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氣裡是木頭、青草、以及某種飲料的香氣混合在一起,睜開眼,屋頂樑柱垂降而下的藤蔓幾乎碰到鼻尖。寒痕有短暫的茫然,從床上撐起身體,一股奇怪的涼意自床面傳至了手掌。
以他的視野望出去,永生能構成的景物相當驚人,藍色的線條細細地勾勒出這個充滿原始氣息的空間──即便它是虛構的。近處木板牆面的裂紋、耳邊的風、藤蔓掃過肩膀的觸感,依然讓幻景的主人有瞬間錯亂。
他只能藉由觸碰身下冰冷的金屬檯面讓自己清醒過來,緩了好一會兒,思緒慢慢歸位,他不自覺地喊了一聲:
「笛音?」
「嗯哼,我在這裡。」
寒痕整個人頓了下,四周的景色以他為中心開始迅速消解。木屋、草坪、包括空氣裡潮濕的草香都在一瞬間消逝,幻影散去後的研究室恢復正常,熟悉的金屬牆面與機器重新包圍了他。
整個空間都是密密麻麻的管線,能量在其中密集地流動著。如今寒痕的眼睛被替換成感應裝置,藉著永生能觀看事物,似乎也注意到了許多從前不會在意的細節,同時更加真切地意識到自己身在永生能構築的世界。
可他的視野中,唯獨看不見笛音。
就像是隱藏於一整片藍色的海洋、卻不沾上一滴海水,在寒痕的視野裡她便是不存在的人。
寒痕只能藉由研究臺上的杯子判斷笛音所在的方向,杯子表面附著了少許的永生能,此時冒著白煙,正散發出他無法形容的香味。
「挺不錯的。用我的方法,就算沒有你刻意維持,幻影還是能持續存在至少一個晚上呢。」
笛音再次開口,他才確信她坐在那裡。同時想起自己昨晚是為了配合她的測試,才放出了幻影。
這間研究室位在研究樓頂樓,即便是高層也需要特殊的權限才能進入。笛音確實因為提供了某些特別的技術而受到重用,不過寒痕並不好奇她在做什麼。
「是彩色的嗎?我說的是,我放出的幻影。」
笛音有短暫的沉默,但寒痕無法補捉她的表情,久久,才聽見她笑了聲:
「是彩色的哦──草地和屋子都特別漂亮。」
她似乎走近了他,寒痕聽見輕巧的腳步聲,隨後感覺到衣料的觸感擦過手背,笛音在床邊坐了下來。
「身體應該沒什麼異常了吧?」
「我也不清楚。」
寒痕下意識收回手,避免與她接觸。只聽見笛音在短暫的安靜以後,和他抱怨:
「是嗎?你睡好久,我都餓了。」
「又……?」
「嘖,你們改造人這一點是真的讓人討厭。」
寒痕無話可說,於是便閉上嘴巴。沒想到笛音把手伸了過來,一把捏住他的鼻子。
「人類本來就需要不斷進食的,我要去食堂吃東西了。」
沒等寒痕反抗,笛音丟下話自行鬆開了手。感覺到她站起身,寒痕能夠聽見那頭長髮輕輕擦過床板的聲音。
他有一瞬間恍惚,想到記憶裡那頭白色的長髮──雪一般的白色,是他失去雙眼前最後所見的實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忘記顏色,最後或許他的幻影中也只剩下永生能的藍。
「我很快回來。」
笛音的聲音把他喚回現實,她的情況只能去預備者使用的食堂,因此實際上仍必須離開一段時間。
寒痕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待在這個空間裡獨自等待。
「──不要想太多。」
笛音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他的思考,她留下話,忽然放出一個資訊球。他終於能感應到她的手,那顆資訊球飄到面前,隨後沒入他的手掌。
她會將她記憶裡的原始景色用這種方式分享給他,而他便憑著想像,為已消逝的事物上色。
2.
笛音今天去得格外得久,寒痕將資訊球內的畫面瀏覽至第三遍,仍沒等到她回來。
身體有種莫名的不對勁感,他試著起床,卻沒有發現明顯的異常。
笛音的研究室幾乎什麼也沒有,他在空間裡來回走動,這裡到處都是他熟悉到厭煩的物件。鎮月莊的一切都是規格化的,只剩下人──說不定連人都已經漸漸被抹平了差異。
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會很想念他的朋友們。現在他在莊內幾乎等同於一個不存在的人,所有外界的消息只能夠靠笛音轉告。
他希望他們已經放棄了他。
「唉。」
寒痕忍不住嘆了口氣,在牆邊的一處平臺前停住腳步。平臺上擱置著他熟悉的樂器,一把箏,然而是由真正的木頭所打造的箏。
他小心地搬動它,彷彿怕自己的手都會刮傷琴身,把樂器挪到了研究臺上。
嗡。
試著撥動琴弦,木頭特有的溫潤音色讓他恍惚。他又試著彈奏了幾個音,弦上的震動透過指尖傳至胸口,他的心臟狂跳著,連肩膀都不自覺地發抖。
木製的琴身總是帶著更多不和諧的雜音,與金屬箏相比簡直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樂器。那種原始的聲音會讓他想到笛音,她乖張又殘忍,把他的朋友們逼入絕境。他厭惡她,可同時又不得不明白──
啪!
思考被突如其來的斷裂聲打斷,斷弦甩在琴身上、隨即反彈。寒痕呆了一下,愣愣地低下頭。
同時他察覺身後研究室的門打開了,於是便保持著靜止的狀態沒有移動。他依然無法感知到笛音的存在,只能等著她來到他身後。
「嘿,你猜我剛才遇到了誰?你的前搭檔。」
寒痕記掛著箏弦的事,聽她一說,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06?」
「不是。黑髮紅眼的那個。」
「……蒼伊。」
心臟的不適感沒有消失,反而在開口時奇怪地變嚴重了。寒痕皺起眉頭,悄悄把手按在心口的位置,不安感毫無預警地侵襲了他,他試著透過深呼吸把它壓下去。
「是啊。那個開拓者看起來還很受打擊呢,但你的前搭檔已經開始申請研究了。」
笛音大概沉浸在他們的話題中,因而沒注意到寒痕的異常,她哼了哼,輕敲著桌面。
「他大概真的想復原那個人偶。」
聽著規律的敲動聲,寒痕顫了下。這麼明顯的表現一下子便被笛音察覺了,她把手搭上了他手背。
「不用這麼害怕嘛。」
啪、啪。耳邊的敲擊聲沒有停止,混入了琴弦崩斷的聲響,越來越急促。
「那時沒有及時趕到是我的錯,但現在已經將你修復了呀?你看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把你搶過來,你也恢復到現在這個狀態……」
寒痕沒說話,笛音的聲音莫名有些遙遠,聽覺被嗡嗡的雜音吞沒了,他惦記著剛才被弄斷的弦,他得告訴她──
「寒痕?」
他被整個人往下扯,笛音伸手捧起他的臉。寒痕想說點什麼,張開嘴卻沒能發出聲音。雜音之中清晰地出現了有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他猛然感應到了笛音的存在,永生能一瞬間盈滿那副嬌小的身體。
「寒痕!」
他知道笛音的臉色變了,第一次,那張臉上浮現出了驚慌。
這是寒痕墜入漫長的黑暗以前,最後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