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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短篇】結局就在早晨

飛魚吐司 | 2024-10-23 19:22:07 | 巴幣 32 | 人氣 418


直到現在妲西仍然堅信,古早年代的人們也會用望遠鏡觀察鄰居,但不是任何時候或所有的鄰居,而是基於相對私密的標準篩選而來──對具備普世良俗的人來說則稱為挑選目標──佐以良辰吉日,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展開觀察。用更通俗的說法,這就是在偷窺,但犯罪是需要證據的,比如可靠的證人,或者足以令行為成立的環境。

很不巧這些都沒有,她想。銹紅色鏡片(從目鏡看去視野當然不是紅色的,賣家說這是為了過濾可見光)前方,她看著卡爾收起晾曬院內的衣物,往露臺形成的屋簷走去──也就是視線死角。她從沒期待過看見什麼,沒期待過看見這同齡、同校且同班的中產家庭獨子做出勁爆的舉動,比如摸黑拿鏟木柴的叉子敲死繼母,或赤裸上身、露出或許並不存在的健壯肉體。

她同樣沒有打算以此推進與他糾纏多年的感情,反正殖民地就這麼大,想搬走困難重重。過了這個暑假他們將升上高三,一個在過來人口中彷彿連吃晚餐都來不及的階段,別說推進關係,維持感情恐怕都困難重重……儘管他們確實鮮少將感情訴諸口舌,活動佳節更是靠著宛若直覺的默契彼此贈禮,她仍時而感到不安。她無法接受珍娜有關:「你其實是缺乏安全感。」的指責,最多就是承認上次在迷你騎兵大賽因故暫停時,她應該不畏險阻去替卡爾的駕駛服滅火。

「要知道,世上的宅男只能分成兩種:一種的老婆換得像內褲一樣自然,另一種會抱著冷僻的興趣過一輩子。」正當卡爾家那條邊境牧羊犬跑過她頭頂時,珍娜過期兩個禮拜的評語忽然在腦中響起。「你知道他會帶著這對機器人的熱愛直到大學畢業,對吧?」

「成績夠好的話就不止大學了。」她垂下脖子,嘀咕道:「就業博覽會才剛過呢。」單論權威雜誌裡榜上有名的企業,這座殖民地裡就有六間。兩間是電子機械的龍頭,四間是跨足數個居住帶的證券、金融企業和旅行社,不過全是分公司。妲西心想,說到戴維茲,其他居住帶的人估計只會想到它墊底的生育率,這是廣義的恥辱,卻也是她忙裡偷閒的依據。

「你是不是忘記附近還有四座大滾筒飄著?」艾拉.瓦儂站在她毫無防備的身後。「小姐,你該去念書了。今年還有十六萬個高中生等著跟你搶學校咧。」

「現在是七點五十耶!」妲西對著母親嚷道。以她所處的年紀而言,這點音量和事由根本稱不上爭執。在她獨享酣夢時亦有三十八萬名高中生在接受教育,保持恐懼吧(雖然誰都知道各居住帶間的時差最多有二十一個小時)。

她名叫妲西.瓦儂,一個月後將面臨第一次模擬測驗,就在開學後的第二個星期。

幾經擦拭,妲西收起那副望遠鏡。她精實勻稱,身穿單色睡褲、拖鞋和解開兩格鈕扣的睡衣。乳房在有限的空間下向兩側微微垂去,光澤同胸膛的弧線那般青春飽滿。她在學校的排球隊待了一年半,由於長得漂亮,動作幹練靈活,靠幾場比賽就積累不少粉絲。在外她踏實誠懇,對追求者充滿分寸,這為她幾乎滿班的生活步調留下一絲轉圜。

目前梅迪斯高中還沒有學生的戀情能撐過高三上學期,因此這騰出來的空閒可說是為維繫既有關係而生。遺憾的是,除了感恩節時那早已沒人能享受的校慶,還有下流而劣跡斑斑的聖誕晚會,她能活用的機會很少,猶如在下班車潮中與人共租計程車,所以偷窺成了她不得已的選擇,期待能找到開啟話題的關鍵。

他們唯二的共通點就是重量訓練和唸書,只不過她時常被擔心會練得太壯,而卡爾.古德受到的質疑則完全相反,社員反而害怕他不能徒手搬開故障的駕駛艙艙門,為求自保而推著他去了校園的健身房。一次彆扭的硬拉。他們的起點。

