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出法杖,抵在結界上正要調整,杖身卻被人一把握住制止。伊修斯恢復了冷靜,同時也似乎想起了自己說過的話。「……你別動手,讓我來。」
依萊愣在那裡,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這時,潘笛驚恐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們還在幹嘛啊!防護層快撐不住了!」
潘笛說得對,防護層雖然才剛加固過,但還是不敵荒魂飛蛾撲火般地攻擊,透明牆面上已經出現裂痕,瀕臨崩潰。只要他們誰再不過去支援,荒魂就要衝進來了。
依萊當下所選擇的支援,不是衝上去幫忙修補防護層,而是──
「依萊,你在做什麼!」
法杖迅雷不及掩耳地敲到結界上。
結界內悉數個法陣回應了他的指引,悠悠運轉,彼此咬合,互相輝映,融為一體。
破洞被灌進大量元素,開始向內癒合,終至完全被填起。
──同時,依萊全身上下的力氣被一口氣抽乾,超出他所能負荷的範圍。咚,法杖掉在了地上,依萊雙腿發軟,整個人倒了下來,腦中冒出「啪」的一聲,支撐著身體的「線」斷裂了,劇痛貫穿全身,痛楚隨血液流到四肢百骸。他眼前一黑,蜷曲起身子,痛楚在他體內橫衝直撞,怎麼樣也安撫不下來。
有好多事情似乎是同時發生的:修補好的結界開始運作、潘笛跟伊修斯關切地大吼、防護層破裂。結界的功效沒發揮得那麼快,荒魂堂而皇之地闖了進來,他們被長得一模一樣的鬼影層層包圍,螢藍粒子四起。
然後,荒魂卻突然全部沉寂了,不是因為結界的功效,而是被人悉數擊潰。以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被摧毀、被撕裂、被貫穿,化為光粒,漫天飄散。
依萊渾身顫抖,痛得無法自己,明明外界的變化近在幾呎,他跟世界卻彷彿出現了隔閡,意識從體表剝落,最強烈的感覺除了痛,還有深深的倦怠。
就在他陷入昏厥之際,遲來的第四人,這才終於現身。
「薩格爾?」
*
朦朧之中,依萊感覺自己被放到柔軟的床上,有人在他身旁走來走去,竊竊私語,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緊張又焦躁。他不知道走動的人是誰。
劇痛仍在持續,像是一把野火熊熊燃燒,狠狠蹂躪、踐踏、啃咬過他每一根神經、每一吋肌膚,想要將他燒成灰燼。他試圖想反抗野火,但別說是澆熄火焰,可能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有好幾次,依萊在半夢半醒中醒了過來,藍色的眼瞳迷茫地瞪視,好多人影圍繞著他,散發出一股焦慮的氣息,無法對焦的眼睛讓他認不出誰是誰。這種情況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意識到有人仰起他的下顎,有什麼東西──大概是杯子──嗑上了牙齒,因為某種液體順著咽喉流下,味道像水,卻不可思議的冰涼。沁涼的感覺流經四肢百骸,滋潤筋骨、填補靈魂每個隙縫,野火不燒了,身體瞬間沉寂下來。
又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剝奪的感官才緩緩歸位,當依萊終於取得身體的掌控權,他已經分不清楚到底過了幾個時日,只知道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全身上下都被修復了一樣。
一恢復意識,依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定自己在哪裡。他從床上坐起,晨光從厚實的窗簾穿透進來,於地上覆上一層溫柔光影,這裡是他的房間。接著,他發現房間裡不只有他一個人。
半長不短的黑髮像是液體,潑了滿床,伊修斯將頭枕在棉被上,沉睡的面孔清秀純真,長長的睫毛撲在臉上,看起來既纖細又稚氣,全然是個孩子。他似乎在這裡待了整晚,累到睡著了。
依萊眼眸微瞇,起了玩心,腦中閃過好幾種作弄的方式,但他沒有得逞的機會,因為伊修斯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他黑色的眼瞳先是渙散了幾秒,隨後變得清澈。
「你醒了啊?」
伊修斯打了個哈欠,露出的牙齒整齊潔白,他撥開遮到視線的瀏海,撐起身子坐好,巧妙地躲開了被戲弄的危機。依萊自打沒趣,推開被褥,身體一下子變得輕盈。
「只比你早一點。」
腳晃下了床,碰觸地板的感覺有些陌生,他離開床位去掀開窗簾,光線瞬間盈滿整個室內,陰鬱的氛圍一掃而空。依萊打開窗戶,享受微風吹拂,忽然看到地面有抹白色的人影經過,那抹人影很快就從視線中消失了,看不清楚是誰。
潘笛?不,沒看到象徵性的兩隻辮子,是其他神選者嗎?
