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3
理所當然,戰艦規格的實彈裝備單論口徑就與裝甲大相逕庭;由此掀起的爆破和揚塵,只要看過一次就能分辨其中不同。
釋放自陸行艦主砲的轟音剛剛響徹,就變成肉眼可見的光源在中城爆發。經貿大樓遭加農砲的彈頭直接擊中,參天的塔樓就這麼粉碎了。巨柱發出哀號,一點點沉沒、消失在人造的紅霞裡。雷希瑪隔著半座街區遠眺,望遠鏡下表情冷淡。冷淡是對好奇心的反動。
入夜後努連很冷,但市中心一帶因地形而相當溫暖。那不老的少年垂下手,琉賽爾.古伊忽然說話了:「依我看,指揮官大概怕得要死吧!連敵人的位置都搞不清楚,就傻傻地亂射艦砲。他們每多射一發,待會兒砸在我們身上的灰就少一點。」
聽到這話雷希瑪轉過頭去。他不喜歡琉賽爾,關注他只是為了避免失控。
雷希瑪讓身體窩在紀念館陽臺的圍欄邊,在星空下注視漆黑的遠方。以隱匿行蹤見長的淬星神將深入敵陣約五十公里,此刻正透過行動終端在暗處拍照、回傳到無線硬碟裡。由於示威者在全市引發混亂,東部戰區便調動巡邏艦維持治安,召集殘存的警察,不過船艦抵達時城市已經淪陷。會在入夜後如此倉促地砲擊無人區,不是作秀就是下定決心反攻了。
使廢棄的車輛引擎過熱,再令其符合感測器探查波段的源石能吸引敵艦注意,只要對方因無從查證來源而派遣部隊前往,想各個擊破就很容易了。陸軍沒傻到會放任己方被砲火波及,最好盡可能削減他們的戰力,何況這一砲已經暴露艦船的位置,要想讓耶腓利姆遙控海嗣襲擊絕非難事。
琉賽爾將即溶咖啡的包裝丟進垃圾桶,想到他忘記攪拌,於是無奈地握著杯緣搖晃,樣子就像在公路酒吧的櫃臺邊等著與好友歡聚。他是被砲擊的動靜吸引過來的。和守衛換班後,陽臺上除了他倆外再沒有別人。
雷希瑪想躲都難。「傳話給電波小組,叫他們向德薩屯和魁札爾波特的人匯報。警察有沒有其他動作?」
「特勤隊還是像游擊隊一樣,越過河床不到半小時就逃回去了。雖然海境安全署那邊有派戰車過來,也看不出有奪回北岸地區的意圖。」
好吧,他還是給自己下了決心:即使是潰爛至此的靈魂,王也接納了他,那麼自己也必須包容。他面向他。「當然不會,因為那裡什麼都沒有。」
「實際上,哼,是那些卒仔看不上瓦第區,覺得那裡不過是埋流氓跟窮人的垃圾堆。」琉賽爾鼻息道。他二十八歲,有一頭紅得難以置信的長髮,一張偏激卻脆弱的嘴,但他也是位深諳空間法術和原住民傳說的......好吧,好吧,他是神將。他必須是。
至少從迪波拉祭祀長的立場來看,他完全有成為神將的資格,就是不知為什麼沒繼承沁墨神將的權能。回想香漣滅亡那天,可以確定有四名神將在他死前就逃走了,而後來的屠殺,以及雷姆畢拓建國後的種族清洗也沒有找到他們。同一代神將間有著某種感應,如果誰被殺死,所有人都會知道。
說到底權能本身就充滿不確定性,即使雷希瑪熟知的那一位安穩地走完後半生,權能回歸大地後也可能選擇錯誤(以祭祀長的口吻來說,那叫做王不滿意)的人選。影響繼承的因素很多,九神將恆久協調,乃是有歷代國王的篩選和賜予在先。
「你說得沒錯,瓦第區既沒有大型醫院也沒有工廠,因此不會被視為重要目標。只要我王號令,你就跟戰士們從那裡襲擊警察。」
「我懂,你們不喜歡傷到普通人,我也不喜歡。那我能跟他們玩遊戲嗎?」
「只能跟警察玩。」這是他的底線。如果這狂人越界了,祭祀長會當即收回權能。國民是他們的後盾,但不是所有參與者都懂得權衡。
「請放心,政務官大人,我還沒瘋到那種程度。我只是想看所有對官老爺鞠躬哈腰的賤種後庭開花。」
「答應我,你能分辨誰是真正的敵人。」雷希瑪幾乎是在命令他,「讓人們知道,我們和一年半前的某群跳梁小丑不一樣。」
「小丑──小丑?您在說整合運動嗎?」琉賽爾盯著他幾秒,突兀地爆出笑聲。音量大得令人擔憂。「媽呀,只要我沒自作主張到把大樓漆上我們組織的圖案、封鎖學校、拿災民當肉盾,我們跟他們就他媽的不一樣──等等!我知道我說了髒話,但我不會道歉的。一想到我們的風評可能落到跟那群自我意識過剩的街頭藝人一樣差,我、我我我就會聒噪起來。」他舉起沒拿杯子的那隻手,「......說真的,雷希瑪大人,請給我一次機會。還有我很好奇,我們的組織難道連個名字都沒有嗎?」
「在我王宣布之前,你可以好好期待。雖然莫洛塔大人認為以名份自居很可能分裂參與者,因此推遲許久。」雷希瑪溫和地說。看來他也不是不懂禮數。「另外我尊重你為軍中遭遇而憤怒,只是你不必隨意向他人發洩。」
「但這樣一來大家會覺得我瘋了。」青年不解道,「覺得那些排擠、體罰跟禁食不管哪裡都有,忍一忍就過去了,但我們家一直有繳稅啊?結果是我必須拿牙刷刷乾掉的屎,睡在掃具間,因為被陷害所以......」他越說越激動。
對此雷希瑪沒有回應。一是他珍惜那杯咖啡,二是回憶屈辱在他眼中和嚼食嘔吐物一樣愚蠢。
「好嘛,我知道講這些很煩,所以我不講了。我是不是看起來很幼稚?我不想這樣的,雖然我變成這樣有很多原因。」
面對琉賽爾的辯解,其中一名電波小組成員代替雷希瑪草草結束了話題。他在青年意志高漲之際推開樓板之間的鐵門,傳達透過監聽長距離無線電和城際電臺得來的情報。
陸軍在北彌敦城營救人質,同時與當地工會暴民發生衝突。
「國王陛下沒有多說什麼嗎?」琉賽爾舉杯嚥下喉頭那道細長的熱流後,又評價道:「既然連電臺都能報導,說明事情肯定鬧得很大,而且軍方覺得自己贏定了。」
「海安署在翡翠溪附近的部隊好像也往前推進了幾十公尺,我猜他們是想在進城前先打擊營地。這樣一來四號營地很危險耶.......啊,該不會他們就是要攻擊那裡吧?」
遲早會的。雷希瑪凝望夜色,看倒塌產生的煙塵消散在空巷之間。不可否認的是,他有一段時間沒聽到王的聲音了。是一切如計畫中發展,或者王另有不可洩露的謀略?
