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Celebration of a Destined Encounter
ARIA
The Garden of Sinners: The Hollow Shrine|Kalafina|Yuki Kajiura|2008
我蹲下來研究這具死屍。
死者貌似人類,男性,黑髮,身長與我相近。不計其臉上的屍斑皺紋,這個人外表年約二十至二十五歲。他是我在這個陌生世界遭遇的第一個生物。或者說死物。兩者意義差不多。若你迫降外星球才不到兩分鐘就發現有原住民躺在地上,你根本就反應不過來,說不準是要讚嘆,還是要先大吃一驚。這兩者意義其實也差不多。
屍體身穿卡其色外出旅行裝束,衣著尚屬整齊,沒有被野獸撕扯的跡象。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一根登山拐杖、一個翻開的大背包、和一些食物包裝袋垃圾。屍體癱坐於山壁上一凹陷處,雙腿伸直,手臂垂於身體兩側,左手旁邊掉著一支玻璃試管,裡頭殘留有紫色液體。屍體雙目微微睜開,已經白濁的視線正對著前方壯闊的山脈景色。
這人死於自殺,他有計畫地獨自跑來罕無人煙的山區服毒自盡。我猜他愛看風景──一條橫於眼前的淺綠色壯闊山脈,有著分明稜線和起伏輪廓,沐浴於白晝微涼陽光裡,底下則是條U字形寬河谷,一路開往十點鐘方向的開闊隘口,遠眺過去,更遠方地勢較平坦,可能是平原,壟罩在大氣中朦朧不清。
從對面山上清晰可見的林線推斷,這裡地勢不低,說明了為何氣溫較涼及不見食腐野生動物。但話說回來,這些假設其實缺乏依據。想想看吧,這裡是外星球,植物雖是綠色,大氣組成也許能讓我呼吸,可我對其氣候、生態和傳染病毫無頭緒。我的飛船就墜毀在旁邊的斜坡上,主電腦徹底報銷,手邊資源也不足以將它修復到能提供異世界旅遊資訊的程度,唯一可靠情報源則躺在腳邊。這人斷氣至少超過二十四小時,正緩慢而確切地腐敗著,他有價值的時間不算多了。
「兄弟,我幫你做個心理諮商,你別介意。」
我戴回輸氣面罩,覆蓋住口鼻,趴到死者身上,額頭貼著他的額頭。他很涼,跟石頭一樣硬,但不礙事,我的能力如常運作,發射出精神電流暫時活化屍體大腦,驅動尚未腐敗殆盡的神經元,驅使它們在我眼前拼湊出畫面──這人的記憶。
曾有同事開死靈法師(Necromancer)的玩笑來形容我這能力,直到他妻子過世後,苦著一張臉求我幫忙「通靈」問一問遺囑沒寫到的財產如何處理時,我才認真解釋,將讀心(Telepathy)運用在死體之上確實有點像死者交談術,且兩者同樣不可靠,無法作為法律意依據。幸好光映技術統一國(Unified Lightesuos Technocracy)的法律管不到這裡。
「出於某些謹慎的政治考量,我的國家決定把我當作死人,還是必須銷毀的那種。」我掏出可靠的紙筆,說:「所以現在你我是同類了。為了慶祝這段緣分,我很樂意不收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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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旅行家名叫修?荷(Hugh Ha),是名麵包師傅,來自一個叫穿河(Piercingriver)的城市,死時約24歲。修有個容貌不清楚的父親、嗓音很甜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雙胞胎妹妹,他與家人共同生活,一起經營……我不會讀這個名字……的烘焙屋。
順帶一提,這世界的「通用語」意外好學,有不少詞根邏輯上與我的母語相近,很難否定兩者間全無關聯──搞不好過去統一國數以千計的超時空探險家之中有誰比我早墜機在此,然後萌生出新文明。如果我的AI助理來得及在我落跑前把自己下載到隨身平板裡,她肯定對此讚美不已吧。
我決定以後再研究那件事,因為修的事更要緊。他三個多月前跟女友分手了,對方出軌,而他選擇了退出。早在談戀愛之前,他就有登山健行的興趣,這片山脈他已來過很多次,熟悉多條步道,但他第一次走這麼遠。他沒打算回家。
對活人讀心時,被讀的對象即使不知情,甚至什麼事也沒在做,也會有精神活動;他們發呆時的腦放電能幫助你補完思緒縫隙,建立事件之間的邏輯順序。死者並非如此。它們的腦活動一片空白,或者一片漆黑,像是沒通電的硬碟。它不會舉一反三,你得觸摸、翻攪,你得刺激它──並且明白自己到底在找什麼──才能得到如夢境般依稀的被動反饋,其清晰程度大致依照死者的工作記憶往前遞減,所以臨死前的記憶最清晰,更早的東西則像坨漿糊,需要經過訓練的專業人士方才能撈出有價值資訊。
若你還懂得觀察,利用死者屍身的狀態、遺留訊息、或一些你已經知道的與他有關之事作為讀心時的錨點,那就有機會能調出其長期記憶。我拿「看風景」和「自我了斷」當關鍵字在修的殘餘中翻找,翻出他失戀的事實。結果那並非他想不開的主因。修的心胸非常開闊,充滿熱情與同理心,這與他喜歡登山有一定因果關係。修深愛著家人,處處為他們著想,並為了節省家計和麵包店開銷而提早進入職場,放棄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他為人溫和、謙遜,是個理想的兒子與哥哥。
理想兒子也是會被女人甩的。不過這男人對前女友很是保護──或者他很快就忘卻那段感情,總之,我翻不到更多有關前女友的資訊,倒是在那過程中找著麵包師傅自盡的原因。
他罹患胰臟癌。晚期。
我也是從此確定他是──或至少非常近似於──人類。瞧瞧,外星人與他的外星腫瘤……噢,我本該展現更多同理心才是,但這實在很酷。呵呵。
修不想拖累家人和麵包坊,於是趁著自己還能走動時,規劃一段精彩的長途旅行,並來到山上私房景點瀟灑地離開。若非我碰巧在此墜機,遺體大概很久以後才會被發現,並在那之前被認定是發生意外而失蹤吧?
