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那天克爾柏洛斯在森林裡待得晚了些，回到宅邸時天使已經睡下，他便也沒再打擾。而隔天他起得比平時都早，提前完成了當天的巡查，才來到晨星的房間探望。
午後的陽光正好，從窗外透進來一絲舒適的暖意。不過，客房內卻不見天使的身影。所有東西整整齊齊地待在原本的位置，只有被單上留有不甚明顯的摺痕。
「晨星？」
正對房門的窗戶敞開著，風吹得窗簾輕輕晃動。克爾柏洛斯的聲音沒有得到回應，他有瞬間的緊張，不由自主地放輕腳步來到窗前。
客房外正對著莊園的後花園，往一樓望去，花園的角落有棵千年古樹，枝幹上掛著鞦韆，而上頭正是那個白色的身影。
嘩！散開的長衣襬就像振翅的白鴿，在守門人的花園中自由飛翔。晨星在鞦韆上盪著、越盪越高，忽然仰起臉，頭紗整個向後翻飛，露出的臉上帶著恣意而痛快的笑容。
克爾柏洛斯遠遠地望著，放下心的同時，他有些發愣。在窗邊看了一會兒，才輕手輕腳地關上窗戶，沿著屋裡的通道來到花園。
當他走到古樹附近時天使仍坐在鞦韆上，只是停了下來、靠著繩索休息。
「喲，回來了。」
聽見腳步聲，晨星懶洋洋地抬起頭。克爾柏洛斯走近了些，把視線往下移，天使隨意地披著外衣，上身的繃帶又被血汙染色了。
他盯著他的傷口盯了好幾秒，才轉開目光直視晨星的臉。
「沒想到你會到外面來。」
「怎麼？不歡迎我在你家裡走動？」
「不……只是怕這幾天有其他人在找你。」
克爾柏洛斯說完後頓住了幾秒，隨後又搖搖頭，自顧自地說道：
「不過大家應該也不太會靠近莊園。唔，你喜歡這個鞦韆嗎？」
「還可以。」
他走上前，觸碰稍有磨損的繩索。晨星把他這一串動作看在眼裡，克爾柏洛斯低頭對他微笑，笑得有點青澀。
「這是以前我父親為我搭的，好久沒有使用了……你喜歡的話，我最近再把繩子換一換。」
天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搭在繩索上的手挪動了下，無意間碰到克爾柏洛斯，那個惡魔下意識地縮了下手。
「你不是貴族嗎？怎麼連這種小事都要親力親為？說起來，這兩天我連一個侍從都沒看到──你應該也有家人吧？我知道你們惡魔是有家族的。」
「啊，球球們比較害羞，我讓它們出來跟你打招呼。」
「球球？誰？」
下一秒，他就知道惡魔說的是什麼了，當克爾柏洛斯對著一旁的樹叢招手，幾個比手掌略大的黑色球體從枝枒的縫隙中飄了出來，搖搖晃晃地飛到克爾柏洛斯身旁。
唧！球球們發出歡快的聲音，圍著他繞成一個圈。
「這是什麼啊？」
晨星笑了。克爾柏洛斯托起一個球球，像是鼓勵它與天使親近、把它輕推向晨星。
「它們是克爾柏洛斯一族用火山物質匯聚成的僕從，平常負責打理這個莊園。」
其它球體也湊了過去，晨星接過克爾柏洛斯推向它的球球，意外地，雙手碰到的是柔軟的實體，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又忍不住伸手去戳球球的身體，球球「唧」了一聲，身體表面軟軟地陷了下去。
「……球球沒有固定的型態，但我覺得保持圓圓的樣子、它們自己也會比較開心。」
「你還考慮火山物質的心情啊？」
晨星懷裡的球球不滿地掙動起來，其它球球也發出委屈的抗議聲。唧！幾個球體同時擠上來，克爾柏洛斯慌張地想制止，晨星已經先一步告饒：
「行，我錯了──別擠了！」
克爾柏洛斯把球球從他身上抱走，它們重新圍到惡魔伯爵身邊，上下跳動、就像在和主人告狀。克爾柏洛斯依次地拍了拍球球，輕柔的動作彷彿在安撫它們。僕從間的騷動慢慢平息，在惡魔伯爵的示意下，一個接一個魚貫地鑽回樹叢中。
晨星無言地看著他的舉動，最後一個球球進了樹叢，克爾柏洛斯才又轉回他的方向。天使衝他笑了一聲：
「你可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惡魔。」
「是嗎？」
晨星把視線投向遠處的莊園大門，大門外對著北域的原始森林，蠻荒生長的巨樹散發著黑色的氣息。可僅僅一門之隔，這座花園被球球們整理得井井有條，清澈流水環繞嫩綠的植物與花朵，潔白的涼亭靜靜地立於水池中央，清幽得一點都不像他刻板印象裡的魔界。