「呃,抱歉打擾,雷希瑪先生?我們需要您的指示......」
「『呃』什麼啊,沒禮貌。」琉賽爾不耐煩的聲音砸進耳道,將雷希瑪喚回現實,那時兩對目光似乎正往他身上摸索著,想獲取指示。他們的目標沒有變。西南平原的戰況不是當下幾人可以左右的,他們該專注執行的是佯攻作戰,並在事後維持周邊地區的秩序。不能與市民為敵,要營造出他們直指政府、有愧於製造衍生災害的形象。
他告訴他們這些,感受活人那鮮明的意識聚焦在身上,然後道出結論:「計畫照舊。如果那些軍人連效忠的真諦都不懂,王不會寬恕他們。現在整個州都在關注我們,過不了多久觀眾會變成整個國家。各地同志將彼此串聯,讓這見識人民怒火的時候已經來了。」
「沒錯,雷希瑪閣下,您說得對!」那位電波小組的青年揮舞拳頭,「我這就去同步情報,兩位隨時可以出發。」
「我以為發號施令的是我才對。」雷希瑪露出微笑。將剩下的溫熱一飲而盡,琉賽爾長吁一口,把玩般端詳陶杯兩下,隨手丟棄。杯子被虛無抹去,在墜入地面以前就消失了,像是被一口吞下。
在他們前方,22號州際公路在褪色的深靛下展開,盡頭的高牆燈火通明。
18:35
「賈西亞上尉,請報告現場情況。我重複一次,扇尾鴉01,請報告現場情況。」
頻道接通不久,通訊員的聲音就在小隊之間響徹。巴茲聽著副頻道裡的交談,想像駕駛近衛機的詹森臉色發青的模樣,將畫面切到砲擊機的遠視影像。國王陛下依舊不為所動。沒人知道該不該分心關注僚機,但既然各小隊觀測結果一致,至少說明在扇尾鴉小隊附近存在某種高能物體。
相對距離五千公尺,數值每三秒更新一次,法術的波型呈一定規律。無論來者何人,那首先是術式形成的週期波。巴茲只顧著開啟無線電麥克風,通告道:「飛燕小隊各機做接戰前準備。允許解除安全裝置。」
「方位標記完成。目標位於東北方向,相對距離5010,推測源石能波型為F型。」
主頻道裡淪為單方面提問的對話沒有停下。巴茲與副手分頭辨識起資料,好拋下躁動的腎上腺素──雖然他們若仔細聽,就能對即將遭遇的怪誕做好心理準備。其實擔當牽制火力的飛燕04有聽進去,只是他選擇閉口不談。那像是恐怖片臺詞的對話脆弱而尖銳,足以讓任何身處黑夜的駕駛失去判斷力。他甚至由此幻視到一個場景:管理員穿上雨衣,決定去看是誰在燈塔邊招手,離開小屋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主頻道裡的氣氛就與這故事如此相似。「什麼叫『不見了』?你是說賈西亞上尉憑空在駕駛艙裡消失了嗎?」
緊接著艦隊通訊員的質疑,扇尾鴉04,那本該是自東部戰區遴選的、訓練有素的士兵卻像車禍現場的駕駛般呻吟。「你自己去看啊!」
「屋頂,這裡是扇尾鴉02。預報官開啟艙門的時候,賈西亞上尉就不見了。座艙沒有啟動逃生裝置,通訊頻道和電源也......等等,那是駕駛服嗎?」
「駕駛艙裡只剩下衣服了!」代號扇尾鴉03,喬許.納什叫道。語氣乍聽惶恐,其中又有幾分湊熱鬧的興奮。
飛燕04不敢再聽下去,口中溢出微弱的聲音。「隊長,我懷疑我方遭到源石技藝的攻擊。不然就是賈西亞上尉一時興起,決定脫光衣服爬到艙頂夾層睡覺。」
想當然,這半吊子的笑話沒引起半點共鳴。與扇尾鴉小隊接觸的能源反應如果是結界法術的一種,四名駕駛可能都身陷險境。「......也許吧。那他應該把睡袋帶進去。今晚滿冷的。」代號飛燕03的駕駛呢喃道。這句話的意思是別再討論它了。
巴茲放下雙腳滑輪,臉湊近無線電的麥克風。「屋頂,這裡是飛燕01。有鑑於扇尾鴉小隊遭遇不明狀況,我請求執行砲擊命令,並轉向協尋或護送感染者車隊的任務。」
「了解。飛燕01,我允許小隊使用火器。」
嗡嗡兩聲,巴茲握住操縱桿的扳機,命令經控制系統流向巨人全身,長度與甲冑同高的榴彈砲瞬時抬向半空。先沿著模擬彈道射擊,再立刻移動到近衛機的後方接受掩護。確認完基本戰術,他戒慎瞪視著瞄準器裡的目標。
只要救援部隊把感染者帶出北彌敦,剩餘戰力將全力消滅城內的敵人。他不再關心耳膜外的嘈雜是否持續了。不論是角色扮演或怎樣,那耍嘴皮子的傢伙都和這一系列動亂密不可分。「死模仿犯。」巴茲無聲咒罵,關掉主頻道的聲源,但這不是說拋下就能拋下的。
很快飛燕03報告道「隊長,扇尾鴉03、04失聯。」的聲音令他指尖一僵,忙不迭重啟通訊。「各單位標記敵對信號,做迎擊前準......」
巴茲!一聲大吼。聲音似乎屬於扇尾鴉02,屬於那位剛結婚、輸了他兩場牌局的年輕人。他聽過這種聲音。知道了結局反而平靜。但這是第一次衝著他來。
「巴茲,我要死了。祝你好運。」
他忽然感到噁心,想閉上眼卻辦不到。
「凱西上士?」告訴我你還在,孩子。
你還在嗎?
他注視著螢幕,彷彿想看穿頭盔和艙壁,他如此迫切想得到回覆,忘了他的等待本身就代表某種結果。沉默還在擴大,而那份恐懼瞬間洞穿殘存的僥倖:凱西.梅伊不會回答他了。他就像其他小鴉一樣,在黑夜裡瓦解。
砲擊機駕駛的克制變成了惶恐。「扇尾鴉02失聯!新目標開始移動。相對距離1400,正在筆直接近我們!」
閃爍在雷達上的光點朝圓心急速逼近。時速2880公里。像是高速砲彈會有的初速度,然而這無聲無息地帶走四名裝甲駕駛而不傷及反應爐的東西一定沒這麼簡單。有著伊比利亞口音的通訊員提高音量,在主頻道裡號令:「飛燕、杜鵑小隊各單位全速後退。利用建築物減緩降低機體損傷。」
「屋頂,我們不可能躲避一個看不見的東西。」飛燕04口齒不清地嚷著,「從這裡看不到有爆炸或交戰跡象,對方或許是通過訊號干擾阻斷小隊間的通訊。」
「通知小隊各機,照屋頂的話去做。」巴茲隔著破碎的思維命令道,「別自亂陣腳,不論對方是什麼都只有一人。全員呈迴避隊形全速後退,啟動熱感測器。完畢。」
嘟嘟兩聲。掛載在外的感測單元打出短波,撼動了避震器上的駕駛座。熱感測器與雷達的傳遞速度相仿,其結果不消須於便受機械解析、投影在頭戴式設備裡。答案太過完美、正常,反而讓巴茲一時產生如陷惡夢的荒誕。
因為戰場並不存在明顯的高低落差,哪怕被裝甲、導彈或曠古的英傑殺到眼前,也會在死亡瞬間看見對方,但他們就是什麼都沒看到。
除了漫漫如洪水的汙濁夜色覆蓋天幕。
巴茲起初堅持他什麼也沒見到,而那股堅持滑稽地裂解成了恐懼,思考與血液為之凍結。讓他震驚的不是迎面有洪流席捲,不是那壟罩熱感測器的深淵像是有生命般逼近,而是這樣的怪物竟然存在。幽影呈扁平的稜形,擴展如雙翼的寬度達到驚人的一百二十公尺;縱長不變,或者說,那道吞沒四名駕駛的死蔭並非在移動,而是從原地跨出一隻腳,在五公里內的廢墟留下巨大的晦暗。
現在的源石感測器上就瀰漫著那片陰影。同心圓上全是光暈。
雷達的回波參數可以被偽造,然而溫度感測器不能,或者說眼前的數值根本不能透過偽造實現。不只如此,目標那帷帳般的雙翼時刻在延伸,以駭浪之姿吞沒眾多樓宇。它淹過地面,爬滿建築,遮蔽淺夜。
但就是這樣才無路可退。巴茲瞄準浪尖。
「逮到你了!」他抬臂射擊。
攻性術式受發電機的灌溉而滿檔運轉,嵌入式臂砲吐出細而鮮明的光柱。長針蒸發塵屑向敵人殺去,但那抹紅焰輕易被暗潮瓦解。它擊中、探入,然後不見了。法術不起作用。他深吸一一口氣,感覺涼意梗在呼吸道裡。突然間他聽見心裡有聲音。過時的告誡。
它縈繞、獵食,是終點、啃食者、肖像、要塞和守門人。它是父和巫祭之愛,契機與起點。它是驕陽之影,與月同輝,只有同它流血、悲愴、啼哭者才能同列。
「因此,狗奴啊,仇敵啊,速來領死。」巴茲把話接完。他曾經認為天門經的作者太愛賣弄詞藻,直到現在。不得不說這樣離奇的傢伙確實需要好好描寫一番。書上甚至沒寫到他的弱點。
恐怕也不會有,巴茲絕望地想。神將已經滅亡,沒有必要繼續研究......不論是出於嘴硬或者茍且,殖民時代至今的掌權者統一口徑,活埋了名為香漣的世界。
瘋子、懦夫,膽小鬼!四百年前宣稱斬殺帳夜神將的那個維多利亞戰士叫什麼名字?他在紀念館裡看過!他一定說謊了。
所有人都在說謊。
「法術沒有用啊!」飛燕04隔著無線電叫道。
「沒用就沒用,各機切換至實彈裝備射擊!」巴茲踩緊踏板,滑輪在視線下方尖叫著。伴隨慣性湧入,四具甲冑開始以基本戰術和目標對峙,在廢墟中上演追逐。遵循教條,四架裝甲各自承擔砲擊、掩護和牽制的任務,不斷將彈頭砸向敵人。地面因膨脹的高熱掀起碎石,樓宇在流彈中大幅傾斜,墜落的鋼之暴雨卻面臨同樣的下場,溺斃在疾馳的黑夜裡時,甚至發不出聲音。
「難道他沒有實體嗎?」飛燕03無比驚訝。畢竟是外地人,不過他並不恐懼。
在無間斷掃射的火網中加速、穿越殘垣欺近的地上永夜緩緩張開翼手,攫向背身直驅的裝甲。施術者不在現場,法術形成的力場怎可能如此靈活?
