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布滿塵埃的婚紗照,掛在無柴的壁爐上,廉價的畫框除了蜘蛛網,蛀蟲也為啃蝕而連袂入場。
凌晨兩點,客廳的水晶吊燈仍然明亮,照映客廳落漆斑駁的牆,慘白的像死人一樣。
不搭的液晶大電視播著音樂頻道的打歌節目,音量很大,坐在沙發前的蘇旖,兩眼發直,她無心於螢幕裡歌手們的賣力演出,若非時不時嘆著氣,簡直活像死不瞑目的屍體。
凌晨兩點五十二分──公寓家門被推開,濃烈的酒臭混菸味便從門口蔓延,入腔刺鼻,蓬頭垢面的陳忠仁,上身沾著吻痕的藍白格襯衫鈕釦錯位,牛仔褲腰間的皮帶也比平常少扣一格。
就是不問,蘇旖也知道怎麼了。這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是前三次,丈夫日日夜夜在外拈花惹草,仗著「生意」、「應酬」與「交朋友」的名義,來回於煽情酒局和社群軟件嫖妓之間。
結婚兩年來,安定的日子只有新婚第一個月,又或者,只是當時她還沒有察覺到。曾經,天真的蘇旖以為能以「愛」的名義感化他,讓那桀敖不馴,養尊處優的壞男人,為這段可歌可泣的神聖婚姻作出男子漢的改變,成果可見,換來的是瘀青和黑眼圈,附帶三次未成的離婚訴訟。
好像最終的底線已經變成,只要不帶到家裡來,她就不會說話。
今晚不一樣。
蘇旖聞到令她熟悉,卻無比厭惡的酸臭氣味,腦袋斷片似的空白,短短的時間內,自我理智滔滔不絕的告訴她必須冷靜──
不要生氣、不要生氣……
反正已經那麼多次了,加上這次又不會怎樣,不是嗎?
不,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落下了。
「嘁……」
懷中的枕頭如飛石般擲向電視,螢幕撞上牆砸出裂痕,蘇旖雙腳一踏,疾步奔往門口先朝陳忠仁胸口推了把,緊接著一大巴掌「啪」搧去,清澈巨響迴盪四壁。
電視裡的歌手雖仍高歌著,此刻,屋內氣氛卻陷入萬籟具沉般的死寂。
「你這混帳、負心漢、狗東西!我朋友剛才告訴我,她親眼看到你和別的女人在小巷裡口交,第二次!你個老狗日的──」
蘇旖激昂地邊打邊罵,表情扭曲,眼淚早已怒悲交加地盈溢而出。但陳忠仁沒等她說完,抓住她的雙臂,暴力地往地上猛然一推。
「幹你娘,妳以為妳在和誰說話?」陳忠仁眼球像瘋狗一樣地轉,當然,這也不是他前三次這麼做:「婊子,妳想打是吧?好,我陪妳打、操!」他接著騎在蘇旖身上,用那指尖殘留菸垢的粗糙手掌,不斷暴打哭泣、無法反擊的蘇旖。
縱使如此,接下來五分鐘蘇旖的哀嚎痛罵只有更加劇烈:「我去你的、我詛咒你……我去你的啊啊──!」
鄰居們聽見這種吵鬧,竟是習以為常,他們從來沒報過警,只有在蘇旖不在時才會交頭接耳。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不敢招惹有雄厚背景的陳忠仁,還是單純的人性冷漠,只知道,他們會在閒聊中安慰自己,假裝他們夫妻只是喜歡玩硬核性愛而已。
凌晨三點半,蘇旖逃出來了,入秋之夜的氣溫不到十五度,她卻連像樣的外套都沒能穿上。
是,當初我自己選了這個人,該責怪誰?意亂情迷不是能推託的責任,她自認責無旁貸,想說服自己,但蘇旖和陳忠仁從不拍照,她幾乎全忘記了過去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任何甜蜜時光,在哪約會過,哪兒有幸福的足跡,甚至如何相愛、何時相愛,她已記不得一絲半毫。
