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陽炎巫嗣(下)
出乎意料,卻也如預期所料。
卸下表面的恭維禮數後,不速之客所道出的話語基本上已經解開陽母思慮中的部分臆測。
那般仍帶有距離感兼附請求意味的言行,實則和其所道出不明所以的誑語一起表現出目的明確的態度,還有不容妥協的立場。
即便語句中尚且帶著一絲試探,但可以看出這個人對自身實力若不是自信滿滿就是做足準備才敢侵門踏戶。
所謂的試探,不光是實力並駕齊驅之人或是評斷彼此強弱,進一步思考該如何擬訂應對手段跟變更策略。此人更像露骨展現「這幫準備阻止自己的人,是否有足夠斤兩與自己鬥上一陣,為這場戲添加些許樂趣」的傲慢餘裕。
雖然「搶人」這個選項已在初期就納入來者目的的其一可能性,只不過解開可能性和疑問同時也帶來更多疑問。驚詫之餘得急需收束情緒,預判接下來對方在言談或動武上準備出什麼招數。
驚詫在於對方的的確確就是準備搶人,只是沒想到竟然是最不願見到的結果。
眼前氣息如同死屍的男人,竟是為了陽家接下來的預備當家──陽煜琳而來!
沒錯,陽母不久前腦中閃過關於「搶人」可能性的人選有二:自己的女兒還有準備進門的媳婦小薰。只不過預期之中的驚詫成分多寡不單單和「結果還是發生」或「沒想到竟然是選上女兒」的反饋有關,亦沒有所謂兩人能力優劣之分的偏見。
只不過,這番內心情緒還是和是否有無「親族血緣」無法脫鉤。
一名是自己的親身骨肉,確定未來為陽家正式的接班人;另外一位則是長子的未婚妻,準備成為陽家親族一份子,可能生下另一名陽家接班子嗣的準媳婦。
就算後者基本上已算是陽家人了,然而陽母內心不禁還是掠過一股難以掩藏的罪惡感,使她罕見的心神不寧並產生動搖。
動搖的不光是「家人」的定義,一直以來一視同仁的「精神」價值,還包含面對最壞的狀態該如何「取捨」。
當然驚詫原因還不只這些。知曉結界陣法被破的謎底之於,沒想到此人竟然是使用異端邪乎,甚至可說是不可能加上禁忌的方式破陣。
──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不對,或許該問的是……這種事情能夠做到嗎?
不諱言,陽母此刻看起來表面仍然表現冷靜,實際大腦和心緒已萬千縱橫,導致將不速之客的身分、目的、宏願、術法等帶出的情緒反饋交錯在一起,正不自主的踩踏入所立磐石下漆黑如墨的無底黑暗領域。
接著,她的肩頭感受到一股厚實的重量,一道足以穩定心神和穩重的身影掠過身旁。
「老婆,別多想了。妳現在的疑問跟煩惱肯定我還要多吧?」
男人、丈夫,同時亦為陽家下一任接班人的陽家惡鬼少見於公開場合吐露理解與溫柔的口吻,走過同時挾帶難聞的菸霧,宛若繚繞神秘化仙拂塵挺身而出的方士。
對方沒有回頭,實則早已後瞻、回首看顧千萬回,所謂的「家人」正是如此,一家之主更是如此。
「這位黃師傅已經明確表達自己是來網羅人才不是來面試的了。」陽炎霍說到此壓回低沉且富含威懾力的嗓音。「那就請容我再問一遍,你是指自己不屬於任何一個家系、宗族跟門道,可是以後打算一統玄學道圈,是嗎?」
來者聞言收回方才指向前廳之壁後陽煜琳所在位置的右手,回歸低頭彎腰、拱手作揖的姿態,依舊邪笑盈盈、聲音尖細。
