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與大馬士革人.納迪爾的邂逅
一、達米安神父
身為神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樑,達米安神父很仁慈、溫柔。
任何人都可以去批評、對他人口出惡言,充滿鄙視。
但是對任何人,哪怕是異教徒,達米安都不會這麼做,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職業與他人並不相同。
他是「神父」,必須出自真心地關懷任何來向他尋求幫助的人,令他們有繼續向前奔跑的動力。
並不會因為阿瑪利雷克身為首席秘書官,身分尊貴,就待他特別真誠、有耐心。
然而,至少阿瑪利雷克感受到達米安對自己的關懷備至,『或許我對達米安神父而言,能有些特別呢?』他不禁偷偷心想。
即使當「人」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帶有原罪,但是任何人所不能饒恕的罪,都可以被神饒恕。
因此,每次送走所有到花格窗後方向他告解的士兵時,達米安都會捏著玫瑰念珠,在胸前劃出十字,告訴對方:「天主會赦免你所有的罪過。」
戰爭時期,就算是本來善良的人,也會闖入附近的民居,大吃大喝,填飽空洞的五臟廟,隨後將有價值的財物搜刮一空,甚至強姦當地的年輕婦女,以發洩戰爭時期所不能消解的慾火。
儘管聖殿騎士團規不允許如此,可在大團長不能監視到的地方,發生了什麼,又有誰知道呢?
殺人是一種罪惡,那麼殺異教徒是不是罪?殺一個你只知道他信仰真主,但你其實並不認識的陌生人,是不是罪孽?
作為士兵,作為武士,屠殺同類是他們的職責,這個職業太容易心理生病。
摸走他人的財物,搶奪他人賴以維生的糧食,是為了繼續生存。
儘管每個人都有茍活的權利,因為天賦人權,靈魂與精神卻會在持續的戰爭狀態下,變得愈發殘缺。
於是乎,即使到半夜,達米安神父人已經睡迷糊了,仍不時會有人偷偷摸上他的床,「神父,我想告解。」一名軍士道。
再睏,達米安都不曾拒絕過對方。
「好。」神父露出溫婉的微笑,一如既往。
他披垂著金髮,趿著亞麻拖鞋,下了床,順手披衣,便領著那名軍士出了大通舖,「我們去告解室。」
只有隔著花格窗,那些軍人才能名正言順地將自己做過的虧心事全部發洩出來。
倘若達米安拒絕了呢?
說不定對方明知自殺有罪,也會因為失去信仰,在騎士團的門廊上吊,天花板上擺動的屍身,吐出的舌頭,凸出的眼珠,令更多騎士們精神惡化。
甚者,在彌撒或聖餐時,當眾抽刀自刎,死得大鳴大放,令更多人失去對世界的希望與信心──而這,絕非他所願見到的後果。
正因為他什麼都見過,所以他知道。
二、納迪爾
日落時分,當停戰的號角吹響後,華利斯在寒冷的夜晚裡瑟瑟發抖,臉上、長至腰際的栗褐色長髮,甚至潔白的騎士團制服,都濺滿泥濘與敵人的鮮血。
耶路撒冷的城門邊堆滿數以萬計的屍體。它們腐臭、發爛,縈繞著蚊蟲,從骨肉裡長出蛆來。
這是一種自然現象,當人死後,或許因為靈魂已經離開這具軀體,所以蛆會破體而出。
路上的屍體太多。被泥水與深褐色的鮮血浸滿,連究竟是我軍的屍體,還是穆斯林的屍體都難以辨認。
華利斯吹口哨,找他的馬。
莉莉的馬鞍上配有皮囊袋,裡面裝著乾糧、淨水與他的軍大衣,還有箭矢。
今日上午,戰時,薩拉丁的輕騎兵手拿槍戟衝鋒,震懾了莉莉。
莉莉瞪大瞳鈴,長嘶一聲,失蹄將華利斯摔下馬,立刻逃跑至無窮無盡處,期間還不分敵我地撞倒許多士兵。
華利斯就算沒被摔骨折,也差點被我軍的馬蹄踩踏至死。
他拼命翻滾,在槍林箭雨中匍匐前進,連滾帶爬,終於躲進一處高深的草叢中,沒再參與這戰。
他自知摔傷得很嚴重,無法勉強繼續征戰。
雖然這違背了其當初被冊封為騎士時的信條;可要再戰,也不過是成為被敵軍割掉的眾多頭顱之一,拿去向薩拉丁領賞耳。
當瓦雷特宣布退兵時,消失無蹤的華利斯就這麼被遺留在戰場上,沒有跟著其他聖殿騎士一起回營。
經過一天的休息,儘管走路的姿勢仍有些佝僂,但華利斯至少能行走。
他拖著沉重的一腿,四處喊叫:「莉莉!」然而,馬兒到底跑去哪?會不會被敵人,甚至我軍宰來吃掉?不知道。
「士兵!」
遠處,華利斯聽見有人在呼喊他,那人用的是阿拉伯語。
先前已經過長期的陸路旅程,到這裡也已經一個多月,交接過的阿拉伯人太多,華利斯已能聽懂簡單的阿拉伯語,甚至對學習阿拉伯語饒富興趣。
遠遠地,他看見有人升起篝火。
耶路撒冷的晚上極冷,最冷可以到四度,在沒有軍大衣蔽體的情況下,他必須立刻烤火取暖,否則將會被凍死。
循著火光,經過血水四溢的泥濘地面,一路聞著夾雜腐爛屍臭的沙漠晚風,華利斯總感受到此處必然蔓延的瘟疫之神,正在向他招手。
「士兵!」那人又用阿拉伯語喊了一次。
沒多久,一匹通體黑色,毛髮豐盈的駿馬,踏著輕快的蹄步,來到華利斯的面前。
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坐著的,是一名蜂蜜膚色的阿拉伯人,或許是庫爾德人,腰間仍插著一柄新月彎刀。
他渾身白袍,頭巾也是白色,用白色的面罩裹住自己高挺的鼻與口,杜絕與病菌的接觸。
那人濃眉大眼,深黑色的劍眉,綠瑩瑩的眼珠在黑夜裡,像是照燈閃爍的翡翠,五官深邃。
華利斯知道這個人肯定長得非常好看,而且是深具中東風情的相貌。
高大的男人裹著一件厚羊絨大衣,自馬上端詳了華利斯一會兒,很快便下馬,「你的腿骨折了。」他帶有濃厚的阿拉伯口音,但仍說了英語。
當代人說的是古英語。
能說英語的阿拉伯人,該出身何等高貴的家族,方能受這般高等教育?
