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爸爸不見了。
我看著眼前的人形傀儡,它如真人般高大,如果不是聽見天花板上傳來齒輪的喀喀聲,我會以為爸爸坐在這,一而再再而三重複一樣的事情。
眼前的傀儡,很明顯是他以自己為藍本做成的。
「爸,你在嗎?」
我又呼喚一次,安靜的店裡沒有回應。
「跑哪去了?」
確定店裡沒人後我爬上桌子,桌子搖搖晃晃發出喀喀聲,還好能撐住體重。
伸手摸尋固定在天花板上的傀儡機關將它按掉,喀啦一聲後店內霎時安靜,我藉著高視角環視店內的情況,發現左手邊的展示櫃又多了三個,裡頭擺滿一隻又一隻不同造型的傀儡,它們閉著眼睛如似沉睡,我很快轉開視線不再多看。
噁心。
在心裡碎唸一會,我將店裡的其它燭臺也點燃,果然有溫度後恐怖感屆時減半,走過一個又一個展示櫃,將一些舊到會自己彈開眼睛的傀儡都闔上,在回到爸爸以自己為藍本的傀儡旁坐下來。
「你知道爸去哪了嗎?」我問著傀儡,它當然不會說話。
抽出口袋裡的信,不用看也知道裡頭的內容寫著什麼,我是因為收到這個才回來這個家、這個店,這個我一直不願再踏入的地方。
——請幫幫我,提醒老先生繳房租吧!
原本的老房東因為心臟病發過世了,他的兒子就成為這條街的新主人。
老房東是不怕我爸爸,甚至覺得店裡的傀儡全是藝術品;但是對其他人來說這間店無疑是鎮上最恐怖的鬼屋,放在櫥窗展示的三隻傀儡就被編製出七、八種不同的鬼故事,什麼夜晚會從店裡偷溜出來抓小孩子,什麼安娜的紅眼睛是因為它殺過人……
光是這間店就足夠每人編出一個鬼故事了。
在新房東的害怕之下,他請託我提醒爸爸該繳租金。
以前爸爸是不用人提醒就會自己去繳,這次突然欠拖讓人意外,雖然我當下就幫忙繳清了,但還是忍不住好奇藉此回家裡一趟,卻不見人影。
沒有人在發出磨亮傀儡皮膚的唰唰聲,也沒有人站在櫥窗前整理東西,只剩一隻與他等身大的傀儡坐在椅子上,不停地不停地拿著圓尖的羽毛筆,在一張牛皮紙上重複寫字。
爸爸不見了,即使我等了好幾個小時都沒見到人。
這反常的舉止讓我擔心他是不是又變回以前了?
以前爸爸當過醫生,個性上有些老古板,與身為護士長的媽媽相識後生下我——提到這點就想多嘴幾句,我真心覺得他們在一起很神奇,因為爸爸是個非常無聊的男人,而媽媽則是很風趣的女人。
她聰明又多才多藝,以前是她同事的護士姐姐們說,媽媽會一招特技,可以逗笑一直在病房哭鬧的孩子,只是爸爸非常不喜歡,禁止媽媽在我面前表演,所以那特技只有小時候看過幾次……每一次都覺得神奇,卻忘了是表演什麼。
總之,爸爸就是這樣無趣的老男人,重視顏面、身份地位,不只對自己也對他人很嚴苛,所以他遲繳房租我感到萬分意外。
家裡的錢一定夠用,爸爸自從媽媽過世後就變得封閉,除了購買製作傀儡的材料外,他基本上沒太多額外支出,就算沒錢了也只要像以前一樣出來露面讓報社寫寫報導就有……
當年爸爸可是靠我得到了一大筆錢跟名望。
「到底去哪了。」我低頭看自己的雙腿,心裡一陣苦澀。
這義肢帶來的一切讓人又愛又恨,它因我而生,卻也讓人墜落。
小時候我發生意外造成小腿以下部位截肢,爸爸就開始研究有哪些材料能做成完美的義肢,不強求能像常人一樣自由活動,但至少外觀與使用上可以降低傷患的不便。
我是當時最好的實驗品。
那時每天跟著爸爸在所謂的研究室待著,看著他用一堆材料製成一雙雙的小腿義肢,每天都像換新鞋一樣讓我試用看看。