或者那就是神將本身。
想法如燕影掠過腳邊。街道以溪流般驚人的速度離他而去;幽影不然,它像是和空間完全分離。十步。一秒。眼前。蠕動著的惡夢還在加速。飛燕02警告道「屋頂,現在相對距離10,我們被追上了!」的聲音和通訊員、杜鵑小隊乃至巴茲的聲音疊在一起。
然後就都消失了。前一秒飛燕04若即若離的慘叫還在持續,掩蓋飛燕03喃喃道「隊長,門上有眼睛」的聲音,片刻他們就都離開了。不對,要不是代號飛燕03的那名卡特斯發出幼兒的哭號,他會以為事情一下就結束了。理應如此。
只要永夜之下的那一位願意。只要腳踩幽暗的巨人們得到寬恕。
「飛燕01,請進行逃生手續。上尉,請回答!」通訊員那彷彿被慘叫感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飛燕03還在嘶吼,斷裂聲混著敲打枕頭時會有的悶響交融一陣,隨即中斷。失去駕駛的矛頭式有如在長桌滑行的撞球般減速,巴茲雖及時想伸手攙扶,那裝長距離砲的四足巨人還是在斜行下撞進大樓,座艙不消半秒被撞個粉碎,反應爐跟著爆炸了。衝擊同高熱蒸發寒氣,甚至將巴茲的落槌式震退好幾公尺。
就在震盪直達腦門、機體警報大作之際,他聽見金屬變形時的慘叫。視線陡然下沉,落槌式的雙腿消失在那吃人的黑暗裡。巨人仰面躺下。巴茲像個第一次坐進車裡的小孩子一樣撥弄著所有伸手可及的按鍵,聽到砲管的和推進器發出的震盪消失。他慌忙去拉彈射桿,但黑暗從座艙背後──該是逃生門的H型夾縫流進來,所有接在艙壁上的面板和儀器開始短路。他隨意將面罩扔去(攝影機早就廢了,他還戴著只是為了逃避現實),向腰上的法杖摸索。
從麥克風失效以來不知是第幾次響起的廣播迴盪在艙內。巴茲看著坐墊,忘了表達恐懼。他的面容有如見證甲蟲化蛹那樣驚奇。痛覺很快會傳來,聲音會透過設計差勁的座艙收音系統傳進通訊頻道,因為他的末梢神經還在運作,雖然大部分已經壞死。
但是那一刻,巴茲.妥辛只是呆望著,然後近乎麻木的表情轉變為絕望。座艙螢幕全黑,備用燈管令世界大放光明,它平等照耀著,照出他想看和不想看的一切。來自瘋狂山脈的星空包裹著他,頭頂的蠟黃拚力閃耀著,在無邊、悠然卻兇險的深淵裡卻顯得卑微。他要是去過淺海,進入那被管制的細葉芹灣,肯定會覺得這就像在夜釣。
燈管。粼粼流光。照不亮的海。
那吃人的星空淺淺覆蓋在儀器上,吞沒噪音和噴濺的火花。幾條剪影以觸手之姿爬上腰帶;腰部以下則完全消失在流動的微光裡,左手手腕也是,法杖更是。淡色燈光下,手腕的斷面處光滑整齊。他看著剩餘的身體,覺得像是被板擦抹去。
一顆紅眼在星空裡睜開,四顆、十二,越來越多,齊齊望著他。
父神在上。巴茲.妥辛終於能發出聲音了。迎著伸入並掏空腹腔的黑暗,他開始尖叫。
18:46
自1090年10月竣工後,魁札爾波特的市中心商圈就成了帕朗居民接待訪客的首選。和南北彌敦的繁華相比,這裡還比較像是郊外的高檔社區。附近一帶的辦公大樓有十四棟,不過一片街區就能包辦,一邊八棟,一邊六棟,複合式餐廳和百貨呈包圍之勢環繞、填補其間,至於藥局、醫院、雜貨和銀行等則要沿著州際公路西行十分鐘才能見到。
雖然城市隸屬於烏達卡爾、身負與西南各州接壤的任務,行政區周遭卻沒有駐軍。平時這能還被當成居民間的談資,因為被東線陸軍的裝甲或警車在大半夜吵醒幾乎是平原居民的共同記憶。魁札爾波特是個例外。它是州際公路西行路線上少數存在,亦是自治州唯一被列入本年度《國內十大最具旅遊潛力城市》的城市......雖然今年的頭銜可說來之不易。評比從七月開始,偉哉八月起延燒的示威遊行,洛慈、努連、白草郡等南方都市相繼落選,北方的騎兵郡和埃克塔城的濱海氛圍在管制下失去魅力,在決賽止步。
魁札預案爾波特能夠晉級,只是因為離抗爭和鎮暴太遠,又沒什麼戰略意義罷了。人們常說這兒的提奧托拉人乖得不像話。
班恩.達蒙受南境司令部的緊急命令率小隊抵達該處不過半小時,就對居民的市儈有所體悟。班恩是裝甲騎兵旅中的一位小隊長,因為在錯過太多立功的戰役,三十八歲的他仍掛名上尉,駕駛卸除砲擊裝備的黑桃二式,在國家東岸恐嚇不知分寸的原住民。
這不意味著他就是愚笨、沉溺於軍事威權的士兵,實際上班恩屢次在演習或鎮壓任務中為下屬製造機會,由此積下厚厚一疊人情。升官加薪是不賴,但要他浸淫在官場彼此審視攻訐的風氣裡,這點錢還差遠了。
班恩的算盤打得不錯,前提是人生的變數如他假設得那般有限。這很正常,誰沒事會假設一大堆挫折,或者未曾設想的意外?當然班恩既沒有遭遇麻煩,在傍晚六點駕著四足巨人經過家門也絕非不如意事。軍人嘛。他沒想到的是會在一群鄉村居民臉上看到軍人事務協會專員的自欺欺人式假笑。
魁札爾波特是的居民多是提奧托拉人,在建國前(依照國際承認的標準來算)二十年、標榜著重塑東南輝煌的時代開拓這片荒地後定居於此,看挖土機年年作響,高樓取代旱田,甚者三代同堂。這些人就像其他本地人,做得一手好果乾和咖啡,從沒惹過麻煩,服從殖民地回歸法和各式臨檢,沒想到會藏匿恐怖分子。
「往好處想,至少他們對誰都來者不拒,也算把性格貫徹到底啦。」奧奇.雷伊漢一邊調侃,一邊將喉糖推進嘴裡。他聽起來完全適應座艙的震動,雖然班恩仍相信他遲早會這麼被自己噎死。裝甲在居住區不能使用滑輪,超出避震器負荷的動能成了小隊必須面對的問題。然而在這之前,有待解決的疑慮已經堆積如山,被什麼東西噎死根本無關緊要。
下午五點五十分,月吼基地接獲求援後幾經轉達,得到了維持秩序的任務。即便有引導車和步兵同行,隊伍仍然提前預定時間二十分鐘抵達魁札爾波特郊區──不為別的,乃是警局與派往商圈的警力全數失聯。為保持聯絡暢通,支援請求在層層上報後來到東部戰線的指揮部,最終一句事不關己的「那你們去看看吧」臨到耳畔,使兩支裝甲小隊和複數車輛向西駛入夜色。
班恩不討厭出勤,他的反感來自對維修單位的愧疚,因為黑桃型的修理很花時間。中型機的驅動系統和雙足機種大有不同。當矛頭式漸漸以體積和功率優勢淘汰黑桃二式這類大而笨重的舊型機時,後勤編組也年年在更動。能夠實行操作手記載理論的老手越來越少,整修偏門機種的難度也增加了。技術畢竟是集經驗之大成。對技術人員來說,既然薪水固定,不在勤務中節外生枝才是王道。