換作亞歷山大,定然已知對方是名貴族,心中頓時有了如何與對方交接的對策;華利斯卻沒這麼多花花腸子。
能與對方溝通,這讓華利斯喜出望外。
華利斯循著對方的視線,往自己的下半身望去,除了浸滿血的聖殿騎士團長袍,他並沒發現什麼。
然而對方半跪在地,撩開他的袍襬,只見一根染血的骨頭早已刺出膝蓋。那是華利斯被馬摔傷之後,受傷的那條腿。
即使被衣物遮擋,對方也一眼就看出華利斯哪裡受了傷。不能謂之不厲害。
「上來!」那異教徒道,看來是有意思載華利斯共騎。
華利斯見那匹馬生得高大,不禁與馬那一雙大瞳鈴面面相覷。平時的他絕對翻得上去,奈何他剛墜馬。
對方覺察到什麼,於是問也沒問,兩手端住他的腋下,就一把抱起他,將他放上皮馬鞍。
男人問:「年輕人,這麼冷的天氣,就算傷口不能要了你的命,寒風也能將你送入地府。你既然是聖殿騎士團的人,你的弟兄為什麼沒把你帶走,為你療傷,卻把你丟棄在這可憐的地方,任你自生自滅?」
聖殿騎士團那純白素底、手工刺繡的紅拉丁十字太過醒目。
如今的自己正在與異教徒交談,華利斯不由感到「聖殿騎士」這個素來人人稱羨的封號,對現在而言太過危險。
「我逃避了戰爭,我是逃兵。」華利斯並不擅長撒謊。誠實為上策。
那人聞言,這才上馬,將自己身上那件厚厚的羊絨大衣脫下,轉頭便裹上華利斯整個人,「這很好,代表上午的時候你沒有殺了我的弟兄,你沒有與我作戰。」
年輕的異教徒輕拉韁繩,馬走得很慢,因為那人知道假如馬跑得更快,華利斯的傷口可能會迸開、撕裂、出血,白森森的骨頭自體內將皮膚刺穿。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異教徒問。
「我叫華利斯,你呢?」儘管馬走得很慢,但泥地並非坦途,還是頗為搖晃顛簸,情非得已,華利斯輕輕摟住前方策馬人的腰。
儘管在寒夜裡,那人把自己包得很緊,卻還是能感覺得出他的腰肢瘦窄但精壯,鐵定有腹肌。
「納迪爾,」他說:「我是個軍醫,但是人手不夠的時候,我也需要打仗,所以我在大馬士革的軍隊,接受至少兩年的戰鬥訓練。」
「你是個大馬士革人,卻從那裏不辭千里來參加吉哈德(聖戰)?」華利斯問。
納迪爾聞言,不由得嗤笑出聲,「歐洲人,你鐵定從更遠的地方來,怎麼會問我這樣的蠢問題?你應該問問你自己。」
華利斯有些害臊,臉上一紅,覺得自己確實特別蠢。
對方說得對,不論是異教徒,還是基督徒,來耶路撒冷的目的都只有一個,就是參與聖戰。
「得虧你遇見我,要是你們自家的軍醫,肯定說要把這條腿給鋸掉,或是放血療法。不論哪種,最後你都必死無疑。」
「你們聖殿騎士團的人死傷率這麼高,相較之下醫院騎士團的死傷率就很低,這都是有原因的,聖殿騎士團的醫生全是庸醫。」
納迪爾說:「大馬士革很繁榮,是全世界的學術中心,我們有皇家的藏書院,精通希臘文與拉丁文的讀寫,將本應消失在戰火中的寶貴文獻傳鈔保存。」
聽來,身為一名大馬士革人,納迪爾人頗覺光榮。
他道:「而且,凡是自大馬士革的醫學院畢業的醫生,都瞭解自希臘傳承至羅馬的醫術,我們深知希波克拉底的精髓,那是你們歐洲人最缺乏的。」
「我們缺乏的不只是醫術……」想到自己的祖上「盧門」家本是一支武裝搶劫的法蘭克人,在成功占領西歐的一塊地以後定居,才故意將自己的姓氏改為拉丁語「光明」之意,意圖洗刷自己從前的「不光明」,華利斯黯然道:「我們少了很多的文明。」
那本是一個黑暗的時代,然而,有多少壞人,就有多少好人。那種好人不問利益,不求回報。
※
阿拉伯人的軍帳外,納迪爾升起營火,供眾人取暖。
即使是穆斯林,也有許多傷兵,正蓋著毯子,圍在篝火邊睡覺。
有的人因為疼痛而整夜呻吟,有的人血跡浸透毯子。
華利斯跟著敵人的軍醫回營,見狀,不由得問:「那些人該怎麼辦才好?」
納迪爾充滿憐憫,深深地望著那些軍士,「我已做了所有我能對他們做的一切,然而,許多事並不是單靠人就能成就的。假如人能心想事成,又為何需要向真主禱告?」
「接下來,得看真主是否要接他們去天堂。很多時候,與其留在世間繼續被病痛折磨,不如被真主接上雲霄,與真主同在,求得永恆的解脫。」
「這點對你、我都一樣,你的雅威,我的真主,對你我都是平等的。」說完,他垂下睫毛纖長的眼瞼。
即使這是不應該的,然而,看著那些因著受毒箭傷、劍傷、長矛穿刺傷,而顫抖、呻吟的重傷穆斯林們,還有一些過於安靜,可能早已在睡夢中死去的眾多人,華利斯不禁低低一聲:「真主至大。」
納迪爾亦虔誠地回應了聲:「阿拉胡馬克巴(真主至大)。」
三、逃兵
從家裡的莊園.波納法伊茲(Bona Fides,善良之國)逃出來,作為自我放逐的手段,華利斯算是情非得已,與達米安神父一同來到耶路撒冷朝聖。
可加入聖殿騎士團以後,他卻逃了第二次。
這讓他有種想法──到哪裡,做什麼,其實都一樣。
面對父親的懲罰,他逃了;面對與異教徒的作戰,他逃了。這之後,他還能逃到哪裡去?逃避,真能解決任何問題嗎?