夫妻倆曾商議過,不生孩子,理由是陳忠仁認為有小孩會影響生活品質,蘇旖為了他放棄了當母親的夢想。不久後,蘇旖漸漸明白,原來這只是讓陳忠仁更恣意地風流行事的理由罷了。她只能一如既往地,在夜半時分鬱悶時,去買杯高貴一點的烈酒灌醉自己。
你相信嗎?這已經是婚姻留給她唯一的權利了。
不過今晚她不想買醉,蘇旖進到社區一間商業健身房,全日營業,但這時間點只有瑜珈區還開著。
正符合她的心意,滿腔怨怒激起的大量腎上腺素,煽動每寸肌肉暴躁咆哮了起來,她是需要宣洩一下,但她不做瑜珈,她跳舞,街舞,大學時她學了三年的爵士 (Jazz) 與機械舞 (Popping),還當上了舞蹈協會的幹部,就是那時在校園幹部協會中,她認識了看上去意氣風發的會長,現今的丈夫陳忠仁。
對她而言,園藝、編織、寫作,種種喜好早已在她從四川嫁過來,得到「家庭主婦」的身分後被迫拋棄,舞蹈是她唯一還能偶爾維持的喜好。
「嘁!到底為什麼……當初我在想什麼?」
音量大得震耳欲聾,低音鼓點加重的陷阱饒舌樂 (Trap Rap),也是蘇旖讀大學時才流行起來的音樂類型,她記憶猶新。
全身跟著解放的意識流動,神態熊熊如火,蘇旖燃起老虎掠食的眼神,揮舞四肢彷彿兇狠揮爪,舞動起身軀宛若出擊獵殺。嘴裡大聲嚷嚷的不是歌詞,而是對丈夫的咒罵:「混帳東西、老狗日的混球、攔路屍、縮頭龜、家暴仔、日你仙人板板!」
持續一小時沒有半點減緩。
「我寧願死在路邊──也不會再相信那混帳半次!操……操!」
汗水淋漓,上身的衛衣領口漸漸透成深色,隨著怒意發洩,體力耗盡,蘇旖才漸漸疲累而緩下動作,同時,她漸漸恢復對外在的感知。
熱騰騰的身子坐倒在冰冷的地,驚覺原來室內是這樣寒冷。
屈膝的她,抬頭望向鏡子,看見自己亂髮狼狽的模樣,也才發現背後有另一人也在練舞,隨鼓點搖擺著律動的,還竟是自己播的音樂,這說明方才她破口大罵時,那人大概是聽到了。蘇旖善良的本性復甦,她向來不好造成別人困擾,於是起身過去,想向那名舞者致歉。手伸出欲招呼,又微微折回,蘇旖發現他還在跳,便先於一旁打算等他歇息了再上。
瞅著瞅著,那人雖然只練機械舞最基本的震動招式,可同為習舞之人,能看出他底子其實扎實的很,甚至是老練家子的功夫,舉手投足間,還有種鼻子能聞出的自信。
「你好,」那全身黑衣的運動男終於停下來飲水,蘇旖才上前一步,有些畏縮地開口:「不好意思,我剛才沒有發現這裡有人,打擾到你真的很抱歉。」
他低著頭,黑色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說:「沒事,我偶爾也這樣子。」他的嗓音如金屬低沉,咬字格外清晰。
蘇旖感到歉意。但同時,畢業多年後難得遇到也跳街舞的人,不由得感到有些興趣,又問:「請問,你是職業舞者嗎?我以前學過一陣子,剛才看到你跳的樣子特別有感覺,如果參加比賽的話,一定是驚豔全場的吧。」
「哦?」他抬起頭,健身房的燈光才照進他帽下的面容。「妳不知道我是誰?」
那張臉白白淨淨,沒有雀斑、沒有青春痘,面容還算頗為俊俏,就是眼神裡有些方剛血氣,還有熬了一夜長出的些許鬍渣。蘇旖搖搖頭,微微尷尬地說:「抱歉,或許我在哪見過你嗎?」
「看來出道這麼久了,也還是這種程度而已,哈哈。」他笑笑,站了起來:「我叫謝鬥,偶像團體 Asylum 的成員,領舞兼主饒舌。」
蘇旖回想起,幾小時前在電視上播的,就是他們團體打歌的演出,她還記得初次看見時,還懷疑怎麼會有人取這種怪名。蘇旖才連忙睜大眼急應:「我知道!我在電視上看過你們,我挺喜歡你們最近的新歌,真的。」
