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各位是否記得,數個月前洪浩雲醫師因與父母的孝親費導致一家人鬧翻的事情,在臺灣媒體搞得沸沸揚揚,當事人雙方甚至大打出手。家務事鬧上媒體版面,令人不禁思考孝順是否也有應有一定程度的底線,而非予取予求。我們所引以為傲的美德,是否在某方面來說是有些病態的?
二次大戰結束時,作為戰敗國的日本呈現百廢待興的情景,日本天皇在終戰時對民眾廣播,希望民眾能夠在日本如此的非常時期「忍所難忍、耐所難耐」,而當時社會風氣則希望能堅守美德,亦即武士道、烈女不侍二夫等等,希望能讓這個國家在逆境中以日本式的刻苦耐勞起死回生。
但當時的作家坂口安吾則持相反意見,在其發表的《墮落論》當中指責日本人「不追求變化,不追求進步,總是憧憬讚美過往種種」,並要求「日本人以及日本本身都應該墮落」,他認為不該繼續堅守空洞的武士道精神,戰後的寡婦應去戀愛、戰後軍人儘管去做黑市的交易,痛斥日本人只靠華而不實的功夫維持表面上的美德,實際上本性卻與此背道而馳。
坂口安吾被日本文學界歸類為無賴派作家,是日本二戰末期的一個作家流派,其成員大致為太宰治、坂口安吾、織田作之助等人,而當中太宰治的《斜陽》、《人間失格》以及坂口安吾的《墮落論》最廣為人知。
但是,當時的「無賴」並非如現今是全然含帶貶抑,坂口安吾希望日本國民應該「墮落」,其最為重要的原因在於,無賴派主要思想即是反傳統、反權威、反道德,提倡打破舊有的制度,重新探索新的方向。與現代人們所了解的「無賴」不同的是,當時處於戰敗國的日本,無賴派的產生其實象徵著「重新塑造」的意義,期望人們可以回到原有的姿態重新再來。這點在《墮落論》中提出,象徵只有回歸「人」的本體價值,才能讓真正自由民主的精神落實在生活中。
而日本作家太宰治也闡述了無賴派的自由思想:「其本來姿態為反抗精神,或許也可以稱為破壞思想。它並不是在摒除掉壓制和束縛之後才開始萌生的思想,而是作為壓制和束縛的反作用與之鬥爭的思想。」無賴派對於試圖否定日本知識體系,以及對身為戰敗國人民的年輕人產生深刻影響,因此無賴派成為戰後日本的一個重要派別。
我們華人社會受儒家思想薰陶深遠,從古至今,如我們受過的教育當中,無論三十年前或是現在,必定會談及「父子有親, 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等相關思想。《二十四孝》的故事相信都有聽過,其精神固然值得學習,然故事裡的情節,至今看來實在病態至極。
長期以來,我們對於子女的愛護,都是為了使他們建構起「我們曾經被照顧,今後我們應『受人點滴,湧泉以報』」的想法,其用意是為了在人與人當中建立友善以及知恩圖報的環境。
「父母之恩,水不能溺,火不能滅。」我們自幼受到父母關愛,當父母年邁,我們回過頭來照料他們,看似天經地義,但當父母對子女予取予求,甚至造成子女的生活困擾,而子女也並非發自內心想盡孝,即使父母得到了他們認為自己應有的「回報」,但這種「孝順」你要嗎?
當然,父母之恩或許並非一生能夠償還,但我認為,孝順應當建立在人的本性上面,是發自內心對父母盡孝,而父母也應當學習自己當初照料兒女是自己的選擇,而不該是為了今後獲得利益。若孝順成為阻礙孩子與父母溝通或感情的障礙,這種孝順我認為絲毫沒有存在的理由。
坂口安吾的《墮落論》傳達給我們的觀點,正是認為阻礙成長與發展的事物都不該存在,那些看來是美德的事情,即便當初立意良善,武士道、刻苦耐勞、長幼有序、孝順之道,若這些美德不是建立在自己發自內心的自覺,都應該要摒棄。看似「墮落」的行為,反而不阻礙成長。
某種程度而言,這種看似墮落的行為才是符合人的本性行為,是生活的本質。坂口安吾想要藉助《墮落論》來告訴日本國民要認清現實,某些不必要的傳統應該被拋棄,不該只是循規蹈矩地喊口號,不去思考與質疑,反而淪為道德傳統下的犧牲者。如果我們願意反制那些過頭的傳統,人們反而得以從源自本性的母體中誕生。
歐美國家並沒有如我們所謂的「孝順」。雖然有英文「filial piety」可以代表孝順,但其中「piety」帶有尊敬或憐憫、同情,甚至有畏懼之意,歐美國家的人也對於孝順的英文很陌生,並不常使用,源自於他們並沒有這種概念。而我們的孝順,則帶有尊重父母以及不違背、順從父母之意的意思。
在歐美國家的家庭環境之下,父母照護孩子並不是基於任何利益考量,對孩子只有做為父母的責任,並沒有利益上的心態。孩子長大離開家庭,也同樣會感激父母的養育之恩,與華人傳統社會不同,歐美國家的孩子雖然也同樣感激父母,但並不會給予孝親費或者是養育父母,並不是說他們這樣不夠「孝順」,而是歐美國家的父母懂得將孩子視為一個擁有自己人生的「個體」,離開家庭往後便是孩子專屬的人生。
我們華人教育體制下,孩子成績優異父母也跟著沾沾自喜,若孩子擁有高成就,即會馬上和親朋好友到處炫耀,孩子在耳濡目染之下,定義自己成就高低的判斷,也變成了父母是否滿意自己的成就,而非自我的認同。
一直以來我都有一種概念,孝順視為一種愛的表現,父母用自己的愛灌輸在孩子身上,孩子接收到父母的愛也會對父母產生愛,這都是自然而然的展現,無論是父母對子女,對朋友、對愛侶,這都是天性,為何需要特別灌輸另一種名為「孝順」這種可能淪為道德牽制的思想?
