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折磨
1.
引擎熄火,山腰上最後一點光便滅了。那輛搶來的汽車就像報廢物似地扔在三合院外,在他們抵達後的幾分鐘內,似乎有其它車輛繞過山丘的背面、通過門前,可是誰也不在意這個破舊的地方發生什麼。
從離開夜店開始,林艾便覺得身體不屬於他。他感覺不到自己怎麼走下車、關上車門,唯有恍惚地看著李襄儒被拖過前院,在江涵寧手裡彷彿癱軟的爛泥,隨隨便便地拉進蒙塵的屋子角落。
那些老舊的積灰在黑暗中揚起,一片灰濛濛的景色,不知是蜘蛛網般糾纏的恨、或只是後山茶園長年不散的霧。
到此為止,李襄儒連哀號都變得相當微弱。他不是沒試圖反抗,只是江涵寧的拳頭永遠來得比逃脫的機會快。他「砰」地一聲被扯至神明廳前,額頭重重地磕上桌腳,頂上本已傾倒的白瓷瓶應聲掉落,砸碎在他耳邊。
江涵寧邁步踏入陰暗的室內,身後的林艾掙扎著、還想阻止,被他一把推開。他回頭瞪了他一眼,目光冷得像刀子,使人毫不懷疑他會攻擊任何擋在面前的對象。
林艾反射地抖了抖,他斜著眼,嘴裡含糊地吐出一個字:滾。
他們終於回到這座三合院。現在江涵寧全顧不上別的事了。他不再理會林艾,揪著李襄儒的頭髮便往邊上走廊的客房拖去。
喇叭鎖內部生鏽,轉了幾次、塑膠門才被「嘎吱」推開。燈在數次閃爍後亮起,蒼白的光線驚動目光,把回憶硬生生地投影至視網膜上,使他們一時間都難以睜開眼睛。
「記得這裡吧?」
經過那麼大的地震,房間裡的東西卻完好無損,床角的被子折得相當潦草,面對著半開的衣櫃,其中空無一物、徒留半身鏡映出化妝臺上泛黃的毛巾和牙刷。
與當年無異的陳設,把時間凝結在此處。他抓起李襄儒的臉要他看一看、好好看一看。
床底散落的撲克牌都快被灰塵埋沒了,然而曾經的手語師臉上掛著鼻血,恐怕無法產生任何與他類似的懷念。
「忘記了?你忘記了嗎?」
江涵寧粗魯地搖晃他,李襄儒的目光好不容易聚焦在舊景上,突然像被電擊般抽搐起來。他揮舞手腳,抓住江涵寧的下臂、想鬆開他的手。那年孩子柔軟的胳膊已經生得鐵嵌般頑固,他試了幾次,對方文風不動,便開口哀求:
「記得、都記得!求你快放開吧──」
那人稍稍鬆手,他連滾帶爬地想往外逃,下一秒卻立刻又被拎住了衣服。布料撕裂的聲響異常清晰地穿過空間,江涵寧瞪視著眼前油漆剝落的牆面,過了將近半分鐘,才把目光移到他身上。
「我本來那麼想要,把一切都給你。」
「饒了我吧。我知道錯了,真的承受不起了!」
他無視李襄儒的尖叫,沉默著陷入久遠的心事當中。對方又徒勞無功地喊了幾聲,大概耗盡力氣,便哭喪著臉癱在他腳邊,不時抽一兩下鼻子。
站在身側的人擰緊了他的後領,分明處於施暴的立場,開口時聲音卻微微打著顫──有如想吐露出委屈般,可已經不會吼叫以外的語氣、所以聽上去違和又滑稽:
「你把我一個人丟下來。丟我、一個殘廢,沒有人管。」
就像噎住的發音,難以引人憐愛……讓人一聽就曉得異常的聲線。李襄儒沒有任何反應,倒是跌坐在門外的林艾抬起頭,張大了嘴巴,要哭出來般、沒能說出半個字。
江涵寧專注在自己的思緒裡,冷笑了下,語氣突然放輕:
「你做得那樣過分。但我還是要想像,如果那時候、你沒有走。」
他們兩人身上早不見當年的影子,這是個可笑的假設,與那年終究發生的事情亦沒有太大關係。沒有走?李襄儒腦袋裡鈍鈍地流入了這個念頭,身體太痛了、不然他一定會笑出來:當時葛姨哪可能讓他久留?