這種半真半假的客套話他早快聽吐了,可謝鬥仍笑著:「妳一個人在這練舞嗎?」
蘇旖搓著凝結的髮絲,欲言又止:「是,不過有原因的……」她將話題轉開:「你呢,剛才節目不是現場直播嗎?應該很累吧,怎麼沒和其他成員回去休息?」
揉揉鼻子,謝鬥抿起嘴:「我看了表演重播,我的動作爛得像發霉的牛番茄,看來是基本功怠惰了,所以弱者沒資格睡懶覺,懂吧?不然怎麼對得起我們的 Patients 呢?」他說完,發現蘇旖沒聽懂,他才發現職業病犯了。「哦,『Patients』是我們的粉絲俱樂部名,看來我真的成病患 (Patient) 了。」
見他冒失還刻意想帶幽默的風趣,蘇旖覺得這小夥子挺有趣,進一步自我介紹:「我叫蘇旖,就住在右邊的公寓大樓,你常來這練舞嗎?」
謝鬥搖頭:「我平常和成員在公司的練習室,所以──」友善地婉拒,他有作為少女們的偶像的職業道德。但,見到蘇旖真摯的眼神微微失落,謝鬥不知道為什麼,心突然就軟了,馬上轉彎:「嘿,但我剛剛其實也看了妳的動作,架構挺標準的,下回有機會的話,還是能一起交流的啦。」
一句話後,謝鬥和蘇旖留下了彼此的聯絡方式,一個月下來,每晚深夜,他們在這間無人的瑜珈室一起練習舞蹈。不論是起舞時、休息時,見面時、道別時,他們總是有說有笑。
兩人隱隱約約間發現彼此性格很相合,相談甚歡,用詞、話題相似,很快成為親密好友,後來從瑜珈室慢慢走出去,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聊天。
數個寒冷黑夜,為彼此帶來心靈上的溫暖。
有時,也有身體上的。
『謝鬥,什麼時候有空,我最近學了一首新編舞,給你品品,怎麼樣?』──Sumi 蘇旖 09:01
他們聊起了各自的過去,話題也慢慢深入私人領域,越是了解彼此,靠得就越接近。
談到蘇旖的大學社團生涯,事實上,她很年輕,才二十五歲,大學畢業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而謝鬥今年二十三,但他八年前便輟學成為全職練習生,十七歲時出道,算下來,他已經忙碌過大半個青春年華。
『姐,今晚有空嗎?我們錄製剛結束,等我回宿舍梳洗一下,晚點能一起吃飯。』──Killa 謝鬥 20:58
不知不覺中,謝鬥喜歡上蘇旖,志學之年便如囚犯,關在舞蹈練習室和錄音室長大的他,竭力完成的是母親未完成的夢想,出道當偶像,即使他再盡責也不認為自己真心喜歡。
情感生活上,平時沒有能正面接觸女性的機會,學生時期也青澀到沒接觸過愛戀,現在出道年次高了,公司和粉絲俱樂部對於他戀愛的態度漸漸放鬆,他心想,只要慢慢來,粉絲和公司都能接受的,所以這就是他的機會了,他熬過了孤寒,要迎來春天了。
『我看了昨天的直播,你小子,不要在鏡頭前打瞌睡,不禮貌!』──Sumi 蘇旖 22:55
謝鬥的前半生經歷鮮有人知,從小性格怯弱,容易遭同學欺負,只對音樂有興趣,卻受雙親壓榨,和他們認識的公司簽約後,過著乏味的生活。
包括被練習生中的前輩欺負、被當作吃父母老本的富二代、被高層要求過度減肥,營養不良到生病也沒人關心照顧;直到現在,活在聚光燈下天天被媒體與大眾尖酸評論,只能在天黑時自由行動。
『昨晚妳放的那首歌叫什麼名字,我突然想聽咯。』──Killa 謝鬥 03:18
所以如果,如果有點愛情的養分,那些深植扎根的苦悶,或將能被滋潤些許吧?