爹媽知道癌癥的事,所以修的不告而別大概不會被解讀為不負責任。父母親肯定會大哭一場,並且在猜測與理解中接受現實,並祝福他上路吧?
又或者……他們根本不必那麼做。
一個宏大鬼點子在我心中蠢蠢欲動。
我解除連結,把修擺回原位……噢,我讓他躺得更愜意些,像在午憩的模樣。
這個男人的路還沒走完,他想去一個叫做阿斯嘉特的城市,聽說,那裡是這個世界的中心。修最大的夢想是在那兒開一家麵包店。
死者腦袋裡最深刻的執念通常是未來。一件計畫,一個夢想,一股目標無法完成的遺憾。其思緒佔據死去大腦許多角落,隨著腦神經元逐漸死亡而僵化,直到成為靈媒們所描述的怨念,就宛若登高吶喊後在群山間的回聲,即使主角已經死去,願想仍在反彈、傳播著。
如今我接收到這份願想。
為了在新世界獲得新人生,我得代替他去阿斯嘉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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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時做三件大事。
第一,誘使自己愛上烘焙。第二,死背這個國家的通用語言,尤其是修慣用的口語玩笑話。以及第三,撒謊,騙他爹媽說自己旅行一遭回來後,對世界重燃希望,想要活下去云云,外加濫用統一國特產的易容裝備增添解釋時的醍醐味。
「自由聯邦的阿斯嘉特有個醫術超強的魔法醫生!」我表情豐富地宣稱:「可以處理身上的毛病。」
夫妻兩人基本上不相信這番鬼話。他們一點也不傻,深知兒子的腫瘤(至少在穿河)無可救藥,所以對於修餘生想要幹嘛,基於某種補償心理,他們依然全力支持。真是優秀的父母親吶。
問題出在我不擅長應付這類肉麻場面,甚至還沒有面無表情的條件。我得裝出某種……硬裝出來的體貼微笑。再強調一次,硬裝出硬裝出的微笑。真要命。
長相普通的父親還好,很快就躲回烘焙室工作,但嗓音無敵年輕的媽媽以及只會哇哇亂哭的妹妹們差點害我功虧一簣。她們的觀察能力實在有夠危險,明明紅腫著眼睛,竟仍能指出我脖子上痣的位置怪怪的,我不得不展開精神暗示,令她們眼中的我更像男主角應有的模樣。至於其他問題,就全推給旅行後的心靈體悟,想做一個全新的人……之類的話。
我完全可以不管修.荷,直接偷渡去白城。每每面對梳妝鏡時,這念頭都會飄進腦海。我對那個男人毫無義務,他已經死了,不會因為我幹了哪些好事就投不了胎。借用他腦袋看地圖,跟看印在紙上的地圖,兩者意義差不多。我可以解除連結後就乾脆地忘記他,放任其回憶隨肉身在山上腐朽,回歸這顆星球的塵與土。
再精巧的偽裝與再甜美的謊言都敵不過時間。終有一天,我會犯錯,修的家人將發現仿冒的事實。他們將震驚、悲傷和憤怒,認為我偷走他們的兒子與兄長,甚至指控我殺人毀屍,要求我接受制裁。如今走上了盜用身分的路,唯一的免死金牌是修的絕癥,他必須完全死去,我才能代他根除孽緣。
我瞪向鏡中人,然後被他同樣玩世不恭地回瞪。回到穿河已經一個星期(week),仍得費勁地勸住自己不漏夜逃跑。也許我只是在鬧彆扭,想藉著這個家庭過世的成員補償些許在光映星(Lighteous)上只是童話故事的「平凡生活滋味」。再者,飛船畢竟爆了,除非立刻發生奇蹟,否則很難短時間離開這個世界──嗯,離開指的是飛向浩瀚星空──因此,我最好別把自己當過客,趕緊弄個身分定居下來,接受這裡吧。
「沒錯,就當作是慶祝這段緣份。」我對著鏡子再次強調。
並把頭髮染黑,戴上瞳色片,轉身開門,繼續履行別人兒子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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烘焙,尤其大量熱氣蒸騰的烘焙,絕對是門勞力活動。進行重複性高的身體勞動時,你的腦袋反而會得到很多思考時間與空間,能用來制定計畫。若你的工作是處理文書,那麼雖然身體不太累,但工作肯定榨乾你大部分的腦力,回到家後只想躺平,絕對會缺乏重啟人生所需的大量想像力。幸好修不是那種人。
為了營造出白城真有什麼名醫的假象,我跑去賴在修的中學同學沙金(Sarkiin)的研究所課室裡,不付費旁聽教授講課,順便了解這個世界的人文地理。