納迪爾顯然小有資財,並非自稱的一介小小「軍醫」。
他可能是一名頗有名望的名門貴族。
他有自己的羊毛氈軍帳,儘管很小,卻避免他與那些生病、受傷的士兵們一起過夜,然後染上風寒甚至瘟疫。
「進來,我替你療傷。」納迪爾下馬後,本想讓華利斯下馬跟隨自己。
可顧慮到華利斯的開放性骨折,他乾脆沒把人放下,問都沒問,直接將人抱下馬,兩人一同鑽進溫暖的羊毛氈帳內。
地上有塊厚實、香軟的皮草毛榻。他把華利斯放在榻上,便去取清水淨手,開始研磨草藥──鼠尾草,百里香。
「啊、啊──…、!」當納迪爾戴著手套,硬是將華利斯的膝蓋裡,那根刺出來的骨頭復位回體內時,即使已經先喝了許多蜂蜜酒與葡萄酒;那是穆斯林本來禁止,但是作為醫療用途時,依照習慣法,所準許使用的。華利斯仍脹紅了臉,面色蒼白,豆大的汗珠自他的鬢邊流淌而下,額際亦汗涔涔的。
華利斯淚汪汪地,猛然抓住納迪爾的袖襬,「醫生,我好痛……真的好痛,我太懦弱了,不配作為一名騎士。」
「……」見狀,納迪爾靜默了一會兒。
許是因為在耶路撒冷打了一整年的仗,從沒見過女色,他竟感覺,當他看著華利斯在自己的軟榻上蜿蜒著修長的身軀抽動,一臉疼痛,氣喘吁吁地呻吟時,自己的下半身有了反應。
幸好他穿的阿拉伯長袍,能很好地遮掩住下體任何的凸起。
他為病人診療時所佩戴的面罩,更能遮掩住蜜色臉頰上泛出的紅雲。
納迪爾親力親為,拿沾滿淨水的毛巾,拭去華利斯頭髮與臉上的泥濘、乾涸的血跡,不覺間,竟發現這名紅髮騎士生得異常俊俏。
哪怕他在這裡早就看多了那些歐洲人,已審美疲勞;華利斯仍是當中的翹楚,沒有之一。
但是,人都喜愛欣賞「美」,美是一種藝術,精神上的追求。
身為穆斯林的納迪爾,知道自己絕無可能因著對方長得好看,便對那歐洲人產生愛慕之心,甚至是身體上想結合的慾望;這絕非真主所允許。
納迪爾終於解開面罩,露出五官。
這讓華利斯不由得怔怔地看了許久,霎時間,就連接骨復位的疼都暫時忘卻。他見過賽米爾、亞歷山大、里歐、瓦雷特,他們各有各的美。
可納迪爾是不一樣的,他的眉目很濃,高眉深目,像個降世的雅利安天神,只供世人膜拜,不可褻瀆。
納迪爾上前,湊近,輕撫華利斯的紅髮,柔聲道:「沒事,斷骨頭已經接回原位,這就是最痛的,而你已經撐過來了。你很勇敢。」
「等會兒,我用木板幫你固定住傷處。至少三個月,你不要走路、騎馬,更別動刀兵,否則你斷掉的骨頭沒辦法長回去,或是長到奇怪的地方去,你的腿會變得畸形。」
「你可能終生都行走得佝僂,甚至殘疾,無法再抬頭挺胸。且有可能留下老寒腿的痼疾,這會讓你後悔莫及。」
身為一名武士,要是成了殘疾人,不能殺人,只能被殺,相當於這輩子就沒了指望。
華利斯不敢忤逆醫囑,只問:「納迪爾,這三個月,我該怎麼辦?」
他已經離聖殿騎士團的營地很遠,又不良於行。
納迪爾道:「你那身聖殿騎士團的制服總得先換下來,我替你保管。這段日子,你穿我們的衣服,用頭巾把你那頭顯眼的火紅色頭髮包起來,大家都很忙,沒有人會識破你是基督徒。」
華利斯不知道納迪爾的軍階、爵位究竟有多高,事實上他也不明白阿拉伯人到底搞不搞封建。
阿拉伯人並不搞封建秩序那套,主要行的是各部族的酋長制。政治、軍事、宗教上各有不同位階的領袖。
他不知道納迪爾其實是他們那一族的「謝里夫(Sharif)」,即酋長,他是帶著他的一整個家族來響應薩拉丁收復聖城的號召,為真主而吉哈德。
華利斯早該在看到納迪爾那匹保養得油光鋥亮的寶馬時,就該想到他身居高位。
然而納迪爾絕口不提自己的身份,華利斯即使很想知道,也沒敢問。
納迪爾的軍帳十分禦寒,且通常很少人進出。
即使有祕書官或者報信官進來向他傳遞訊息或者書信文件時,見華利斯裹著花頭巾,面朝內,包在被褥裡,總是會下意識地想到這該是納迪爾家的女眷,因此不敢多看一眼,也不敢多問。
穆斯林對女人是這樣的──只要『她』有好的男人來保護,就不會被其他人騷擾。
先知起初提倡一個男人可以娶四名妻子,正是因為戰爭時期有太多的寡婦失去丈夫,女兒失去父兄,因此有能力保護更多女人的強壯男人,就必須擔負起保護、照顧這些婦孺的義務,讓她們免於暴力、搶劫與強姦。
四、羅蘭之歌
待在聖殿騎士團的時候,不論是練劍,還是與敵人對劍,或是一日三禱,甚至是整夜都亮燈睡覺,日子都過得特別漫長。
或許是因為華利斯的心裡也累了,在納迪爾這裡養病的生活很愜意,擺爛玩耍,時間就過得特別快。
大多數時候,納迪爾會專注於他的工作──治療病患。
每天都有源源不絕的傷員被送往他這裡,絕大多數是回天乏術等級的,因為傷得更輕微的人,會被等級更低的軍醫醫治,絕不會勞煩到納迪爾。
哪怕如此,命懸一線的阿拉伯人仍不計其數。
這對於華利斯而言是一次不好的體驗:他並不想對敵人產生過多的同情心。
他必須強迫自己對殺人,尤其是阿拉伯人的死持續感到麻木,否則他就無法再作騎士,履行保衛耶路撒冷的任務。
納迪爾特意給華利斯在背後墊了許多枕頭,「坐姿要端正,對脊椎比較好。」納迪爾說:「身為一名『騎士大人』,身板不端正,豈能作其他軍士的榜樣?」
華利斯只想睡懶覺,納迪爾卻不允許,也沒拿《古蘭經》給他傳教,反手掏出一卷《羅蘭之歌》,「這挺好看,你慢慢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比《十日談》好看一百倍。
那騎士歌的劇情之曲折,加奈隆爵士的狼子野心與背叛,忠誠的騎士羅蘭最後的犧牲之慘烈,罪人加奈隆最終遭受的殘酷折磨與正義制裁……
華利斯讀得廢寢忘食,哪怕夜晚都得點油燈然後繼續看,不看到一個段落,簡直無法停下。
一日夜間,止戰的號角吹響,納迪爾從外頭端了兩碗熱騰騰的鷹角豆濃湯進帳,一碗自己喝,一碗華利斯給喝。
華利斯無視眼前的食物,即使飢腸轆轆,《羅蘭之歌》卻讓他欲罷不能。
小時候在家裡上課,被迫讀《懺悔錄》、《上帝之城》、《神學大全》都令他昏昏欲睡,唯獨《羅蘭之歌》令他精神抖擻。
儘管華利斯心知,精神與心靈皆純潔無瑕的騎士「羅蘭」,只存在騎士歌中;他就不覺得自己好歹也是個被國王與大團長雙冊封過的騎士,自己有純潔、高尚、忠貞、虔誠到哪去。
假使自己是羅蘭的話,那麼現在身處敵營,正要吃敵人的食物,他應該要當場拔劍自刎,血濺濃湯,頭顱緩緩滾落在波斯針織花毯上,嚇死納迪爾,直接把納迪爾搞失智,才能保住身為騎士的操守。
可他就完全沒打算這麼幹,這不符合一個想正常存活的普通人的行為模式。
文學是文學,現實是現實。
《羅蘭之歌》很長,沉浸式的閱讀讓華利斯幾乎忘卻現實所有的憂愁:身為騎士的責任,身為基督徒的義務,耶路撒冷城已經快要淪陷。
當華利斯閱讀時,只覺自己也穿越進書中,服膺於查理曼大帝,成為圓桌十二聖騎。
見華利斯讀書興發如狂,納迪爾不得已,只好自己不吃,先把熱湯吹涼了,用木湯勺餵進華利斯嘴裡。
照料病人,他是擅長的;可這樣餵飯,反而顯得華利斯跟癱瘓了沒兩樣。
旁邊有個自動餵飯的,華利斯食物一到就張嘴,兩眼黏著羊皮紙卷,視線都拔不下來。
還是看到了一個節點,華利斯才終於依依不捨地放下書卷,「抱歉,你這版還是羊皮紙的手抄本,要是吃飯的時候弄髒該怎麼辦?」但仍舊沒把書放遠,顯見其愛不釋手。
納迪爾道:「抱歉是不必的,吃飯是必須的。雖然我們被分配到的食物並不多,但你要第二碗的話我還是能弄來,你必須多吃點,不然很難康復。」
直到說服華利斯自己捧起湯碗吃飯,納迪爾才上榻,跟華利斯貼肩,共同吃飯。
若非他是高級軍官,且是一名技術深受信賴的軍醫,誰能像他一樣,一次弄到兩碗,甚至還能拿第三碗糧食?
