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笛逃跑了。
不,不是逃跑,她只是強制轉換戰場,順便為自己爭取更多攻擊優勢。依萊盯著潘笛消失的地方,亟欲動身趕上。方一移動,尖銳的痛楚便咬上神經,他悶哼著彎下腰來。
走街魔法秀是一場打鬥,但同時也是表演,而所有的表演都需要經過練習。在走街魔法秀開打之前,依萊跟潘笛每天都在為演出做綵排,也因為這是場表演,還是需要顧及娛樂效果,所有招式都僅僅點到為止,以不見血為最大原則。
在這個前提下,他跟潘笛出招都是有保留力道的,甚至為了讓觀眾看清楚放慢了打鬥節奏。儘管如此,剛才那幾下近身肉搏並非兒戲,隱隱作痛的傷勢可以證明。
潘笛的逃脫也涵蓋在排演範圍內,他們勢必會再對上,只是時間早晚問題。依萊決定先處理自己的傷勢,他將冰元素敷在作疼的部位上,紓解痛楚,他撥開遮覆視線的頭髮,雙手打直,乍看之下只是單純在伸展。在他鬆開扣合的手指那一刻,發光的剪影撲騰而出,是由元素聚合而成的雪白鳥兒,那些鳥兒只有輪廓,輕盈靈巧地飛進飛出,像極了一群嬉鬧的麻雀,在天空開起一場熱鬧的派對。
噠。依萊打響手指,讓鳥兒在伸展開來的手臂上排排站,展示性地轉了一圈,彷彿在向看不見的觀眾展示。噠。手指再度打響,鳥兒受到驚嚇般跳起,振翅急飛,朝四面八方飛去,不一會就沒了蹤影。
依萊追著鳥兒跑了起來,聚集在腳上的風元素讓他跑得飛快,沒費多少力氣就追上其中一隻鳥兒。鳥兒本身就是一種魔法工具,擁有追蹤跟帶路的功能。依萊搜查不到的隙縫或高處,那些地方的偵測就由鳥兒代勞,雖然他也可以藉助風元素攀上屋頂行走,但他畢竟不是龍族,沒有那種鬼神般的技巧,體力也有極限,比賽還沒打到一半,實在沒必要為了耍帥冒這個險。
鳥兒改變方向,穿入房子跟房子間的巷弄,狹隘的巷弄中堆滿雜物,幾乎沒有走路的空間。依萊蹬著紙箱,在雜物與雜物間設法找出立足點,但仍不免弄掉一些東西。他把被勾住的衣袍搶救下來,有點狼狽地鑽出巷子,一面尋找鳥兒的蹤影。
蔚藍的天空中,好幾隻鳥兒悠哉地滑翔,為依萊帶路的白色鳥兒加入它們的行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光景無限祥和。明明是這麼溫馨的畫面,不祥的預感卻像毒液一般襲上背脊,腦中警鈴大聲作響,依萊連忙抽出法杖。有這麼多鳥兒聚集,就代表了──
「逮、到、你、了。」
事情是在一瞬間發生的,法杖落地、衣領被拽住、背部重重貼到牆上,纖細的手臂拽著衣領,臂力強勁得不可思議,根本無從掙脫。手臂的主人露出得意的笑容,眸光灼灼,勝券在握。
──潘索笛亞就在附近。
潘笛身後,白色的鳥兒仍在滑翔,絲毫沒有主人遭遇不測的緊張感。依萊在潘笛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的頭髮有點凌亂,臉色因缺氧而顯蒼白,雖然淪為劣勢,藍眸中卻透露出一絲倔強,那是不服輸的眼神。
「很不錯的眼神……但你還能怎麼樣呢?比力氣你是贏不了我的。」
依萊笑了。明明身陷何等劣勢,卻還有心情輕笑出聲,他翕動唇瓣,將肺裡僅存的氧氣擠出,化為言語斷斷續續地吐露。
『我……從來……沒有想……在力氣上……拚贏妳……』
噠。依萊身上突然傳來一聲脆響,像是手指跟手指互摩擦的聲音。潘笛呼吸一滯,事情沒如她預期的發生──應該說什麼也沒發生。
幌子?潘笛警戒地盯著依萊瞧,想找出蛛絲馬跡,依萊笑得更愉悅了。他努努下巴,示意她回頭看,只見方才還在翱翔的白色小鳥,全都停在屋簷上面向著她,就像是一群邪門的烏鴉,朝她惡狠狠地瞪視。
「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鳥兒悉數飛離屋簷,朝潘笛俯衝而去。它們又撲又咬、又踏又跳,拉扯辮子的髮絲,猛啄裸露的皮膚,潘笛想甩開它們,卻又不願意讓自己爭取到的優勢溜走,進退維谷、陷入兩難。
依萊就趁著她分心的時機,擺起腰身朝她一踹,潘笛因重心不穩而退後一步,鬆開了揪住他衣領的手。
好機會!