媽媽為此生氣了,她認為爸爸不該急著做研究,至少再給我點時間舒緩喪失雙腿的哀痛。
兩人為此三天大吵兩天小吵,在吵架的日子裡,我心裡很過意不去就申請了寄宿學校去讀,爸爸只好轉而找自己醫院的病患幫忙測試,幾年後發現一種新材料很適合做成義肢。
這新的義肢顏色偏白,但摸起來的質感滑順且堅硬,在使用上也不刺激截肢面的脆弱皮膚,在醫院當實驗品的傷患都讚不絕口。
爸爸沒公佈出來是什麼材質,但是憑著這義肢成名。
之後又進行許多改良,陸陸續續接受報社的採訪,個性開始狂傲自大,由於跟媽媽相處上不愉快,我開始在報紙上見到爸爸的流言蜚語,就更加不願回去了。
這些年我都是到朋友家借住,直到快畢業才收到家裡的信,上頭寫著媽媽過世了。
那是我長年離家以來第一次回去,家裡變得好不一樣,繁華富麗的裝飾與藝術品,高價昂貴的珍珠與雕像,空氣裡瀰漫著金錢臭與胭脂味,我聞了想吐,不願去數有多少女人跟爸爸傳過關係。
原本以為再次看到他,爸爸會毫不在意媽媽過世,反而還向我介紹誰誰誰會是新母親,結果映入眼裡的爸爸居然消瘦不少,感覺就連骨頭都縮下去,很沒精神地垂頭坐在椅子上。
那時,我覺得他比起媽媽還像死亡之人。
看到爸爸的面容時我只覺得陌生,說不出哪裡古怪,或許是不習慣這樣的他吧?
我看著爸爸輕輕撫過媽媽已經蓋上黑紗的臉,他抱緊著我懺悔,說是自己害死了她。
從那之後,爸爸消極不少。
他毅然決然地停下醫學研究,將這棟豪宅賣了改搬到鎮上的小巷子中開這間傀儡店,我猜不透他這樣做的原因,可能是為了彌補?還是希望有人陪伴孤單的媽媽?
爸爸每隻傀儡都是用義肢的材質去製作,每天每天都在做,手藝也一天天的精巧上去,在回過神時才發現店裡擺滿了傀儡,小至掌中、大至人形,有時候也會接受醫院委託做義肢。
感覺媽媽過世時也一併帶走他的靈魂,許多年後,爸爸基本上也不說話了,還開始戴起面具,改穿略為寬大且厚重的棉衣,一身邋遢地窩在店裡的小房間工作,如果有人問起,我說他曾經是醫生絕對會笑掉人大牙。
一開始爸爸會請人幫忙顧櫃臺,但是店內有上百隻的傀儡帶來極大的心理壓力,逼使那些人很快就辭職。我每天盯著店內逼真的傀儡也覺得自己快瘋了,故意去比較遠的地方工作,只有偶爾才會回來這裡看看。
是說,我剛剛好像想起關鍵字?
猛然爬起盯著假爸爸傀儡,它當然還保持不動的姿勢,面具下露出的下垂嘴角像是不滿意我此時才想起來。
爸爸都是在店裡的工作室製作傀儡——我拍拍腦袋,看來自己真的離家太久,久到連工作室都差點忘了。
那裡是我以前最討厭的地方,爸爸的傀儡追求真實感,所以工作室裡的東西不外乎就是還沒組裝起來的眼球與四肢,先不提那一顆一顆透明水亮的逼真眼珠子,光是四肢隨意扔在地上都很嚇人。
憑著以前的記憶,我摸到桌子底下的工作室入口機關,猶豫了一會,先把店內的蠟燭熄滅留下一支後將門鎖緊,這才轉動機關,看著假爸爸傀儡旁的地板喀喀喀移動,出現一個正方形的小暗道,裡頭慢慢飄來一股不是很好聞的氣味。
有些潮濕酸臭,像是在風乾的火腿儲藏室。
底下意外有些光亮,我很驚訝爸爸是不是就在裡頭。
先拿椅子卡住這唯一的出入口,進去後將暗門板底下的鎖固定住,畢竟這地方我只進來過三次,如果意外被反鎖,可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開門。
「噁……」才往前走一步就令人作嘔。