「不敢、不敢,沒有這麼偉大。只求能宣揚並展現個人悟道、參術、觀世、修練等成果。目前只有我與幾人組成初步團隊,若有更多人才與資源挹注無不再好不過。當然,如果有幸參與整肅還有系統化整個『圈子』,我願付出所有、在所不惜!」
「說得遠大又天花亂墜,其實跟我們家族出去談合作生意沒什麼兩樣。已經聽得出你的目標願景了,更看出你所謂的宣揚和展現非比一般。」
陽炎霍這時又吞雲吐霧、取下香菸,同時悄悄將手伸至身後,向身後妻子,以及正躲在前廳牆後偷看的小薰發出手指暗號。
這期間,聽到詭異來客指名自己且感受到那股不寒而慄視線的陽煜琳早已躲到兄長懷中,而自己的姊姊、未來的大嫂,則來到牆後,想一窺這名連「活人」似乎都稱不上的男人廬山真面目。
她如願看到對方那充滿違和感的形姿,只是連修行者的「炁」……不,是活人基本的「氣」幾乎都無法感受或窺探出來。
若不是此人道行極高或利用某種術法將之隱藏,那就只剩下現在他們所有人面對的是一具會行走、談笑的屍體這方面的可能了。陽父口中的「展現」就是在指這方面。
的確,如果真的是一具屍體,那便解開了為何結界陣法完全無法探索到「它」的存在。因為根本沒有人會用結界陣法防範一具什麼都沒有的屍體。
可是內部空泛的容器是不可能自己動的,因此還是回到對方勢必利用了某種術法操縱的可能。只是現階段的小薰所懂的術法知識還沒辦法網羅到期中選項。
就在這時,陽炎霍的手指暗示和陽母的眼神已經將接下來的應對策略帶到眼前。
前廳正處焚香與菸霧混雜的繚繞狀態,即使打出了暗號,陽炎霍仍然威而不亂的繼續和黃師傅對峙著。
「黃師傅,請容我這裡就再指出你幾點不是,畢竟是你先不請自來,應該可以原諒這邊的無禮吧?」
「當然、當然。」維持行禮作揖的屍體稍稍抬起臉來陪笑。
接著一家之主再點燃另一根菸、吐出白霧。
「首先,想來陌生開發跟網羅人才卻空手而來,這已經和我們圈子無關,是連基本的商談常識都沒有。其次,好歹也講清楚、表明清楚自己的身分,來路不明又不請自來給人觀感可說是極為差勁。再說,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要來火拼、闖空門的?。第三,宏願說得很響亮,實則是畫大餅的空談。這個圈子隨著時代科技進步以及人民認知開化,本來就愈來愈難生存了,除非你也是想多角經營,來找我們一起合作的,沒想到結果是要來挖人的?你可知道你指名的對象是誰,對我們陽家的重要性又是如何?」
陽炎霍語畢約莫維持了將近一分鐘的靜默,來者墨鏡下不知是深藏不漏的意圖、不懷好意的動機,抑或是難以回應的思考。
正當眾人如陽母一樣,心境慢慢陷入腳下漆黑如墨的無底黑暗之際,屍體有了動作。
只見對方恢復打直腰桿的站姿,再次舉起右手食指敲了敲腦袋。這似乎是對方的習慣性動作。
下一秒食指緩緩移動到那仔細看沒有明顯起伏的胸口,尖聲笑道──
「這具肉身就是此次前來談判的『禮物』。我個人的身分也如自己所說的與圈內某黃家有關。然後,這個『禮物』正是您所稱的畫大餅空談宏願的最明顯展現。
不不不,你們應該也發現了,我現在能站在這裡就是宏願實現的冰山一角。另外也請不要再自欺欺人,糾結於家族、血統、精神、取捨上。
現在不管是這個社會、文化等領域,乃回歸到我們所在的玄學道圈,甚至是從國家領導人到所有階級菁英,儘管不否認還存有以上所提到的四點,事實上,不都已經著重在『選賢與能』,專注在有能者的開發網羅上了呢?如此一來,才算是能做到『傳承』的真正意義和精神吧?
