(dāng)。
這種行業(yè)或稱「刺客」,或稱「殺手」,總之是在這混亂的時代,自黑暗而生的不祥職業(yè)。
某次任務(wù)的目標(biāo),正是十年前子瑀的未婚夫,阿星這次沒有擊昏他了事,而是逕自闖入府中,不由分說見人就砍,殺到雙眼見紅,幾欲噴出火來。
阿星將自己的無能怒火,盡數(shù)傾瀉在子瑀的未婚夫身上,斲其四肢、斷他命根,要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到底是誰啊啊啊……」
「搶你妻子之人。」
世道紛亂,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阿星年紀愈大,身體力不從心。終於在某次任務(wù)中失手,被多人圍攻,雖然最後成功撤退,但阿星也身受重傷,雙手、雙腳都留下無法完全痊癒的傷勢,這輩子應(yīng)該無望再持劍殺人。
於是阿星輾轉(zhuǎn)各地,耗盡盤纏,最終回到故地。
他帶著濁酒,在大雪紛飛夜,忍受寒冷走到子瑀的墓前。
醉意上頭,心中悲傷更甚,朦朧的淚眼似乎能看見戀人的容貌。
「……你蓬頭垢面的,髒死了。」
也似乎,能聽見戀人的輕聲責(zé)備。
「……我認為……自然就是美,就算我不修邊幅,只要……內(nèi)心清澈透明即可……」
為錢財而殺人,冷血無情,談何內(nèi)心清澈?
因為一己之私,強虜人妻,當(dāng)真英雄所為?
年少輕狂的豪情壯志,因殘酷的現(xiàn)實而逐漸失去本心,不過都是茍且偷生,向世界妥協(xié)罷了。一身絕世武藝又有何用?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終究淪為殺人工具。
但是,這就是人生,只要做事不愧於己,不留遺憾即可。
子瑀幽居空閨數(shù)年,被迫嫁給不認識的男人,幾乎沒有自由可言。即使如此,她仍有一顆堅毅不屈的心,向阿星習(xí)得劍術(shù)防身,同時也為日後闖蕩江湖作準(zhǔn)備。
只可惜,還來不及一鳴驚人,子瑀便染病離世,只留下為她大鬧江湖的阿星,從胸有壯志的年輕人,轉(zhuǎn)變成一頭癲狂嗜血的怪物。
為時已晚,既然現(xiàn)世無法終老,那就在來世相聚吧。
於是阿星抽出鏽跡斑斑的佩劍,橫在頸上,仰天吐出最後一口氣。
「謝謝妳,讓我見識到,很了不起的東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