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萊在夜裡忽然睜眼,藍色的虹膜直盯著天花板瞧,夢裡的場景歷歷在目,宛若一閉眼就會被吸入惡夢中。
在夢裡,他站在埃利希翁的街道上,行人來去匆匆、神色漠然,無論怎麼搭話、怎麼喊,人群都沒有反應,彷彿他根本不存在一樣。接著,他發現自己在瓦解,從指尖開始,身體一片一片、一點一點地剝落,風一吹便消失殆盡。
依萊打了個寒顫,餘悸猶存,連同黃昏時逃跑的恐懼一併發作,再也無法成眠。夜色正濃,離天亮顯然還有一段距離,他乾脆將腳晃下床去,起身給自己倒杯水,正思考要不要回去瞇一下,卻發現房門是敞開的。
奇怪?他明明記得有把門關好啊?
細微的亮光從門縫透了進來,地面上積出一片三角形陰影,明滅不定的亮光像是開闔的小口,囈語著要他踏出房門。
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依萊放下水杯,從衣櫃裡拿了件斗篷披上,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房門外,漆黑的走廊裡閃爍點點螢光,細微的光點忽明忽暗,猶如塵埃在空氣裡飄懸,美麗而駭人,宛若能蠱惑人心。
那些光點自門口向遠方延伸,鋪出一條閃著微光的道路,依萊好奇地走出房門,叫醒伊修斯的念頭閃過腦海,但在敲門前一刻打消,他彷彿受到牽引,不由自主地順著光點前進,越過無數的房門、空蕩蕩的廳堂、還有一些根本不知道功用的空間,黑暗中看不清楚周遭的景物,只隱約知道自己在往高處走去。
這路會通往哪裡?是陷阱嗎?會有危險嗎?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嗎?
依萊回頭張望,發現身後的長廊一片漆黑,道路被他踏過後滅了光芒,就算他能自己點盞燈,也不見得能循著原路回去。
摘星宿不僅空曠,而且相當古老,根據伊修斯的說法,這裡是「神的房間」,所經歷的歷史甚至比創世還要悠久,可說有什麼都不奇怪。
走著走著,當他不知道第幾次懷疑沿路裝飾會不會突然活過來,寒冷的夜風就張牙舞爪地灌到室內,依萊發現自己竟走到頂樓,道路上的光點也到了盡頭。
「哇啊……」
夜幕像極了匹最高級絨毯,皎白明月又圓又大,滿天星斗則如同吊了線般垂落,綴得夜空眼花撩亂,卻又不至於奪去月色豐采。依萊目瞪口呆地盯著這片天空,無數星宿落到眼底,好半晌才注意到頂樓除了他,還有一抹身影悄然佇立。
「晚安,我的孩子。」
倚著圍牆的是一名美麗的女性,看起來年紀很輕,卻透露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歲月感。金色髮絲如月光傾瀉,紫色眼眸澄澈璀璨,讓人聯想到紫水晶這種寶石,她對依萊微微一笑,法袍衣襬隨著夜風婆娑起舞。
「艾莉西亞?」
「是我。」
艾莉西亞和顏悅色承認,笑容溫婉迷人,「你何不過來這裡,跟我一同觀賞這片美麗的星空?」
依萊順從地走過去,星辰動人如往,跟艾莉西亞一比卻顯得黯然失色。他忽然懷疑自己可能作了場夢中夢,所有事物都美得太不真實。
「我在想,半夜跟著來路不明的燈光走,似乎是很不明智的行為。」
「是不太聰明。不過既然是我邀請你的,所以沒關係唷。」艾莉西亞咯咯笑著,神情像個小女孩,雙眼彎成兩枚勾月。「艾莉、媽媽或母親,你可以隨意稱呼。既然我選擇你當我的孩子,從現在起,你、我、伊修斯,就是一個小小的家庭,由我負責照料你們、教導你們。」
父母子女。
家庭家人。
神與神選者。
這幾個字落入依萊心池,激起一圈又一圈漣漪。他三番兩字地咀嚼字句,聲音輕柔迷惘:「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也可以成為家人嗎?」
艾莉西亞吃吃地笑,好像依萊問了什麼很有趣的問題。「有血緣關係,就會是所謂的家人了嗎?」她不客氣地反詰,繼續說:「我們創造的世界很多,並見證每個世界興起與衰亡。不管是對你、埃利希翁還是其他世界,我一直都是個母親。如果你無法接受的話──無法認同我做為一個母親的話,你也可以叫我艾莉就好,當我是個朋友、老師、監護人。」
