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樣的文章是早該做的,然而並沒有動,又見有太多催促與宣導投票事宜的創(chuàng)作,聲音都較我來得大,別無再費筆墨的必要,畢竟該記著的人,早也記著了。
只是在選舉的最末,才感到按捺不住。雖然我的政治傾向在好友圈內(nèi)較為鮮明,也一向希冀不投的都不該放棄選票;此刻卻不為著催票給誰,相反地,也很支持任意不同的立場勇於發(fā)聲。
近些陣子,由於選舉迫近,群眾的政治關注度遽增尚屬情理之內(nèi),但為著這些,彼此的對立也跟著增加。各樣的假消息、闢謠、新內(nèi)幕、新解說,於溝通上時有衝突是在所難免,可在急切之中,也不乏有部分乾脆使人「噤聲」的新聞出現(xiàn)。
譬如親屬間藏身份證,意圖使人無以行使公民權,又或巧立名目支開親友、同事,讓他們無暇顧及選舉;又譬如,在他人造勢場合鬧場,在網(wǎng)上惡意攻擊或詛咒。雖說我們見著,大半還是一笑置之,認真些的則多幾句責難的話,但我們真該認真思考,那些做到這般地步的人(也許偶爾還包括自己),真的在乎民主中的不同意見,以及發(fā)表意見的自由嗎?
我要談的正是這樣一回事。
事實上我也並不清高,在好友間也確有互傳梗圖與不無嘲笑意味的對話,但卻僅只於笑罵,不以此為攻擊的劍柄,拿來開點玩笑倒也無傷大雅。可在部分人而言,好像政治必然是得涉及傷害,非得在言辭之間有羞辱、有殺伐,實在脫離了正常的範疇。
說來,這回選舉的交鋒可說相當激烈,雙方候選人的支持群眾在年歲上、路線上是壁壘分明。這界線一拉開,非黑即白的意識形態(tài)更加清晰了,非藍即綠、非統(tǒng)即獨、非左即右云云……
「世代對立」同時是選戰(zhàn)中時常被人提起的。在這議題上,過濾掉些許雜音後,我大約聽見的是兩派聲音:一派說青年開放但不知世故,長者有親歷而見識多廣,故要遵長;一派說長者守序卻不知通變,青年有理想能改造社會,故要從幼。這兩造固然都說得通,卻也難免草率。
我是不大愛那樣界定,可堅信這道理的,也多以自己站的優(yōu)勢來抨擊另一處。但我們不妨循著這脈絡細看一會,同我這般屬於年輕一輩的青年,容易在思維快速成長的時期,感到自己有著比諸多同輩,甚至於前輩更深的見解,對新事物有更多接納,具體可體現(xiàn)在對少數(shù)族群的關懷上。
只是,青年固然象徵著活力與改革,但我們所見著的左右派互相攻防,以及比部分長者更深的排外傾向(這不只是國與國,也含有國族與家庭內(nèi)部問題),一有思維與己不容,便失卻該保有的開放與理解上的耐性。這難道不也是青年嗎?
同時,長者有著一定程度的真實經(jīng)歷,因著自己有過實踐,於是以實際經(jīng)驗作為標竿,他們或有生活的困頓,或有現(xiàn)實的重擔,年歲的堆疊沉澱出人生的精華,世故上確實是有穩(wěn)定的秩序性。
然而,長者縱使意味著經(jīng)驗與實際,可認為自己必定有資格做出批評,也比一般人有更深體悟的這敘述並不客觀、精確。因著生命體悟或與歷練有正相關,卻不是穩(wěn)定成長。
那些以懷著世故底氣的長者,也可能鄙夷尚未出社會,或比他們小的任何一人。我們所見的博愛座、貪小便宜,對方的年齡可能比你大上不只一輪,所作所為卻是令人眉頭一皺,為著這般芝麻小事失去應有的穩(wěn)重與理智,這難道不也是長者嗎?
確實,我們的目光雖可見世間萬物,但多數(shù)時候,瞳孔所見的唯有自己。待到四周光線黯淡了下去,茫然、盲目、仇視、逃避、選擇性視聽、選擇性失明等問題就將阻礙著我們發(fā)揮應有的水準。應當不會有人認為溝通並不重要,可我們除了以改變他人作為目的外,是否更該審視自己的「手段」?