「你昏睡了整整三天。」
伊修斯起身走到書桌前,拿起事先擺在那裡的水壺,湛入玻璃杯的液體呈現微微的柚紅,看顏色似乎是某種果汁。依萊接過一杯,意外發現嘗起來像是液態的巧克力蛋糕、剛出爐的餅乾、融化的水果糖,所有他想得到的甜點,一股暖流緩緩滲到全身,安撫了他空空如也的胃。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防護層還是破了,荒魂本來會衝進來的,還好薩格爾及時趕到,為我們爭取到一點時間,結界恢復運轉,荒魂被鎮了下來,沒有釀成災害。」
「薩格爾?」
「潘索笛亞她哥哥,你晚點會見到他。」
「繼續,我發生了什麼事?」這話一問出口,依萊就自己有了答案:「體力透支……嗎?」
伊修斯嘆了口氣,垂下頭來,口吻裡的責備卻是面向自己。「是我的錯,我沒想到那天會突然大量施展魔法,因此沒提前告訴你,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如自己以為的好。」
苦澀的味道一下子在舌尖擴散開來,依萊口乾舌燥,連聲音也乾巴巴的:「什麼意思?」
伊修斯再度提起水壺,展示到他面前。「這樣說好了,施展魔法的過程需要消耗體力,如果將人比喻成容器,容器內的液體是體力,液體的多寡就決定了你能施展多少魔法。」
水壺上最高容量的刻度被用魔法畫了條線,伊修斯接續著又在一半的地方畫上第二筆,恰巧與柚紅色的液體切齊。「假如你原先的體力有一千毫升,現在大概只有五百毫升左右吧,但你本人渾然不覺,修補結界一口氣把你的體力燒乾,甚至超出你能支付的容量……剩下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不用再說了吧。」
「體力透支我還可以理解,但問題是為什麼會變差?沒有道理啊!」
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世界觀,在依萊眼前再度碎成一片,別說世界,他又開始覺得不瞭解自己了。不,不對,失去記憶的他,真的有辦法「了解」自己嗎?