不過班恩認為真正的王道應該是善盡職責,以免裝備的故障成了醜聞,反而連累整個旅。
巨人結隊在大街上行軍,班恩飛快地調著巡邏艦回傳的情報並試圖分析。自從十分鐘前在市中心毛櫸二路提出增援請求,雪后小隊便失去音訊。由北彌敦城現正面臨的危機來看,那支小隊遭遇的可能是又一批有神將帶領的暴民,而這與努連市一案亦有相似之處。很明顯,神將們將經濟和交通要道視為目標。他們一定是想建國,他想。分裂國家的下一步。否則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減緩其他州的軍事支援進入帕朗。就他記憶所及,韋亞塔和斯威格霍夫州的部隊皆仰賴州際公路移動。南境司令部甚至為道路遭破壞一事備案,確保事態升級時有足夠的兵力能修復並支援鎮壓。對司令部來說,這次增援相當於證實道路在戰時的必要性,也是為示威者佔領或截斷公共設施,將混亂限縮在烏達卡爾境內。
班恩離雪后小隊最後的信號源約五百公尺。對方如果是遭遇埋伏,能在這距離察覺並迎敵的也只有動力裝甲。偵查無人機從推進中的小隊頭頂飛過。巨兵滑行在路燈蛋殼色的光裡。雖然在戰場散布干擾術式是現代戰爭的鐵則,無人機還是成功領航,期間未受到任何阻礙。兩架近衛隨行在旁。盒狀螢幕捲動般映出新的街道。吉祥物雕像在街角抬起一腿,彷彿剛離開打烊的速食店。
無人機毫不減速地飛過那張玻璃纖維製笑臉,將宵禁中的住宅區拋在後頭,沒多久,大樓拔地而起,林立晶瑩高牆的商業區兀然朝無人機接近。班恩將回傳的影像縮至一角。隊伍在焦土般下沉變形的路面前放慢速度。柏油融化,幾道爪痕指向都會──直覺告訴他這是射擊術式的傑作,意味著打頭陣的小隊已經遇襲。
果然,牽制機發現街角公寓四樓有被流彈命中的痕跡。沿著維根塔大道走了三個街口,鐵騎們轟的一聲停下。
受不明原因的爆炸影響,商圈已經斷電。地平線上雲堆層疊。這個季節汙染塵飄不過來,因此源石感測器功能良好。配合非常措施能降低偵查成本。班恩仰望紅樓,注意到本該鑲在外牆的診所招牌在人行道上摔得粉碎。不遠處散落著不知是辦公室或家庭裝潢的殘骸。空氣還算清澈。就算這一帶曾發生戰鬥,也結束好一陣子了。
「通知鬣狗小隊各機,允許解除武裝保險。」班恩撥開頭頂的開關,熱感測器的燈號亮了。「雪后小隊可能與敵人接觸,做好心理準備。」
「隊長,那邊!」
一架矛頭式失去左臂、駕駛艙洞開,像躺進床墊那樣嵌入櫥窗。反應爐熄火多時。制式作業系統會事先過濾特定波形的源石能,所以小隊始終沒發現它。
卡斯特羅二路與維根塔大道相連,設有全市唯一的礦石病專科診所和......扣除被巨人撞碎的一間不談,還有三間輔具專賣店。道路一直通往紀念公園。公園背對翡翠溪的支流。每逢一月底的歲時祭典,那兒便掛滿燈飾,燒烤與果漿茶的氣味傳入巷弄,持續到凌晨才歇息。
班恩來過開拓者紀念公園兩次,家族旅行使他對此印象深刻。在他記憶中的公園是座鋪滿紅石磚的巨大橢圓,有連接溪流分支的水道及裝置藝術,現在卻人間蒸發;景觀石圍出的邊界還看得出輪廓,只是一部分被大質量的動能吹散。在確認神將有此等怪力前,班恩寧願把事情想得更簡單一點。他猜測那是出自落槌式的推進器之手。衝刺或急速撤退。就算不是,他們也很接近答案了。
「從塗裝判斷,遭到破壞的是雪后04。」班恩的副隊長說。他總算意識到這裡發生什麼事。「指揮車,這裡是鬣狗02,我們需要支援。」
「瑪巴少尉,作戰期間不要越級報告……」
他還未說完就聽到指揮車的聲音。「鬣狗02,你們遭遇襲擊了嗎?」提問來自無線電頻道。
「還沒有。少尉的意思是如果一支裝甲小隊無法擊敗敵人,再來一支也一樣。何況我們連雪后小隊是和誰交戰都不清楚。」
「我寧願相信是遇到內應。魁札爾波特連個賣源石火藥的槍械店都沒有。」奧奇,或者說鬣狗03在隊內頻道調侃:「畢竟那個切口不像是用菜刀砍出來的。」他的矛頭式指向櫥窗裡的金屬斷臂。雖然是個小玩笑,光是說出來就能穩定軍心。
鬣狗04說:「還是有可能啦,比如一把超大的電熱菜刀。不是有人想破國際紀錄嗎?」指揮車裡則回應道:「首先我們得被承認是一個國家」,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連檢查著感測器的班恩也笑了。他猜副隊長忍得很辛苦,但團隊總需要一個人維持秩序。
「閒話回去再說。」鬣狗02聽起來是有些拘謹。「各機啟動熱感測器,鬣狗03、04、06跟在我後面。航空部隊會在15分鐘後前來支援。注意彈藥消耗,330旅還需要我們的掩護。」
「知道了,狗爸爸。」鬣狗03嘟囔著。
值得一提的是並非所有裝甲小隊都遵守編隊的基本原則。為精簡編組,月吼基地這類偏僻的組織更常以中隊規格調度裝甲,只有巡邏等任務會拆散成兩機一組的小單位。班恩從未像現在這樣懷念小編隊出勤,祈禱一切是虛驚一場。
即便如此他仍是小隊的核心。「經指揮車確認,周圍區域已經淨空。沒有證據表明雪后小隊全滅。冷靜下來再開火。」所以班恩激勵道,同時朝自己喊話。
接在五道事務性的答覆後,通訊官說著「在北北西方向,相對距離2000處發現可疑對象,請小心應對」的聲音穿透驅動聲而來。
「這算哪門子警告啊?」鬣狗05發起牢騷。動力裝甲的能見度和人類一樣受環境左右,天氣好時,五公里內幾乎一覽無遺;在極端大霧或揚塵之下有時還不如裸視。夜色算是少數能克服的阻礙了。
問題是通訊官所指之地:艾奇警長路與卡斯特羅二路間全是十層以上的辦公大樓。他們或許不會被敵人偷襲,但也根本看不見對方。
「別抱怨了。」班恩立刻開啟夜視模組。街道被綠色螢光塗滿,以輪廓之姿瞬時在眼前展開。
黑桃機種的攝影機視距能達到出眾的四千公尺。加裝長距離設備後就能到六千,並配有打擊範圍內地面目標的低後座力砲。雖然月吼基地分不到這些寶貝,但起碼能靠高精度感測器和榴彈達到類似的效果。班恩具備視力,奧奇、提多、貝瑞特有槍,只要不辜負訓練......
