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發到踏進溫泉旅館,就連入住手續都得依靠老師處理,簡直糟糕透頂。
回過神來,已經是晚上十點了。記得帶路的員工說過溫泉只開放到十二點,得趁現在去蒐集資料才行。我看也沒看桌上的住房導覽,拿著浴衣跟鑰匙就離開房間。啊,傳統鑰匙這點得寫進旅行指南才行。
離開房間,混合溫泉氣味的木質香氣撲鼻而來,明明窗戶緊閉,整條走廊卻充斥這股味道,但不會感到不適。
我依循牆上的指示前往溫泉浴場,意外發現腳下的木地板看似老舊但保養得宜,牆面之所以單調則是為了凸顯隔一段距離設置的木雕藝術品,看來這份年代感正是旅館精心設計的賣點。
到了浴場所在的樓層,經過樓梯間轉角,工藝精湛的室內枯山水在眼前展開,一種萬物皆空的孤寂感襲上心頭,不過比起空虛,更多的是豁然開朗的舒暢。踏上僅供一人通過的無護欄木橋,嗅聞著逐漸明顯的礦物泉味道,我來到溫泉浴場的入口。
兩個入口分別掛著紅藍二色的暖簾。根據掌握的資料,為了讓遊客能夠觀賞不同角度的山景,浴池的交換時間分別在早晚九點。儘管這份情報對眼下的選擇沒有幫助,但複習一下總是好的。
掀開紅色暖簾,更衣間的設計就如同旅館的主旋律,瀰漫著東洋文化特有的古色古香。然而僅能容納一人的櫃臺中卻沒有服務人員,取而代之的是置物櫃的使用說明,以及整齊排列的電子密碼鎖式置物櫃。
突然出現習慣的科技產物多少有點破壞氣氛,不過看在覆蓋櫃子那幾可亂真的木質貼皮的份上,還是不得不認同旅館的努力。
選定櫃子,卸下衣物,熟練地折成適合收進櫃子的大小。
不過在放進去前,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凝視手中折疊整齊的行政官制服,心底隱約升起一陣苦楚。
「──!」
我連忙左右搖頭。振作起來,亞子。這可是攸關「風紀委員會」面子的工作。
懷著稍嫌複雜的心情,我帶著一條浴巾,打開通往溫泉的門扉。
轉眼間,白茫茫的霧氣佔據視野,舒適的熱氣包裹全身。
然而不過一瞬,清冷的自然吐息告訴我身處冬季山中的現實。緊接著,一望無際的夜空映入眼底,教我頓時說不出話。
環顧四周,竹籬笆與斜頂涼亭相映奇趣,一個個橘黃光暈照亮了圍繞浴池設置的假山和景觀石,就連鋪墊地板的石板也經過遴選,使整體環境更富有情調。
重要的是,整座浴池飄盪著一股靜謐的氛圍,就像走進文化截然不同的自治區,有種異文化之旅的感覺。
突然,不遠處的水面傳來誇張的聲音,可以看到某人勉強抓住池畔石頭的背影,以及鬆了口氣的感嘆:
「……呼,好加在。」
一瞬間,我有種時間凍結了的錯覺。
怎麼會?不可能吧?儘管知道轉身離開才是正確的選擇,我卻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然後跟他──老師──對上了眼。
「你……」
為什麼在女浴池?這可是徹頭徹尾的犯罪!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想說的,卻全在腦中亂成一團,結果什麼都說不出口。
不過,可是。
那默默轉頭的反應是怎樣?是在裝傻嗎?是在裝傻吧!就這麼不把我當回事嗎!
「……居、居然裝沒事看其他方向……倒是看看我啊不對、你這個人就是這樣……」
「呃……」
老師依然看著其他地方,接著說:
「不是我泡昏頭的幻覺?」
「你在說什麼啦!」
沒禮貌也該有個限度!擺明是來氣我的吧!
「……我知道了。你一整天裝作配合我,就是為了現在的埋伏對吧!」
給我承認吧!像個大人老實自首,也不是不能酌情處理哦!
但是,竟然!明明我都這麼寬宏大量地釋出善意,老師卻像看到鬧脾氣的小小孩般嘆了口氣:
「這裡是露天溫泉,只有不懂常識的小孩子才會在這大呼小叫……或是腦袋被旅遊氣氛沖昏頭的
人。」
什──說誰沒常識啊!誰被旅遊氣氛沖昏頭啊!你可是在女浴池哦?為什麼還這麼老神在在!
