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中午過後,我們便回到了我們所居住的公寓,昨天熬夜了一整天外加早上到古河麵包店拜訪的結果,讓我一回到家立即倒頭就睡,直到夕陽逐漸西斜時我才醒了過來,遙望著窗外被夕陽染成一片鮮紅的城鎮,感覺就好像飄浮在那片紅色大洋一般,由於冬季日照時間較短的關係,才剛進入黃昏,天色馬上開始轉暗。我漫步走入客廳,真琴正在看他最喜歡的電視節目,至於彌美早已在廚房開始準備晚餐了。
「早安!」「現在已經要說晚安了,來斗!」
彌美帶著淘氣的笑容責備道,我走到了她的身旁攬住了她的腰,並稍稍看了一下廚房粘板上的材料,粘板上放置著香菇、大白菜、豆腐、豆皮、魚餃、蛋餃、魚丸、貢丸、牛肉、咖哩塊……
「今天晚餐是咖哩火鍋呀?」我問道。
「不愧是來斗,一下就猜到了!」
「那是當然!」我得意洋洋、故作誇張地笑道,「吃了那麼多年彌美的料理,這種小事根本不算什麼。」
就在這時,門口響起了門鈴聲。
「咦,有客人呀!」聞聲,我連忙走向大門口準備應門,「不知道是不是房東來催房租了?」
不過打開門後,站在門口的卻不是房東太太的臭臉,而是一位身穿著黑色大外套,擁有一頭如同火焰般頭髮的男人,看見這名中午才剛見過的男人,不禁讓我下意識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啊,古河先生,真是稀客!」
古河先生口中正叼著一根菸,以一貫閒散的眼神望著我,聽說他每天傍晚都會到處向鄰居發放賣剩的麵包,今天應該也不例外,只是過去古河先生從未親自上門拜訪,今天看見古河先生來到這棟公寓,不免讓我感到些許意外,我因此問道:
「你今天也是來發麵包的嗎?」
「不,麵包早就發完了,是有別的事情……」古河先生捻熄了菸,繼續問道,「早苗她有到你們這裡嗎?」
「古河小姐?」我回答道,「她還沒有回去店裡嗎?」
「是呀……」古河先生從口袋中又拿出了一根菸準備點燃,但猶豫了一會後便將菸放回口袋,「平常早苗哭著跑出去後,不超過三十分鐘就會回來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出去的特別久。」
「是不是因為鬧彆扭,所以不想回來了!」
雖然我所認識的古河小姐應該是很穩重的人,不過我還是做出了這樣的推論。
古河先生搖了搖頭,他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你當我秋生大爺跟早苗生活多久了,她的個性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說著說著,古河先生竟然發起脾氣來了。
幸好我了解古河先生的個性,否則早就嚇得將門關上了。
我接著問道:「所以說古河先生,你那時候到底做了什麼事情?」
「唉……」說到此,古河先生嘆了口氣,「我只是偷偷將早苗的麵包從她背後放到她衣服裡面,她就哭著跑掉了,可是先前我曾經玩過一次,她明明沒有哭呀。」
「………」
這番話頓時讓我啞口無言。
這個人是小孩子嗎?