這約莫是各世代都有的通病,遺憾的是,甚且有人連溝通都已忘卻,直接進入惡意的敵我劃分。在我自己親歷的,就有一次總統(tǒng)大選時,因為知道我投某黨,而該黨開票結(jié)果得勢後,當場在我眼前落淚、憤怒,於是意圖對我施以拳腳的陌生人;也有鐵X粉,只意圖要人別投誰,卻毫無理由,在報章上看見其人,便以原子筆將其照片塗黑的親戚。類似的事我見過幾回。
絕大多數(shù),當然我自知這是極少的,卻也不免替他們感到悲哀。一旦放棄了溝通,因未知與盲從的矛盾就隨之而起了。
自然,堅信是不錯的,可堅信地否定他人,又不告知(或自己也不明白)當中的合理性,則會落入純粹對立的仇敵意識,造成雙方撕裂且各自封閉的獨語,將使環(huán)境更為險峻而難改。
只要是敵人說的,在另一派看來,則不過是謠傳,不足採信。政治圈內(nèi),親戚好友之間,都搬弄起「真相」的牌子,有的用「臺灣人無知程度世界第三」來當?shù)度校u論相信或不信的群眾。
某些以為藍綠一樣爛於是不願投票的,或其餘誰都不信亦不下判斷的懷疑論者而言,這樣紛擾的情境確實塑造了他們合理的不作為的時機。在鬧劇一般的扮家家酒之中,有人因此否定了知識、否定了真相,從而否定了理性,也否定了自己。
這樣的無力感也會影響到旁邊有信念的人群,導致了更深程度的思維閉鎖。終於彼此都放棄了使人理解的意圖,只求同溫層能理解自己。訊息傳來傳去各個都是同類好友,對眼前意見不合的人卻總是絕口不提。
這樣的無助在近些年來在社會裡似乎更有加深,無非是我所贊同而他人否定,或我所不贊同的,旁人欲推行之,誰都改不了,於是也不願改,罵罵另一派的是被蠱惑、洗腦,甚而智力測驗未能通過,就這樣完事了。
估計是去年年中的時候,一些好友是知道的,大學某位很照顧我的教授請我到她家裡吃飯。那時反送中剛至萌發(fā)階段,還未有聽聞什麼死傷,而在幾乎是山雨欲來的暗夜裡,教授與我談文學、思想、研究以及政治。
在她家那整面由書堆成的牆邊,我們提及走上街頭的群眾,還有她所認識的,檯面上的青年領袖。忽而她告訴我,我們這些知識分子所堅信的也許毫無意義。
價值是相對的,思想所呈現(xiàn)的複雜與細節(jié),對市場的婆媽而言並不重要;為了爭取自由而殉道的「烈士」,在崇尚金錢的家庭來說根本一文不值。我們所重視的並不全是群眾所必須重視的。相反而言,也是同樣的。
當然,早年我也實際去中國與當?shù)孛癖娬務危@訝地發(fā)現(xiàn)到兩岸對民主的概念、意義並不相同。概念上的不同得先有一致性才可併談,這涉及到其他主題,在此先不提。
假若雙方概念相同,只是價值意義並不一致,單單明白這點,也就有了開啟溝通的契機。可我們所見,大抵還是進入焦煩的情緒,從而率先封住了嘴巴;但我們更該意識到,要修正就得忍受不適,要溝通就需承受酸楚,要說服旁人或調(diào)適環(huán)境,從沒有一切順暢的。
在被感性吞沒以前,我們要避免直接否定對方,不妨先看看他所相信的是什麼。例如,欲與要錢的談自由的必要,則可先以失去自由會怎樣使他沒錢來講,從對方的需求施力,再著眼雙方的共通點,以此為基礎繼續(xù)延伸。
這是我在說服人時常用的方法之一,無論是討論政治、情愛、前途志業(yè),都有一定程度的可行性。不過這確實得費點心思,亦有要耐性,也不是待任何人都有這般心力。
另,仍有前置作業(yè)得做。在專研伎倆前得認清一個事實:相比起別人是對的,堅信自己不會錯的心態(tài)更值得我們警惕。這在剛才也略有提過,卻恐怕時常受人忽視,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我們可以撇開一切問題,不討論誰的對錯,單探究彼此信仰什麼價值,核心之處究竟是以什麼來做支撐,論述上有無缺漏,是否還有可以補充的細項,觀念上能否再調(diào)適等等……這樣幾回下去,可能不只矛盾消除,還能做到理論上的相互擴充,在思維上他朝你,你也朝他靠攏也說不定。
雖說,上面這些文字不過是空話,畢竟道理是人盡皆知,只是未必能寫下,也未必能時常警醒自己而已。總歸是要真切地意識到,任何人所堅持的價值都有他的道理,不必刻意去爭論誰的對錯,因為對他自身而言,在生活層面是否受用才是真正要務。
承認另一種價值體系是可能存在且合理的,也承認自己不會永遠正確。以此前提下所展開的對談,由無知與不願接納另一觀念的歧見將會逐步消減。
假設我們無法有接納,也無法忍耐相異個體的意見,將心思放在相互攻伐裡,就同在自家打架一般。在戰(zhàn)局的結(jié)束,我們抹去了鼻樑上的鮮血,望向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親友,四周散著分不清是窗或杯子的玻璃碎片,安在桌上的電器砸到地板有了裂痕。
接著,我們再把目光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你心愛的,以及他心愛的收藏被弄得不成原樣,而你或許會忽然驚覺,你們轟轟烈烈地吵了一架,結(jié)果還是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麼,因為連你自己也沒說。這時,我們還有臉喊出是「我們勝了」嗎?