於是,一夜之後是第二夜,第二夜之後甚至過夜。
『你該不會是因為我最近沒怎麼回你訊息,昨天晚飯才發脾氣的吧?前一陣子我有點忙,下周我們一起去遊樂園玩,我再好好補償你囉!』──Sumi 蘇旖 10:45
蘇旖也喜歡謝鬥,他溫柔,善意的小動作不少,在路上都讓自己走在內側,去餐廳入座時替自己拉椅子;同時也有年下的可愛,沒有任何戀愛經驗,是傻呼呼地只知道想讓對方開心、整天討好對方的小呆子。
蘇旖好久,好久沒體驗到這樣單純的愛戀了。她感覺,時隔多年終於重新感受到青澀純情的氛圍。
『姐、生日快樂!我是第一個吧?是第一個吧?』──Killa 謝鬥 23:59
兩人之間的距離,從一公尺,相敬如賓,直到「我的手牽你的手」,「你的頭靠著我的頭」。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感覺,蘇旖不記得了,什麼時候會再有這樣的體驗,謝鬥更不知道,但他們倆不論何時何地,看上去都像一對恩愛的比翼鳥,即使謝鬥在舞臺上的形象是那樣強勢,但在自己心愛的年上姐姐面前,他變得越來越乖巧可愛。
『我聽了昨天你錄的Demo了,你的那段歌詞,是想著我寫的對吧?哈哈哈。』──Sumi 蘇旖 18:49
但,唯一的,最致命的錯誤,不是誰向對方說或做了什麼,相反,是他們少說了什麼。
『我想妳了,好想快點結束巡演回去看妳哦!對了,妳知道這周六是什麼日子嗎?』──Killa 謝鬥 02:30
蘇旖從來沒坦承,她早已是有夫之婦。
而謝鬥也沒想到,慶祝他們認識一百天的當晚,他甜蜜的初戀進行曲,唐突的畫下了休止符。
轉而化之的,是徹底變質的不諧音調。
米其林一星的義式餐廳,羅曼蒂克的燭光晚餐,謝鬥拉下口罩和蘇旖輕吻,她暫時離開去化妝室。
謝鬥看著她的背影微笑離去,表情純真的有些呆傻,半晌,蘇旖留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謝鬥本無意去看,他不是會侵犯親友隱私的人,但那手機震動得厲害,在桌邊岌岌可危,他才伸出手去抓住。
螢幕朝上,謝鬥意外看見那是通訊電話,撥號者備註姓名是「陳忠仁」,他沒有想太多,放著就打算等蘇旖回來,可電話又連打了兩通,未接而切斷後,一封簡訊傳來,謝鬥不知為何好奇心被引起,毫無半點意識地跟隨內心指引,將其輕輕滑開,潘朵拉的盒子被偷窺了。
發訊者仍是那陳忠仁,傳來的訊息,竟是「婊子,妳在外養小白臉是吧?有人告訴我了,妳死定了!」