「總而言之,我也跟著出去找吧……真琴、彌美,我馬上就回來!」
我向屋內的女兒和妻子這麼說道後,便跟著古河先生走下了公寓的木板樓梯。
走到瑞穗町與羽村市交界的公園時,岡崎先生已在那裡等候,他一看見我便向我道歉:
「真抱歉,我們家的事情還要麻煩您。」
「別這麼說,鄰居本來就應該互相幫忙。」
接下來,我和岡崎先生便與古河先生分頭開始尋找古河小姐,古河先生往武藏山村市的方向尋找,我們則往羽村市的方向尋找。走在被夕陽的紅潮所吞噬的街道上,迎面撲襲而來的寒風比白天還要冷冽,我拉緊了外套的領口,戴上毛線手套與針織軟帽,將自己完全包在毛料衣物之中,幸好在出門前我有多穿幾件衣服,否則早就凍死了,但是古河小姐一定還穿著白天的衣服,希望她不要發生什麼事情才好。
我們不斷地在陰冷的街道上奔跑著,一面四處張望捕捉著可能是古河小姐的身影,寒冷的空氣隨著呼吸進入肺部,讓整個呼吸系統格外地不舒服,回到家後一定要好好洗個熱水澡才行。羽村市雖然比瑞穗町還要小,卻仍有相當的範圍,光是從北跑到南就要花上約三十分鐘的時間,途經西多摩駕訓班和羽村動物園門口,沒想到白天才走過的道路,現在又要再重新走過一遍。路上盡是熙來攘往的行人,所有的人全部沉浸於節慶的熱鬧之中,只有我們就像是趕路的旅人般,不斷朝著未知的目標地前進,不知不覺天已漸漸地黑了,被夜色所包圍的空中開始飄下紛紛細雪,這樣的情景不禁讓我想起了不知道曾在哪聽過的童話故事。
那個童話故事的舞臺是發生在一個終結的世界之中,由於世界已經終結,所以只剩下一名人類少女、以及一名人類少女為排解寂寞所創造出來的零件人偶,兩者存在於這片荒涼的世界之中,為了能夠離開這個世界,人偶帶領少女開始漫長的旅行,但是身為人類的少女終究無法抵抗寒冬,終於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體力不支而倒下,人偶也在暴風雪中化為了碎片……那是個相當悲傷的故事,雖然我早已忘了這個故事究竟是從哪裡聽來的,但總覺得很符合現在的情景,我們都是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中,馬不停蹄地向前進。
當我這麼想時,岡崎先生不知為何停下了腳步,他的雙眼凝視著正前方飄灑著飛雪的馬路,似乎發現了什麼東西,我向前望了過去,但在馬路上除了來往的汽車外,並未看到什麼特別的事物。
「怎麼了嗎,岡崎先生?」我問道。
不過,岡崎先生只是淡淡地回答:
「不,沒什麼……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罷了。」
我們駐足於原地片刻後,背後便響起了一道呼喊聲。
「來斗─────」
回頭一看,發現彌美竟然也跟來了。
待彌美跑到我們身邊後,我問道:
「你怎麼跑出來了,那真琴要誰照顧?」
「放心!」彌美喘著氣回答道,「我已經拜託岡崎小姐照顧了,她跟小汐正玩得高興呢。」
我們三人稍稍談了幾句話後,便再度踏上尋找古河小姐的路程。在奔跑的途中,我的腦海再度想起了剛才那個童話故事的後續,少女在暴風雪中倒下之前,便化為了那個世界的意志,並送零件人偶前往它曾經珍視過……最重要的一刻,原來零件人偶在另一個世界原為人類,但為了擺脫千年以來悲劇的輪迴,而不斷在兩個世界中尋找某樣東西,到最後,他終於與最珍愛的人一起跨越了悲傷的輪迴,並帶領被囚禁在荒蕪世界的少女,離開了那個世界。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來到了羽村市中心的羽村車站前,眼前所見的是一座建成梯型的棕紅色建築,其中最醒目的就是高掛於梯形建築頂端、「羽村駅」的金色字體之上、以幾根金屬銅管作為底襯的圓形時鐘,就像一輪明月俯瞰著整座小鎮。
「早苗阿姨,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呢?」
岡崎先生著急地張望車站的入口,我和彌美也跟著望向同一個方向,如潮水般的人群正擠滿了整個車站,欲返鄉之人、已返鄉之人全部聚集在同一個入口進進出出。古河小姐應該不至於從車站乘車離開才對,那麼,古河小姐究竟會去哪裡呢?