「因為狀態不穩定。」伊修斯含糊地喃喃自語,「原因還在調查,洛那說體力會慢慢回復,回到最佳狀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用太擔心。」
依萊靜靜盯著指尖瞧,藍色的眼眸像是雨水洗過的天空,除了迷茫外什麼也沒留下,修長的手指緩慢地展開、又收攏,小心翼翼地測試身體性能。
整個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整個人彷彿不是自己的,他忽然覺得自己大概是某種小偷,只是竊取名為「依萊」的軀殼棲息,缺乏記憶的內部空空如也。
「你因為體力透支引發的副作用,痛苦得捲起身子。我們三個人都嚇壞了,薩格爾二話不說將你扛到肩上,返回鏡花園。洛那跟艾莉將你搶過去治療,一直到你穩定下來才離開,隨後由我負責看護,潘笛也來過幾次。」
昏睡時在他身旁兜轉的人是誰,這個謎團終於解開了,但他卻高興不起來。腦中閃過一個畫面,是伊修斯猶豫的側臉。
「伊修斯。」
空氣輕輕地在肺部打轉,經由氣管、口鼻,化為言語傾吐。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安靜飄落的細雪,悄然消融。
「你有沒有什麼事還沒告訴我?」
「有。」
伊修斯答得很乾脆,嘴角的笑容蒼白。「我們正要開會討論,你也一起來吧。」
食物的香氣穿過樓梯間飄了上來,沒三兩下就輕易勾走依萊的心神,他三步併作兩步,急切地下樓梯,腳才剛踏到一樓大廳的地板,一陣白色旋風就迎面撲上,伴隨著熟悉的聲音。
「依萊!」
潘索笛亞衝到依萊面前,煞住腳步,抬頭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大概是被潘笛的開朗渲染,依萊拍拍她的肩膀,抿起很淡的微笑。「體力透支死不了人啦。」只是會痛得要死罷了。「對了,妳怎麼會在西塔?」
「我來吃午餐,順便開會。」
這順序是不是哪裡怪怪的?依萊滿肚子腹誹,卻有人動作比他更快,尾隨他下樓伊修斯一手按上潘笛的頭,「想吃飯就別光顧著站著,快去妳哥旁邊坐好,知道嗎?」
直到這時,依萊才發現來訪的並不只有潘笛一個人。
第二名訪客是一名俊美的青年,白色的頭髮沿肩頸覆落,藍色眼瞳震魂懾魄,宛若能奪取靈魂,他的年齡大約落在二十上下,隱隱透出一股難以相處的氣息。
依萊注意到他腰間配著一把劍,不論是衣著或頭髮都不夠乖順服貼,無一處不顯現一抹張狂,雖然接近成年,看起來卻活像是個叛逆的少年。
「薩斯?」
依萊不經意地脫口而出,青年俊美的臉上浮現不悅,抑鬱在眼裡螫伏。他沉聲道:「我不是薩弗若斯。」
潘笛掙開伊修斯的手,小跑步到青年身旁站好,兩人的五官是如此相像,一看就知道有血緣關係。
「不是啦,你認錯人了。薩斯是我們的父親,這是我哥哥薩格爾。」
「啊,抱歉。」
依萊發現自己看過這個人,稍早他在房間裡一度往窗外望,地面掠過一個白色的人影,如果記憶沒錯,是薩格爾的機率應該八九不離十。
「有什麼事等晚點再說,先吃飯吧。」
薩格爾跟潘笛坐在一塊,依萊跟伊修斯坐在一起,不用多說,兩組四個人依照自己的家族落坐,取了餐具個別開動。考慮到吃飯的對象是龍族,艾莉西亞不僅比平常更下功夫,份量也比往常來得多。他們雖然化作了人形,食量不及獸身時來得大,跟普通人比也大多了。
用完餐後,伊修斯讓堆成小山的杯盤收下去,留下乾淨的桌面,開會時間到了。
「在依萊休養的這三天,我跟薩格爾去第二大道走了幾遭,採集到一些荒魂的記憶。」
他從餐桌下拿出一盞記憶燈火,喀地放到桌上,燈腹是透明的,粒子沒有被激活。伊修斯顯然也不打算馬上激活,他將燈火推到一旁,取出一張藍楹鎮的地圖攤開,第二大道特別被用紅筆圈了起來。
「第二大道的結界莫名其妙破了,我事後去公會問過負責的法師,結界一直有在定期維修,不太可能會突然破洞。如果不是自然損壞,也不排除是人為造成的。」
「然後是荒魂,荒魂是由歷史記憶生出的怪物,那段歷史記憶會決定荒魂的樣貌,而就算是同一個地區,歷史記憶也會是多數個夾雜在一起的,荒魂不可能長得一模一樣。」
伊修斯一口氣說了一大段,就算再怎麼沒進入狀況,依萊也聽出了端倪,所有的線索都導向一個事實:整起事件往很不妙地方向發展。
「綜合上述的例子,我很擔心──」抽絲剝繭道最後,伊修斯終於說出結論:「荒魂會變成報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