一瞬間,剎如斷了線的風箏,謝鬥無法定住脫軌的思緒。
幾分鐘後,蘇旖回來,謝鬥僵著一如既往的微笑,指著圓桌邊緣快掉落的手機說:「嘿,妳的手機剛才一直震動,我還想和妳打賭它會不會掉下去呢,結果沒有,哈哈!」然後謊稱自己也要去廁所,讓蘇旖慢慢處理。
事實是,當他一繞過蘇旖背後,表情立刻垮下,雙瞳失焦,拳頭也緊握得險些破皮出血。
謝鬥趕緊查清那「陳忠仁」和蘇旖間的關係,社群網站不會騙人,痕跡多到他甚至沒多嘗試,一切便輕鬆地映入眼簾──陳忠仁,蘇旖,兩人是夫妻,但從蘇旖朋友間的留言看來,她和丈夫陳忠仁的關係認識雖久,但婚後情感並不佳,原因是他時常仗著工作名義,在燈紅酒綠的花天酒地胡搞瞎搞,而蘇旖不滿已久,似乎早就計畫要用「某招」來對他報仇了。
謝鬥彷彿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我只是個工具……被姊利用,只不過是她報復丈夫用的過渡品。」
內心的衝擊難以壓抑,謝鬥唯一的信任崩解,他以為上天派來了天使,讓虛偽的生活終能感到真實,卻赫然發現,自己不過是別人夫妻的博弈賭盤中,一枚換做誰都能替換的廉價棋子。
「我還天真地以為……我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人?」
謝鬥悲傷地落下淚來,卻不想讓人看見,特別是蘇旖,所以他故意猛揉眼睛,回到座位上,蘇旖見他去的太久,擔心的問:「怎麼了?」他只回答:「頭有些暈,眼睛很癢,可能最近老跑海外巡演所以累壞了。」累的確是累,但他累的不是肉體,是為愛忍耐和等待的心意。
浪漫愛河的深水,或許是無色的毒河。
接下來七天,謝鬥沒再回應過蘇旖,直到她親自登門拜訪前,內心才起了一個大膽危險的想法。
「原來妳一直在利用我,是嗎?好,妳喜歡玩,我陪妳玩,讓我也利用利用妳吧。」
一晚,這是第一次,謝鬥和蘇旖在房裡相談甚歡,酒肉入腸,氛圍盡歡。兩人於浪漫氣息中靜下,四目相交,酒氣蕩漾的熱唇相接擁吻,伶舌如靈蛇般交纏,愛慕的指尖輕撫起對方發熱的身軀。
謝鬥精壯的肌肉線條,手臂到腹肌皆扎實而緊繃;蘇旖柔軟的白皙嫩膚,腰身至臀腿都緊實而豐滿。情煙裊裊不可收,燃至頂盛的慾火,如燎原般快速褪去了彼此茍身的衣物。
禁果之宴,一切彷彿湍河流水,自然無阻的汩汩流淌。
「姊,我愛妳。」
說出這句話的謝鬥,心裡認為,若自己是被玩弄之人,那他大可也自取所需,關鍵時刻,再反過來狠狠將對方一軍。
「小謝,我也愛你。」
可蘇旖到底是怎麼看待謝鬥的?