就在這時……
「請問……」
我們的背後想起了一道女聲。
我和彌美紛紛轉過頭去,正站立在我們背後嘗試與我們對話的,是一名身穿深色格子圍裙與長褲、綁成馬尾的頭上豎起三道呆毛的女性……
咦?正當我察覺這名女性的可能人選時,岡崎先生已率先呼喊道:
「早苗阿姨!」
原先在路口張望的岡崎先生,跑到了我們身旁。
看見古河小姐,才讓他鬆了一口氣,他說道:
「早苗阿姨,我們找你好久了!」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古河小姐疲倦的表情,露出了慘澹的笑容,「我一直想跟你們連絡,但是到處都找不到公共電話。」
「公共電話?」
由於個人數位行動裝置「PET」的普及,公共電話早已沒落,所以找不到公共電話也是理所當然的,古河小姐難道不知道嗎?正當我想詢問這個問題時,發現在古河小姐的腳邊,站立著一位身穿藍色西裝、略帶白色的短髮上戴著一頂船形帽、年紀估計約三、四歲左右的男孩。從外表服裝看起來,感覺就像是隨著父母參加宴會的孩童。
看到這名孩童,我們三人一同發出了疑問:
「古河小姐,這個孩子是?」
「他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孩子,在半路上與父母走散……」古河小姐回答道,「他只記得他的名字叫作『銀河』,我已經問過附近好多家幼稚園,但是都沒有人認識這個孩子,所以也找不到他家的地址,目前只剩下羽村市境內最後兩家幼稚園還沒問了。」
銀河?聽起來滿奇特的名字,這個孩子的父母大概是科幻小說迷吧。
這名男孩的表情雖然感覺已經快要哭出來了,但他仍然強忍著淚水,凝視著包圍著他的幾名大人,顯然他的家庭教育相當嚴格吧,不知為何看到他的表情竟然讓我想到了真琴跌倒後再度爬起時的模樣。
「銀河君……」彌美蹲下身來望著這名男孩的臉,溫柔地問道,「你的爸爸叫什麼名字呢?」
男孩凝視著彌美的臉一陣子後,只是以模糊的聲音說道:
「答……其……」
「答其?」彌美歪過頭,面露困惑的神情,她繼續問道,「那麼你的媽媽叫什麼名字呢?」
「阿……伊……米」
男孩依然是以模糊的聲音說出無法辨識的名字。「阿伊米?」
聽起來像是外國人的名字,尤其是這孩子的頭髮上帶有幾撮似乎是外國人血統的白髮,但卻又有可能其實是日本人的血統。不論如何,那麼小的年紀就走失,他的父母肯定急壞了。
「我已經問過附近好幾家幼稚園以及市公所,但是都沒有人認得這孩子的父母親……」古河小姐憂心忡忡地說道,「該怎麼辦才好呢?」
「總而言之,我們先到最後的那兩家幼稚園問問看吧!」岡崎先生提出建議道,「或許在最後那兩家幼稚園可以找得到這孩子的父母親也說不定。」
「嗯!」我也跟著說道,「順便通知一下古河先生,說我們已經找到古河小姐了。」
大家達成協議後,便開始朝向剩下兩家幼稚園所在的青梅線鐵路沿線方向前進。
一路上,彌美和古河小姐不停地安慰著小男孩,這才讓小男孩泫然欲泣的臉龐逐漸緩和下來。我拿起了放在口袋中的PET,透過立體螢幕開始尋找古河先生的通訊電話。
「托利爾,可以幫我接通古河先生的電話嗎?」我問道。
『恐怕有點困難……』PET之中傳來了托利爾的聲音,『古河先生的PET處於關機狀態,除非對方開機,否則我沒有辦法與對方連線,要不要試試看發送E-Mail呢?』
「E-Mail呀……」我思索了一會而後回答道,「E-Mail不知道要等多久對方才會看到,還是先試著撥打古河麵包店的電話吧,也許古河先生已經回到麵包店了。」
『了解!』
螢幕上的托利爾作出如同軍人般敬禮的動作後,便開始撥打電話。
很快地,從PET之中響起了電子音訊轉換後的岡崎小姐的聲音。
『您好,這裡是古河家。』
由於古河家所使用的是傳統型電話,所以PET螢幕上只能看得到漆黑一片。
「您好,我是光來斗!」
『啊,光先生呀,您好!』岡崎小姐的聲音透露出關心,『您有找到媽媽嗎?』
「找到了,不過因為發生了一點事情必須晚一點回去,請問古河先生回到店裡了嗎?」
『嗯,爸爸剛回到家,我來讓他聽電話!』
過了一會,電話的另一端便響起了另一道男性的嗓音:
『喂,新世界之神呀,幫我帶本筆記本回來!』
「………」
見我毫無反應,電話另一端的古河先生這才趕忙說道:
『好,我不鬧了啦,你們有找到早苗嗎?』
