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我媽找來的醫生很恐怖,雖然妹妹還沒醒,不過手術後的傷口癒合很快,有些甚至看不出痕跡了。」有時候李明德出現,就是會這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然後突然轉移話題,「妳每天都來不會膩嗎?」
「我每天吃麵也不會膩。」
「居然不是吃飯?」
……他一臉嫌惡幹嘛?
「因為她不在,所以沒必要吃飯。」而且吃了也沒味道,尤其是晚上時,已經很習慣是看著她吃晚餐,雖然那隻小猴子總是做自己的事情做太入迷,完全沒發現我站在旁邊盯著。
心裡又是一陣沉重。
李明德也沒再說話,乖乖閉上嘴。
×
這三個月,我已經忘了自己在忙什麼。
染染每天固定早上八點半出現,我會邊吃她準備的早餐邊聽公司報告,九點十五分出門,九點五十五分到公司,在十點整打卡,十點十五分張張說一些廢話,十點半跟一堆老頭開會,十二點準時用午餐,十二點半時偷偷先忙另些工作,十三點繼續開會,十四點開完會後迅速溜出公司,名義上跟客戶見面實際上待在星巴克弄工作,十五點半回公司,十六點將各個工作確實指派給各分公司,十七點讓染染去打卡,加班半個小時後染染開車送我去醫院,約十八點十五分到,坐在老位置看小猴子所在的病房,十九點張張會來廢話加送晚餐,二十一點後再自己搭公車回去,二十二點洗澡,二十三點躺床。
充實又空虛的一天。
天氣已經逐漸轉冷了,只希望她的病房是溫暖的。
眷村的改建案果然因為這次的事件延後了,那裡的住民自己吵成兩派,一派是希望能趕快動工建地,好讓原本出去的人再搬回來住;一派是想盡可能繼續拖延時間,直到政府放棄重建為止。
反正,不關我的事情了。
「妹的氣色比前幾天好上很多了,兩天後會動最後一次手術,之後等拆線就可以了。」
「希望她不會痛。」
這一天很冷,光是呼氣就有白霧,李明德跟我培養出一種詭譎的默契,只要提到除了她以外的話題我幾乎都被酸,久而久之也習慣了,或許在某些方面上,這是他保護自己家人的方式吧。
最近也該去看一下爸爸了……
「她動手術那天,我最好不要出現嗎?」
「對,避免妳帶衰。」
……我收回習慣的前言。
「雖然這樣就無法拿到全勤獎了,但也是沒辦法的事。」忍著真人格鬥的衝動,小猴子活到現在還這麼天然又可愛,沒被她哥的毒嘴沾到真是奇蹟。
×
染染她兒子的事情還是上新聞了。
雖然一開始她老公是不想讓事情曝光在電視上,避免兒子長大懂得用電腦後受到打擊。但還是有媒體把事情挖出來,原本私下快解決好的炸彈瞬間炸開,染染氣哭了,即使她兒子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還反過來安慰人。
看看那些媒體高高翹起的嘴角,我冷哼一聲,記下名字長相後傳給董事長,過沒兩天原本佔滿版面的新聞全下架,但是媒體惡意造成的傷害已經無法收回。
公司裡每個人都知道染染她兒子的事情,就連平常有合作關係的廠商也私底下投來關切,不管是有意還無意的都造成染染心理上的一大負荷,所以我強迫她在家休息,這幾日就跟張張一起加班,反正右手腕已經好了,過幾天也能去領新車,生活基本上是沒什麼太大問題。
「洪協、洪協理您好,那、那個,我能問您染秘書最近還好嗎?以前我、我受到她很多關照,很擔心染秘書最近的事情……」
該訝異有新人敢直接跟我面對面問話嗎?
瞥了眼掛在脖子上的員工證,這人好像是她上周有特別誇獎的新人吧?
「無須擔心。」
我只扔了這四個字,在她要繼續說話時閃了。
其實,同性戀都有種特殊雷達,只要對上一眼,就能知道對方是不是彎的。
所以那女孩,我很抱歉。
不管她是對誰有意思,想在人受傷時趁虛而入是最可恥的行為。
×
『怎麼辦……該怎麼辦……』
『染染,妳先不要想那麼多,我知道妳在擔心什麼,但與其糾結在這,還不如替他做足心理準備吧?至少以後有小屁孩故意用這件事情刺激他,也不會造成什麼太大傷害。』
或許是因為我母親早逝又沒孩子,所以染染擔心的點無法讓人產生共鳴,甚至有鑽牛角尖的嫌疑。
『妳可不可以不要還這麼冷靜……』
難道我該尖叫說快把那男老師閹掉以示憤怒嗎?