「……其實這種感覺很奇怪。」
「嗯？」
「我這一千年好像從沒有這麼無所事事過。」
克爾柏洛斯重新靠近他，晨星垂下眼，自嘲地笑笑：
「執劍天使平常沒有討伐任務的時候，也得到人間協助一般天使的工作。我早上在房間裡躺著，想到今天沒有任何要做的事、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啊，無聊的話，你也可以找球球們玩的。」
「這──」
晨星啼笑皆非，金色的長髮從克爾柏洛斯肩上垂落，落在他面前，是很耀眼、但又相當柔和的顏色。他不自覺地瞇了瞇眼，許久，只吐出一句：
「整個莊園的氣氛都好悠閒啊。」
克爾柏洛斯蹲了下來，從低處悄悄地抬眼觀察天使的神色。晨星並未正視他，只是握住繩索，望著鞦韆前方的花叢，有幾隻鵝黃色的蝴蝶飛了出來，在半空無憂無慮地嬉戲。
一時間只剩下枝葉摩擦的沙沙聲，克爾柏洛斯凝視著天使的臉孔，悄悄伸手撥開對方的頭紗。
「老實說……我原也以為天使會仇視惡魔。所以沒有想過能和你這麼平和地說話。」
「別傻了。都只是工作而已。」
晨星終於轉頭看他，克爾伯洛斯眨了眨眼，撐著膝蓋起身，倏地朝他伸出手。
「要一起散散步嗎？屋子側面還有個溫室，向日葵應該正開著。」
「好啊。」
天使爽快地答應了，搭上惡魔的手。有一剎那，克爾伯洛斯感到自己的心被午後的微風所震動。他第一次與人分享這個花園──如果天使喜歡那些花，球球們肯定也會很開心吧？
晨星站起身，他順勢向後退了一步，垂落的枝枒勾住克爾伯洛斯的髮帶，他轉過頭，髮帶卻因此而完全鬆脫。
他「啊」了一聲，絲帶掉了下來、落在天使手中，而他長長的頭髮也在身後披散開來。
「我幫你重新綁過吧。」
晨星被他手足無措的樣子逗得笑出了聲，拉著克爾伯洛斯的手臂便讓他轉過身去。克爾伯洛斯不好意思地扭頭看他，後腦卻被晨星拍了一下。
「別亂動。」
「嗚！」
克爾伯洛斯無緣無故挨了打，皺著鼻子也不敢說什麼。晨星用手指將他的頭髮梳開，動作俐落、卻意外得仔細，在整理打結的髮尾時他用一隻手先固定住了克爾伯洛斯的髮根，因此過程中並未將惡魔扯痛。
「也只有你們貴族敢留這麼長的頭髮。」
「嗯？怎麼說？」
「戰鬥的時侯，長髮會很礙事。」
天使的語氣不無諷刺，但手上仍仔細地將克爾伯洛斯的頭髮綁好，隨後輕推了他一下。
克爾伯洛斯回過頭來看他，晨星正好邁開步伐朝花園的小徑走去，他從他身旁擦肩，薄紗掠過惡魔的眼，他慢了幾秒才追上。
「可你們不是也戴著頭紗嗎？」
「那是因為……」
克爾伯洛斯湊到他身邊，晨星的腳步停了一下，他把頭紗放下來，讓它蓋住自己的臉。
「人們期待的天使不該沐浴在鮮血中。」
他的語氣沒什麼波瀾，惡魔伯爵卻愣了。晨星注意到他的反應，白紗晃動，似乎是笑了：
「執劍天使為了殺戮的使命而生，對於自己的面容應當感到羞愧──所以必須把它隱藏起來。這是讓人類能夠區別我們的作法，人們才不會錯誤地向殺伐的天使禱告。」
「真奇怪。那明明只是你們的工作。」
晨星沉默下來，在原地駐足，蝴蝶飛到他身側，這些生物並不懂得他說的種種區別，只是自然地繞著他打轉、其中一隻在晨星肩上停了下來。
惡魔伯爵稍稍彎下身，似乎想撥開面紗好看清天使臉上的表情，只是那隻手頓在空中，終究沒碰到他的頭紗。
「……我說錯話了嗎？」
「也不是。」
晨星細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隨後重新露出笑容，隔著白紗，他笑得有些飄渺、可依然很美。他朝惡魔靠近了一步，蝴蝶振翅飛走，克爾伯洛斯下意識地打開手臂，正好接住一片落入懷中的羽毛。
「我有點累了，溫室改天再去吧。」
克爾伯洛斯抬頭看向天空，胸口發緊，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輕輕地把天使抱了起來，一時又有些恍惚。
「我抱你回去嗎？」
「嗯。」
晨星在他懷裡低低地應了聲，克爾伯洛斯調整了下姿勢，邁步往屋子的方向走去，在他進屋時，忽然聽見晨星說了一句：
「……以前從沒注意過，原來惡魔的身體也是暖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