不管是家族技藝、企業店家,還是團體、族群、國家,到人類整體皆然如此。早在封建制度瓦解、民主主義、社會主義等崛起後就已經開始演變。
雖然這麼說不好聽,事到如今還著眼在家族和血統意識型態上,不只是家天下與傳統陋習觀念難以割捨,要說有什麼更遠大堅毅的格局,不免惹人失笑。」
男子這時已不僅尖聲高談闊論,那令人不快的詭異微笑下更再次顯露出泛黃齒貝,同時,毫不掩飾的流洩出墨鏡後方,所謂網羅人才實則為了搶人而來的真實目的,還有窺探出一切的視線。
「請容我再直說,你們陽家不正奉行這樣的理念選出接班人的嗎?還有,你們之中的某人方才不正為了該如何取捨某兩位家族成員與非家族成員,而陷入天人交戰嗎?我可是看得很清楚呢。」
此話一出,不只陽母重拾的內心精神防線再次震盪,在那雙能夠望穿一切的眼睛下,混亂思緒儼然也已找不到能夠遮掩之物。
另外,牆後的三人亦受到不小的衝擊。
窺視來者的女孩與未來的丈夫宛如剎那相隔百尺,儘管將妹妹擁入懷中的兄長卻只感到全身如墜冰窖;即便是年紀最小的未來陽家正式接班人,懵懂仍無法消彌掉三人間的氛圍改變,並重新檢視起自己與姊姊的差異,彷彿全身就要裂解。
黃師傅不待陽炎霍開口,繼續趁勝追擊。
「傳承即便不伴隨發揚光大,可是發揚光大才更能夠激發傳承的誘因。這個誘因是所有有意傳承某項技藝的賢能之士所渴望、才能原石所渴求。
不否認確實有些族群,例如你們陽家與其他過去遺留下來的家系部族想要或秉持低調度日,但這種想法不過也是一種變相妥協罷了。跟國家、社會、生活、金錢、人生等現實因素妥協。不過只要有能夠足以掌握這一切、發揚光大的能力,那些妥協就不再是委曲求全,才更能夠保有最原初偉大的原意──」
「等一下!不打斷你倒是愈講愈講起勁了?」
陽炎霍總算打斷沉浸客場演說的外來者。見對方單憑挾帶蠱惑靈魂的話語術法不僅抨擊玄學道圈對於家族、血統以及傳承的根本精神,羞辱陽家選賢與能、委身現實的新時代開化,還企圖進而為自己家族親人間的情感摻入雜質。
看來這場實為搶人的對談,注定從不愉快開始也將不愉快的結束。
儘管陽炎霍清楚眼前之人的話不無道理,以自己對妻子那理性與感性決策並重,卻經常因想要接近周全而自擾的性格了解,方才顯現出來的神色與此刻趨於紊亂的氣息,不無應證對方確實能透過那雙眼睛看穿一切。
然而,他不認同所謂的妥協就只是一種悲觀與極端的求全,所謂的傳承和發揚光大也不是一定得掛勾,僅有家族的格局更非自我限縮的卑微與可悲。
至少「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句話帶出的故事、意涵與智慧,千百年來始終不墜。
不管為了什麼理由捨棄最原初的親族聯繫,皆無法否定自己因此而來。擁有美好凝聚力的家人親族也會是絕望無助時的避風港,所有家族成員的齊心合作亦有機會翻轉原本無望的結局。
──誰都不能放棄或者被放棄。
自己走過妻子身旁的拍肩舉措飽含如此的意念傳達,也確實維穩了對方的內心。
陽家的確也想過想要將道巫文化與祖師爺的精神加強傳承、發揚光大,但不管是生在這個時代還是現在,都還有比這些還更重要的事物必須守護流傳。
說穿了,道巫文化早就注定不可能斷絕。它不光是樹立陽家根本的獨特技藝跟歷史,也是整個中華文化乃至族群的精神信仰根本。過去、現在、未來都不會消失的古老智慧。
信仰只有可能在人類完全滅絕之後才會徹底消失,而「家」這個觀念的消失才可能敲響人類滅絕的喪鐘。
可惜,這番思考早被面前煙塵壟罩其中的活屍看在眼裡,對方這時趕緊帶出「禮物」所蘊藏使人心醉,交換陽家長女的底牌。
「陽師傅,既然您這麼想守護這個家,那是否曾經想過讓這一切永遠不變呢?」接著再指向自己。「就像我這樣。」