一時半刻,依萊答不上任何話來,重新將視線落回夜空,艾莉西亞的話音像是微風,輕輕拂過耳畔。
「很靠近天頂。」
「什麼?」
這句話勾起依萊的好奇心,讓他又回過頭去看艾莉西亞,艾莉西亞纖白的手指掠過夜空,看上去像極了摘取星子──依萊還真沒想到,星星就這麼被她給徒手摘了下來。
「之所以取名為摘星宿,是因為塔頂離天空很近,伸手就能碰觸到星星。」
星子在艾莉西亞手中一明一滅,像盞將要熄滅的燈,微弱地掙扎著。艾莉西亞做了個給予的手勢,依萊乖順地伸手接過,發現星子不會燙,小小一團,摸起來像是凹凸不平的玻璃珠。
「好了,該讓你回去睡覺了,祝你順利上任。」
眼見談話就要結束了,依萊趕緊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我是說,挑選神選者的條件只有天賦異稟嗎?除了這個之外還有什麼原因嗎?」
艾莉西亞冰涼的手指觸上他的額頭,睡意隨即淹沒了他。他最後記得的,是自己跌入一個滿是芬芳的懷抱,還有艾莉西亞輕柔的耳語。
──你是,神選中的孩子。
依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要不是身上還披著斗篷,差點以為遇見艾莉西亞是場夢。
「家人啊……」
依萊呻吟著爬起來,刺眼的晨光自窗戶宣洩,腦中滿是艾莉西亞最後那句話,半晌才發現手中握著星子。他將那顆星子舉到陽光下檢視,黑色的、跟一般的石頭並無二樣,卻曾在天空發光。就當他分神思考的時候,敲門聲粗暴地響起。
咚咚咚咚咚!
依萊急忙下床去開門,是伊修斯。
「我敲了三次門,每隔三分鐘敲一次,在門外站了九分鐘,以為你逃跑了或出了意外,準備破門而入。」
伊修斯來勢洶洶,霹靂啪啦說了一串,法杖已經拄在門上,大有破門之姿。「再慢個三秒,你的房門就會被我拆掉──我給你三秒解釋你為什麼穿著皺巴巴的斗篷還不應門。」
伊修斯一說完話,法杖就朝依萊門面伺候,顯然沒有給他解釋的打算。依萊出手格擋,杖身離臉部只有釐米之差,「我見到艾莉了!」
「證據呢?」
這要怎麼討證據!依萊忽然想到自己還拿著星子,連忙遞給伊修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的眼裡一下子亮了起來,似乎很喜歡這個小東西。
「好吧,是只有神能把星星摘下來。」他不服氣地咕噥道,看得出來已經不生氣了。「這個給我,做為你遲到的懲罰。快去洗漱換衣服,行程延宕了。」
不敢抗旨。
依萊匆匆忙忙地換掉斗篷,刷完牙洗好臉,重新拿了件法袍披上,一分鐘後,跟伊修斯在門口會合。大廳已經準備好早餐,菜色雖然不及昨晚多樣,倒也夠豐富了。坐定位後,依萊挑了幾道菜放到嘴裡品嘗,味道還是好得不像話。
「西塔的三餐都是艾莉負責打點的,她很喜歡下廚,偶爾也會連其他神選者的份一起做了,那時我們就會聚集在一起吃飯。」
四個單親家庭居住於摘星宿四個方位,不論父親或母親,每一位家長都會打理自己子女的生活起居,也會互相照應。
依萊聽完後忽然好奇起一件事。「神需要吃飯嗎?」
「理論上不用,神沒有生理需求,但他們喜歡一起吃飯的感覺。」伊修斯細嚼慢嚥,頓了頓。「你什麼時候遇見艾莉的?」
依萊把事情描繪一遍,順帶提出困惑他的疑問──所謂的家人,到底是怎麼界定的?
「問我?這不是你該自己解決的課題嗎?」伊修斯轉著手上的餐具,思索片刻。「等你回家的人吧?雖然家人這個詞通常指得是血親,可是沒有血緣關係也是可以的吧?願意等你回家、為你付出、互相容忍,艾莉跟你都是我的家人,就這樣。」
依萊聽得似懂非懂,沒有繼續搭話,兩人沉默地吃著早餐,快用完時伊修斯才忽然又開口。
「等待上任的神選者總共有兩位,除了你之外,另一位是米希雅的小女兒。接下來一個月,我跟薩格爾會負責帶領你們,熟悉神選者的各種職責。」
伊修斯讓碗盤收走,說明接下來的行程。「在跟潘索笛亞會合前,你要先知道荒魂是什麼。我們換個地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