依萊操起地上的法杖,又補給她幾記杖擊,讓她不得不退後閃躲。依萊彈了下手指,鳥兒忽然停止了攻擊,環繞在他周遭飛舞,像極了保護女王的蜂群。
他鬆開領口,張嘴呼吸,氣流灌進體內,紓解了缺氧造成的暈眩。潘笛撣掉衣服上的灰塵,臉上有細微擦傷,她憤恨不平地嘖了一聲,大好機會眼前飛走,一切歸零。
依萊這時才終於有心力打量環境,這是一個很寬闊的廣場,平常被拿來作為市集的地點使用。市集攤位早就因表演的關係撤離,廣場空蕩蕩的,感覺放大了好幾倍,嘩啦嘩啦、啪噠啪噠,水花噴濺落下,有著神祇雕像的噴水池是唯一的聲源。
依萊彈了下手指,鳥兒立即化作自殺突擊隊,再度朝潘笛一陣窮追猛打。潘笛沒有吃第二次同樣的虧,她拔出雙刀,將身體撐開,蓬勃的氣場以她為中心向外膨脹,這是能量魔法的展現。能量魔法撞上了鳥兒,鳥兒紛紛膨脹爆開,宛若光線織成的絨羽輕盈飄落,看起來既殘酷又美麗。
戰鬥也重新揭開序幕,潘笛穿過飄飛的鳥羽,敏捷地一躍而起,兩把小刀切割空氣,留下一道道銳利刀軌。依萊打橫法杖舉高阻擋,嗤一聲,刀刃卡進木頭裡,依萊也沒給潘笛機會拔刀,一輪法陣就這麼擋在兩人之間,驀然炸出強光。
潘笛當機立斷放棄刀子,一個後翻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她落在地上滾翻了一圈,然後移動雙腳站起來奔跑。法陣中竄出的落雷朝她劈來,潘笛左閃右躲,避開肆虐的雷光,模樣有幾分像是小孩在點燃的鞭炮間跳躍。
依萊拔掉小刀,法杖上留下兩個像是被蛇咬過一般的凹痕,他將兩把小刀往高處丟去,空中出現了兩道拋物線,噗通、噗通,水花噴濺,刀子沉到噴水池底。
「你不會以為,我會為了那兩把刀跑去撿吧?」
潘笛一挑眉毛,佯裝一臉不可置信,雙手飛速朝腰側一閃,兩把小刀又重新握在了手中。她淘氣地大笑出聲:「省省吧,人家身上有的刀可多著呢!」
「只是防患未然。」
大概是被潘笛的笑容感染,依萊也不禁嘴角上揚,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他向潘笛勾了勾手指,主動提出對戰要求。
廣場上激戰再起。他們完全放開了身心,在開始打鬥之後,所有的招式都不再有所顧忌,全然只是享受戰鬥。他們一進一退,遵循著某種節奏攻防,讓所有招式都得以完整展現。依萊揮舞法杖灑滿整天空煙火,潘笛轉圈迴避往身上砸的煙花,避免自己被炸傷;依萊盡力閃躲凌厲咬來的刀鋒,不時提杖回以幾擊。他們之間頻頻傳出笑聲,那些笑聲舒緩了原先緊繃的情緒,看起來是真的很享受表演。
戰鬥過程中,玻璃質感的球體隨依萊的動作,從法袍中飛甩而出,在陽光下閃爍著五顏六色的色彩,像極河床中被溪水打磨透亮的砂石。那些玻璃珠滾往廣場的每一個角落,看似毫無作用,卻讓人不敢掉以輕心。
主城的大鐘再度敲響了,十一點,自從開打後已經過了兩個小時,差不多可以替表演收尾了。於是依萊再度揮舞起法杖,每一揮動便在半空中擦出萬丈光芒,無數個五角星子自光芒中飛出。星子漫無章法地四處飛散,它們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撞到牆面就改變方向,永不消散地到處碰撞,燦爛得幾乎快閃瞎眾人的眼。那些星子並不銳利,打在身上甚至不會造成擦傷,潘笛手足無措,不明白這些星子有何用意,她試著拿刀去砍,星子卻繞過刀鋒彈到身上,嚇了她好大一跳。
喀,依萊杖端點地,散落在地的玻璃珠全數點亮,迸射出耀眼的光線。光線與光線之間互相連結、交織,構圖出繁複的圖騰,圖騰再與圖騰嵌合,由小而大、不斷向外延伸,整個廣場地面都是發光的圖騰,無一處能倖免。當那些線與圖騰終於全數連結,事物的本相呼之欲出──是一個巨型魔法陣。