總之,就在七月進入尾聲,從看似遙遙無期的虛度中亮出一絲壓抑時,其他人多半還在享受假期,作息晚九朝五。他們不會在清晨五時看見排球校隊的中間手跑過萊斯利大道,無法想像她在夜間的研讀後邊和好友通話邊做伸展操,而是線上遊戲和派對裡度過。也許少部分人會去補習,但課程是有限的,晚餐過後就結束了,之後的仍是一片空白,而這也是卡爾的假日軌跡之一。說是其中的一部分,乃是因這位電子機械社副社長並不如她閨密想像得典型。

「你記得時間,多少說明你在乎下半年的成績。」艾拉用她那過期三十八年的田徑隊員身分分析著:「但你放不下他,對不對?任何事的第一次總是新鮮的,機會越是少,越害怕因此錯過,雖然你們能揮霍的時間同樣有限。」她沒說卡爾在社團的研究成果足夠他保送雀斯提電子重機的實驗部,但從語氣來看,這位做媽媽的更在乎她女兒能否把握機會。

她聳聳肩,回去換居家服,在四小時內第二次脫去睡衣,腦子進入她所謂活動模式的狀態。期間她標準且迅速地做了十個伏地挺身,直到前額發熱、胸口咚咚地響。

其實他們訓練的習慣有一大部分是由彼此督促而來。她想,書上說情侶應該扶持雙方的嗜好、建立共通點;實際上他們也從未產生競爭心理。她不敢說練身體的人都有這種迷思,但這種人若是恰好參與體育競賽,難免會比較同儕抑或對手的狀態。相對意義的強健、敏捷,但最好是孱弱、腳步不穩。有趣的是妲西更希望卡爾值得依賴,因為在這件事上,愛情形成的濾鏡勝過運動員的反射太多。

「總比整天泡在補習班裡吃盤餐好吧。」她嘟囔著套上短袖,這時她的證券經理父親在樓下喊道「車庫裡沒有衛生紙了!」,觸發了今日的支線任務。母親認為他既然發現了就該自己去買,畢竟家事是留給無法忍受的人,父親則覺得股票開盤前他還有其他事可做,再說怡德百貨即使營業時間長得詭異也不可能在被加熱裝置砸中的隔天重新開幕。

這麼說來這確實是留給她表現的機會,妲西想,雖然她的父親觀察旁人情緒的技巧相當拙劣,甚至可說是災難性地差,所以她從不擔心這個家庭會在其他女人(男人的可能性則相對低許多)的侵入下瓦解。即便有哪個女人忽地闖入她父親的生活,十之八九也是為了錢。

「能不出現就不出現吧。」她喃喃自語,在外衣上加一套夾克,結合兼具彈性與力量的身材,看起來像個享受假期的飛行員。

不用多說,她的目的不單是去市中心的商場採買,也包含路過卡爾家看看……好吧,後者才是主目標,雖然她的另一個朋友哈黛常說她不想在學校以外的地方見到卡爾,因為他的碎嘴和挑剔就像機械科的衛斯理老師。那個領他進門的嚮導,一個放在舊世紀校園電影裡也毫不突兀、典型、留八字鬍的禿頂理科老師。
事實上卡爾的口才比衛斯理老師好多了,這足以用上一屆畢業舞會的開場致詞佐證──在那種流動著亢奮跟失序甜蜜的場合,很少人會記得籌備委員會的司儀說了什麼。

可惜他的做愛技巧不怎麼好,不過她不在意,她享受的是他們共有的時間。有時候她會去電機社的實驗室逛逛,她尊重他的興趣,即便一知半解,仍盡力表現出在乎的樣子──卡爾將這稱之為營造參與感或邀功,不過他只是說說。他終究是個得體、不卑不亢的高中生,用許多跨足迥異類別的興趣彼此反證,打破刻板印象。他也會去看她練球,這對一個正值青春卻捨棄精緻生活的女孩來說非常重要。

但她不能想像他進入大學後是否依舊忠誠。有時妲西會想,他之所以珍惜這段關係,是因為還沒有找到更輕鬆、滿足、令人刺激的邂逅,就像他如何愛上泰坦騎兵這等與校園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人型兵器。

她將購物袋丟進後座的置物籃,騎自行車穿越大片街區,望著在頭頂上如捲筒般滾落的城市。離開住宅區,車聲同人影漸漸漸漸增加,畢竟過不了暑假的人還要上班。怡德百貨不知從何下載的商場音樂出現在通勤的白噪音裡。在車流最密集的那條街,新開幕的酒店將布條掛在兩條倒楣的路燈上。一切和無數個昨日一樣,用有限而不斷的變化紀錄時間。