所以才會私奔。江涵寧肯定還記得那時候他們走得多驚險,被黑道跟警察追著,可甚至在那個內心充斥不滿的時刻,李襄儒仍還沒有放棄。
啊啊,是了……滿臉是血的手語師忽然痛哭起來,眼淚和鮮血混成一塊兒,滴滴答答地流至他的下半臉,他胡亂抹了抹,把自己的臉抹得像個狼狽的小丑,小丑呻吟著哭訴:
「那時逃亡有多難啊!那麼多人在後面追,那麼多人──你要我怎麼辦?」
怎麼辦?江涵寧感到荒唐似地複誦了一次,他簡直不知道李襄儒怎麼能問出這種問題。
「你可以想,比起拋下我……你有沒有想過,那是多麼傷害我的事情?」
「連生活都有困難啊!」
他們互相吼叫,不知是延續多年前未完的爭執,或只是衝突遲了到。李襄儒不顧一切的嘶吼讓江涵寧僵住片刻,他的臉扭曲了下,陰狠的眼驀然瞪大:
「困難?那是你要面對的,憑什麼要我也懂?」
他放開手,讓李襄儒跌到他的腳尖前,自個兒慢慢地蹲了下來,臉上的神態淒厲又恐怖。
「我聽不見、也可以好好地活,憑什麼你要我知道這些沒意義東西?」
哈?李襄儒哼了聲,大口喘著氣,嘴角滲出了唾液與鼻血混和的泡沫,「呸」了一口、又一口,突然像把恐懼也嘔了出來,扭頭惡狠狠地質問:
「那什麼是有意義的?媽的,你說啊!」
江涵寧有一剎那的恍神,他盯著他,擱在膝蓋上的手垂向地面,握緊成拳、又鬆了開來。他的眸子又深又黑,蒼白的臉從散亂的髮絲間露出,就像底片一點一點曝光,漸漸浮出了很久以前天真的面孔。
「我喜歡你。」
只是喃喃地吐出這句話時,他臉上沒有笑,把這話說得像詛咒。
李襄儒的眼滴溜地轉動起來,聽見這可笑的告白,他本來想找最惡毒的語言羞辱江涵寧。可他吸了口氣正欲開口,便牽動腹部的肌肉、引來強烈的疼痛,他馬上後悔了。
「那你放走我好不好?你看我,哎,這要是內出血了怎麼辦?你總不能把我打死啊!」
求生的欲望、使他的口吻變得自己都噁心。他進一步地用亂糟糟的腦袋,回想他以前怎麼哄這該死的小殘廢。對了,應該要比手語──但手語怎麼比來著?他又要跟他講些什麼?
「要是弄死你能把你留在這裡,我不介意。」
「拜託別這樣,你冷靜一點。」
李襄儒感覺快喘不過氣了。當他忽然意識到對方可能真的說到做到,恐懼再度壓過了怒火。他沒想過……不,他可能想過江涵寧會來找他,可不該這樣的,他再怎麼窩囊、人生也不該為這種人毀掉啊?
江涵寧陷入了他猜不透的沉默中,他注意到,那傢伙的拳頭放開了。心中的希望燃起,他絞盡腦汁,把語調放得異常輕快:
「我、我再來看你可以吧?你一個人很孤單,那我有空一定來嘛。我沒有工作,你知道,所以我可能明天就得去找一個──」
「你留下來。」
江涵寧完全沒在聽他的話,他的安靜搞不好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想著真把李襄儒殺死。這句執著的回話弄得後者狠狠一愣,不敢置信地「啊」了聲,半晌過去,才徹底搞懂他的意思。
去他媽的吧!