「指揮車通知全隊,可疑對象位於目標大樓頂部。附近存在多架雪后小隊裝甲的殘骸。鬣狗01,請在近處引導砲擊。」
這指示引來一陣哄笑。誰會在禁令和管制齊下的夜晚鬼混?「搞不好對方是個加班的會計師呢!是工作太無聊所以兼職術師嗎?」鬣狗03評價。奧奇不無道理。足夠強力的法術能迅速摧毀裝甲,又不會留下太多痕跡。「隊長,要拜託你打頭陣囉。」
「鬣狗02,帶隊從西側包抄。基本策略是趁對方注意我們時擊沉建築。」要是有用就好了,班恩想。
隊伍一分為二後重新前進。兩旁的房子不再緩緩遠離,而是如連環畫般流逝。到了接壤艾奇警長路的轉角,左邊幾乎被夷平的紀念公園變成了河堤。過了街口,近郊風光不再,夾道的房子從商場和公寓變成商業建築──在高速下溶解成一片流動的油彩,飛行警示燈則如星點閃爍。
螢幕標註的相對距離越來越小。三具甲冑剛放下消音器,滑輪摩擦地面的尖叫就變得模糊。裝甲全速前進,四肢弓向前方以減低風阻,路面在夜視模組下宛如漫長的輸送帶,但是盡頭沒有沒有卸貨口。黑桃式飛過第一批大樓,進入人稱密林區的巷戰死角。高度與裝甲相似的建築能抵擋步兵的攻擊,保障動能武器射擊時的穩定性。倉庫和肉品工廠飛往腦後,巨人混濁的影子才如發射臺般暴露在月光下,班恩就目睹銀絲如粗糙的玻璃渣灑落在眼前。
在那之前他已呆望著無人機裡的畫面好一陣子,既不安又興奮。不安是因為他終於了解此前在部隊間甚囂塵上的聖僧真有其人,遠比與術師為敵更恐怖。
興奮就很難說了。那是一種好奇,甚至如願的充實感。他雖是提奧托拉人,幾十年來卻在中部生活,除非調職否則不會回到出生地,對蕃神、香漣等等亦沒有歸屬感。
從某個瞬間起就不一樣了。隔著六百公尺看去,錯綜如蛛網的銀芒後方高樓參天,幾乎刺進雲脈......對,一定有更高的建築,但在他眼中這就是世界紀錄。榴彈當然打得到樓頂,至於會不會被提前攔截,誰也說不準。由於高處風聲大作,對方應該還未發現他們。妖物眺望著,好似已等待百年。
雖然還維持著人形,但肢體比例怪異得過分。頭顱是符合共識的弧形。穿著及膝罩袍和面紗的影子。只是他深陷的眼眶比火山口還要鮮明,灰藍大袍在螢幕上不斷變換色澤,下襬被夜風吹皺、黏在瘦得像古屍的雙腿上。即使爬上車頭的示威者,在長距離倍鏡下也會變成模糊的點,然而鬼影的輪廓如此清晰,換句話說......
「他至少有兩米四那麼高啊。」鬣狗05說完摘下面罩,從置物箱裡拿衛生紙擦鼻子。班恩左右瞄了一眼,確定對講機象徵收音的燈號從他上次閉嘴後就維持在待機的黃色。
他猶豫著,不太想開口,最後還是確認完偵測結果並宣布:「周圍沒有源石能反應。開始遠距導引。鬣狗05、07,獲得方位及許可後開始砲擊。」
換句話說,那絕不可能是人類,起碼不屬於那些他熟識的種族。會是投影或幻術之類的分身嗎?沒有證據表明那形骸確有其物。他切換攝影機至導引模式,想用試算砲擊參數消耗多餘的情緒,一種奇特的感覺伴隨閃光忽然鑽入視野,像映像管電視裡的雪花那樣占滿畫面。
螢幕轉為全黑,震撼空氣的反作用力同時灌滿座艙。班恩向前彈起,又在安全帶的保護下猛地撞向座位。舉目昏暗,滑輪空轉和金屬變形時的悶響從腳下燃起,他轉動眼睛,看見照明燈的光框出螢幕的邊界線。
班恩乾咳一聲,感覺上次撞得這麼慘還是在學騎腳踏車,但他現在有經驗了。
在他摘下頭戴式裝備瞬間,耳機裡一而再、再而三傳來類似的呻吟和碰撞。當下他再沒有以尋求平靜,只能迅速排查故障,最後被迫用機載螢幕進行觀測。連接盒狀頭盔的主攝影機全壞了。機首的備用鏡頭顯示出道路向遠延伸的畫面。
但那些銀絲垂掛在影像四周,有些甚至纏上了機體。班恩試圖擺脫,並立即按下宣告接敵的訊號紐。這是對裝甲絆索嗎?他命令巨人托起繩線,試圖隔著低解析度的影像看出個所以然。同時他盤算道:只要有機體還沒在接收訊號的當下遇襲,就能組織應對方案,但電訊系統始終沉默。既沒有傳入頻道的回撥聲,也無法聯絡指揮車,訊號就石沉大海了。
即使在極近距離內還能運作,裝甲的接連失控也讓脫險變得困難。用乾嘔混合咳嗽的爆音驅散暈眩,班恩大口換氣,貼近麥克風叫道:「所有人都沒事吧?」
「聽起來是你最慘,隊長。對吧?」鬣狗05,也就是提多說完後,把問題丟給崔西。
鬣狗07聽起來像是在很遠的地方答覆他。「這裡是鬣狗07,請求支援。我們似乎遭遇敵人的絆索,鬣狗01重創!」轉告完隊伍情況,青年向通訊頻道簡報道。聽著無從查證的事實,班恩讓機體握緊繩線。
顯示器指出:黑桃二式的四足卡進柏油路凹坑,右臂的驅動裝置因急煞嚴重磨損;雖然指節還能活動,卻無法使用手腕處的焊槍。班恩被迫在前傾約四十度的座艙裡一邊摸索,邊伸長脖子去看機載螢幕。他整個人懸吊在安全帶構成的X型裡,心跳在束縛下變得猛烈。他試圖讓左臂去拔腿上的電熱刀。
由於絆索在追求韌性之餘會犧牲熔點,高功率的實體武器反而比法術有用,但黑桃二式還沒摸到電熱刀,他就發現連接刀柄的能源線已經斷裂。只能選最原始的辦法了。班恩想讓借雙臂之力爬上大洞,結果還來不及搆到施力點,垂掛全身的銀絲已經穿透裝甲向地面垮下。他扭過頭,背對那終結的懸絲,朝融化的反應爐外殼尖叫,朝不知是否失能的收音裝置尖叫。
然後一切在高潮中結束。班恩大腦完好,像是花了一輩子等彌留結束。時間長到能看見座艙積木似的塌下來。他不再尖叫,因為他的喉嚨躺在散落一地的黏稠裡,沒辦法發出聲音。幸好這陣尷尬不會持久。半秒鐘後反應爐就會爆炸,近千度的高熱將一舉蒸發鄰近座機裡的兩名駕駛。
你看,令超硬碳鋼合金如奶油般融化,近似高分子陶瓷材料的蛋白質絲線驀地收縮。班恩的身體先是被切得四分五裂,高速震動的細纜便發出高熱。
接著駕駛艙連同反應爐爆發閃光。在十平方公分內引發動力反應、形同巨人心臟的反應爐崩解了──匹敵戰略導彈的能量輻射,高熱燒毀周遭六十公尺內所有的生物。氣浪以接近音速的腳步穿透樓房。帷幕龜裂,烈日般的強光照亮魁札爾波特的夜空。
散落市郊的部隊全都在第一時刻察覺有異。但待光芒衰退,銀絲遁入黑暗,唯有凹坑前方的鋼鐵亡骸拉出如礁石般崎嶇的影子,訴說著倖存者錯過的一切,像是有無數生命在殞落前振臂高呼──不要過來,別變成我們這樣。當然,為時已晚。誰叫毛櫸二路就在艾奇警長路旁邊呢。
瑪巴.加德納最先理解事態。雖然距離鬣狗01引爆反應爐只過去二十秒,但協作六年來他從未聽過隊長叫得像是個打預防針的國中小女孩。瑪巴下令全隊減速。黯淡如磷火的感測器發出閃光,矛頭式垂下步槍,向附屬機打出信號。矛頭式飛馳在錯落的銀絲間,氣墊機組如蜂翼鳴響,兩具持榴彈的機體進入射擊姿勢。反應爐的爆炸令雷達失去作用。他們孤立無援,缺乏雷射導引,但迅速採戰鬥隊形接近目標。計畫不變,只要擊沉立足點就有勝算。
「等你張開翅膀的一瞬間......」
聖僧在十一月下旬的幽光下散發出一種灰色,遍布眼前,可能也遍布在班恩.達蒙行駛路徑上的纜線自周身蔓延,如同地棲蜘蛛般編織陷阱,令觸覺遍及巢穴。不同的是蜘蛛的絲線僅用於傳遞動向和束縛,這些絲線更像是來自某種遺落文明。古老的掠食者。
渡海而來的災厄。
聖僧的其中一面。兩百公尺之外,男人的眼睛望著地上的燈火,當鬣狗02號令各機灑下火網,在光軸中瞄準證券公司的大樓時,由地面升起的某物陡然將榴彈同巨人一分為二。
不知是受政務官啟發或是出於震懾,纜線劈開冒火的槍頭和機身,連同反應爐一併切開,威嚇般製造更多的殉爆。洩漏的液化物不過幾秒便被高熱的核心點燃、汽化,膨脹百倍的熾焰吞沒裝甲,在地上綻放巨大的光輪。衝擊餘波席捲街道。