「我們已經找到她了!」我回答道,「只是現在我們正在送一位古河小姐在半路上遇到的小男孩回家,聽說這名小男孩跟他的父母走散了,我們必須找到他的父母才行。」
『喔,這樣呀……』古河先生的語氣依然是一貫的閒散,『既然如此,祝你們好運……No─────』
話才剛說完,古河先生突然發出一陣淒厲的喊叫聲,讓我差點將手中的PET掉到地上去。
「發、發生什麼事情了?」
『爸、爸爸在組模型……』電話的另一端再度恢復成最初聽見的岡崎小姐的聲音,『剛才那隻叫作布拉克……什麼欸史的模型不小心從收銀臺掉到地上去了。』
「布拉克……欸史?」
「是鋼彈模型啦……」在一旁的岡崎先生解釋道,「那是大叔的興趣。」
「喔,原、原來如此……」
這傢伙……古河先生還真得是讓人用不著操心呀。
此時,電話的另一端再度響起了岡崎小姐的聲音:
『我也跟著一起出去幫那位小男孩尋找父母吧!』
但岡崎小姐話才剛說完,我身旁的岡崎先生馬上接腔道:
「不,渚,你還是待在家裡吧,感冒的話可就不好了,特別是現在又是冬天,最容易發作的季節!」
『可是……』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明顯透露出了猶豫。於是岡崎先生接著說道:
「我可不放心汐和真琴交給大叔照顧,所以拜託你了,渚!」
『嗯,包在我身上……欸嘿嘿!』
岡崎小姐說完,便發出了三個音節的笑聲,就像是接受了某項特別任務時會透露而出的堅定語氣,我想這個時候的岡崎小姐大概雙手正握著拳頭吧。不過比起這個,哪有人透過別人的PET如此情話綿綿呀,雖然對於已婚的我來說早已不在意這些。
待電話結束之後,岡崎先生面露驚奇地指著我手上的PET說道:
「這個東西……還真是神奇呀!」
我略顯詫異地望著岡崎先生說道:
「你沒有使用過嗎?」
「有是有!」岡崎先生回答道,「只是我對這種機械最沒輒了。」
「但是,現在PET不是已經是民生必需品了嗎,而且都已經由IPC免費配佈了。」
「雖是這麼說沒錯,只是我還是不太習慣攜帶這種高科技產品,所以我和渚都沒有使用PET的習慣。」
這句話讓我無言以對,在這個世代中不使用PET還真讓人難以想像,但看岡崎先生一家人在生活上並未有任何困難,因此我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麼了。
我們很快到達了古河小姐所說的最後兩家幼稚園的其中一家,很可惜的是當幼稚園的園長出來應門時,他的表情依然給予了否定的答案,這家幼稚園也沒有人認識這名男孩的父母親。走了幾分鐘後到達另一家幼稚園,另一家幼稚園的園長也給予了相同的答覆。
就這樣,最後的兩家幼稚園我們都問完了,卻還是沒有找到這名男孩的父母親,眼看這個孩子又快變成泫然欲泣的表情了,讓我們更加著急。正當我和岡崎先生討論著是否要送這個孩子到附近的警察局時,從我們身邊響起了一道女性的尖叫聲:
「搶劫呀─────」
聞聲,我們連忙轉過頭去觀看,發現在一旁的馬路上,一位身穿黑衣的機車騎士搶走了一位走在人行道的老婦人的皮包,機車騎士搶走老婦人的皮包後便加快速度揚長而去。我和岡崎先生見狀,立即下意識地衝向前準備追上騎機車的歹徒,但是彌美卻已早一步衝到我們的面前,她在我身旁問道:
「來斗,你有帶硬的東西嗎?」
「硬的東西?」我困惑地問道,「你想做什麼?」
「總之有沒有啦?」
「好、好,我給你!」
說著,我將隨身攜帶的法庭資料夾中所收藏的袖珍型法律用字典交給了彌美。
正納悶著她要做什麼時,她已將手上那本估計約有一點五公斤重的字典像投擲鉛球一般奮力擲了出去,紅色外皮的硬殼字典以每秒三十公尺的加速度在空氣中畫過一條筆直的紅色鉛直線,完全不受周圍環境的氣流所影響,在我還未反應過來前,字典已砸中了那名騎車逃逸的歹徒的後背。
「嗚啊!」伴隨著一陣慘叫,騎機車的歹徒應聲倒地,隨即被附近的路人制伏,扭送警察局。
看見這幅景象,讓我久久無法發出聲音,我滿面汗顏地對著身旁的彌美問道:
「彌美,你是從哪裡學會這一招的?」
「真琴就讀的幼稚園的一位老師教我的……」彌美稍稍轉動著肩膀,似是仍游刃有餘地繼續說道,「看來果然還是無法像她一樣控球力這麼好。」
不,光是剛才的控球力就能媲美大聯盟投手了。
話說回來,真琴的幼稚園老師到底是何方神聖呀?