一瞬間,細小的星子停止了飄散,像是受到什麼引力吸引一般,聚集起來變成巨大的星子。廣場上空忽然畫出一個圓環,發光的細線自圓環上垂落而下,與巨大的星體相連,看起來就像是從天空垂吊下來一樣。然後,圓環轉動,細線緩緩搖晃起來,發光的星體也在圓環下繞起圈來。
「潘笛!該收尾了!」
「收~到!」
潘笛收起雙刀,小跑步過後高高躍起,踏上了晃動中的星體。她將星體當作階梯使用,一步步朝頂端的圓環登高,簡直就是找到了通往天頂的道路,當她終於到達圓環之上,她猛然一個下跳,抓住吊線向其他星體盪去,只見星子與星子之間互相撞擊,全數撞成了粉塵。潘笛開懷大笑,星星的粉末當頭灑落,視線所及之處皆是金光閃爍,夢幻得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後,當所有的星星皆被撞碎,潘笛放開支撐著自己的細繩,如飛鳥般輕盈著落。她與依萊手牽手高舉而起,另外一隻手則對著看不見的觀眾狂揮,表演結束了,兩人笑得比什麼都燦爛,朝四周大喊了聲:「謝謝觀賞!」
啪、啪、啪、啪。現場理應沒有觀眾,此時卻傳來了激賞的鼓掌聲。依萊跟潘笛回頭一看,發現艾莉西亞跟米希雅出現在廣場另一頭,她們緩慢地拍著手,緩緩朝這邊走來。她們站到自己的孩子兩側,牽起他們最外側的那隻手,四人一同欠身。直播的另一頭,眾人因為神祇的出現更激動了,在一片歡呼中,宣示神選者上任的走街魔法秀,正式畫下句點。
表演結束後,艾莉西亞跟米希雅只跟他們簡單說句辛苦了,一晃眼又消失在表演現場,於是潘笛和依萊獨自回到摘星宿,在四座塔共用的大廳內,伊修斯跟薩格爾在那裡等待。
「哥──!」潘笛一看到薩格爾,立即撲進兄長的懷抱,拚命磨蹭著他撒嬌。「我打得怎麼樣?」
「很漂亮,比排演的時候還好。」
薩格爾摸摸她的頭,嘴邊掛著淺淺的笑容,聽到自己的努力被肯定,潘笛笑得更歡了。
「表現得很好,辛苦了。」伊修斯眼裡泛起笑紋,拍拍依萊的肩膀,沒想到這一下反而碰到傷口,痛得依萊臉孔縮成一團。
「輕點,會痛。」
魔法秀一結束,放鬆的身體立即遭到了疲憊與痛楚的反噬,但還不到體力透支的程度。在約書亞的事件過後,依萊的體能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成長起來,雖然還不到完全恢復,但至少已經能施展一些大型魔法。
那些力量液體一般在身體裡面滾動,而身體就像是乘載液體的容器,總有一天會被重新全部填滿。也許當力量完全回歸的那一天,他也能知道力量被限制的原因。
「晚點我去醫護所一趟,幫你拿消除痠痛的藥。打完的隔天會全身痛得要死。」
伊修斯這次沒有拍他,只是要他好好休息,上任後等著他要處理的事可多著。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決定回西塔休息去,依萊轉身想跟薩格爾和潘笛說再見,正好看到一抹嬌小的身影從視線範圍擦過。
是茱莉蕥。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散發出一股焦慮,行色匆匆地自共用大廳的走廊經過,潘笛顯然也注意到她了,因為她中斷跟薩格爾的對話,三步併作兩步,一下子就來到茱莉蕥面前。
「走開。妳擋到我的路了。」
茱莉蕥冷淡地低語,雙耳壓平,尾巴沒有耐性地搖擺。潘笛絞著兩手的手指,躊躇著問:「茱莉蕥……妳有來看我表演嗎?」
「全世界都在播,想不看到都不行。」
「那……那個,我昨天問的問題,我們可以當朋友嗎?」
不知道是沒聽出茱莉蕥話語中的諷刺,還是被表演的喜悅沖昏了頭,潘笛繼續追問,茱莉蕥身體一僵,尾巴整個炸開來。
「龍想跟巫貓做朋友,根本是癡人說夢!」
五指迸出的長爪直往潘笛招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