『我已經請董事長喚醒那些媒體的良知,妳放寬心不要把壓力往身上攬。』
『嗯……謝謝妳……』
掛上電話後我吐口氣,母親這種生物,實在難以理解啊。
×
那天晚上我夢到自己睡在一艘小船上。
風吹來很舒服,船輕輕搖晃。
突然間有雙手從海裡伸出來、將我拖入海裡,可是這過程感覺不到一絲恐慌,甚至帶有平靜——有尾藍色鱗片的美人魚捧住我的臉頰,深藍海中閃爍著光,這美人魚如似小猴子畫裡的人物,只是那張臉很模糊,我卻下意識知道這個人是母親。
——孩子。
聲音彷彿從海底深處傳來,一點也不真實卻懷念。
沉睡在我記憶裡的嗓音。
——媽媽很想妳。
我靜靜看著眼前模糊的臉,心裡沒有任何情緒。
藍尾美人魚抱住我,不同於海水的冰冷反倒是熱度,記憶裡閃過自己還包在小毯子的片段,抱著自己的女人是笑著,輕輕搖晃著雙臂、哼著安眠曲。
——永遠跟媽媽一起生活吧。
永遠嗎?
我本來快隨著暖意消逝意識,聽見這句話瞬間恢復精神,卻不是高興,而是一股憂愁在心裡旋繞。
這次換我主動捧起她的臉,這張模糊看不清的臉,即使想再認得仔細,卻連嘴唇的形象都看不出來,難過的情緒嗆上鼻頭,我嗆到輕咳一聲,此時此刻才像是回過神這裡是哪,海水灌入了口鼻令人窒息。
「不。」
但是說話聲卻是如此清楚。
「我不可能跟妳在一起,媽,妳已經死了,在我三歲時死了。」
眼前模糊的人魚身影一愣,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也漸漸沉入海底,只能抬頭仰望還在上頭原地揮動尾巴的媽媽。那陣鱗光一閃一閃很令人安心,莫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我不禁露出微笑,然後跌入黑暗裡。
×
「……早上好。」
伯母皮笑肉不笑的站在我面前,一把漆黑的東西正抵在額頭上。
別告訴我是那種東西。
「妳三歲時就沒母親了?」
「嗯。」
我仍躺在床上不動,伯母聽到剛剛的夢話了?
「那,放妳一馬。」
抵在頭上的東西被她收回去了,我心裡起了疙瘩,為什麼伯母突然出現在這?還四處打量這小房間,最後才一臉無趣地看回來,貌似不打算說明自己真正的來意,「妳還要糾纏我女兒到什麼時候?」
「至死不休。」
伯母一聽到瞪我,那眼神殺傷力極為強大,就算知道伯母背後的勢力有多強大,可是我卻不緊張,甚至能平靜地看著這個人,像是在面對難纏又愛挑剔的客戶……或許是當協理太久了,久到我很難再因為一個人就一直當縮頭烏龜不去正視。
「妳不怕死?」她勾起冷笑,一隻手擺在腰上,作勢恐嚇。
「當然怕。」面對這種摸不著頭緒的人,我該如何應對?而且早就被當成敵人了,其實說再多也是浪費口舌,「只是您將我殺死,姿縈會不會傷心?甚至很難過到想死?到時,您會不會對她產生愧疚?」
「愧疚?我為何要愧疚?」
「因為您深愛著姿縈,正如深愛著伯父。」
伯母面無表情看著我。
「您從一開始就在觀察我吧。」
第一次見面時,我沒有抓漏掉伯母的氣息。
她看起來很平靜,但其實氣炸了,就像細心呵護的小寶貝被壞人拐走,卻無奈姿縈醒著所以不好意思爆發——而我也很驚訝,常在商場高層打滾的人基本上是不太會有手乾淨這個詞,但是李明德卻感覺不出有沾染到那些事,反而是看到伯母時,我彷彿嗅到一絲淡淡的火藥味。
「我得看清楚自己女兒喜歡上什麼傢伙吧。」她的語氣冰冰冷冷,以往那是我用來對付人的態度,此時冷立場明顯掌握在伯母手上,「噁心的女人。」
「噁心嗎?謝謝誇獎。事實上我雖然沒有您那麼雄厚的背景,但是氣味挺相投的。」
像姿縈那種治癒系跟治癒系碰撞在一起,就變成大治癒系而已;至於我這種炸藥跟炸藥相碰,就會引發一場大爆炸,如同此時。
但是當然,我只覺得自己某方面很像伯母,沒有跟她一樣很炸就是了。