她是真心愛上謝鬥,他幾乎有她對另一半渴求的所有特質,也真心誠意地對待他,唯有一點無可否認:起初,她的確刻意打著「利用他激怒丈夫」的算盤,換言之,愛上謝鬥,才是她起初計畫之外的意外。
「操他媽的!」
陳忠仁透過友人得知蘇旖在外有情夫一事,就像以前每晚蘇旖知道自己玷汙神聖婚姻的骯髒行徑一樣,可他卻沒像蘇旖能忍耐,一次都沒有。他知情後崩潰暴怒,把家裡砸了個稀巴爛,可他有資格說什麼?他才是導致婚姻破碎,開始這一切混亂的人。
他總是如此,當罪人是別人時,才會想把錯誤放在公堂上審視,只因為他不想當「唯一有錯的人」。
蘇旖的計畫,反而在她已不那麼痛苦時,才如肥皂劇劇情那樣順利實現:不忠的丈夫無法忍受被妻子以牙還牙的出軌,主動提出離婚,甚至有一夜酒後歸家,企圖威脅蘇旖。但因果輪迴,猜猜是誰被戴上了多年來一直讓人戴的綠帽子?折磨兩人的枷鎖總算被斬斷,蘇旖正式解脫,她身上的傷也足夠讓陳忠仁安靜地拂袖而去,否則一旦提出驗傷,恐怕就是靠他父母的硬底子去法院惡人先告狀,也不過是自掘墳墓。
但這條鎖鏈早已綁上另一人,謝鬥,他假裝從頭到尾什麼都不知道,幾周過了皆如此。直到某天與蘇旖約會時,她說出自己其實離過婚,丈夫外遇又家暴,謝鬥才裝出這是第一次聽到。
他還擁抱了激動到淚水潰堤的蘇旖。但,他心疼的表情和心中構思大不相同,他無法接受被信任的人蒙騙,且蘇旖即使自白,也沒坦白說這離婚是多近的事。要怎樣報復懷中的淚人兒,謝鬥的算盤早已敲定,復仇的齒輪般開始運轉。
踐踏他最真摯情感的人,不是他會再付諸真情的人,所以他又一次佔了她便宜,一次又一次,事實上,次數早已數不清。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姐……姐……我真的好愛妳……噢……」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
「小謝……我也很愛……啊……很愛你……」
蘇旖重獲自由,得以正式與謝鬥在一起交往,起初她替謝鬥的偶像身分擔心,幸運的是,原來國內各地狗仔隊有規定,除非自爆,否則不能擅自報導有關演藝界和圈外人的戀情,所以她能和謝鬥逛街、約會、正大光明地吃飯,當然,稱不上能多正大光明,只要戴著帽子或口罩,不要張揚讓人發覺就沒事。
交往的第二周開始,蘇旖買了價格不斐的數位相機,與一臺拍立得,開始拍攝生活影片記錄他們恩愛相處的點點滴滴:「我想記錄我們在一起的時光,這樣以後我們就能坐在客廳一起看,一起笑對方以前的模樣了!」
謝鬥在鏡頭前親吻她噴了香水的脖頸,靠在她耳邊呢喃:「妳說的都好。」隨後,拍下了一張他們依偎彼此肩膀的照片。
種子會發芽,乾涸的渠道會再次流水,一天,蘇旖正開心地和許久未見的大學朋友視訊聊天,那句連她自己說出都震撼的話,是:「我、我懷孕了?」
手上拿著陽性反應的驗孕棒,過去幾天來偶爾想吐、身體抱恙的原因,總算得到解答。
謝鬥來見她,前十秒還說著:「姐,我這幾天都在想妳耶。」
而蘇旖一句:「小謝,我好像……懷孕了。」
他雙眼隨即瞪大:「妳開什麼玩笑?」蘇旖對他的反應很意外,雖然,她料到謝鬥不會太開心,畢竟他是公眾人物,但她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強烈的反感。謝鬥接著扯起嗓子喊:「別拿這種事說笑!我不喜歡,我不能有小孩的,不可能!」
蘇旖一聽此話,立即由慌轉怒,馬上騰起身高呼:「你這什麼態度!難不成你把我當作你的發洩工具嗎?你太自私了吧!」
「我自私?我他媽的怎麼就自私了!」謝鬥氣頭也上來,堤防止不住的猛浪從壓抑的心底湧上嘴邊:「那妳和別的男人有婚在身還和我來來往往,沒他媽的和我老實講的時候,又想過我的感受了?」