柏油碎塊混著反應爐的爆炸灑落在持續射擊的甲冑上,爆破的風壓瞬間轟散並吹飛玻璃帷幕,源石塵好似彩屑被捲上天際。衝擊波引發的震盪就連郊區的飢餓喬治漢堡店都感受得到,但步兵們當下正在與伏兵纏鬥。
位於翡翠溪下游支流邊的部隊正打算趕往城區,幾道光線忽然從公寓頂樓降下,兩名仰望而去的士兵被射殺,小隊剛剛回防,一輛停靠多時的小客車就爆炸了。持長叉和燃燒彈的暴徒迅速圍上來,趁著隊伍方寸大亂、士兵因著火或耳鳴胡亂攻擊時發動攻擊。一些人中槍倒下,剩餘的人則輪番戳刺揮棒。草叉戳進面罩,棍棒上的鐵釘在身上鑿出破洞。眼見時機成熟,遠處負責把風的斥候發射信號彈,色彩、數量與國際標準不同,所以四公里外的主力部隊一下就收到消息。
回以代表同步進行的兩顆黃色後,四十八名外地人離開市民中心,分別朝變電所和市長住所前進。軍方同時與暴民和聖僧交戰後沒多久,魁札爾波特市區的居民開始自發向郊區移動。某種程度上,市民們還是參與了暴動,那些事前收到消息、帶著幾件家當便前來集合疏散的人更是其中的積極份子。他們積怨已久,在受邀加入行動。無論臣服或反抗,提奧托拉人的社會地位就是這麼回事,差在餐桌上能多幾盤菜罷了。魁札爾波特的原住民從不爭取權益,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毫無勝算。
一旦有了信心就不同了。誰又能說投機有錯?付出代價需要勇氣,承擔風險的措施同樣重要,就像投資一樣。只是這一次安全牌不再管用。受箝制的市場機制被短暫解放,正在報復性修正既有的規矩。
耶腓利姆不樂見如此激烈的變化,卻認為這是必經之路。傳承數十代的威權崇拜不是喊喊口號就能打破。神將們花了一段時間惡補知識,發現被趕入群山的恩米格族曾為居住權發起遊行,結果政府祭出獎金,先後將抗爭者送入礦場。溪灶人在兩次阻擋土地開發後,隔天就被卡車載來的黑社會打得頭破血流。就連前總理也曾不經意道出他對原住民的尊重。
出於陌生,他向執政官請教,因為雷希瑪是他們之中最熟悉現代社會的一個,甚至不亞於莫洛塔。「能讓這種貨色上任的選民自己也很有問題吧?」少年發出自嘲的笑聲,「雖然......哈哈,我們也抓過不少爛官就是了。但他們至少在牢獄裡度過餘生,可不像這些傢伙還能大放厥詞。」
你的意思是這個國家墮落了?
閣下,我認為絕不至於。是它的複雜超出了國民的認知。不熟悉規則的人,身處其中難免犯下錯誤。
「民眾尚且如此,你們又如何呢?」即使感懷已是枉然,鄙夷也並無必要。聖僧睜開眼睛。一聲微弱、憤怒的嘆息隨著螢光逸出。那道光沒有在夜風中消散,而是圍繞在他周遭,不斷將劈啪作響的光之長刺推離既有的彈道。與法術立場的概念相同,射擊術式的光束被斥力彈開,以違背物理法則的角度彈向其他方位。
受反射的光流貫穿大樓、夜空,也刺中矛頭式的外部裝甲。受放射狀反彈的源石閃電波及,部分榴彈還未接近目標就被溶解,這又讓破壞立足點的計畫更加複雜。裝甲有塗層護身,遭反射的光柱擊中不會立刻出現損傷,然而不是所有傳輸和能源系統都經過處理。
眼下,三架殘存的矛頭式組成隊形向後方迂迴。每每踩動踏板,地面便被推進器融化,砲管因反覆發射而過熱、往座艙內投送警報。背對夷為平地的公園,矛頭式躲進大樓死角,令步槍朝向街尾,指著在膨脹光團裡伸展軀體的生靈。那包覆在聖僧周圍的蒼茫開始擴張、灑下大樓,落地瞬間便如粘菌般生長。
就算是再欠缺常識的人也知道,絕不能接觸這侵蝕物理法則的大網。被大網覆蓋的車輛扁了下去,該是燃料箱的位置開出絨毛般的結晶。源石被消耗殆盡,僅存的骨架在週期終點開出了花。
對峙不過片刻,遍布街區的線纜將大樓劈得粉碎,逼得巨人在煙塵與殘骸夾殺中轉入其他路口。
目標在樓宇間時有時無,貿然停下瞄準又會有纜繩襲來。銀線一旦閃爍,那單分子構成的斷頭臺就會由複數角度飛來,在眨眼間粉碎高樓、道路與行車。
沒辦法直取目標。這想法像點菸器按在他腦中滋滋作響,只能在牽制中嘗試包圍了。「別急著後退,從他看不見的地方破壞大樓根部!」奧奇指揮道。「......讓我去會會他。」
這是月吼基地獨有的暗號。在近衛單位面對大型,或者無法輕易移動的目標時,砲擊單位藉機散至敵方四周,各自從視線死角瞄準不同方位。相較於狙擊兩百公尺外的人體,想轟沉其腳下長達六十公尺的鋼骨城堡就容易多了。仰望在震晃中模糊的鬼影,奧奇咬碎喉糖,向前射出干擾用的熱誘餌彈。
結果真是要命。不理會逸散眼底的煙幕,那枯槁的雙臂機械地撥弄絲線,模樣在殘月下竟散發病態的莊嚴感。在三十公尺長的斜面上,不毀的折線遮天般降下斬擊。這期間,長達近百公尺的銀線成了一張撕裂寒夜的網。繩線並非全數削鐵如泥,它一邊掃蕩攻擊半徑內的阻礙,一邊托起、扔出即將傾倒的建築,但由於殘骸不斷受到攻擊,出現解體,於是六十噸重的人造隕石化作霰彈,將街區和道路砸碎,然後以飛砂之姿捲向裝甲。
在剛拓寬的坤希大道,柏油四散,車輛與路燈俱毀。而鎳鐵合金材質的建築──符合地塊建築標準的預售屋在崩解前,繩線先是將窗戶蛋糕似的切開,隨即冷血地剁碎這座廢墟。凡是阻擋它的,都在網眼中消失。
「見鬼了......這些線到底是用什麼做的?」
「是地上那些黏液!線在黏液跟黏液之間張開,就像用牙線一樣!」
奧奇痛恨這些毫無建設性的對話,但是他更不願承認,他們對這怪物構不成半點威脅。
此時殘餘的部下開始自暴自棄地打空彈匣。並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聖僧端立高處而不動的真正原因,而這又讓奧奇痛失僅存的隊友。鬣狗04一口氣射出腿部掛載的六發導彈,沒注意噴煙後方又有冷光向前橫掃。它們颼颼地截斷巨人的膝蓋,骨架如冰晶般碎裂。裝甲在地面拉出漫長的軌跡。外殼擦出火花,駕駛艙很快就變形了。
在這種情況下,掩護射擊無異於暴露行蹤,於是鬣狗06迅速陷入三方夾擊的陷阱。當奧奇拔出電熱短刀時,冷意正接連砍下,鋒芒將整具甲冑斜著切開、向旁打滑。駕駛艙泡麵碗似的被掀開。奧奇看見提多.貝札無望的臉僅僅一瞬,那卡特斯人的耳朵就消失在火花裡。
橡樹區的繁華連同疆界與象徵物,在眨眼間一棟不剩地倒塌。
線繩穿過風壓鑽回聖僧體內。新的螢光宛若縈繞於水銀燈旁的飛蛾在空中搖曳,形似顱骨的面容直望向奧奇。輝眼漠然。黏菌般的汙穢重新爬過廢墟。專注於撤退還有一線生機,可是他很清楚,恥辱和憤怒不會放過他。
奧奇看著那對非人的瞳孔,情緒終於爆發。矛頭式繞過大樓殘骸,在曲折的行進軌道上加速,一面射擊一面衝進對方腳下。
「只要距離夠近......!」
把聖僧關在反應爐的爆炸半徑裡就有勝算。機體顫動。景物在疾馳中蛇行而至,大樓越來越近。腳下可以看見發光的淺灘,深處經脈錯落。有一會兒他感覺自己就像朝惡龍長驅的騎士,舉劍劈向敵人,然而網繩張開的速度比他快不止一步。還來不及後退,矛頭式就被吊掛在空中。
又一下震動。警報大作時,奧奇聽見艙外傳來慘叫。纜繩如觸手般蜿蜒,從關節內部拆下持刀的左手,然後甲冑的四肢都被扭轉,翻向人體與機械都不應出現的角度。驅動裝置、液壓、電氣系統接連報錯,最後在粗暴的拆解下散成一地零件。駕駛艙沒過多久就變形了。奧奇驚駭地意識到,這些纜繩在熟悉裝甲。他拔出法杖並接上腰間的能源匣,打算在目睹對方的瞬間擊發,可是聖僧有這麼傲慢嗎?
