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上回發文已是三個月前的事,某些好心的讀者亦提醒過或捎來慰問,也甚是感謝仍有人記得曾有我這樣的創作者。這些日子來並沒有怎樣的提筆撰文,只有少數幾人知悉我的狀況,但也不大全面,我以為自己的事是沒怎麼需要他人關注的,他人亦不盡然關心,逐漸消失的創作者不是少數,使我就這樣離去也未必不妥的。
更明白地說。自上回〈深呼吸少女〉一文發布的那個時期,生活遭逢巨變,且是多面向的一夕瓦解,好比無法進考取之研究所,無法再去學校;被送上救護車進醫院,與周遭人們的關係也是同樣,但我想這並不值得大書特書,於旁人更是無關緊要的,這陣子的事情或可有機會再說,說到這便好。
諸事繁雜,這幾個月有許多事衝擊我的心靈與思考,總之是不知在築一道可供攀越的牆,還是在掘埋掉自我的坑,一切似乎都不明所以,生活大半都費在這些瑣事上了。可我從未料到時隔三月,真正激起我創作欲的是一起關於這首詩作的事件。
幾些天前,我輾轉得知所認識的一位病友跳湖自盡。告知我此事的人起先還躊躇著不知當講不當講,最終索性還是讓我知道了。我在網路上見到民眾以及軍警消防等眾人在漆黑的夜色下試圖尋找他屍體的照片,一時悲從中來難以自持。跳湖的區域稱得上是當地的觀光景點之一,景色優美,無論日出東昇或是日落斜陽都有不同面貌,有許多白鷺鷥與水獺棲息於此。每日的健走、跑步者眾多,許多時候我都會沿著這座湖畔邊慢跑。
由於涉及個人隱私,我將其樣態及所猜測之可能造成其尋死的原因等等融入詩作中而不另外描述了。我對他的理解以及怎樣的交情我更無意闡述,讀者亦可將此作看為描述投水自殺者的作品即可。
在這次作品中融入了關於佛、道教的用語,是有特殊涵意的,又加上近期相較以往較多接觸此相關部分,便因此融會進去。然在做文章時悲傷的是,我獨不解為何許多宗教對於自殺皆如此苛刻,不斷自殺、進枉死城、下地獄,要不再度輪迴重複受世間疾苦,要不入萬劫不復之境——入地獄無間,於人間或地府都是說得通的。
生命確實可貴,隨意捨棄是不對的,這於東、西方宗教的概念中都有雷同,但生前本已飽受煎熬,死後何以再受嚴刑,甚以罪至不得超生?是的,自戕造成周遭旁人難以撫平的苦楚,這於我也是知悉的,可我們應當為著一己之私,因為珍惜、因為愛,而情願看他們在人間受苦受難?
魯迅曾在〈論秦理齋夫人事〉說過:「評論家說——社會雖然黑暗,但人生的第一責任是生存,倘自殺,便是失職,第二責任是受苦,倘自殺,便是偷安。進步的評論家則說人生是戰鬥,自殺者就是逃兵,雖死也不足以蔽其罪。這自然也說得下去的,然而未免太籠統。」
魯迅也說過:「倘不能赴難,就應該逃難。」我以為人間也是如此,但我覺得可以稍改一下,改成「倘不能赴難,逃難也不是罪過。」固然聽聞過許多道理,什麼「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活著才有生的希望」、「沒有過不去的坎」。確實的,這時代難以餓死人,但我不認為世上沒有任何一種會使人被逼向死絕的情況,只是我們目前未達臨界點,還耐受得住而已。
最近讀了些與哲學相關的書籍,內容提到若人認真探究人生存在意義本質的結果往往會通向虛無,於是人們假借與他人融合,融入團體、融入「我們是一體」的情侶、好友等關係,或者是埋首於工作,甚至以宗教來把希望投射在並不確信的彼岸,用這些方式來逃避存在以及生命意義的焦慮與不安。
若認為自殺是絕對錯誤,沒有任何應該自殺的理由的話。可暫且將人際關係以及工作捨棄來使自己獨身,令經濟狀況危及致無人可借更無人可訴,胃裡給他空個幾日試試,更別提隔三差五的催債及騷擾,旁人的謾罵嘲笑等耳語,使精神緊繃而膽顫心驚,或於往昔有刑求的情況下施以疼痛,使其開始叩問自身「活為何故」、「何時能有所得」、「該忍受多久才能結束」、「有何意義值得我去追尋」,再聽他的議論還不遲。
蕭紅《呼蘭河傳》有這樣描述著苦人的段落:「並不是他們看見了光明,或是希望著光明,這些都不是的。他們看不見什麼是光明的,甚至於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了瞎子的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但瞎子卻感到實在是溫暖了。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哪裡,可是他們實實在在地感得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麼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逆來的,順受了。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
自然,倘使不逃難,堅決抗生之艱難,那是很可敬的,我以為人們當是這樣地堅強便好。但我總以為我們萬勿將所有人看得太高,卻也萬勿將所有人看得太低。人固然應要堅強,可承受程度以及罩門各有不同,有人以為工作失業不過暫時,可有人的工作便是他自身價值的全部;有人以為或走或跑輕易不過,可有人的肢體一動也有傷筋痛骨之苦。人當是不軟弱為好,可自殺即為軟弱的嗎?試問你們兩者的世界以及人際經濟等條件相仿嗎?有人工作十二小時養家活口甚是艱難,可有人工作一小時所耗費的心神代價便等於他者數小時的努力,這是可類比的嗎?