如同我愛我的父母,是由於我感覺到他們也同樣愛著我,我並不會認為我對於父母的愛、尊敬、回報是「孝順」,而是基於人的本性。這是在人與人的相處當中,我所認為的可貴之處。然而,現今有些許父母,將孩子視為回饋的工具,而孩子也在這樣不斷被索取的情況下,變得不願奉養父母。講求孝道的我們周遭,沒做到瞻仰父母、對待好兒女的人也並非從來沒有。
《墮落論》當中,坂口安吾反對那些日本引以為傲的傳統,並非否認那些傳統的初衷,而是身為該傳統體制下的人民,若是被傳統牽制,被迫做出那些違背自己本意的行為,反而違反了那些傳統所帶給人的「自然的愛與尊重」。
我們的生活被孝順的概念束縛住。孩子因為父母的期待而沒有自己的思想,因為過多的孝親費而產生生活壓力,孩子無法替自己人生做主、無法替自己人生做抉擇;而父母因為孝順的概念,認為孩子在老後照顧自己是天經地義,無意間也施加孩子壓力,而當孩子沒有滿足自己的期望時,就會產生現實與想像差異的失落。最終,孩子埋怨父母並沒有站在自己的立場著想,而父母則是指責孩子不夠孝順。
我認為,照顧孩子應視為自己的責任,而非施加給孩子的壓力,孩子無法決定自己出生與否,但父母可以。而父母應將孩子視為獨立的「個體」而非「附屬品」。如同我們對於故鄉、學校、國家的認同感以及愛護,並非出於這些地方對於我們的索求,而是我們天生都有這種自然的情感,不用他人灌輸我們應該要愛家鄉、愛學校、愛國家的概念。
愛應是尊重與支持,並適時伸出援手,而不僅僅是順從的概念。我並不認為孩子給父母孝親費是錯的,但那應出自於孩子發自內心的回報,若孝親費並不含帶著孩子的孝意,那孝親費的初衷將蕩然無存,僅剩利益交換。
探討孝親費多寡不該是孝與不孝的重點。我們在收受他人禮物時,會希望對方只要心意到了就好,那為什麼至今仍有些許父母對於子女如此苛刻。諷刺的是,即便將此脫口而出,或許也會被冠上「不孝順」的標籤。有些人自己心知肚明。我們長期受儒家思想的制約,雖然其精神值得欽佩,但某些無限上綱的行為反而破壞了人與人之間自然的感情,而這思維長期以來壟罩在整個華人社會,最終使所有社會活在子女孝順父母必定天經地義的洗腦當中。
如同孩子有天得了孝親楷模,做為父母的當然覺得驕傲,但若孩子是為了符合他人眼中的「孝順」而去奉養父母,那不知父母做何感想。值得被鼓勵的,應該是本質而不單單只是其表現的形式。
符合本性的孝順固然是好,一定程度的互相包容,彼此幫助,父母體恤子女在外辛勞,子女偶爾回家看父母時,父母願意煮頓好料的款待子女,孝親費多寡或有或無並無所謂,端看子女心意即可;子女感念父母養育之恩,偶爾帶些伴手禮去贈送父母,與他們分享一些年輕人的新玩意,或者是多花些時間去照顧父母。年邁的父母要的應是孩子的重視或陪伴,而非依據情感之外的事物,而仍有著未來的子女要的應是父母的體恤與尊重,孝順是上對下、下對上的正常倫理,但並不建立在情感之外的地方。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孝順貴為美德,但若孝順造成親子之間溝通的阻礙,或者耽誤了孩子的人生,甚至淪為道德綁架,那這種孝是否還有存在的意義?
我們應當設想,我們生兒育女,是為了讓其在往後能夠充分照料我們的老年生活,還是為了令他們今後某天思憶起從前的養育之恩,於是發自內心的照顧我們。而在我們替自己的文化引以為傲的同時,是否也需思考當中的合理性,而非在任何情況下都盲目推崇。
難得談談這種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