或許並不,但他一定十分好奇。奧奇舉槍,想到駕駛艙遲早會加入這場人體切割秀,就把手臂和腳縮進椅子。他摘掉頭盔,好在儀表板仍在運作。燈號不是因解體熄滅,就是閃爍象徵故障的紅光。他扶著椅背,幾乎是站在座位上,想著有個萬一就抓住頭頂的扶手。
就在這時,座位猛地一陣。地板正在消失。奧奇連忙向頭頂摸索,可頭頂本該是機械的地方透出光亮。螢火滲進來。奧奇開始下沉。起初他以為是座位支撐不住體重,後來意識到,是整個駕駛艙都散開了,像是用白膠倉促堆起的勞作,向腳下的淺海掉去。他抓攫,呻吟,最終明白這淨是徒勞。數秒鐘後,他仰面掉進溟痕裡。
一句恐怖的嘆息傳來。「身為敗者,豈有抗拒安息之理?」
這是奧奇.雷伊漢在被來自大海的汙穢分解前,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當溟痕擴散到住宅區時,首先對生物造成巨大的威脅。
沒有收到疏散暗號的親政府派居民,輕易消失在這原始的有機物分解者裡。光是在幾分鐘內,鄰近橡樹區的幾個社區就有六百人死去,但這不代表耶腓利姆分配到的工作就是掃蕩反對勢力。他的職責是恫嚇。在降低死傷人數的同時,藉著(基於雷希瑪的建議,將會以自然災害名義發表慰問的)地毯式轟炸般的攻擊摧毀商業設施,就能有效打擊政府的威信。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有十三條對外道路失去功用,因為溟痕讓車輛正常行駛成為妄想,而阻止步兵推進的因素則更簡單。那些被大陸南方冠名溟痕的生物群落能分解人體乃至合成樹脂等聚合物。這樣的能力足以摧毀多數載具,橡膠和皮革被快速溶解,也令逃難的居民暴露其中,人體組織一經接觸便開始壞死。
那是與生機細胞──組成海嗣最基本結構同源的產物,但不同於只懂生長的幹細胞,它們僅將活動限制在分解這一行為上。結合海嗣必須時刻在溟痕活動的習性不難看出,海嗣就是靠其分解後的無機物維生。溟痕引發的屠殺抵達覆蓋羅森、莫尼爾紀念區時,死亡人數達到了四位數,而它繼續在住滿中產階級的社區間引發恐慌。
比想像中還慘烈,這就是所有人的第一印象。
「我知道咱們州的警消一直沒什麼用,但沒想到一點用也沒有。」一雙眼睛從一百八十公尺高向下看去,向對講機抱怨道。「橡樹區不也有三個街區被劃入住家嗎?怎麼連個負責疏散的人都沒有?」
由索美巴基地起飛的陸軍航空隊直升機在起飛後十五分鐘抵達莫尼爾紀念區,看街道在夜裡恐怖地發光。
儘管沒有人在橡樹區等待支援,八架直升機仍掛滿導彈、飛過竄流的尖叫聲,順著斷電方向往城市飛行。和印象中大相逕庭,建築高度從商業區邊緣開始下降,消失在充斥粉塵的廢墟裡;理應鎮守在前的裝甲悉數被擊毀,遠方則是在地獄裡殘喘的高塔。帷幕零落,樓層在爆炸和溟痕凌遲下塌陷,令經貿大樓好似徘徊於曠野的遊民那般破敗。
「通告各單位,法術對目標無效。允許戰機使用空對地飛彈。在目標移動前設法擊斃對方。」
「司令部,東南方向還有難民沒有避難......」
作戰指揮官穿過螺旋槳的轟隆聲朝通訊頻道叩問。「是避難重要還是穩定局勢重要?」
這句話切身撼動著所有人。但再戰慄以待都不足以讓駕駛員面對逐漸逼近的妖物。他們目前尚在纜線的射程外。隔著被溟痕覆蓋的區域,能看到車燈擠滿本就不寬的道路。大多數來自棄車逃亡的家庭。難民行列尾端與溟痕相距不到兩百公尺,機艙下方也不乏來不及逃離、在絕望與恐懼裡爬上屋頂求救的人。
不能使用飛彈。按照法術砲座的射速判斷那一定會被攔截。彈頭在半空爆炸,外洩的活性塵能輕易乘季風趕上避難隊伍,事實是整片莫尼爾紀念區都在影響範圍內。在現代戰場中法術兵器較炸藥更常見,就是為避免不可控的汙染。
「長官,要是市民都死光了就不用穩定局勢囉。」有人向指揮官問。這句話有兩種意思,但駕駛們只有同一種解讀。「直升機或許沒辦法協助疏散,那至少讓我們拿機砲清掃溟痕,您覺得怎麼樣?」
「這是命令,下士,我們的首要目標是擊斃恐怖分子要員。開始攻擊。」
任誰都沒有勇氣反駁。他們與目標之間的地面也遺留大量難民。他們向天空揮舞手電筒,直到立足點被溟痕接連吞噬。駕駛不敢再看,匆匆將眼底那些閃爍的人影趕出視野,回答「了解,開始進行射擊」後,他拉下操縱桿。攻擊直升機掉頭、攀升,同時發射機翼搭載的空對地導彈。
同樣的火舌從為首的駕駛腳下掠過,拖著尾焰和噴煙向幽影殺去。導彈在機頭抬起時一齊射出。一眨眼的功夫,閃爍的低雲佔據整片視野。機艙一會兒劇烈顫動,然後被更為狂亂的氣浪淹沒。爆炸的氣浪。投射一定被攔截了。射擊程序的步驟被寫在作業系統裡──時間都是安排好的。
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那陣動盪。
直升機繼續上升,同時機艙恢復水平,這樣艙內全員就能看清射擊的結果。但那畸變的鐵塔還在。射擊線上除了導彈引發的爆炸就什麼都沒有,活性塵包裹著反應不全的爆裂物在半空散開,碎片向下墜落。一切發生得太快,位置太高,沒人能及時意識到其中的原理。
所以聖僧當即又示範了一遍。
搖曳的銀線像地底的蠕蟲在街上竄動。它們成群甩盪,從不彼此接觸。散發微波的幾道切斷殘存的樓房,剩餘則怒吼著捲起風壓,令各式破片殘骸乘勢飄起。才覺得那好似浮雲,以纜線中央為圓心,無形的風之漩渦便將被砸碎的一切拋向高空。襲來的不再只有風暴,還有瓦礫、巨石和建材。它們轟炸似的交織出一張大網,嗖地逼近,隊伍下方的直升機頃刻間變成一片廢鐵。爆炸的火光升起,煙霧今非昔比地覆蓋低空。風壓在擴展後經旋翼吹向地表,人與車來不及逃離便被捲入,殘骸墜落,尖叫聲很快就不見了。恐怕先前的飛彈也遭遇同樣的下場,還未命中就化作光輪綻放。
航空小隊茫然望著腳下的死寂,望著在塵中艱難掙扎的人、樹木和建築,聽隊員在無線電裡徒勞而重複地描述所見,請求指示。然後劇烈的氣流又從腳下傳來,匍匐著的紅煙倏地熄滅。
地表噴起駭浪。
「各機儘速迴避,流彈要打過來了!」