同在一旁觀看剛才情景的岡崎先生,似乎也啞口無言。
「看來你的太太滿厲害的……」岡崎先生緩聲說道,「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擁有這種控球力的也只有我一個高中同學。」
「說不定岡崎先生的那位高中同學,跟真琴的幼稚園老師是同一個人!」我回答道。
聽到這番話,讓岡崎先生稍稍沉默了一會。
「你說的幼稚園老師,名字是不是叫作『藤林杏』?」
「咦,岡崎先生,你認識她?」彌美的語氣透露出驚訝。
「嗯……」岡崎先生微微頜首,「她就是我剛才說的高中同學,同時也是汐的幼稚園的老師。」
「這麼說來,該不會令嬡也學會了那種投擲字典的特技了?」我在旁邊打趣地說道。
「開什麼玩笑……」岡崎先生按住了頭,無可奈何的表情彷彿快要流出淚來,「我可是向杏那傢伙吩咐了好久,她才沒有隨便教小朋友亂丟字典,如果每個小朋友都像她一樣把字典當成鉛球來丟,那家裡的玻璃早就被小朋友們砸破了。」
岡崎先生這番話明顯透露出了「好險沒有變成這樣」之涵義,看來岡崎先生一定早已經歷過那位叫作藤林杏的幼稚園老師無數次的字典投擲攻擊了。
「……不過,如果你的太太再跟我高中一位姓坂上的學妹學習的話,也許連連續踢擊都能學會喔。」
面對岡崎先生的誇張的猜想,彌美只能露出苦笑:
「岡崎先生,別說的我好像是武打明星!」
我們一同走向剛才被機車騎士搶走皮包的老婦人所在位置,古河小姐早已在該處,正與驚魂未定的老婦人互相對話,老婦人相當感激地握著我們以及其他幾位不認識的路人的雙手,路人們大嘆治安敗壞後便紛紛散去,留下我們幾個人繼續和老婦人對話。
當老婦人的目光看見站在彌美腳邊的那名男孩時,她忽然喊道:
「哎呀,這不是銀河君嗎?」
「咦?」包含我在內,我們四人全部發出了驚聲。
「老太太,您認識銀河君嗎?」古河小姐帶頭問道。
「當然認識……」老婦人帶著慈祥的笑容回答道,「他以前就住在我家隔壁的伊集院家中,在一年前還曾經是我的鄰居。」
「伊集院?」我重複默唸著這個姓氏,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個名字,突然覺得很耳熟,腦海中頓時浮現了父親某位朋友的臉龐。
但是……應該不會那麼巧吧。
「這麼說來,老太太……」岡崎先生繼續問道,「您知道這個孩子的家在哪裡囉?」
正當我們四個人心中全部燃起一線希望之時,老婦人的回答卻徹底地澆了我們一盆冷水。
「很抱歉,伊集院家在一年前就已經搬家到亞美羅帕去了,現在隔壁鄰居已經換成日暮家了。」
雖說如此,古河小姐仍不氣餒地追問道:
「那麼請問,銀河君過去的家是在什麼地方呢?」
對於這直接涉及隱私的質問,老婦人也未隱瞞,她回答道:
「就在這附近,只要再走幾十分鐘就到了。」
在我們與老婦人道別前,老婦人還熱心地在一張白紙上畫出了詳細的地圖給我們,雖然目前這名男孩所在的伊集院家已經搬離東京都,但既然他們的孩子會在這裡,就表示他們已經回到日本了,或許到過去他們曾經居住過的住處附近能夠遇見這名男孩的父母也說不定。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我將這個想法告訴其他三人之後,大家很快便同意了這個作法。
根據老婦人的指示,我們再度回到了瑞穗町,穿過了古河麵包店所在的街道,沿著瑞穗町役場的大道往瑞穗運動場的方向前進。由於聖誕節慶的關係,以往冷清的住商混和區即使接近晚上九點依然擠滿了散步的人潮,當我們經過其中一座社區門口時,身穿紅色聖誕老人服裝的社區管理員老伯更是將一盒小禮物交給了正緊抓著古河小姐長褲的小男孩,面對聖誕老人慈祥的笑容,小男孩最初雖感到膽怯,但仍鼓起勇氣收下了禮物。
遠離住商混和區後,四周人潮漸漸變少,原先平坦的道路也漸漸轉為了蜿蜒的坡道,遙望著從行道樹的隙縫所能窺見、佈上一層雪幕的黑色夜景,以及眼前這條不知通往何處的漫長坡道,不由得讓岡崎先生感慨地嘆了一口氣。
「真是懷念呀……」
我望向岡崎先生,問道:
「怎麼了嗎?」
「這條路是以前我高中時期常經過的通學路,沿著這條坡道繼續往上,就能到達我的學校了。」
正如岡崎先生所言,過了幾分鐘後我們便到達了坡道途中的分岔點,左邊的道路是一條相當寬廣的林蔭大道,右邊的道路則是一條更加陡峭的坡道,連綿不絕地延伸至最頂端的建築物,而在這條陡峭的坡道前正豎立著一座寫著「光坂高校へ」的告示牌。