江涵寧瞠大的瞳孔裡映出了李襄儒變化的表情。那人崩潰了,再也難以忍受這飛來的橫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沒事……」
嘴裡重複著意義不明的話,李襄儒猛然撐起身體。砰!腦袋重重地撞上江涵寧下巴。後者跌坐在地,他藉機爬了起來,跑出客房外,嘴裡嚷嚷著:
「救、救命啊!」
可沒等他跑過神明廳,他的腳踝便被人抓住、而失去平衡。隨著一聲巨響,李襄儒瘋狂地摳著地板,卻被一吋一吋地往回拖,有東西飛了出去、彈跳滾落,在神桌旁留下了半顆泛黃的門牙。
「你還敢跑!」
「我怎麼不敢?見鬼了──」
江涵寧吐掉嘴裡的血,徹底失去理智,扯下助聽器便把它扔了出去。最後一秒鐘有誰在門外大喊,但他不在乎。眼裡只剩下背叛他的手語師,他高高地掄起拳頭。
李襄儒驚恐的臉完全變形,他的嘴巴不斷開闔,這一秒無聲安靜。
就似三合院中的舊歲月,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多餘的聲響干擾。外邊的宇宙正在爆炸,那也和江涵寧毫無關係,他專注地盯著他的手語師,本該如此。
一切集中在拳頭上,揮落。
2.
一聲接一聲的重擊,掀起越來越微弱的呼叫。好似拳頭實際落到了身上,林艾癱坐於走廊的牆邊,緊捂著臉。明明是錯覺、可他痛到要抽筋般,從未有一刻感覺時間如此漫長。
停下吧,江涵寧。他發了瘋似地祈禱,反過來卻失去了阻止現狀的能力,兩條腿劇烈發抖,整個人也只能無助地悶在黑暗中。
方才有一瞬間──在江涵寧對李襄儒說出「我喜歡你」的時候,他以為事情還有救。但現在他無法控制地想:沒有人會理解那個人,他已經瘋了。
天知道隔牆的施暴持續了多久,回過神屋裡的聲響早已止歇,搞不好李襄儒被生生打死。林艾在不知不覺中放下手,茫然地望著墨黑的天空,幽靈一樣的人搖搖晃晃地跨過門檻,從他身邊走過。
林艾依舊難以回神,那人停在庭院中央,成了從天空裁下的漆黑剪影,鋒利又瘦長。
驟然起風,垂在身側的手指彎曲著,氣流捲來了隱約的血氣。林艾忘記了自己的恐血,踉蹌地站起身,來到那個人影的身邊,開口完全是哭腔:
「那個人死了嗎?」
江涵寧並未回答他愚蠢的問題,他注視著三合院前的馬路,目光彷彿能越過這段距離,眺望到山腳下的燈火。這些天,燈光的數目遲遲未能恢復,可那裡的聲音,無論哭笑、哪裡又能進入他耳朵?
林艾抓住了他的手,無力地搖晃著,以哀求的語氣重複剛剛的問題。江涵寧勉強把眼光移到他身上,認出這個年輕的手語師,雖然不知道為何對方的肩膀在發顫,可他忽然也想哭了。
真是莫名其妙──江涵寧抬起頭,天上掛著許多星子。他想數它們的姓名,但他又不認得它們。
林艾。
他轉頭看向手語師,心裡默默地浮出這人的名字。手語能表達的事物有時相當有限,他沒有辦法用比的比出「林艾」兩個字。
可是他會比「李襄儒」,就用「喜歡」的手勢。
如果他也能用同樣的手勢稱呼林艾,會怎麼樣?這個念頭幾乎在冒出來的同一秒便自然消失了,他望著他的頭髮,林艾被風吹亂的髮間盛著星星,他也未想伸手去摘。
因為他是林艾。
既然李襄儒被找了回來,他離開也無所謂。這個軟弱溫和的手語師本就不必站在這裡,他應當找找別的工作、回到未婚妻身邊。
江涵寧確信自己不會難過。很多年前李襄儒走掉時,他已經把難過的額度用完了,而他跟林艾只是萍水相逢。
「涵寧……江涵寧?」
林艾終於意識到助聽器不在他耳朵上,絕望地鬆手,另一人卻反捉住了他。一雙眼睛在缺乏照明的環境中仍有細微反光,他很快又放開,快速地比出一串話。
對方久久都沒有反應。他看不清他。江涵寧自己意識到這點,垂下眼,不再重複手勢。
月亮緩緩地爬過天際,他們站了好一段時間。就像地震那一夜,翻天覆地的改變未曾降臨此處。最終江涵寧突然覺得疲倦,推開林艾,扭頭走回自己的臥房。
跨過滿地散落的物品,在長久只有自己一人的房間內躺下,面對水泥牆,毫不考慮明天以後的事,他用床單裹緊了身體。
這些年他是單靠自己領悟的,原來沒人教導、仍會渴望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