螺旋槳突突地攪動,直升機越過熄滅的殘骸後逐一緊急轉向、散開。駕駛一面受橫向加速度所迫,一面開啟機鼻的法術砲座。經報告他們得知,聖僧周圍時常圍繞能折射法術的力場,不過那似乎不能同時與纜線並用。那就用彈幕融化建築,倘若順利,還能趁其傾斜之際射出備用彈頭。既然對方選擇攔截,說明他多少忌憚飛彈的火力。
總之不能空手而回。商量好對策,繼而共享情報,一些準星瞄準了廢城僅存的高樓,一些直指聖僧。駕駛抵住扳機,向觀測員點頭,哪知對方臉色霎時變了。
「在作戰區域中心偵測到強力的電磁波......這是什麼?那不是法術力場嗎?」
「你在做夢嗎?裝甲小隊不是已經遇過電波干擾了?」
「那不一樣,」觀測員在頻道裡驚懼,「在這之前感測器沒找到任何反應。」
「無所謂。全員自由開火!」
副隊長喊聲未停,樓宇上的人影就唐突消失,化為一道在尖叫中迫近的彈頭,以音速之勢砸向最前方的機艙。纜繩崩落。異形張開手爪,十片撕裂空氣、青金色的奪命銳角。知道那近乎神速,乃是因大樓在驟起的音障在僚機爆炸之際推倒大樓,甚至來不及製造恐懼,死狀就被新的震撼埋沒。因為狀似屍骸的殘影不斷在火網中閃現,一點點削減戰機的數量。
無緣於外部裝甲的直升機在它面前形同紙箱,與駕駛一併在撞擊中粉碎。機體洞開,熱量經爆燃短暫照亮夜空,碎片飛散八方。在堪比空戰機動的旋迴、閃避和掃射中,白影以折角堆砌軌跡。袍下那枯瘦的軀幹內光暈湧動,張開肉質翼膜的下肢、如膜般覆蓋體表的黏液,都忠實扮演著浮游軌跡的舵手,使灰色亡骸遨遊在火線之間而分毫無損。
戰線後方的駕駛彷彿在凝視惡鬼。「我們都死定了,」卡特斯人低語。同時他意識到,他還肩負著三名機組人員的性命。這個節骨眼也不可能投降。「我們得離開這裡,」他關掉通訊頻道後說,「那東西不會放過任何人。」
副機長已到了說什麼都信的狀態。「那、那那那就先解除武裝。任何能釋出善意的行為都做做看吧。」
又一架載著熟識同袍的機體在爆炸中四散。武器管制員轉頭衝儀表板操作一陣,位於機鼻的兩門法術砲座轟地彈出,沉向地表。與此同時那道人型導彈突破火線、轉眼間貫穿僅剩的僚機,鑽出灑下灼熱碎片的光團,周身白皚依舊。面對爆炸的光芒,幽影在深空浮現。觀測員大叫著,而駕駛這才認清它並非是乘風滑行,而是憑己力實現滯空。可它是怎麼做到的?人類踏足天空還未滿百年,書上的它卻於四百年前同群鳥翔集,甚至都不需要法術支撐。
直升機猛地斜停。光芒消散後,只有那遠邃如星光的眼睛能證實聖僧的存在。從駕駛艙隱約可見他眼裡的疑惑,但這也可能是集體臆想的產物。聖僧斬殺來犯者時,從不會接受求饒。那道鬼影慢慢地垂下手。寒芒驟閃。不見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這樣!」駕駛高興地叫道,「那是香漣的聖僧,是王國的守護者!只要誠心請求原諒......」
他的聲音迴盪在艙內,久久得不到回答。駕駛一經環顧也陷入沉默。不知何時副機長的脖子上多了一抹紅,線段在不同材質間延伸,不存在末端,而是環繞整間機艙。直到這時駕駛才被預感籠罩,伸手摸向頸部。也許他的脖子上也有紅線。但一想到他就怕得要命。起飛前他就聽說,聖僧的絲線連碳鋼都能截斷。要是將這對準人體......
握著操縱桿的雙手陡然垂下,直升機慢慢傾斜。駕駛沒能再想下去,他的頭在機體失衡之際就脫落了,肩膀卻著魔般僵在那裡。同樣的遭遇也發生在副機長、觀測員和管制員身上。頭顱沿著座位滾了下來,血灘在防水踏墊上擴大。然後發動機同旋翼在半空爆炸,遭切割的機艙被風壓推著下沉。
看來求饒也是有期限的。這是在僅存駕駛的神經電流完全停止前,他最後想到的事。
墜落的機體在溟痕平原上發出巨響,轟鳴將沉積的硝煙一舉吹散。計畫趨近完善。望著支配街道的生物光,聖僧耶腓利姆的眼裡有些變化。不同的機械一種接一種湧進視野,像極了過去在列陣荒野的異國大軍,而他也像記憶中那樣一一擊落它們。拒絕父神、妄想以地表文明緩慢積累的智慧發起挑戰,結果就是如此。
值得提防的是,斬殺單個鐵騎的時間變長了。這使他必須重新審視現代軍火的價值。與他為敵時這些裝甲或許如紙般脆弱,但在陸戰時仍是可靠的戰鬥力。若要避免吸納來的志士被快速消耗,就必須阻止裝甲接觸地面人員。制定對策也是一種方法,而州內的動力裝甲數量有限。只要將單一戰場中的裝甲數量削減到能夠個別擊破的區間,就不需要頻繁調動神將。動力裝甲不足為懼;戰艦本就稀少,交由庫沃魯就足夠應付──或許再過不久就能得出結論了。在那之前他必須摧毀州際道路,增加軍隊增援的成本。
「即使躲在鐵做的棺材裡,你們最終仍要見光。」懸於高空的視線憾然道。「何等悲哀。區區蛀蟲,竟然唾棄我等父神的光輝......」
就在這時,夾雜陌生氣浪的震盪從遠方捲來。聖僧張開網繩。
在直升機揮動旋翼的濁聲後方,一種巨大而沉重的噪音正向此處逼近。那是蟄伏於地的巨獸,以城邦反應爐和發電機為食,乘載眾多機械;與之相比,證券大樓就如同樹枝般單薄。倚著虛空中不斷吹襲的風,聖僧自白般低語道:「罷了。但願各位都向自己信奉的神明祈禱過了,如此一來你們便能親身體悟──認知到那些刻薄且傲慢、不知慈悲的假救主既不能,也不會拯救祂的信徒。」
耶腓利姆轉而眺望。長距離飛彈的尾焰在蒼茫中逼近,最後無一例外被攔截或避開。根據聲源可知,六架攻擊直升機一共射出十枚導彈,其中四枚因為導引裝置受到干擾,在發射後就偏離目標,剩下六枚依序被絲線切裂,光球在極短的瞬間照亮雲層與大地。戰艦西方,溟痕進軍之處,城市的燈火曾經如星空般閃爍,現在卻一片片熄滅。
王城亞德農好似繁花的夜景從眼前掠過,他淺嚐片刻,又將之歸還心底。來自海中的妖物不再眷戀。從沉重的深色裡墜落,僧人張開肉膜,以彈道之姿向來犯者發起奇襲。在飛航指示燈的點綴下,陸行艦還在行進,對即將遭遇的慘劇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