「高中時期的我,曾因為家庭的緣故,十分討厭上學,每天經過這條路只是抱著能過一天就過一天的心理,毫無意義地虛度光陰。」
岡崎先生抬起了頭,遙望著被凋謝的櫻花樹林所覆蓋的坡道頂端,唯一能看見的一小片夜空。
「對,也就是從這裡開始,開始了我們的一切……」
隨著岡崎先生話語的進行,不知為何我好像也能看得見當時的岡崎先生。
……我將會送你前往你曾經珍視過……最重要的那一刻。
『唉……』當時的岡崎先生仍然是個高中生,身穿著鵝黃色的制服,上衣的衣擺隨意紮在長褲之中,沿著這條坡道而上,這條坡道就像是惡夢一般無限延長,究竟是誰把學校建在這麼高的地方呀。
就在岡崎先生嘆了一口氣之時,他的身旁也跟著發出了一陣嘆息。轉過頭一看,岡崎先生發現自己的身旁正站立著一位少女,身穿著與自己相同顏色的制服。
似是沒有發現任何人就在身旁一般,少女抬起了頭,仰望著坡道頂端的校門口,開始自言自語道:
『你喜歡這所學校嗎?』
『咦?』岡崎先生稍稍愣了一下,但思索一會才想起,少女可能不是在對他說話。
少女的話語繼續進行了下去。
『我非常非常喜歡這裡,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改變中……
不論是快樂的事情也好、高興的事情也好……
所有的一切,全部都在不停地改變中……
即使如此,你還是會永遠喜歡這個地方嗎?』
面對少女一連串不是對自己說的話語,岡崎先生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
『只要找到不就可以了嗎?』
『咦?』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話語,讓少女嚇了一跳,似乎直到現在才發現岡崎先生就在身旁。
岡崎先生繼續說道:『只要找到下一件快樂的事情、高興的事情不就好了嗎?你快樂的事情和高興的事情,應該不只有一件吧!』
……曾幾何時,那位在坡道上嘆息、裹足不前的懦弱少女,已經變得比誰都還要堅強、比誰都還要更讓人敬佩的女性了。
『希望朋也君偶爾也能喜歡一下糰子大家族。』
『我會考慮一下的。』
『欸嘿嘿……』
我們一起登上,那長長的、長長的坡道。
背景的光輝漸漸暗了下來,再度恢復到被夜色所包圍的坡道。
我回憶著剛才所見的景象,過了很久才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
「原來你和你的太太就是在這裡認識的!」
「是呀!」岡崎先生說道,「我之前都沒有跟你說過嗎?」
「今天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
「這樣呀……」稍稍停頓了一會後,岡崎先生面露尷尬的笑容道,「真抱歉,不知不覺就把我們的羅曼史拿出來,想必你聽得很無趣吧。」
「啊,不……」為避免過於明顯的反應可能會顯得不禮貌,因此我搖了搖頭,「不能說不有趣,只能說……滿特別的。」
「那都已經是七年以上的往事了……」岡崎先生再度滿懷感慨地抬起頭,遙望著坡道上一棵棵已經凋零的櫻花樹林,「當年坡道的景色也已改變,隨著時光的洪流,小鎮的面貌無時無刻都在不停地改變著,即使我們想停止也沒有辦法阻止,因為小鎮就是為了人們的需求而改變。」
「不過呢……」我說道,「岡崎先生不會排斥這一切,對吧。」
「嗯,大概是吧……」岡崎先生微微頜首道,「以前曾對於小鎮的改變感到害怕不已,因為那時候我的太太生了一場重病,而小鎮的改變彷彿就像是逐漸帶走我的太太的生命一般,不停地改變著……但不知不覺,我也已習慣這一切了,看來人類這種生物終究還是要順應著自然而活呀。」
「看來岡崎先生,也很努力呢!」
「這是當然的……」岡崎先生聞言,露出了笑容,「不論是在任何旅程,不努力是不行的。」
……小鎮就像是一個大家族。
對,就像是一個糰子大家族。
「來斗、岡崎先生───」
彌美的聲音將我們從談話中喚了回來,我們一同尋聲望了過去,發現彌美和古河小姐等人,已經站立在離我們十公尺以外的林蔭大道入口處,正向我們招著手。
