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空想奇談板的聖誕徵文,在小屋也貼一份歸檔
題目是聖誕歌曲,我選了〈Last Christmas〉
明如把鬢邊長髮撥到耳後,在電梯裡轉了一圈,鏡中薑黃絨大衣衣襬微揚,土耳其藍的塑膠耳環在她耳邊清脆地響,她知道衛豐最喜歡把自己拉近懷中時撩撥臉頰的盪漾,露出耳朵也許會讓衛豐想起自己的一切曾經怎麼觸動他。
明如再一次巡過鏡子裡的女人,粉底上得均勻,在昏黃燈光下透出溫暖的膚色,許久不曾派上用場的眼線筆仍然盡責勾出老了一歲的眼睛,她今晚選用暗紅色的唇膏,和毛衣同一個色系,衛豐沒有看過這件衣服,因為那是她上個週末才買的當季新品,不過明如確定他會喜歡,他一向喜歡會襯托女性曲線但又不暴露的上衣。
電梯打開,明如直接右轉,在第一戶門口停下。貓眼裡面是亮的,鞋架上只有一雙布鞋和一雙皮鞋,拖鞋孤伶伶靠在牆角。明如舉手向電鈴,遠比走向這扇門不習慣的動作,上一次她來這裡時,還是拿鑰匙開門的。
那一次是在相同季節的清晨,十二月二十六號的開始,她只在短袖T-shirt與雙層保暖運動褲外套上一件防風外套,看也沒看鞋架便打開鐵門。剛開始亮的天光經過百葉窗照入客廳,沙發上掛著熟悉得有安全感的牛仔褲,屋子裡有沉睡的氣息,明如穿過客廳微光,推開臥房漆黑。
眼睛花了一點時間適應光線,但衛豐花了更多時間才醒來,所以明如來得及看到女孩安穩偎在棉被與衛豐的臂彎間。
他們在黑暗中對望,衛豐小心挪開壓在身上的女孩,這個瞬間,明如發現自己無法待在這間公寓裡,轉身快步,跨過門檻時,她聽到自己的名字。
明如回頭,熟悉的男體赤裸裸站在門口。
「明如。」衛豐再一次重複嘴巴習慣的名字,「分手吧!」
「因為那個女孩子?」明如發現自己在笑,多半是因為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露出什麼表情。
衛豐搖頭,把手上的小盒子塞進明如手中,明如的笑容消失了,僅存最純然的訝異,任何一個人都不會錯認這盒子所裝的東西,她打開卡榫,果然看到一只晶亮的戒指。
「前天晚上,我本來想開口的,但顯然我是錯了,我們之間不能靠一場婚禮來解決。」
明如沒辦法把眼睛移開戒指,戒指很單純,且美麗,如同衛豐的品味,美好得讓她心裡發痛,但只要移開眼睛,她唯一還能看得就是面前的男人。
「留著它吧!當作是我曾經打算珍惜妳的紀念。」
明如隔著大衣口袋摸到那個盒子,距離她本來應該赴約的日子,已經有三百六十五天,她鬆開手,按下門鈴。
「叮咚!」
很快就聽到開門聲,在她還沒想好該做什麼準備時,衛豐就站在她面前,與記憶中的差距只有參雜訝異與遲疑的表情。
「我……再也不寫了。」明如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但她堅持說下去,「什麼夢想都比不上我們在一起的時光,這一次你會得到一個完全的女朋友,如果你願意……」
明如沒有說完話,因為她已經被擁得幾乎沒有辦法呼吸。
房間裡只有鍵盤有一搭沒一搭的聲音,每打幾個字,明如就搓一搓在寒冬中僵硬的手指,好像螢幕上前進兩步後退三步的小說完全都是因為太冷的緣故,她在運動褲下套上長襪,然而即使溫暖了一些,文字依然在原地踏步。
電話鈴聲響起的瞬間,明如猛然抬頭望向時鐘,已經七點十八分,窗外漆黑一片。
「喂?」
「明如,妳在哪?」衛豐的聲音背後是響亮的聖誕音樂,歡樂幾乎要蓋過他的焦急,隨時隨地都能讓她安心的聲音在此刻失效了,明如惦記著鍵盤,平安夜的約會只讓她煩心。
「對不起,我今晚不能去了,可以明天嗎?反正二十五號才是真正的聖誕節嘛!」
「妳在家嗎?」衛豐聽起來遲疑,明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透露太多不耐,「稿還沒趕完?」
「沒有第二集出來的話,第一集過稿就不算數了,新人就是這樣,沒得討價還價。」這樣的解釋已經她耐心的極限,無暇顧及口氣。
「喔……加油……別累到了……」
「我掛了。」
放下電話,明如再一次面對電腦螢幕,她筆下的男女主角即將解開誤會,但她腦中的詞句如同年末所剩無多的日子,只擠得出無味的殘渣。
