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棄了跟自己爭論,關於寫的到底是好是壞。誠然,我一眼就能輕易看出自己正在寫的東西,到底有著哪些缺陷,因為這些缺陷是這麼熟悉,也讓我有種彷彿永遠無法改進的倦怠和悲傷感。這樣的場景多麼熟悉,就像小時候母親要糾正我犯下的錯誤時,表現出的焦慮與哀嘆,我與母親的關係淡漠,可即使我不認同,潛意識卻在面對相似情境時,做出相似的抉擇。
在厭惡母親的控制欲同時,我也同樣害怕,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想控制我後,是不是我們的關係就已宣告結束。愛原本只是互相理解的渴望,最終卻必須要傷害對方。我喜歡寫作,跟我厭惡寫作的程度相當。可我想,自己必須按捺下我對它過剩的愛慕,閉上嘴,任由它繼續犯錯下去。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向它道歉。
不能讓你抬頭挺胸的說自己是很好的故事,我很抱歉。
讓你生長的跟我一樣乖僻扭曲,我真的很抱歉。
因為我不能跟你解釋,為甚麼你無法變的跟你曾經想成為的模樣,對不起。
還有不能跟你解釋,為甚麼我永遠不會是個像海明威,或者契訶夫一樣的超級英雄。
我想起過去看過母親哭過很多次,幾次為了爸爸,幾次因為哥哥,有一次是對我。
已經忘記爭執是甚麼,可我記得當時我正偏頭痛,很煩她一直嘮叨不休,於是我對她大喊
「妳別罵我了,我已經夠自卑了,拜託妳,算我拜託妳,不要再說我了!」
聲音停止,我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以為她接著要對我怒吼,或者抓住我的肩膀大力搖晃,甚至已經準備好她突然打我一耳光的準備,可是她卻發出一陣嗚咽,抽泣的低聲說,
「妳怎麼會覺得自卑呢……妳明明是個很好的孩子,一個多好的孩子……多可愛的孩子啊……」
每次遇上這種戲劇化的場面,我總會突然變得異常冷漠,因為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哥哥說我在對於該哭的時間場合卻強硬著不哭是一種天賦,我覺得他多少是在嘲弄我,自從他離家工作以後,我總是想念他。以前還常回家時,我曾經在他的衣櫃裡發現R20(就是某種......容器),他看到後故作淡定的解釋,那是他朋友送給他的,惡作劇的,他也不知道是甚麼,用都沒用過,我只憋了三秒就忍不住笑彎了腰,因為它的洞口膠質早就因老化而裂了開來,簡直難以想像他用了多少次。他為了自證清白,當著我的面丟進垃圾桶裡,後來我抱著一絲悔意,偷偷把他撿了起來,好好清洗乾淨後放回他的衣櫃。其實我該等等,或許他會自己撿回去也說不定……
當然,他還是個很懂得討好別人的渾蛋,可是他對我說,「我覺得妳是這個家裡我最信任的人,而這世界上在沒有任何人比家人更值得信任了。」這種話的時候,我還是部分存疑,「你為甚麼突然這麼說?」我後來問過他,他說「喔,最近我回來,跟爸媽聊了下,我覺得比起他們倆,妳總算還是個正常人,嗯,當然妳也很奇怪,可是我想是我能應付的那種奇怪範疇。」如果我寫作時很會說屁話,多半是他的緣故。
清晨四點,有些回憶一拉個線就嘩啦啦停不下來,跟從亂疊的書堆裡找一本妳要的書一樣,最終就是開始翻起了相冊。回憶總是甜美又傷感,但是他無害,可是總有點浪費時間,我真不想說那麼多俏皮話,多殺氣氛。
我不知道,我既想對我寫下的故事道歉,又恨不得把它們全部銷毀,重新製造一個能完美遵照我意願完成的故事。可是那東西並不存在,我希望他在未來在,就跟我看見隔了一百米外的街角一樣,我希望自己相信那只是走不走過去的問題,而不是能不能實現的問題。我好想把你們這些膚淺難堪的文字,統統都從眼前召回,全部關回我的腦袋裡面,把你們全部變成一種,精緻、完美、充滿力量……比我還要好上一萬倍的東西!可是沒辦法,確實不可能,那都是我的問題,我知道,這是付出努力的問題,我是那麼期待的,迫不及待使文字出現在布景上,你們是出於意外的孩子,我是個差勁的母親,每天都想著要改造或毀滅你們。
可是為甚麼,為甚麼我要這樣做呢?明明那天母親只是想要擁抱我,明明她可以說我是她的好孩子,為甚麼卻要讓我們最後都痛苦的不得不抱在一起啜泣呢?
我該學著安靜,學著閉嘴,平靜下來,接受目前即使我把自己推到邊緣,我也只可能摔下去,不可能越過那個鴻溝,然後,試著微笑,讓自己跟自己寫的東西達成和解,一起回到那個說不上糟糕,也說不上好的地帶,喘口氣,等到了時候,我們再次把自己推到邊緣,宛如那逆游向前的小舟,一次又一次的逼迫,還有一次又一次重來,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吶,
我多希望是今天,如果是今天,那今天會是多麼、多麼的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