戰事吃緊,其他穆斯林可就沒這麼好的待遇。
華利斯仍沉浸在查理曼大帝的世界中,有些神遊,不過吃了幾口鷹嘴豆糊,不禁問:「這部騎士歌裡,摩爾人是壞人,而且整體的思想都是以基督教作為主體,在對抗穆斯林的邪惡勢力,這書你看得下去?」
這還是頭一回,有個真正的歐洲人,而且是騎士,跟他一起看同一本時下最流行的騎士文學,然後聊書中的內容。
納迪爾一邊吃飯,打趣地閒聊道:「我又不是壞人,而且真正的穆斯林也不是壞人,文學就只是文學,一切都是虛構的,當我看書的時候,我是很抽離的,我不會太共情書中人物,更不會將自己代入其中。」
「就像查理曼在現實裡被教皇智取,導致教皇的權柄高過他,未來歐洲所有的國王都必須親吻教皇的手背,被教皇冊封,才能取得法理上的正當性;就像你也必須被你的國王冊封,方能成為騎士。」
「所以查理曼真若那本書裡寫的如斯偉大、聰明、光輝且充滿智慧嗎?未必。他若真正智慧,騎士羅蘭又為何會殉道呢?作者的邏輯狗屁不通。」納迪爾笑道:「但文筆是好的,語句非常優美。」
「那本書是我用來練習法蘭西語的讀物,而且劇情好看,可以打發時間我就看。不然你要在戰場看什麼?《古蘭經》嗎?」納迪爾反問。
聞言,華利斯嗤笑出聲:「你還真別說,我們騎士團規定不準看別的,就只能看《聖經》,所以我們私底下交換讀物都得很小心,別被抓到。」
「穆斯林是很開明的。」納迪爾道:「真主不住在《古蘭經》裡,而是我們的心裡。所以我們不必依靠『裝模作樣』地每天讀《古蘭經》,來自證是否虔誠。或許這就是基督徒與穆斯林之間最大的不同。」
這話頓時讓華利斯有股醍醐灌頂之感──倘若天主始終存于我心,那麼,我為何要為了與天主對話,而不遠千里,來到耶路撒冷?
他想起自己曾爬上聖殿山,在鈷藍色的寒冷夜晚,冰冷堅硬的石頭上,睡了一宿。
那晚,天主並沒有向他說任何話。一句都沒有。
五、Habibi
納迪爾怕華利斯只能在帳篷裡躺著讀書,不能運動,覺得很無聊。
為了讓他多曬太陽,有助骨骼生長,於是會在晴天的上午,將帳門掀開,捲起來釘在帳頂。
如此一來,當他工作的時候,華利斯可以看見,納迪爾也會與他交談。
華利斯時常在聽到納迪爾與其他人交談時,問他某個單詞是什麼意思。
納迪爾既耐心且溫和,告訴他:「???? ?? ??? (Ureed an akul),是『我想吃飯』。」
很多士兵肚子餓了都會過來跟他要飯,因為納迪爾菩薩心腸,好善樂施,導致華利斯聽到最多的句子是這個。
華利斯便有樣學樣,「呃立德、阿嗯、阿克?」他是名好學生,口音、音調、斷句學得有模有樣。
這讓納迪爾露出滿足的微笑,「對,以後你只要肚子餓了,就說Ureed an akul。」
華利斯忽然想起,不論自己去了哪裡,街上的吟遊詩人,總會一邊彈撥著魯特琴,一邊悠揚地唱道:『Habibi──』一遍又一遍。
於是華利斯問:「納迪爾,『Habibi』是什麼意思?」
聞言,納迪爾一愣,「華利斯,再說一次。」
華利斯爬出床榻,倚坐在帳門邊,定定地望著納迪爾那一雙翡翠般閃閃動人的綠眸,對他說:「Habibi。」
儘管對方說話的樣態純潔,絲毫不懂得那是什麼意思。
納迪爾卻忍俊不住,上前與華利斯行親暱的貼面禮,理得整齊且短的鬍鬚,輕輕拂過華利斯的臉面。
兩人靠得太近,以至於差點擦到嘴唇。
納迪爾的身上縈繞迷迭香與鼠尾草的味道,這個人總是這麼香,藥草味令人感到安心。
儘管發生得突然,也是頭一回,納迪爾對他有如此親密的舉措,華利斯卻並不討厭,反而微笑,「是貼面禮,我看過,這樣一來,我也是你的弟兄了,對不對?」
──華利斯是我的「弟兄」嗎?或者當說,我是這麼看待他嗎?
