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獻給大新,與他溫柔的夢 ~
從垃圾車上被倒出來的時候,阿真看到許久未見的天空,那是初入冬的陰天正午,垃圾掩埋場之上是一色渾白,天空的顏色暫時被記錄在阿真的ram中,然後他便面朝下跌在垃圾頂端,遠遠看像一個不願睡醒的人。
他身上卡其色工作服已經沾上番茄醬、黃芥末和許多不知來源的髒汙,曾經亮黃的繡線在他背上寫著「最新家務用機器人,園藝用特化型」,下面小一點的字是「粗重勞力與精細動作的完美平衡,配備完整語言學習與情感表達能力,讓您放心陪伴孩子花園玩耍的好朋友」
阿真慶幸自己是十年前的機型,並沒有配備嗅覺機能,他也為接替自己在花園工作的阿茂難過,十年後當他來到這裡時,就不會像自己這麼好受了。不過那時他還保有多少機能也很難說,機器人的設計總是盡可能讓每個零件有相近的使用年限,阿真在半個月前發現自己開始聽不清楚主人的指示,等他完全聽不見孩子們的笑聲時,也已經無法舉起手和腳了。
至少他還有視覺,雖然不能轉頭看向垃圾以外的世界,他的記憶體還記得。
新的一批垃圾嘩啦啦倒在阿真頭頂,震動他肚子底下的垃圾山,於是他隨著山崩一路滾下,大力撞上垃圾場的水泥牆,停下來的時候,眼前是歪在牆角的一只青瓷碗。
那是一只尋常的飯碗,青白瓷體上畫著傳統釉彩紋,在每個市場裡一天都可以賣出好幾打。看起來它在這裡已經待了一段漫長的時日,碗口有兩三個缺口,釉彩紋上有一道裂痕。
「盯著我看做什麼呢?」
阿真照理說已經失去功能的麥克風聽到一個略帶沙啞的中音,也許正確來說,那個聲音是直接在主機板上處理音訊的部分響起,他彷彿看到一位年歲已長,卻遠比少年時美麗的女士,交疊白旗袍下的腿,帶著興味與對孩子的溫柔看他。
「對……不起,我沒辦法轉頭。」阿真發現自己的喇叭還沒完全故障,感到一點安心。
青瓷碗像是咯咯輕笑了,然後又聽到:「來這裡的東西多半有些壞,還不常遇到能夠說話的。太過安靜的時候,我就唱歌。」
阿真想像一個嘹亮、厚實的歌聲,響遍無人的垃圾山大小角落,然後說:「我可以聽妳唱。」
這次她確實笑了。
「傻小子,你以為你會在這裡待多久?」
阿真想搖頭,但只能沉默,自從搭上垃圾車後,他對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
「讓我來告訴你吧!全城的垃圾車在工作結束後都會回到這裡,每到傍晚,他們會把一天的垃圾往裡面推,壓縮之後掩埋。」青瓷碗頓了一下,「至於我呢,因為卡在這個怪手伸不到的角落,已經待了一百一十三年。」
阿真出廠到現在九年半,光是在這個垃圾場角落,青瓷碗就待了11.89倍以上的時間,他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感受,也許判斷情感的機能也已經在某個時間點消失了。
「怎麼,害怕了嗎?被拋棄、被遺忘、被壓縮、被掩埋。」
阿真想起自己沒辦法搖頭,於是勉強接觸不良的喇叭回答:「我已經沒有想像,多半很快也不明白害怕了。現在的我剩下的恐懼只有某一天我會連硬碟都壞掉,連記憶都不存在。」
「有那麼多值得記憶的東西嗎?」
「嗯。」阿真發現自己還能點頭,於是更加堅定地點了一次,「譬如天空的藍、青草的綠,還有玫瑰的紅。如果我還記得情感的話,也許現在就能安慰妳。」
「安慰我?」青瓷碗的聲調拉高,尾音帶上更多沙啞。
「一百一十三年……妳會孤單嗎?」
沉默的時候,她看起來就只是普通的碗,也許過去很多很多的日日夜夜,她都在這樣的時候開始唱歌││讓所有垃圾都聽到的歌。
「告訴你一件事吧!器物被人丟著不理一百年,就算最冰冷空虛的瓷碗也會成為附喪神,沒有眼睛也見得到世界,沒有耳朵也聽得到人言,沒有心也感覺得到……」她的中音越說越沙啞,「今天就大放送吧,最後再告訴你一件事:要安慰我的話,離開之前,跟我說再見。」
阿真很鄭重地點頭,把這幾個字儲存進不知道還會存在幾天的硬碟。
低啞的歌聲在垃圾場角落響起,不需要耳朵也能聽見的樂音,也許此刻大家都聽著,聽著唯一能響在心裡的歌。
暮色昏黃爬上矮牆,渾白的天漸漸橙澈,最後一輛垃圾車駛進垃圾場後,怪手的引擎聲響起。
「我……是要離開的時候了……吧?」阿真的喇叭發出沙沙雜音,沒有等到青瓷碗回應,他拉長嘎嘎作響的脖子,在碗緣輕輕一吻。
「再見了。」阿真聽不見自己粗啞但溫柔的細語,但看到逐漸模糊的視線,水滴沿著機器人的臉頰落下水泥地,憑著記憶,他知道自己哭了,同時湧上誤以為已經消失的強烈喜悅。他珍惜地感受眼眶中的淚,這是報廢機器人的奢侈,已經不會有人添水的水箱中最後的情緒,他在硬碟中寫下這個瞬間,要做一百年回憶自己的憑依。
怪手的引擎聲接近,然後遠離,垃圾山在夜幕低垂前消失,青瓷碗面前回復一片空廣,附喪神又輕輕哼起平淡的小曲。她在心裡數到「一」,接下來還要數九十九年,但是這一次,她知道自己唱的歌有誰在聽。
之前已經在空想板發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