我用手摀嘴,裡面的氣味很驚人,不只有臭酸味還混合著淡淡屎尿……難不成爸爸出意外了?想到這點我暗暗叫慘,不再理會臭味趕緊拿著燭臺走下去,一路點起壁燭,這工作室貌似有擴建,比記憶中還要大許多。
我將手帕摺疊成正方形遮住嘴鼻,仔仔細細檢查這地方。
木架上放著大大小小的透明瓶,裡面有不同顏色的大小眼珠子,另邊則是數十種調染劑,在過去有布料跟裁縫機還有一張木桌——旁邊有扇不起眼的門。
「爸,你在這嗎?」我看著唯一一座不是由自己點亮的燭臺蹙眉,蠟燭不可能自己燃燒,剛剛絕對有人在這,卻沒有半點聲音。
「爸?」
這不是異常而是失常,我轉轉門把發現是鎖著,翻翻桌子的抽屜發現鑰匙後解鎖,光是那聲啪喀我就愣住了,感覺工作室的空氣瞬間冰冷許多,而屎尿味更濃重。
「……爸?」心裡小害怕起來,我吞吞口水後轉開門,霎那間像釋放了惡靈一樣心臟猛然凍結,如似帶走靈魂、帶走內心的一切,空蕩蕩的……
我回過神時手正下意識遮風避免蠟燭熄滅,明明剛剛開門沒有風吹,內心卻空涼涼一片。
面對這即將吞噬自己的黑暗,我急忙找壁燭點亮,發現這房間裡放滿了傀儡,有完成品與未完成品,分兩邊分開放,光是看著就感到頭皮發麻,很想直接關上門裝作沒看見,但是這裡的惡臭已經濃到我快昏過去,連手帕都遮不住了。
味道是從哪飄出來的?
我忍住想吐的衝動看看這房間,角落放著幾桶東西……難不成是老鼠死屍?
走過去看了一下,每個桶子都壓著一塊大石頭。在心裡掙扎了會,只能將手上的燭臺跟手帕先放下,鼻子立刻遭受濃烈的臭味攻擊,我差點吐出來,急忙出去找到一條長布能綁在口鼻上,這才又進來面對這恐怖的氣味。
頭有些暈,不知道氣味裡有沒有混合化學藥劑?因為這明顯是爸爸製作傀儡的地方,他應該有用什麼特別藥劑混合材料製作出義肢。
有些吃力的拔起蓋子,映入眼簾的是一桶將近九分滿的白色濁水。
由於恐懼的關係,我很快將蓋子蓋回去。剛剛打開來時沒有特別濃烈的氣味撲過來,但是總覺得裡面有什麼,還是不要亂動比較好。
沒有老鼠死屍,爸爸也不在。
什麼都沒有。
我趕緊離開後關上門,重新回到店裡呼吸新鮮空氣。
悶臭的工作室與滿間屋子的傀儡,我突然覺得好累,有種力氣使不出的感覺。
將店裡的最後一支蠟燭熄滅,我進到二樓的房間去歇息。
爸爸到底去哪了?
我迷迷茫茫的沉入夢中,清醒時聽見樓下傳來細小的聲音,頓時從床上跳起來往下奔,「爸爸——」但是沒有人回應,我愣愣地看著一樓,門是鎖緊的、櫥窗也沒被臭小鬼扔石頭,傀儡都擠在自己的位置上乖乖坐著。
但是以爸爸為藍本的傀儡卻動了。
齒輪正喀喀轉動,它慢慢地重覆同樣動作,我感覺到手掌心開始冒汗,拿著燭臺下樓將店內全點亮,仔仔細細看過一次卻沒找出異狀。
原本以為是老鼠,但是老鼠會有一種臭味;原本以為是小偷,但是門鎖好好的;原本以為是爸爸,可是呼喚卻沒有人……唯一的變化只有停住的假爸爸傀儡又開始動了。
「可能是齒輪鬆動了吧……」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就拉了張椅子坐在傀儡旁邊,猶豫一會後用手碰碰它的肩膀,「喂,爸爸回來了嗎?」
想當然,傀儡沒理我。
它不停重複一樣的動作,我盯著傀儡手上的羽毛筆思索,再次爬上桌子將機關暫停,讓羽毛筆圓端沾上墨水後繼續動,很快,傀儡在自己前方的牛皮紙上寫下「C10」這三個字,我愣了。
它不停重複寫著,沒有其它變化。
我走到編號為C的櫃子前,從第一層的左邊數來的第十隻,是一隻穿著喪服的黑寡婦傀儡,那黑紗讓我想起看到的媽媽最後一面,難道爸爸在思念她嗎?