納迪爾無法回答,怔怔望著華利斯那對褐色的眸子良久,連華利斯有幾根睫毛都快數出來。
兩人四目相望,華利斯並沒有迴避,也回望他,帶梨渦的嘴角仍上揚,夾著盈盈的笑意。
相處了這麼些時日,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對納迪爾而言,華利斯早已不是當夜他方撿回來的,那滿身泥濘與血跡,渾身傷痕的落難武士。
如今的華利斯被納迪爾供養得容光煥發、光彩照人,看上去媚眼如絲,很是喜人。
反而是納迪爾發覺自己竟看得癡癡的,這才率先轉過頭去。
他不敢再看華利斯那張魅人心弦的小臉蛋,那一頭輕盈滑順,宛如公主般披垂到波斯針織地毯上的紅色長髮,只回答:「答應我,這一生中除了我以外,不要對其他人說那個詞。」
──那麼,「Habibi」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納迪爾始終沒有回答過華利斯這個問題。
後來華利斯問了達米安神父,因為達米安好像什麼都知道。
達米安嘴角上揚,綠眸帶笑,大手輕輕刮過華利斯的臉蛋,「小傻瓜,『Habibi』的意思是『我的愛人』。這話,不要隨便對其他人說,知道嗎?」
華利斯這才後知後覺、懵懵懂懂地察覺到納迪爾對自己的關懷備至,究竟是出於什麼,但是此時的他,早已回到聖殿騎士團裡。
他不會再去阿拉伯人的營帳過夜,除非被俘虜。這一生中,能否再見到那名身上充滿迷迭香與鼠尾草香味的男人?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六、開齋節
一日早晨,納迪爾習慣性地將有韌性的皮帳門捲到帳頂。
望著帳內正在曬太陽的華利斯,他話聲帶喜:「明天就是開齋節,華利斯,你想吃什麼?」
這對穆斯林而言,是新一年的開始,一如聖誕節對基督徒的意義非凡。
後來,那名賽爾柱土耳其的酋長,奧烏茲,也曾與他有過開齋節的約定。然而,這一生,華利斯卻始終沒有完成他們任何一個的心願。
這讓華利斯驀然發現,自己在敵營何止待了三個月?或許五個月、六個月不止……比他在聖殿騎士團裡受訓的時間還長。
「我不清楚《古蘭經》裡規定哪些可吃,哪些不能吃。」華利斯虛與委蛇。
由於開齋節快到了,納迪爾非常高興,根本沒有注意到華利斯的不對勁。「我們可以一起吃庫斯庫斯,那個很好吃,你一定喜歡。」他回答。
早在開齋節前夕,薩拉丁已與鮑德溫四世談好人道主義的停戰決議。
聖殿騎士團、條頓騎士團、醫院騎士團、英格蘭王國、法蘭西王國等基督教聯軍都收到消息。
至少有一旬時間不必作戰,得休養生息,接收補給。這對疲倦、犧牲慘重,且後援不足的眾人而言,都是好消息。
作為停戰協議的交換,這段期間,穆斯林大軍不再攻擊耶路撒冷,相對地,耶路撒冷也必須開放聖殿山,供穆斯林們到先知的夜行登霄處膜拜。
由於薩拉丁一直以來的威望,深受不只穆斯林的敬重,就連基督徒都贊其為「仁君」、「騎士王」,因此,其時的耶路撒冷國王.鮑德溫四世選擇相信對方。
最終,薩拉丁並沒有讓他失望。
穆斯林士兵們卸甲、解劍,換下軍裝,魚貫進入耶路撒冷,紛紛到聖殿山上俯伏,哭泣,跪拜,尋求真主的慰藉。
耶路撒冷未毀或者正在重建的市場與商店街內,基督徒、猶太教徒、穆斯林們同桌吃飯,談笑風生。
當薩拉丁卸下專為王者打造的金鎧,以平民之姿,緩緩步入耶路撒冷時,他遣退所有僕從,專注地欣賞著這一幕──即使所有人都在爭奪耶路撒冷,但和平時期,所有信仰亞伯拉罕(易卜拉欣)諸教的人,都能在一起。
薩拉丁看見一線曙光:三教的人可以共存。
沒有誰必須流血死去。真主是仁慈的,絕不會想看到世人們為他流下血的代價。
只要卸去軍裝,不再豎立軍旗,不去區別你我彼此,同類異類;那麼,自全世界匯聚到此地,所有不同膚色、人種、國家、文化與信仰的人,都能得到彼此的陪伴與慰藉。
『或許這才是真主想看見的。』薩拉丁心想。
※
開齋節當日的清晨,天還沒完全亮。
如同以往一樣,耶路撒冷的夜晚寒冷至極,因此華利斯與納迪爾穿著單薄,靠著身子互相取暖。
這張厚皮草軟榻本就是納迪爾唯一的一張床。在騎士團裡,華利斯是跟達米安一起睡的,對於跟別的男人一起過夜,而且同床睡覺這件事,他絲毫不覺介意。
跟自家騎士同床睡覺,甚至是聖殿騎士團的團規。
反而是納迪爾對於抱著華利斯取暖這件事,罪惡感頗為深重。
華利斯曾安慰他:「我已經是你的『弟兄』了,我們靠在一起取個暖,預防凍死,這違反了聖訓的什麼?這叫『緊急避險』,是羅馬法。」
分明聰明至極、飽讀詩書的納迪爾竟選擇性地信了他的邪。
然而,自此之後,他們無法再有同床共枕的機會。
華利斯無法再薦枕。納迪爾亦無法在他睡不著時,用一口雖然帶有濃厚阿拉伯口音,仍不失流利的古法蘭西語,讀《羅蘭之歌》哄他睡覺。
華利斯心道:『對不起,這一次,我不可以再逃避我身為軍人、騎士的職責。』
對著納迪爾,他良心不安;對仍在聖殿騎士團的達米安神父,他仍良心不安。對父親,他於心有愧,對耶路撒冷,他仍於心有愧。
他華利斯.盧門誰都對不起。他知道,自己是那個「不值得」的人。
華利斯感到痛苦且掙扎,心忖:『我的離開對納迪爾會是更好的選擇,他可以專心工作,不必再每天為我診察,擔心我是否能順利康復,為我張羅吃穿用度。我是他的包袱,並不能幫助他達成「收復聖城」的終極目標。』
『儘管我享受他的陪伴,健談與知書達禮……可我遠道來耶路撒冷,是為了成就自己的目標,完成更高的追求。他可以照顧我、豢養我,可我絕非籠中鳥,金絲雀,大雁必須展翅高飛。』
『我不可以因為納迪爾的身側永遠都溫暖、噴香,彷彿我的歸宿,就始終耽擱在此,停步不前──這絕非我專程前來耶路撒冷的初衷。』
能認識納迪爾,他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所有的相逢都絕非偶然,而是必然。即使如此,分離的日子也是註定的。
沒有不變的人,不散的宴會。華利斯的本心告訴他:時候到了,別再裝作自己依然是個病人,沒有必須履行的義務。
就算有人不必承擔責任,那也會是更加位高權重之人,總不會是他這名小小的「聖殿騎士」。
他悄悄地爬出床外,才發現自己不但能走路,且健步如飛。在納迪爾的妙手回春與精心調養之下,他的身體狀況比在聖殿騎士團時更好。
他自紅木箱篋裡,取回自己的鎖子甲、寶劍、弓箭,與最重要的──聖殿騎士團的白色團服。
隨後,躡手躡腳地爬出營帳。
直到華利斯離營,納迪爾才張開眼。他知道華利斯要走了,可他沒能留下他。『或許不論我待你再好,這裡都不會是你的歸宿。』他想。