今早她暫且是自由的,等到吃過午餐,她會用上網列印的題目和先修課本填滿整個下午。家裡沒人會過問她如何在長假中保持鍛鍊,但無所謂,沒人說不代表沒人在乎。

她同樣可以帶著卡爾去下城的健身房……只要得到他奶奶的許可,在古德家裡最有地位的就是卡爾的奶奶。當然了,奶奶認可寶貝孫子看上的這個體育班女孩,但妲西不滿足於被定型,想要唸得比她母親基於僥倖而設定的停損點還高。她想成為物理治療師,從跟著高中的校隊實習開始,再考慮單打獨鬥或抱公立醫院大腿。運動醫學在這個時代沒什麼看頭,走好既有的道路才最安全。

站穩腳步後的發展她已經規劃好了,也擁有付諸行動的體力和決心。她不知道這相較於大眾是否消極,也不確定卡爾如果繼續在她身邊,會不會認為這是潛在的負擔。她明白不能輕易滿足,但也相信父母積累的財產能讓她無懼地活出自我。

她把腳踏車栓在公共停車場的二輪車格上,混進穿行街道的人潮,直到進入怡德百貨黃底灰邊的裝潢裡。周遭幾乎看不見同齡人一事令她有些緊張,但她有足夠的信心說服自己有大量青少年現在仍陷於睡夢中。總有那麼一天,她不必再以否定他人為出發點尋找合理性,而是對選擇感到自豪。

由於意識到這點,她重新審視起在週三早上八點二十分拜訪卡爾.古德的必要性。卡爾會歡迎她。他直到下午才會去百貨後方那條街的補習班,但上午他的母親和祖父母都在家。妲西完全不喜歡古德的母親,他也從不讓兩人有機會熟悉,大概是因為他們越了解彼此,這段關係離滅亡就越近。

她想了想,決定固執己見,結帳,上車,往家反方向那邊的街區騎行。從百貨到卡爾家的路程有十五分鐘,她有得是時間反悔。告訴他我很不安,她想道,我希望你上了大學還願意滔滔不絕地講機械的運動原理給我聽……

就在此時,一道劇烈的閃光亮起,好似忽地有顆太陽出現在她背後。

那道閃光倏地吞沒郊外的住宅區,捲起的氣流宛如暴風,將那些本該在地上的事物拋飛至不可思議的高空。然後爆發中心在巨響中化為熔巖般的暮紅色。一種席捲腳底的喘鳴聲開始沸騰。兩個眨眼。地表開始震動,懸於高空的殘骸、車輛和黑點(妲西盡力不去想那些人她是否認識)茫然墜落。又一次眨眼,拂過臉頰的風不再只是從腳踏板運轉的方向吹來,也出現那駭人的嘶嘶聲中,差別是那陣風不單是來自背後,亦流往閃光爆發的中心。

那顆大洞。突臨近郊的深淵。張開大口,把所有東西塞進真空。

妲西腦中浮現水球洩氣時消風的模樣。這浮游深空的滾筒破了洞。

殖民地破了個洞。

負責街區巡邏的吉布斯駕車鳴笛而過,在一陣急煞中掉頭,追上她的車子。吉布斯先生標誌性的大鼻子出現在車窗後。窗戶搖下,她發現那是她不認識的表情。他在各種各樣的聲音中朝她大喊,結局是撞上對向車道急於掉頭而迴轉的計程車。吉布斯的車子向人行道彈去,在那之前妲西已飛向更前方,鈍痛近在眼前。她閉眼蜷軀,拱起除頸部外的所有肌肉。

衝擊襲來,她重重撞在人行道培根色的跑道上,而後滾向草坪。接著她放任慣性讓世界旋轉,終至靜止。她爬起,大口換氣,確信0.2秒內的決定讓她免受肋骨斷裂之苦。

她回過頭──越過吉布斯先生那輛車頭凹陷的警車,看見超現實的景象就在不遠處。她熟悉的建築物好似被接連拔起,然後在空中崩解,消失在大洞裡。震盪與喘鳴聲時刻撕裂她的理智,近在咫尺,幾乎如斷頭臺上方的寒光,但她仍在看著,彷彿想看自己的家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這個時間點,父親應該在刮鬍子吧?