比起責其為弱,我們當想的應是替未走上但或可能走絕路者尋一條路去,嘗試陪他們尋容身之所、思未來之路,不至使他們獨行且尋無覓處。當做的,應是使他們不單是逃,否則只得眼看他們淪為如劉德忠那樣被文革所逼迫自殺前寫在《聖經》上的遺言:「如果人間沒有避風港,在您的懷裡能找到嗎?」
將希望寄予死後,是萬般悲悽的。同魯迅〈祝?!笛e的祥林嫂,喪夫喪子又無人聞問的乞丐,所關心的只有「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嗎」??傆行┤丝聪蚧钪鴿u死者,卻無論條件責其應該戰鬥,未曾試圖幫助,不上過一次心,只動道理之口,待到死者不得不死,卻在責人之時又責其何以不自救、何以看不透,甚或落下幾滴淚水以表同情,於生命的敗者呼救時鴉雀無聲,於無可呼救時又嘮叨不已。
雖說,直至如今我還沒有理解任何人尋死的真正原因,可我想人心繁雜而多不可解——一念地獄一念天堂——如同卡繆《異鄉人》中的莫梭,不也是自述因陽光太過刺眼燥熱而將人槍殺了嗎?而莫梭不知自身存在意義與價值,甚或不解世俗關係、觀念的價值意義,於是他終將在無所依憑的世界裡淪為「異鄉人」,這或許是注定的。
又或是其中沒有所謂的真正原因,無論是為情所困、為錢所逼、為家所苦、為活所惑,都只能說是所有原因中的其中一種,或導向自絕的原因之一。
寫下這首詩作以及心情,主要是為自己稍稍寬心一些,這說來自私,可自殺這樣極其個人主義的事,我想多是於他人無涉的,只是發生在認識的人之間,總不免要嘆息與同情。我從來並非自殺提倡者,能活的且活著該是最好,可我以為也無過多怪罪的必要。除此之外,我僅是為使自己免於崩潰與影響,並緩解我於世間、宗教、死後的苦悶與不安而已。我的主治醫師說過,他不解為何病人幾乎愛跳該湖尋短,甚至說「我的病人都跳XX死了,儘管盡你全部的努力,病人有的還是會選擇自殺......」昨日午後慢跑,發覺該湖的救生圈沿著湖畔繞著有數十個,可這裡從來稱不上是會失足落水之處,沿岸的水也並不很深,只有執意走向水深處的才有溺斃可能......但或許,救生圈本就不是為救自殺之人,而溺死者也不會想用上吧,是我多慮了。
在我得知了他的死訊而感悲傷及淒涼之際,我感到在這階段又添了一段遺憾的沉重,也知道人間又失掉了一個曾對將來抱持希望的生靈。於是悲哀地覺得當以悼念為包裝,實則是聊以慰藉來寫些文字。
憶起拙作〈一名小說家的遺書〉,特摘錄部分:
我想起佛教所謂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想,人類想要脫離塵俗傷痛的奢望是自許久前就已經存在,無非有所悲苦而無解才妄求現世安穩,但縱是剃度出家,化緣也得仰仗世人、看人臉色,那些學佛而未能脫俗的人往往厭煩世間的腐敗性,想要抹去眾生相的面貌,卻站在眾生相的中央邊蒙受苦難邊一心向佛。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而真正極致學佛者的心有許多都已不在人間,可沒有獲得那種幸運的悟性的人,他們的救贖之路在哪裡?除卻自殺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手段。
在某些時刻我也成為了虔誠的信徒,但悟性不佳,未能悟道,只一心想著離開凡俗到達極樂之境,卻又擔心著那只是無法保證將來的彼岸,同時又害怕離世以後等著我的並非極樂,而是地獄的審判。罪人意識於我是自早便有,倒也不足為奇,於是為了避生與避死,我試圖在冷酷的現實中,建構起屬於自己的玩具箱,在裡頭大放厥詞,又在裡頭尋找安撫。後來,我再也沒有任何玩具被放入,因為已經沒有購買玩具的錢了。為了支撐它而不至於崩毀,我把那些冷酷而尖銳的現實當作玩具。最終,我才驚覺就連玩具箱也是虛構的幻象,是我最想逃離的世間裡的幻影,那實際上根本不是玩具箱,只是我試圖掩蓋住自身感官的棉被而已。
我到那時才了悟了自己只是隻行將就木的人形獸,早已喪失了「生」的鬥志,沒有與社會抗衡的本事,連食、性的生命延續及繁衍欲求都將要盡失。沒有被任何人給限制自由,卻有著近似於被深鎖於牢籠的罪人意識,曾有過這樣的卑屈,今後也不會再有人的自尊,將永恆地誠惶誠恐對著自身存在滿是矛盾的卑微的痛苦著。
......在我碰到你的時候我的精神便已不在現世生活,同時卻又成了規避地獄審判四處逃亡的魂靈,想要死去的念頭是許久前便有的,但在我意識到自身受困於被稱為人間的無間地獄以前,我仍是想要常留世間的其中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