納迪爾並沒有強留華利斯的意思,他認為年輕人能憑藉自己的心智,認識這個世界,發現真實,然後找到自己真正想走的那條道路。
即使一路跌跌撞撞,遭受命運的苦難,那也是所有人應當去受的。
惟有讓一個人自己去走他所選擇的路,他才會知道未來該「如何去選擇」走哪一條路。
學會自己作決定,然後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不要在已經跌倒過的地方再次跌倒。
進入低谷以後,即使下一秒就會粉身碎骨,也要奮力往上爬。這是所有人該窮盡一生學習的大智慧,是他人的決定所無法替代的。
納迪爾既感苦澀,且又掙扎。他並不是不想留下華利斯,可他也絕不會替華利斯決定未來。
一個人想怎麼做,得由他的心自己去決定。
離開營帳後,華利斯再次吹口哨,喊了聲:「莉莉!」
這回,有了響應。那匹棕色的母馬踏著響亮的馬蹄,不知自何方,飛快地來到他的面前,用長長的馬臉,親暱地來回蹭華莉斯。
一時間,華利斯儘管知道自己能走,卻又對這個雖小但溫暖的軍帳內,縈繞的鼠尾草還有百里香的味道,充滿諸多不捨。
他淚流滿面,把臉靠在莉莉的馬脖子上,哽咽道:「妳差點害死我,妳已經是見過大場面的馬了,妳是參加過十字軍東征的馬,下次再也不準把我摔下去,知道嗎?」
莉莉嘶了一聲,舔舔華莉斯的臉,像是在告訴他,自己知錯了。
這段期間,莉莉在野外,雖然也會自己找水喝,找草吃,可沒有騎士團的侍從餵養、梳洗牠,也令牠顯得有些憔悴。
華利斯將自己的武具、裝束,一一放入鞍袋中,隨後上馬。
不久,一人掀開毛氈營帳,鑽出帳來。
那人穿著輕薄,不戴頭巾,僅一件棉質的,純白的阿拉伯長袍,素色無花,露出小腿,穿著拖鞋。
納迪爾披垂著柔順的黑髮,輕鬆地倚在帳邊,向華利斯招手,輕聲道了句:「開齋節快樂。」
華利斯心懷愧疚,本以為對方是來捉自己的。沒承想,對方不但讓自己養好傷,明知他是敵人,竟還縱虎歸山,甚至真誠地祝他「開齋節快樂」。
這使得華利斯的眼眶愈發地紅且濕潤。他沒想到,在這處充滿屍體的亂葬崗、萬人坑裡,可以遇到像這樣的善人。
納迪爾是一名天使,華利斯幾乎要相信,這是天主親自派來救贖自己的人,哪怕對方是名異教徒。
「假如在戰場上,很不幸地,當我遇見你,我絕不會向你動手。」這是華利斯所能做的,對敵人最大的寬容與保證。
「我也是,」聞言,納迪爾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因為我捨不得。」
說完,他進到營帳裡,將那件當他們相遇時,為華利斯保暖、防止失溫的羊絨大衣拿出來。
他上前,踮了腳,將馬上的華利斯裹了個實,「別感冒,不然你們的醫生會把你放血到死。」
這是他送給華利斯的餞別禮,總會使得華利斯睹物思人,想起自己與他的相遇,不論他們曾經共度的日子是多或少。
隨後,納迪爾拍拍莉莉的馬屁股。
不待華莉斯揚起韁繩,莉莉便揚起蹄子與塵沙,飛速離開異教徒的營地。
華利斯輕拉韁繩,拘束住莉莉奔跑的速度與爆發力,告訴她:「我們回聖殿騎士團吧。至少在戰爭結束前,那裏是我們的歸宿。」
「妳跟我都還有必須完成的任務。」華利斯堅定了決心,對著坐騎低聲道:「不論這次『收復聖城』的任務是否能完成,戰爭都必須在我們的眼皮子下結束。」
「接下來,我會讓更多人流血,那是因為我不想要更多人再繼續流血。身為一名騎士,我能履行的職責實在不多,只能以殺止殺,以戰止戰。」
七、與亞歷山大重逢
對於華利斯的逃兵行為,瓦雷特本想制裁他,然而亞歷斯卻在私底下平息此事,不讓這件事有機會在騎士團裡散播開來。
「團規」對於逃兵的處置十分嚴厲,因為這違反了聖騎士「戰鬥的義務」。
倘若所有人都加以仿效,對於士氣將是萬分嚴厲的衝擊。再也不會有人願意拋頭顱、灑熱血,上場先登,衝鋒殺敵;所有人都想當逃兵。
華利斯最輕可能被當眾驅逐出團,剝奪「騎士」頭銜;或者親自由大團長.瓦雷特砍了他,讓他腦袋落地,然後把他的頭用削尖的木椿,插在基地的門口,任其腐爛,生滿蚊蟲,對所有路過的軍士們以儆效尤。
當華利斯騎著馬,緩緩地回到聖殿騎士團的基地時,第一個看到他的人,是即使暫時停戰,也依舊不作晨禱,且每天早晨一定要練劍的亞歷斯。
遠遠地,亞歷斯就看見華莉斯膝蓋上夾的木板,知道那是用來固定傷口的。
在戰場,他聽說華利斯墜馬,還有他的戰馬逃跑的消息。由於一直都沒有人找到華利斯,所有人都認為當時他被馬踩死了。
在亞歷斯看來,哪怕當時多富盛名的醫生,都是庸醫,只有醫院騎士團的,還有阿拉伯的醫生除外。
那個固定的夾板,製作得太過精巧,竟能讓華利斯騎馬。一眼看去,完全不像是基督徒醫生能裝上的。
『竟然遇到一名醫術高超的良醫,不愧是你……命大的小騎士。』亞歷斯心想。
結合先前的聽聞,與眼前的華利斯,那渾然是阿拉伯人裝束的長袍與皮拖鞋模樣。
亞歷斯本就思維敏捷,立刻推算出這半年來,華利斯怎麼了──他墜馬受傷,敵人不但救了他,甚至為他治傷。他在養好傷後,才自敵營逃離,回到這裡。
對他而言,華利斯本來就是個笨蛋,而且華利斯的信仰很堅定,所以他排除了華利斯被穆斯林策反,回來作間諜的可能性。
他收劍入鞘,動作流利,快步上前去迎接華利斯。
亞歷斯雖跑得快,距離也長,倒沒怎麼喘,額際沁出幾滴香汗,身體暖了不少。
在基地的門外,二人交接。
亞歷斯一反常態,站在馬下,像是在迎接貴族家的大小姐一樣,親手將華利斯牽下馬。
華利斯查覺到亞歷斯的態度有點太過真誠、有禮,不像是他的作風,可也不知從何問起,總覺得該打聲招呼,第一句話竟是:「早,你沒去晨禱?」
雖然華利斯身上那件羊毛絨大衣,從款式一看,很明顯就是敵人給的冬裝。
可早晨約莫不過12、13攝氏度,沒有這件大衣禦寒,對華利斯也不是件好事。
亞歷斯強忍著知道那分明是別的男人送給華利斯的信物,那種該死的嫌惡感,替他將吹了強風以後,敞開衣襟的羊絨大衣闔緊,無奈一笑,「小傻瓜,你不也沒去禱告?」
「自己沒多虔誠,就別要求別人也跟著虔誠,建議你反求諸己。」亞歷斯道。
聞言,華利斯發現自己說話特別白癡,但是亞歷山大也沒有像平常一樣,繼續逗他,拿他當樂子。
亞歷山大輕輕地摸了摸華利斯的膝蓋上,用來固定傷處,使斷骨癒合的木夾板,不敢動到傷處,「你的傷好了?有落下痼疾嗎?」
華利斯誠實地搖頭,他本想解釋自己為何會離開戰場,離開以後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亞歷斯搖搖頭,戴著手套的修長食指,抵住他的唇瓣。
隨後他用力地抱緊華利斯,將他整個人都收攏進熱燙的雄軀裡,「小騎士……我本來以為你死了。」語聲竟帶點哽咽。
──我死路邊的話,你應該做夢都會在半夜笑出來吧?