我們連忙向彌美和古河小姐等人的方向跑了過去,與他們會合,一同走入了林蔭大道中,穿越了被茂密的樹林所遮蔽的林間隧道後,廣闊的夜空豁然開朗,映入眼簾的又是一片不同景色的小鎮夜景,在雪幕的點綴下形成了一種另類的朦朧之美。
「啊!」
在我們到達小男孩過去的住家之前,小男孩似乎已經發現了什麼事物,口中發出了輕微的喊聲後,便鬆開了原先緊抓不放的古河小姐的長褲,向前跑了過去。在小男孩所前進的方向上,一對年輕夫婦正站立在牆邊的一座電線桿前,當那對年輕夫婦中的媽媽發現疾步奔來的小男孩身影時,遲疑了一會後,便立即衝向前抱住了小男孩的身體,口中不斷地大喊著小男孩的名字,她的眼淚就像是無法關閉的水龍頭一般源源不絕地流了出來,身旁的父親也抱住了小男孩,三個人一同抱在一起,顯然這對夫婦就是這名男孩的父母親。
「謝謝你、謝謝你們……幫我們找到了我們的孩子。」
待心情平復下來之後,小男孩的母親十分感激地握著我們的手,並不停地向我們鞠躬道謝。
「哪裡,別這麼說……」面對母親熱切的感謝,古河小姐連忙回應道,「孩子平安無事就好了。」
小男孩的母親,身穿著純白色的外套與長裙,擁有一頭直至腰間的深色長髮;父親則身穿著一件黑色夾克外套與深色長褲,他與他的孩子相同,皆擁有一頭黑中帶白的短髮。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對夫婦的外貌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當我的目光與小男孩的母親的目光互相交接時,更證實了我的猜測。
我不禁脫口而出:
「……鳶尾?」
小男孩的母親看見我之後,也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哥、哥哥?」
站在我們中間的彌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對方的臉龐後,過了一會後似乎也發現了對方的身分,她睜大了雙眼,進而握住對方的手喊道:
「啊,你是鳶尾……好久不見了!」
眼前的這位女性,就是我的妹妹光鳶尾。鳶尾在大學畢業後,便與她的丈夫伊集院大地先生一起旅居亞美羅帕,只有在每年一度的家庭聚會才會回到日本,因此對於她出現在這裡還真是讓我和彌美嚇了一跳。
鳶尾和伊集院先生向我們所有人打招呼後,便對我開口說道:
「哥哥、嫂嫂,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碰到你們,還真巧呀。」
「原來這位銀河君,就是你們的孩子……」我和彌美一同望著站在母親腳邊的小男孩,由於已回到母親身邊的關係,原先顯露在男孩臉上的不安已經完全一掃而空,更對我們露出了先前從未見過的笑容。「去年過年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嬰兒,沒想到已經長這麼大了。」
「是呀……」鳶尾笑道,「他也跟他的父親大地一樣,擁有一頭黑中帶白的頭髮了。」
「我的父親和我的祖父也是相同的髮色……」伊集院先生自嘲道,「看來這都是我們家族的遺傳呢。」
「不過,我以為你們已經去亞美羅帕了,怎麼回來了都不告訴我們一聲呢?」我問道,「我們可以到機場去接你們呀!」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鳶尾的表情略顯歉意,「其實這次回來我們只打算待一下子,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
「出發了?」
「嗯……」面對彌美的困惑,鳶尾回答道,「我們現在正在進行世界旅行,希望能在八十天之內環繞世界一周。」
伊集院先生也跟著說了下去:
「我們從亞美羅帕的普林斯頓出發,途經加拿大、阿拉斯加,橫跨白令海峽後來到了歐亞大陸,目前到達的日本已經是第二十一站了。」
「世界旅行……」
聽到這番話讓我稍感訝異,之前就曾聽說過他們想要進行世界旅行,沒想到他們真得開始實行了。