一個月前她接到編輯的電話,已經分不清是第幾次投稿,甚至不記得這一次是在什麼時候寄出信。隔天她開始著手續集,把已經完結的故事硬是截下尾巴,試著長出另一隻壁虎。才過一個星期她就發現時間遠遠不夠,她的鍵盤追不上期限,追不上多年的夢想,坐在初入夜的陰暗套房,明如毅然打了電話,告訴老闆下個月開始,她不會去上班。
小說接近尾聲,夢想即將實現的現在,她只感覺到睡眠不足時的噁心,嘔吐般產出的續集如同尾巴上異生的瘤,與本體不相上下的臃腫,打出最後一個字時,她直接按下存檔就關掉檔案,回頭看到背後的窗已經透出微熹,明如再度看向電腦螢幕,然後意識到2011年的聖誕節已經過去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太陽升起時,她在衛豐的公寓電梯間,麻木聽著已經是前男友的男人道歉。
「前天我等了四十五分鐘,還好妳是在家裡,沒有在路上出了什麼事;昨晚我在廣場聖誕樹下等到凌晨一點,電話也許打了上百通,我想是沒電了吧?始終是語音信箱。她說她走進酒吧前看到我,出來後我還在同一個位置,她繞了廣場三圈,才決定這個晚上我或許也不想一個人。」衛豐一直沒有表情的臉在這個時候露出一點苦笑,「誰會想呢?我不敢說不是為了自己而帶她回來,但至少有這麼一點點是為了她吧?」
明如看著男人食指與拇指間比出的小縫,想著兩人之間到底還有沒有這一點丁大的情分?
「我原本以為成為妳的丈夫就能走進妳隔絕我的部分,但看起來那終究不是我能妄想的吧?對不起,我沒有偉大到可以成為妳背後的男人。」
明如睜開眼睛,但是什麼都看不到,她只感覺到身側溫暖平穩的震動,那是衛豐的呼吸,她伸手摸索自己枕著的臂彎,找到男人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摸出形狀。
那之後她的生活乍時空了,小說已經完成,少了每天上班時間,她總是睡到中午之後,吃過飯後昏昏沉沉,不知不覺又繼續睡到傍晚。一個月後,她打電話給編輯,又過了一個半星期,編輯來電致歉說第二集沒有過稿。
明如打開電腦,把名為「小說」的資料夾刪掉,然後清空資源回收桶,那之後就沒有再寫過一個字。
她換了幾個工作,今年秋天結束時,才在目前的崗位穩定下來,想過更多次要打電話給衛豐,只是她遲疑著自己能不能說出「再也不……」
黑暗中,明如把衛豐的手握緊,睡夢中的手指輕輕回握。
「最幸福的事……」她以唇形對自己說,再也不會在腦中一片空白時強迫自己坐在鍵盤前,不會斤斤計較下班後看電視、上網的時間,因為再也沒有什麼必須完成的夢,只要活在現在就好,享受現在的幸福就好。
用每分每秒小小的快樂一點一滴殺死自己,像是要被扼死也希望是這個臂彎。
想到這一句時,明如彎起嘴角,原本第一個瞬間想到的字眼是「溺死」,但總覺得少了一點新意,不過就是因此才想到「活著就是一點一滴死去」來連結不會留下痕跡的日常,再下來一句她自己也很喜歡,有點「牡丹花下死」的味道,還是保留了「溺死」的概念。
這適合用來說一個棄絕前進的故事,沒有人說看著前方就一定是好的,但人們還是本能地向前,在促人前進的潮湧中,一個女孩蹲了下來,唱著自己的歌。
也許這應該作為另一個更為寫實的故事中的夢,提醒主角在夢想中停下腳步,如果她練的是提琴應該會很美,但明如沒有把握能寫好自己一竅不通的樂器,所以還是寫作吧?一頭栽進寫作的女孩她是再熟悉也不過。
還需要一個可以與主角映襯的人,以通俗小說的角度安排,同時能兼任戀愛劇情的另一半是再好不過!故事不能從頭開始講,因為這樣太冗長也太無趣,如同小說家的日常,但如果從她蹲下的瞬間回溯,應該會很不錯?夢想就不需要實寫了,因為人人都有夢,但夢破滅的那一刻必須傾盡全力描寫。
明如的指尖彷彿不是緊觸著衛豐溫暖的掌心,她幾乎感覺到鍵盤上的跳躍,一年以前最習慣而著迷的觸感與聲響──然後她突然覺得惡寒。
無光中徒勞地閉上眼睛,明如挨近已經不能再貼的枕邊人,殷切盼著衛豐的溫暖能讓她再一次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