將黑寡婦傀儡拿下來,我放在假爸爸傀儡旁邊。
一大一小不怎麼對稱,我卻慢慢紅了眼眶。
如果我沒發生意外,爸爸沒有研究義肢的新材料,媽媽現在是不是還活著?跟著他一起在大醫院裡忙碌,偶爾一起全家出遊……爸爸之前雖然很討厭,但是如果沒發生這些,一切都不會變成這樣。
媽不會被活活氣死,爸不會失魂落魄,我也不會一直逃避這個家。
直到現在即使回家了,也找不到半個人。
不管是媽還是爸,都像是消失了一樣,我忍不住流下眼淚,獨自一人面對這兩隻傀儡抽泣,就算我哭得狠烈也不會有人拍拍肩膀、給一個溫暖擁抱。
「爸……你到底在哪?」
我已經失去媽了,不能連你也失去。
在學校有不少人笑我沒有腿,在學校我不斷遭受言語汙辱。
為了報復,我努力用這雙義肢跑得比任何人還要快、跳得比任何人還要高,在運動方面上絕對不允許自己輸給自己,即使是游泳,也會忍痛將義肢掐緊在殘存一截的小腿上,努力游過湖泊。
就算固定義肢的勾子扯破皮膚,就算固定義肢的圈套勒青皮膚,只要能讓那些人閉上嘴,這一切都值得。
只是再多的值得也比不過你們不見。
我不清楚自己悲傷多久,醒來時已經天亮,迷迷糊糊伸了個懶腰往假爸爸傀儡的方向走,忘記昨晚暗門沒關——
「該死!」我大罵一聲失去平衡,整個人跌在昨晚堵門的椅子上,左腳脫落下來滾進工作室裡。
「天啊……」我無言了,肚子咕嚕叫。
先將右腳調整好,確定沒移位後我小心翼翼學兔子跳下去,發現工作室的空氣並沒有門開透氣一整晚就好一點,裡面的臭味反而更濃了……
「不會吧?」我僵硬地抽抽嘴角,難不成昨晚真有老鼠?只是我忘記暗門就無視了。
將左腳撿起來套回去,我看見壁燭時愣了半晌。
沒記錯的話,昨晚蠟燭已經很短了,但現在壁燭上的蠟燭各個都是新的,雖然已經點燃一段時間,可是能從蠟燭融化的長度能判斷出剛換幾小時而已。
「爸?是你嗎?別鬧了,你是在生我平常不回來的氣嗎?」
對著空蕩蕩的工作室說話,想當然又沒有回音了。
我摸摸鼻子站好,踏出一步時感覺有些卡卡的,發現左腳義肢上的腳踝關節有些破裂,在心裡暗暗叫罵了聲,怎麼用這麼多年就偏偏此時摔出問題?
「爸,你會不會餓,一起吃早餐如何?」
我摸摸發餓的肚子環視四周,又是一片安靜就讓人有點小生氣。深吸一口氣立刻被這裡刺鼻的氣味嗆到,我決定不管爸先自己上去,就蹲在暗門旁邊吃著麵包夾起司。
在暗室門旁守了很久,裡頭一點聲音都沒有。
因為工作室裡面還有一個小房間,所以我想爸爸是在那裡面工作吧?他沒上來可能是被裡面的氣味刺激到沒食慾,或者自己帶了麵包下去吃?
「爸——」
我朝底下怒吼一聲,不期望有回應了。
「你再不出來我也要回去了,最近天氣轉冷記得多穿幾件衣服,這半年的房租不用繳,我已經幫你繳清了。聽見沒?如果不想說話沒關係,直接發出什麼聲音我就知道你有聽見了。」
……
好吧,看來爸真的氣不輕。
剛剛吃完實在不想下去,我直接在假爸爸傀儡的那張牛皮紙上寫字,然後回到二樓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在離開前又朝工作室大喊,「我走了,聽到沒?自己鎖門喔!」
還是沒聲音。
我有點哭笑不得,要走時想起那隻黑寡婦傀儡,猶豫一會後收入皮箱才離開,然後故意在店的附近逛逛,接著悄悄跑回去偷看,卻只見到滿滿的傀儡而已。
嘆了氣,我走到店門前正要進去,卻發現門把轉不開。
鎖了。
這街上的店家都沒有鑰匙孔,如果要鎖只能從內部,看來爸爸在我離開後就上來鎖門了吧?無奈地搔搔頭,這老傢伙到底在打什麼主意?讓我進去卻又不出來,等人走了之後就鎖門……
「爸,照顧好自己。」
我站在門外朝裡頭大喊,這才真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