回歸到政治的討論上,我們固然希冀自己重視的價值成為國家主流,在溝通過程裡,確實也存在常人所難忍的情境,於是可將內(nèi)心的仇恨看作調(diào)劑,但謾罵與嬉諷所加深的矛盾,並不是改革,也不算是戰(zhàn)鬥。
韓國瑜說得倒是對了:「幾流人民選出幾流政府。」這句話未必全帶貶義。我們無非是想選出更好的將來,就我自己,是曉得該尊重我國多數(shù)民眾的抉擇的,無論政府通往何處,都是由底下龐大的民意所選出——三流就三流,自認一流的可試圖去改它。
不滿意了,社會的多數(shù)民意依然有辦法再「調(diào)整」。價值觀是有可塑性的,而溝通與容忍就是絕對要做的事。自我的堅信所產(chǎn)生的排他性,正是建構民眾敵對、政府專政,以及某些人所以為的X色恐怖的最大原因。
假若選舉結(jié)果令你感到失望,我們也不該忘記選擇只是一時半刻,耐心才是真正重要的。不要為此失了自信,也不要因為怨懟而變得粗糙及狠心,放棄理解他人以及調(diào)整自我的念頭。
蔡英文在二零一二年總統(tǒng)選舉上的敗選感言,或許也可給各位參照:
「如果你心裡真的很難過,就讓它發(fā)洩出來。你可以哭泣,但不要洩氣。你可以悲傷,但是不要放棄。因為明天起來,我們要像過去四年一樣的勇敢,心裡充滿著希望。」
倘這回選舉你支持的意識形態(tài)贏了,那自然可喜,慶祝也無不可、無不妥,我們是從來樂見成功的,可當失敗的暗影落在他人頭上時,見他們沮喪的面孔,數(shù)落就放私底下的吧,因為那非得堅決到最後時刻才肯止住的心思,雙方都相同。縱使他們曾是我們前進的牽累,意志卻也一樣可敬。
同樣的,也不要忽視族群間的對話,讓他們知道我們將一齊成長。
最後,倘要使人用心地聽我們的理解,仍是需待我們聽他們的見解以後,看他們想走的是怎樣的路子,也鍛一鍛自己脾性,再來談溝通與妥協(xié),改革或顛覆。
在此同時,也要記得不同價值所產(chǎn)生的對立是正常不過,想要各方態(tài)度都完全一致是一種虛妄,在實際層面若有,則有很高可能是獨裁。溝通的目的不該是抹殺異己,而是為了消除偏見,理解雙方價值落差與存有的共性;也不該是為爭論誰是對的,而是為著使彼此離錯誤越來越遠。
對立不該只是仇恨。只怕在我們改正不了彼此的情況裡,許多的大人與青年們都忘卻了對話,各走各的。對方聽不見我們,而我們同樣不聽他們。那實在等同於沒有說。
若能使彼此各有前程、默默祝福,倒沒有別的什麼。可雙方雖為個體,大環(huán)境上仍沒有差異,終於是在同一條船上。
一旦產(chǎn)生矛盾便拒絕溝通,或自說自話以至於自圓其說、自我安慰,對待他人動輒施以罵聲、恫嚇,縱使他如何合理,在那樣直接導向仇視境地的國族裡,我們畢竟無法生出健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