「但我相信亞子哪邊都不是。」
相信什麼啦!拋什麼媚眼啦!我的心在陽奈委員長身上你怎麼做都沒用啦!陽奈委員長請守護我陽奈委員長請守護我陽奈委員長陽奈委員長──好我冷靜了!
「你這個人真的是──哈……哈啾!」
剛建立起來的情緒,撐不到幾秒就因為大自然的玩笑崩塌瓦解。直接接觸空氣的肌膚無處不在催促我快到任何溫暖的地方,像是回頭幾步就到的更衣室。
但我不能退縮。沒錯,為了守護陽奈委員長,絕不能放過這個堂而皇之在女浴池泡湯的變態老師!
「一直站在那會著涼的,亞子。還是身為『風紀委員會』行政官的妳,看不出現在有更好的選擇?」
「什──!」
居然還挑釁!
什麼叫「有更好的選擇」啊?是在嘲笑我嗎?笑我是個怕冷就夾著尾巴逃回更衣室的敗家犬嗎?還是今天失敗夠多了不差這一筆汙點?開什麼玩笑!
「……我知道了。」
就讓你知道,我天雨亞子不是好惹的。
頂著老師錯愕的目光,我緩慢進入浴池。吹了一段時間的冷風讓肌膚對溫度有些敏感,稍熱的溫泉水就像無數根小刺戳得全身發癢,但我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
「……呼,身體都暖起來了。」
老師,我知道你在看我。來啊,繼續看啊。等到回去格黑娜,我就把這件事告訴陽奈委員長、不對,是傳遍格黑娜……等等,直接上報「聯邦學生會」也不錯。我偷瞄老師一眼,就要看他現在的表情多下流多無恥。
但我錯了,錯得離譜。
老師還是剛才那傻乎乎的蠢臉,只差沒把「妳在做什麼?」寫在臉上而已。
但這反應,就像在說我做的這一切徒勞無功。
突然間,胸口彷彿開了個洞,彷彿我的一切都流入其中,流向不知名的何處。
對啊,就算我向陽奈委員長打小報告又能怎樣?傳遍格黑娜又能改變什麼?上報「聯邦學生會」大概也沒多少效果吧?
別於內心的空虛,身體倒是漸漸熱了起來。總覺得肩膀比剛才輕鬆,但累積整天的疲勞卻在這時湧上,讓我有種吐露一切的衝動:
「……我知道今天我醜態百出。」
老師沒有開口,靜靜聽著我說:
「明明邀請老師隨行只是為了讓『萬魔殿』信服,明明老師只要跟花瓶一樣什麼都不用做就好,卻沒想到從早上開始,一切的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就連到旅館check in都得依靠比裝飾品還不如的老師……」
明明什麼都不做就好了,明明把責任推給我就好了。
早上的計程車司機被放鴿子想必很生氣吧?入山口的工作人員被我遷怒很莫名其妙吧?送我們上山的司機也是,看我一臉悶悶不樂,一定把我當成難相處的客人了吧?
但因為老師從中協調,一個個都帶著笑容向我們道別,就連早上的司機也傳了「希望還有機會為您們服務。」的訊息。
這都是老師的錯,真的糟糕透頂。
「幫助學生就是老師的工作。再說現在我們不就到了目的地的旅館了嗎?」
就連現在還顧慮我的心情,說些鼓勵我的話語。
「身為教育者,卻主張結果好就好嗎?」
面對我帶刺的回應,老師的反應卻像一縷清風拂過般不痛不癢,理所當然地說:
「該誇獎時卻吝於給予,身為教育者才是失職了吧?」
不知道為什麼,胸口的洞似乎被填起來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
「……哼,也就只有那張嘴了。」
「我就當作妳在誇我了。」
忍著嘴唇顫抖做出的反擊,也在老師聳了聳肩的無所謂反應下打了個空。
「話說回來,會在這個時間來到這裡,想必是為了那件事吧?」
「那件事是……!」
下意識跟著說了一次,但這樣會被發現我什麼都沒想。我搶先說道:
「當、當然了!我倒想問你到底有沒有是因為什麼才待在這的自覺。」
老師露出怪訝的表情,下一刻嘴角勾勒出讚許的弧度。有一瞬間我居然覺得好有男人味,一定是不習慣溫泉害我熱昏頭的關係。
「也是,畢竟妳就是這樣的人……唔,既然這樣,就讓我們討論看看吧?女士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