蘇旖知道紙包不住火,但她真沒料到原來謝鬥早已知情。
她也覺得理虧,承認:「好,我不該利用你去對付那爛人,是我的錯……我當時被沖昏了腦子,但後來我是真心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是偶像,有一堆女孩喜歡你才愛你,就算你再平凡、再窮,我也會愛你,但你的確也有責任要承擔啊!」
「責任?我們每次都是兩情相悅,誰也沒強迫誰,而且是妳說妳有吃藥,妳說妳都在安全期的!現在怎麼又算我有責任?」剛說完,謝鬥心裡都覺得自己不比那陳忠仁好到哪去。
「說什麼狗話!你明明就知道不論措施做再多,都不是不可能會中的啊!」蘇旖被逼急了,此刻更多的是驚慌,她也不知道對於這個孩子的來臨,她該抱持怎樣的心情。她已淚光盈溢,泣聲顫抖:「我感覺得到你對我真的很好,但這件事對我而言真的很重要……你能不能為我們的未來著想,就這一次了……好嗎?」
「等等……」突然,謝鬥沉默了約半分鐘,他的嘴唇才動搖不止地緩緩張開,問:「妳、妳說『我們的未來』……妳是認真地認為,我們會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蘇旖不敢相信這些傳入耳裡的話語。
謝鬥還說:「我以為,我們只是在……逢場作戲?」蘇旖從沒想過,認識他的那晚之後,會再次有這樣斷片空白的失控暴怒,而且還是因為他。
「你、你……搞了半天原來……你也是個狗娘的混帳!垃圾、我去你的!不想要負責是不是?好,我會去把孩子拿掉,從今往後,我們到死都不用見面了,操!」蘇旖放棄辯駁,眼淚潰堤地奪眶而出:「我看錯你了……」
她當著謝鬥的面踩碎了兩條線的驗孕棒,並把一直貼在手機殼裡,那張相互依偎的合照撕碎,丟在他的臉上。
落地的碎片,和驟雨般落下溫熱的淚水,凝成一塊。
整個冬季,曾經熱絡傳訊的濃情氣氛,徹底凍結中斷。
寂寞的情人節夜晚,謝鬥與團體成員分散休假,他一人仍在宿舍,鬱悶地喝著烈酒。
裂開的手機螢幕顯示著相簿,他和蘇旖的照片。謝鬥突然想到,那個人若要毀掉自己職業生涯,只要這陣子把懷孕的醜聞公開給媒體,他就徹底完蛋了,可她並沒有這麼做。
或許,她真的打從心底愛著自己,即使一開始別有他意,之後的誠摯之心也絕不是演出。
三月五日,下午四點半,謝鬥準備前往海外演出,這是他們團體成員要入伍前的倒數一場演唱會了。在機場的候機廳走道,他正準備將手機切入飛航模式,才注意到有封一分鐘前發來,沒想到會收到的訊息。
幾個月不見,異常迫切想看到的名字,只傳來一小段文字:
「『我在醫院了,剩下的不用擔心了。』──Sumi 蘇旖 16:30」
「不會吧……」
十餘字入眼,千百針扎心。
「她該不會真的要……」
撕破臉的那晚,至今才四個多月,大概十七周不到,每一天謝鬥都還在記事本上記著。若是極度早產,也得等到有七個月,這說明蘇旖現在在醫院,只會有一個理由。
背後的經紀人拍拍他的背,催促謝鬥往前:「你發什麼呆,快點登機了呀。」
面前就是登機的空橋廊道,航班剩不到兩分鐘就要起飛,走廊看上去是這麼的短,轉過身,背後的路卻是那麼漫長。
棕色的瞳孔裡,放映的滿是與蘇旖的種種過去,像是電影一樣,迅速重新上映於腦海裡。
那個女人,她利用奉獻真心的我,當作她報復丈夫的工具。
那個女人,她讓我這段時間以來,夜夜受罪惡感難以入眠。
那個女人,她是即使清醒於現實,也未能擺脫的夢中情人。
那個女人,她在的日子,我總有開朗的幸福、純粹的愛戀。
那個女人,她腹中我們倆愛的結晶,將粉碎為塵埃與灰燼。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嗯,我馬上進去。」