「聽起來很胡來,對吧!」鳶尾帶著笑容說道,「不過人的生命有限,所以在一生中一有機會,一定要儘可能去完成自己的夢想才行,雖然在這之中可能會遭遇到不同的困難與挑戰,但是絕對不要因為不敢向前而讓自己的生命留下任何的遺憾。」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讓我想起了母親在我大學時也曾經說過相似的話,當時的我遇到出路上的困惱時,母親是這麼對我說的:『只要有機會向前,那麼就儘管向前吧,絕對不要因為害怕而停留在原地。』
當我的腦海中盤旋著這些過去的回憶時,鳶尾的話語已繼續了下去。
「……事實上我們經過北海道的時候,也已經去探望過父母親了!」
「父親和母親,現在在北海道過得好嗎?」我問道。
「還是老樣子精神相當好,聽說爸爸和他過去的同事火野健一教授,正打算合作創辦一本學術專刊,針對爸爸幾十年前發表的『絆理論』作進一步的解釋……」鳶尾說道,「至於媽媽最近到了櫻井先生所開的那家店去幫忙,我想哥哥你應該也有聽說過,就是那家專營糕餅店的百花屋。」
「那家店……」彌美笑道,「我和來斗早上才剛討論過呢。」
「看來父親和母親都相當享受自己的退休生活呢!」我也跟著說道,「雖然說是退休了,不過還是在進行著各式各樣的工作。」
「這就是他們的個性吧!」鳶尾說道,「所以他們才永遠都不會變老。」
「對了,光先生!」此時,伊集院先生向我問道,「不知道您認不認識一位姓岡崎的先生呢?」
「岡崎先生?」我稍稍思索一會後回答道,「你說的岡崎先生,是指岡崎朋也先生嗎?」
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在我身旁的岡崎先生也從夜景中回過頭來,帶著疑惑的目光望著我們兩人。
「咦,您認識他嗎?」對於我似是肯定的回答,伊集院先生睜大雙眼再一次問道。
「認識、當然認識了,而且……」我以張開的手掌朝向岡崎先生所在的位置介紹道,「這位,就是岡崎朋也先生。」
看見他所要找的人物竟然剛巧就在現場,讓伊集院先生備感驚訝。
「真沒想到能直接與你見面!」他與岡崎先生相互握手後,便從隨身的公事包中拿出了一封以航空信封包裝而成的郵件,遞給了岡崎先生,「這是我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認識的一位科學家-一之瀨博士所委託的郵件,事實上我們這次的世界旅行,有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希望能將這封信親手交到收信人手中。」
「一之瀨博士?」岡崎先生帶著疑惑收下了那封信,他稍稍看了信封上的寄件人名稱一會後,臉上浮現了一抹懷念著某種事物的笑容,並說道:「那傢伙,果真成為一位博士了呢!」
看來那封信應該是岡崎先生過去的老友所寄送的信件,聽說那位一之瀨博士也是岡崎先生高中時期的同學,她在高中畢業後便前往亞美羅帕攻讀碩士學位,同為科學領域的伊集院先生就是在那時擔任一之瀨博士的指導教授而與她認識,進而替她代轉這封信件。想想這一切的羈絆還真是奇妙,假使古河先生沒有弄哭古河小姐,那麼古河小姐也不會遇到迷路的銀河君,假使古河小姐沒有遇到迷路的銀河君,那麼我們也不會出來尋找古河小姐,假使我們……再說下去就要繞口令了。總而言之,假使我們沒有遇到鳶尾的話,她們要怎麼將這封信交給岡崎先生呢?不,我想她們還是有辦法轉寄這封信件的。
隨著飄灑著細雪的夜色越深,我們互相道別的時刻也隨之到來。
我們又回到了羽村市車站,與鳶尾一家三口互相道別,在臨走前我向她們問道:
「你們接下來要去哪個地方呢?」
在車站前的街燈映照下,鳶尾帶著離別慣有的些許寂寞笑容道:
「我們下一站打算前往南方一座過去稱為福爾摩沙的島國,聽說那個國家物種豐饒,被譽為太平洋中的蓬萊島,是個相當漂亮的國家,結束那個國家的旅程後,我們便會往東南亞的方向前進。」
「福爾摩沙呀……」古河小姐說道,「那個國家我也有聽過,聽說過去曾是亞洲四小龍之一。」
伊集院先生看了一眼PET上的時間後,小聲地催促自己的妻子道:
「時間差不多了,該走了!」
「嗯……」鳶尾微微頜首,一家人再度拿起了手上的行李。
「那麼,祝旅途愉快了!」我們向鳶尾一家人揮手道別。
直到她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進入車站的人潮之後,我們才離開了羽村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