陽炎霍見此猛然心驚也感到駭然,趕緊站穩陷入漆黑無底之沼的雙腳,怒斥出聲。
「鬼話連篇!黃師傅,跟你已經談不下去了。你講得那些使人不快,我跟我的家人也沒辦法認同,我女兒更不是交易物品!即使真是人才也不會交到你手中。我也不想探究你這身邪法究竟從何而來,請回吧!」
「那……只能說可惜了。我們現在可是求才若渴,可不能空手而回。」
沒想到陽家預備當家這時竟咧開嘴角,首次於這場對談中笑出聲來,驀地,惡鬼收笑、威攝氣勢回歸。
「黃師傅,最後一次,請您離開。」
「不,本人──」
最後通牒脫口而出不等對方再出誑語,不速之客開口剎那陽炎霍手中殘菸彈出,立刻點燃室內煙塵引發爆燃。
在這千分之一秒間,墨鏡底下的目光見到那捲在菸身發出光芒的朱字符令,想要反應卻已來不及。
然而,爆燃卻沒波及到周遭的牆壁、器物,甚至是陽炎霍與妻子等人。
只因在真火點燃同時,結界術法亦在不速之客身周展開並將其包圍,使得煙塵與火苗像在一顆橢圓形密閉球體內瞬間引爆,僅有中之人受到劇烈衝擊。
實際上,陽炎霍在對方踏入前廳開始就悄然布局。
縱使是在未清楚對方身分來歷跟所施術法情況下,預設此人絕非一般絕對是上上之策,因此看似平常的抽菸行徑,實際上煙塵早已混入術法與符令,燒盡後瀰漫整個前廳空間。
雖然看似粉塵爆炸,但它卻仍屬術法一部份,只會對施展對象造成巨大傷害。
只是為了預防萬一,陽炎霍還是以暗號指示妻子與小薰做好應對。由於早就有這方面的訓練跟暗語默契,才能使「火牢」攻擊一拍即合的完美展現。
加上聽聞對方已證實自己並非活人,那麼下手就更無須顧慮太多了。
點燃爆燃真火的一家之主沒有繼續點菸,火團持續燃燒同時嫌棄的撥掉身上的煙塵,並厭惡看著眼前的慘況道:「對了,還有一點缺失,沒有請你的主子或本人親自來訪可謂誠意完全不足。既然敢侵門踏戶、大放厥詞就要有被教訓的準備。」
豈料就在此時,爆燃真火竟快速消失,最終被一股反過來吞噬黃師傅全身的青色焰火給完全取代。
並非攻擊沒奏效,待青火熄滅之際,被燒到皮開肉綻、肉骨外露,衣物幾乎破損焦黑的對方殘破身姿也顯現出,語氣亦不像一開始自信從容,尖細嗓音更轉為低沉痛苦的喘息。
「陽師傅所言甚是……這就是陽家……對待同為道巫之人的做法嗎?」
活屍隨即舉起手來欲做反擊,見此陽炎霍與妻子一同上前直接迎擊,然下一秒前者胸口突然穿刺出鋒利刀刃,未見一滴血噴濺而出。
「唔!看來時間拖長了……」
話音剛落,前廳煙塵逐漸消散,只見一道方才未見的身影出現於來客身後,也是將長劍從後方刺入對方胸口之人。
幾聲因鼻喉被煙塵嗆出的咳嗽後,是年老但丹田宏亮的硬朗男性嗓音。
「咳、咳……現在是怎樣?你們趁我出門的時候偷烤肉嗎?怎麼燒焦肉味這麼重?」
「爸,你的嗅覺是不是退化了?明顯是在燒屍體。」
良久未開口的陽家夜叉接續吐出無視輩分的無禮話語,同時原本躲在前廳牆後的小薰舉起維持術法的雙手走出。
緊接著是如同自己親身兒子的懶散與帶有一絲游刃有餘的語氣,以及明顯並非毫無所悉,反擊不速之客此前羞辱陽家言論的嘲諷話語。
「原來是屍體啊……那或燒或砍都沒關係囉。」
陽炎之「家」面對異端邪者的造訪,不論言談話語,至少在初步鬥法上搶先合作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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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過了,新年快樂!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