謝鬥最終,仍沒能擁抱現實,他面對不了的是自己,他知道如果去阻止,去試圖挽回,換來的必是自己生涯完蛋,花了整個青春打造的光景都將毀於一旦
只要有了孩子,接著成婚,事情絕不會像談談戀愛那樣簡單,所有媒體、報社、社群網站,不可能放過在國際間享有高人氣的名人,經紀公司和壓榨他的父母更不會就這樣算了。
奮鬥了好幾年,從兒時至今,聚沙才辛勤成塔的成就、名聲與地位,若要讓十年來苦熬過來的一切,只因一個認識不到一年的外人而化為泡影,他做不到。
於是他提起勇氣,做出最懦弱的選擇。他回傳給蘇旖一封更短小的訊息:
「『保重。』──Killa 謝鬥 16:36」
最終,航班起飛,離開了他和初戀留下一切的土地。
高空八千公尺,蒼穹之上的空中宮,謝鬥深知自己不可能入眠,他想麻痺自己、拒絕思考,喝了三杯白酒,閉上眼,竟能立即看見醫院那裡發生的畫面……
半麻醉的身軀躺在手術床上,蘇旖雙目渙散,面容哀戚,肝腸寸斷。
嘴唇紫青,肌膚不具光澤的蒼白,她知道接下來,腹中的小小胎兒,她和謝鬥的孩子,這未能有幸見證世上光彩的小生命,即將提前永遠離席。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能和他一起把這個孩子撫養長大,會怎麼樣呢?」
一切皆已準備就緒,蘇旖又一次簽下了最終同意書,手術已是板上釘釘,一旁的醫師和護士們從不樂意做這件事,他們一如往常地,暗暗嘆了口氣。
「長大後,我們可以教他跳舞,你可以教他唱歌;我們一家三口去遊樂園玩,我牽著你的手,孩子坐在你的肩膀上,一起吃著冰淇淋、折氣球,那應該……會很棒吧?」
真空吸取器已啟動,人工流產手術展開。
「孩子──」
不到幾分鐘的功夫,雙眼不曾睜開的嬰孩,如摔落地面的鏡子,分解的玩偶模型,徹徹底底地,支離破碎。
「是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爸爸──」
無法萌枝的新芽,連根帶種,被焚燒殆絕。
「小謝,我不該騙你的……」
方燃細苗的微火,焰花至芯,遭洪水淹滅。
「我到底在這世上做什麼呢……」
血肉模糊的紅河,湍流若瀑,受塵土喚回。
「哎……」
一朵未能綻放的花朵,在蘇旖絕望地悲鳴中,徹底凋零。
手術結束,褪去麻醉的蘇旖,在病房裡割腕自殺,被護士發現時已失血過多,搶救失敗。院方無奈下,只得宣告她的死亡。
「呃哦啊啊啊啊啊啊──!」
謝鬥放聲大叫,雙眼瞪得如琉璃珠般大。
他從惡夢中驚醒,發現自己仍在候機廳裡,那低音大嗓門方才一吼,同團成員和周圍遊客全被嚇得彈起來。
他意識到情況不對勁,這和他想得不同:「我怎麼沒有在飛機上?」急得想立刻做點什麼。
想看手機,但光把它掏便連摔了兩次,趕緊指紋解鎖,一封未讀訊息彈出,發訊者仍是蘇旖,但螢幕上的文字和他腦海的畫面截然相異:
『我要去醫院了,我不期望你會來,只是和你說一聲。』──Sumi 蘇旖 16:02
謝鬥表情扭曲得很,險些把掌中的手機當成擰水抹布,他只和身旁成員招呼了一聲,轉身即擅自奔離。
「死孩子,來的真不是時候……我操你媽的……」
當然,這句話由他來說,是找不出錯誤的。
一周後,謝鬥的經紀公司宣布其解除合約,退出團體,隔天進一步退出演藝圈。
四季過去,某個家庭,客廳裡砸出裂痕的液晶電視,播放著一對年輕情侶的生活錄影帶──
窸窣打鬧的嬉笑聲,喚醒了中氣十足的宏亮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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