「妲西?」卡爾的母親忽然出現把她扶起:「你在這裡幹什麼?你受傷了嗎?」

「沒有,古德太太,我沒事。那是吉布斯先生的車。」妲西伸出手指。食指破皮,熱浪滲出手掌。

她似乎頓時失去校隊成員判斷局勢的洞察力,變得像個詞窮的幼兒,指著無法形容卻異常驚人的景象。就在此時,深淵周遭的地表噴出巨大的灰色塵埃,先是粗及數公尺的鋼纜斷裂、蠕動,然後煙塵迅速向四面八方擴散,漫過本是妲西家地址的住宅區。鋼纜被掀起的部分越來越多。地面像是被切開的蛋糕那樣鼓起,不斷變形。

「古德太太,那是我家的方向,但您介意讓我在你們家待一會兒……」

只覺她還未恢復的膝蓋猛地向前一抖,手腕被人緊抓,腳則不由自主地邁開。頭腦嗡嗡作響。卡爾的母親正拉著她在街上狂奔,越來越快。

「說什麼傻話,你要住到暑假結束都可以。」那位戴首飾、穿針織毛衣的婦女頭也不回,「天哪,誰能想到光是去隔壁街拿訂好的魚就能碰到這麼多事情......」

妲西點頭,眼淚流下臉頰,她的表情卻像黏在石膏裡無法動彈。

街上所有交通工具都停下了,但他們的嘈雜和驚惶在兩人眼裡只是幢幢鬼影。也許閃避車禍的衝擊帶來強力的腦震盪,也許她無法想像父母此刻,或者說最後在做什麼。

又或許兩者都有。

「我們要開車去避難所,你可以在車上把傷口擦乾淨,然後我們會找羅斯叔叔,他在軍港擔任管制員。」古德太太的話還沒有停止,越說越像在作夢。

這場單方面的夢停在一聲慘叫。「塔臺說軍港好像被炸毀了!」一名中年男人說。「哪裡都打不通,我試過了,半個小時前還……」

這時妲西認出來,說話的是克魯格先生,卡爾家的鄰居,爆炸發生前正在前院除草,而他就是軍港的輪值主任,今天適逢休假。往好處想,至少他的同事在喪生前記得知會一聲。

古德太太的腳像是被黏住了。她沉默著,思索。天空在她頭頂暗下來。基於原理形成的幾片雲消散成白煙,現在她完全能看清滾筒中央的骨架。那通天的梁柱。風還在喘鳴。她父親應該刮好鬍子了吧。

「我們還是得去避難所。」過了一會兒,古德太太才說:「我先生說那裡的結構跟殖民地的……本體?是分開的。這樣應該……」

「對不起,古德太太,但我不想再聽這個了。」她氣如臨終地呻吟,比夢話還像夢話。她曾因為贏球而歡聲高喊,其音量甚至被收入體育場第四排的轉播攝影機裡,現在卻連想法都難以表達。她飽經磨練的胸膛比看起來還要乏力。如若古德太太缺乏運動,現在一定比她實際上還要脆弱。

她意識到這點。她是校隊的中間手妲西.瓦儂。

所以,雖然極其無理,她還是甩開古德太太的手。那雙操持家務的手並未回握過來,也沒有心思回握,因為崩裂的不再只是深淵,而是整片街道。

所以,雖然徒勞無功,她還是奮力奔跑。她知道未來很可怕,知道當水缸破洞時,魚不論游往何處都只有一種下場,她還是毫無節制地跨步。她認出古德家的房子,越來越近,近到她能翻出藏在側門矮人雕像腳邊的備用鑰匙。遠方的黑暗逐漸擴大,天際狂風怒號,空氣變稀薄了。

她嚥了口氣,推門走進去。

「我就說宇宙殖民地這種東西,唯二的下場就是破洞或砸去澳洲!」同一時間,卡爾還在和好友未斷線的電話分享著:「別鬧了,我們當然跑不掉──但也不會痛苦太久。大氣失衡帶來的吸力會讓我們像以時速四百公里飛行的番茄那樣撞成爛泥。當然你還是可以先吞幾顆安眠藥,或者放血,反正能讓你別那麼緊張的事情,你都該……」突然他沉默下來。

對著她沉默。

你終於轉頭了,妲西想。廚房一時只剩下兩人份的視線,電話裡化作慘嚎的雜音則另計。妲西望著他手上把玩著的再生包裝。那瓶綜合果汁在她眼裡似乎還是滿的,一如童年所見那般飽滿甘甜。大地震盪而來時,她要是能放下身段一定會擁他入懷;他要是忽然收到天啟,也該來段浪漫但無用的表白。

轟鳴越來越近。卡爾放下瓶子,走出廚房,回來時手上多了包藥。

是止痛藥,她看包裝就知道了。但還來得及嗎?「其實你想吃酸梅糖也可以。」卡爾說。妲西覺得很好笑。至少他記得他們第一次約會後吃的飯後點心裡包含什麼。

但在她表現出來之前,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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