華利斯是這麼認為的。可亞歷山大的想法並非如此。
哪怕華利斯始終視亞歷山大為死對頭、侵占賽米爾的情敵,可事實上,亞歷山大對他卻是有感情的,畢竟都認識十年了。
「我本來也以為我會死,或許是凍死,或是敗血病,或者被隊友的馬踩死在蹄下。」華利斯感嘆。
「能活著回來就好。天主會守護你,我始終相信這點。」亞歷斯無聲地抹去一滴淚水,沒讓華利斯看見他濕潤的眼角。
或者當說,倘若此地有任何一人,不相信天主會守護自己,那麼他們便連上場殺敵,對抗薩拉丁五萬精銳大軍的決心與勇氣都沒有。
一個人要去殺掉另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人,這件事太過違反人類的本心。戰爭本身就是一種反人類的行為。
緊緊地抱了一會兒,直到兩人的襠部互相擦到,華利斯感覺不大妙,怕自己起反應,忙掙脫這個太過長久,幾乎可以說是永恆的擁抱。
亞歷斯沒怪罪他。而後,見華利斯重新歸來的感動,逐漸自他俊俏的面容上收斂。
他瞇起帶淚痣的狹長銀眸,正色道:「小騎士,把你的馬牽去馬廄,然後跟我一起去見瓦雷特。我們現在馬上就去。」
華利斯不明覺厲,「要去見團長之前,我不該換上團服嗎?而且,我能在這個時間點,在毫無稟報的前提下,就去求見大團長?」
亞歷山大回答:「平常的你當然不行,但是只要有我在,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華利斯翻了一個完美的大白眼,反正特權階級小爺的思維,他是不能理解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方離開的,心心念念的納迪爾,也是個大馬士革的酋長,當地的名門望族,否則哪能進皇家醫學院學習,進皇家典藏館讀書。
亞歷斯道:「你這衣服別脫,夾板也別拿下來,你的故事我已經幫你想好了:」
「你在戰場重傷,不幸遭敵人俘虜,敵人雖想逼你改信,你卻堅決不從。你憑藉過人才智,略施小技,令愚蠢的阿拉伯人聽命於你,替你療傷。你在傷癒後,終於突破重圍,逃脫回來。」
「啊?!」這故事改編得很魔幻,也虧亞歷山大一秒就想出來,華利斯震驚了一會兒,「呃、好?」
華利斯也是讀過整本《聖殿騎士團規》的人,即使那本書厚得拿來打人,保證能讓對方腦震盪。
但身為聖殿騎士,熟知團規可謂生活須知,假如不照著亞歷斯的版本來敘事,真實的故事只會讓他被瓦雷特腰斬或是砍頭二選一。
亞歷山大主動牽住華利斯的馬繩,也難為他這名相國,作了回侍從的活兒,「等會兒跟瓦雷特解釋的時候,我來說,你只點頭就行。」
「瓦雷特如果問你,要你給他解釋,我們先走去馬廄,邊走,你邊跟我套招,你要好好地把我等會兒跟你說的,都牢牢記住。」
八、騎士的品格
傷癒後,停戰協議的日期結束,華利斯奇蹟般重返戰場。
像他這樣在戰場上墜馬、失蹤半年,而後重新回到基地的騎士,即使聖戰已然過了一年半,也才出他這麼一個獨例。
光是這個戰績,就足以等他自然死亡後,由波納法伊茲的民眾們,替他向教皇請求封聖。能成為誰的主保聖人?或許是騎士的。
除了瓦雷特大團長並未問責他以外,亞歷斯的對內宣傳版本「華利斯被俘虜,不但拒絕改信,甚至用聰明才智,欺騙愚蠢的阿拉伯人,替命懸一線的他治癒重傷,而後突破敵人的重重包圍,好容易終於回歸騎士團」也在團內不脛而走。
這使得每次去食堂,上廁所,甚至更衣、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總有兩三個弟兄過來圍住他,架住他的肩膀,頻頻稱讚:「你真行!」捏捏他臉蛋,過來跟團內的明星認識一下。
這讓華利斯很困擾,即使如此,也只能謙虛地謝謝眾位大哥的錯愛,內心其實對於這種欺世盜名的事感到嫌惡。
※
對於騎士而言,上馬,然後衝鋒才是正規的戰鬥禮儀。
沒有馬的步兵,會在其後呈方陣,整齊地行軍。也可能依大團長的調度,呈不同陣式。
可經過上次的慘痛教訓,華利斯不再衝鋒。衝鋒是所有人寄予騎士的要求。騎士必須正面對敵,即使凋零也必須高潔、有風骨。
卻從來沒有人會替他的性命負責。
倘若上次沒有遇到納迪爾,自己早就死了。華利斯絕不想以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死法,在聖戰結束前,潦草地白給自己的性命。
交戰的號角聲吹響前,他便躲藏在附近高聳的巖石上。
待吹號後,戰鬥開始,他便無聲地用十字弩或是長弓,瞄準敵人的頭顱,然後射擊。
這既可以取更多敵人的性命,也能挽救更多聖殿騎士,使他們不必與更多敵人交戰。
然而,這樣的戰術卻被大團長發現,並親自制止。
一日,夕陽時分,停戰的號角吹響。敵方攻城錘方停止動作,雲梯上的穆斯林乾脆往下爬,準備下班吃飯。
站在城樓的頂端,正要往下潑金汁,或是哨塔裡才剛搭箭上弓的耶路撒冷士兵們,皆紛紛放下手邊工作。
依號角聲而作,依號角聲而息。
倘若沒有戰爭的規矩,屠殺便顯得更不具人性,使得雙方都師出無名,愧於正當性與正義。
況且薩拉丁是名滿天下的「騎士王」,與他作戰便必須展現出與他堪配的風度。
聖殿騎士團退兵時,瓦雷特並不像平常一樣,轉頭就去與條頓騎士團的海因里希團長攀談,而是主動走向華利斯,「小騎士。」他喚住華利斯。