「我問妳,妳們公司的運作是黑是白?」伯母問這句話時釋放壓力,我沉默半晌,理解黑白所指意思,「白,您也知道我們公司有眾多分企業,光是原料與通路的問題如果想比其它企業搶先挑最好的,就得給些多餘的手續費。」
「就只有這些淺面的東西?」
「對。」我看著她,補充,「我只是個商人,不是軍人。」
伯母沉默了。
「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麼,正如我也不願讓姿縈知道自己私下會用哪些手段逼人簽約。我們都說不上是好人,但如果可以,只想在自己愛人面前保持最善良的一面,不希望她知道自己陪伴的是壞人後離去。」
所以當初跟楊雅鈴在一起時,我也沒說。
當時為了出差的事情忙到焦頭爛額,她給出暗示警告我該挪點時間出來,不然就準備外遇時——其實,我是快樂的。因為出差的事情不可能說出來發洩,遇上了什麼也只能自己吞,如果楊雅鈴能劈腿愛上他人,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至少在她的回憶裡,我仍是當年天真無邪、雙手乾淨的洪芃姚,不用害怕出差回來後,發現她被競爭對手派出的傢伙綁架勒索。
至少我當時是這麼想,卻敗於寂寞又去找一個更傻更天真的人……
「妳看起來沒有信心。」伯母說著,又掏出腰間的黑傢伙。
「伯母,我死了話她會哭。」
我抽抽嘴角一笑,稍微往後一退,「雖然真的死了也沒什麼影響,因為最艱難的部份我已經完成了,現在分到那些工作的傢伙,只要定期乖乖繳錢就行,完全不知道在談和之前我做過的事。」
「妳料到了?」
「嗯。」
其實現在換個角度想,伯母能闖進來又帶這種傢伙不是吃飽沒事幹。
「妳收了多少。」
「一千萬美金。」伯母靜靜說著,「妳的命比我想的還值錢。」
「但是妳猶豫了。」從開始對話時,伯母對我保持的態度並非殺意而是單純的恨意,身為母親的恨意。
「……因為我得弄清楚,妳,洪芃姚之後到底會帶給我女兒幸福還是不幸,但是現在的答案明顯可見。」
「您卻不打算動手嗎?」我看著她再次把槍收起來、甚至取出子彈。
「對,我想妳的命值得一千萬美金正代表什麼。妳們順用文具公司我查過了,說到底也能算是良心企業,只是擋到一些人的財路,我沒必要為了那些豺狼拆了妳。」
伯母拆開槍的速度快得讓人傻眼,在我面前比出一根手指頭。
「一年,我給妳一年的時間去辦理移民手續,依照妳自己的門路關係,要在半年內拿到允許是沒問題的,對吧?」
「……我不可能離開這。」聽到移民我蹙緊眉頭,伯母唉唷一聲,「妳沒有選擇權,要留在國內?行,但是我不保證妳爸爸的家庭安全,至少去國外後妳不用憂愁自己的生命遭受威脅,畢竟我拒絕掉的案子沒人敢接。」
「不要把我的事情牽扯到我爸身上!」
聽到伯母提到他,我瞬間怒了。
伯母露出有趣的表情,「看來妳爸爸是妳的弱點。」
「妳……」我氣得牙癢癢,握緊拳頭,「好,我會移民,但是您得答應一件事,等姿縈醒後告訴她我走了——」
「行,正合我意。」
「好,那您已經答應我了。但剛剛的話還沒說完,如果她聽了之後企圖自殺,您就得讓姿縈來找我,不能阻饒不能食言!」
伯母的臉立刻垮下來,我瞪著她,「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妳敢陰我?」
「答應人事情前,本來就該好好聽人把話講完。」我勾唇一笑,如果伯母氣到要現在組槍也要十秒才能完成,這已經有足夠的時間能保命了。
「再追加一點。」這次換她咬牙切齒了,「一切都得是她自願,妳不能從中作梗。」
「當然。」
我在心裡鬆了口氣,這下子,更得抓緊李明德這條線來幫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