其他人先走了,其中一名同袍偷偷用手肘撞他,「挨打要站直,挨罵要道歉。小杖受,大杖走。」說完就雙手插兜,揹著染血的十字軍大劍,步著下班的輕盈腳步離去,顯然是有點被瓦雷特教訓過的經驗。
華利斯不敢跟其他同袍一起下班,主動上前去找瓦雷特,向大團長行了個軍禮。瓦雷特也回了個軍禮,「稍息。」
華利斯站得挺直,雙手放在背後,不敢怠慢。
瓦雷特知道華利斯暗地裡偷放冷箭這事,其實已有一些時日,始終沒去追究。
然而,敵方有太多傷亡者是中了箭矢或弩鏃,有的背後插兩三箭,有的被一箭爆頭。
穆斯林們收了屍,軍師分析出敵軍肯定在暗箭傷人。於是,經薩拉丁的授意,使者騎著戰馬,揹著戰旗,光明正大、毫無阻攔地到聖殿騎士團,送達抗議信。
阿瑪利雷克還好吃好喝地招待對方一番,讓使者休息了一下午,養足精神,才畢恭畢敬地送對方離開。
畢竟交戰國不斬來使,對方快馬加鞭過來,就為了抗個議,若是不表出足夠的誠意,薩拉丁又怎能知道我方已收到他們的訴求,正著手處理呢?
瓦雷特得知此事後,心知,假如不妥當地解決這件事,那麼敵人也將在高處布置弓箭手與弩手,用同樣的方法射殺自己的騎士。
騎士將會不知自己死於何人之手,這是不平等的戰鬥。
戰爭將變得更加暴虐、沒有秩序,所有人都變得更加害怕,不知何時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人們同時也變得更加暴力、嗜血,即使勝之不武也在所不惜。
而這並非護道的「武僧」,即聖騎士的追求與精神。
瓦雷特挽起淡銀色的浪漫公主波浪長捲髮,用藍絲帶隨手綁了個高馬尾,搭住華利斯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華利斯,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好孩子,你應該明白,我們正在替天主打一場光榮的戰爭。」
「當你從敵人的背後攻擊,而敵人不知道你正對他虎視眈眈時,你便不再是正人君子。」
「你們的武器不對等,你只是在殺人,你並不是一位聖騎士,而是一介殺人犯。你沒有在進行一件光彩的、將載入青史的大事業。這不是騎士的作派,更不會是聖殿騎士的追求。」瓦雷特道。
然而,經過上次差點沒命的經歷,華利斯一時沒忍住,竟反問:「報告長官,殺人光榮嗎?戰爭光彩嗎?」
大團長聞言,當場搧了他響亮的一耳光,差點把華利斯打聾。
華利斯以為自己接下來將去軍事法庭受審,然而,並沒有。
瓦雷特念在他是初犯,加上亞歷斯夜半進他房裡,足足跟他說了一整晚的私語,弄得瓦雷特都懷疑起亞歷山大跟華利斯之間,是不是有什麼不正當的屁眼關係。
不論如何,最後的結果是,華利斯去小黑屋裡關了一整星期的禁閉。
在沒有陽光與窗戶的石室裡,沒有達米安或是納迪爾從背後抱住他,他便睡不好。
習慣是可怕的。
他本以為自己討厭禱告,可當他被禁止參與其他弟兄們的晨禱、晚禱、午夜禱時,他發現脫離團體行動後的自己變得很奇怪。
整個人活得很空洞,好像沒在活著,就連呼吸都麻木,感覺不太對勁,好像靈魂離家出走,心裡飄飄的,沒個倚靠。
當地的飲用水不甚潔淨。
每天只有一小份僵硬得宛如石頭的麵包,還有一杯發酵的小麥果汁,會透過狹窄的送餐口遞進室內,勉強讓華利斯茍活。
不知室外日與夜,共交替流淌過幾回。
直到第七日,那是個主日。
上午,秘書官.阿瑪利雷克親自拿著一整圈鑰匙,用其中的一把,將華利斯自禁閉室內解放。
「以後不許再頂撞大團長……不論你的內心裡有多少的不高興,只要你仍是聖殿騎士團的一員,瓦雷特公爵就是你的上司。」
阿瑪利雷克苦口婆心道:「或許你以為亞歷斯卿或者達米安神父能保護你,可是假如你能自己避免掉危險,又何須他人保護呢?」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別總是惹是生非,然後讓別人替你擦屁股,操碎了心。」阿瑪利雷克道。
阿瑪利雷克會說這話,是因為華利斯半年後的歸來,還有當面頂撞長官,卻不必去軍事法庭受審,這兩點令他起了疑心。
來參軍的,誰還不是個富家子弟?不然怎麼有錢買盔甲、買劍、買馬呢?
但是整個聖殿騎士團有三萬人,來耶路撒冷參戰的有一千多人左右;後臺像華利斯這麼硬的,只有他一個。
阿瑪利雷克說的話合情合理。華利斯訥訥然頷首,「抱歉,讓您擔心了。下次我不會再犯。我定然尊重,並服從長官的所有指令。」
儘管華利斯這話說得不情不願,阿瑪利雷克卻情不自禁,摸摸已然被折磨得形銷骨立的華利斯的頭,「大家都知道你是乖孩子,會有所成就的。你將成為最出名的聖殿騎士,為收復耶路撒冷立下大功。」語聲溫柔。
此時的華利斯還不知道,第三次十字軍東征足足打了三年,此時才過一年半,他還必須繼續接受瓦雷特一年半的管轄。
瓦雷特身為大團長的威壓,令他想起自己的父親,維特.盧門。
儘管兩人的長相毫不相似,可從家裡到耶路撒冷,家父長式權威的陰影始終籠罩住他,沒讓他逃出去。
於是,華利斯的心裡,忽然有種感慨──自己雖為天主而戰,可同袍待他,竟不如那異教徒來得好。
納迪爾是個善良的人。
正因為他與自己信奉的宗教不同,自己是他的敵人,因此那人對他不求回報的好,才更顯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