在我的設定中,名醫是教授的學弟,而沙金──以生物醫學研究名義──有辦法替修弄來推薦信和一些旅費補助,條件是後者接受治療的同時也必須自願當白老鼠……後面這一段當然是胡扯,但是沙金與修的友情是真的,而前者也不知道他朋友是假的。
我必須不厭其煩地幫某人解釋自己「確實只是去健行」和「總是看得很開」,跟他和其他朋友一起去吃宵夜壓驚,過程中還得不斷地抓緊機會到處讀心,搜刮一切修.荷在同學間行為模式的資訊,並且瞬間學會活用它們。
在這個世界,人要合理的活著,也挺不容易呢。但怎樣都比光映和善多了。
我的同胞過份追求能量轉換效率。他們雖然只靠科學方法就建立出了不起的環球文明,在極短時間內就有條件放眼宇宙,但由於對效率的依賴已經深入骨髓,近乎宗教信仰,以至於當異議者提出的問題不小心上升到政治層面時,往往就只有解決他們這種選項。
相較起來,沙金簡直可愛極了,坐在他旁邊的黛兒卡(Delka)以及窩在她頭上的貓(Feline)也宇宙無敵地討喜。在這裡,貓可以繞著女人竄上竄下,若在我老家,牠必須能證明或能被證明具有一定科學或醫學價值,否則就會被丟去生態保育區,以保護物種之名與牠得來不易的人類朋友永別。
這個世界不一樣。這些同學,和修的家人,還有到目前為止我在穿河認識的人,都充滿了人情味。
我越來越無法坦誠認識他們是為了很快與他們說再見。即便我讀到的每個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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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渡船碼頭很冷清,過海關不必浪費時間排隊。
我戴好帽子,扶正墨鏡,又穿上了口罩。我檢查錢包、機票和旅行證件。我裝出一副逞強的樣子婉拒沙金幫忙拉皮箱。我偷偷觀察修.荷的父親瓦真(Vejin)與母親璐(Ru'u),還有大妹席娜(Ciena)與小妹妲文(Daveen)始終紅紅的眼眶。
我記住這些人的容貌,包括男主角本人記得最不像的父親。
在他們眼裡,二十四歲的修.荷差不多等於去國外接受安樂死。這比得知他失蹤或死於山難而言更令他們哀痛,也令我花了很大、很大、很大的力氣,用上十多種理由,才終於說服他們別跟去。
我能多做的也只有記住他們的容貌至於未來某時,回來的將會是痊癒的兒子及兄長,還是帶回遺物的某個聯邦朋友,就看到時候心情吧。
至少這件事能由我決定。
打從被統一國判定不是人的那天起……不,從更早以前,我們這些異議者就開始不斷地失去朋友。無論是被別人背叛,或出於自保背叛別人,或別人出於保我而犧牲,或……輪到我也「犧牲」,一次失去所有的夥伴。甚至在那之後的今天,我仍再失去,割捨這群其實跟我毫無交集的人。
想想真可笑。
我盡可能讓離別簡潔有力,免得表情管理不良而穿幫。還好修做事情不喜歡拖泥帶水,說走就走,想死就死,善於避開難分難捨的糾葛,跟我個性頗像,所以才能模仿這麼久不被發現。
我趕在日出以前上了船,假裝自己很逞強,在起程時嗚嗚的笛鳴聲中,靠著欄桿向修的家人揮手,目送他們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的身影。
我收起修.荷的身分證,拿出一張新的、偽造的簽證卡,反覆把玩著;它作工精美,質地逼真,印著男人沒染色的藍髮大頭照,並宣示著他的本名。
「白流羲(Abraxas Liuxi Bai)。」
我不斷地失去,可在今天終於得到真切地與人道別的機會。
近一個月(month)來,借用麵包師傅的臉,我找回了給自己的補償。就當作慶祝這段緣份吧。
- CAST -
- PLACE -
穿河市
- MISSION -
【故事開始之前——白流羲】 |
為何你們在此?為何你們啟程?為何你們選擇當了「冒險者」這種隨時都可能喪命的職業?你們的起點造就了你們的選擇,願意留下足跡的人,請回信。 |
- IMAGE CREDITS -
Commons | | | Midjourney |
白流羲 | | | 可拉斯尼格拉斯(maxeggq2000) |
- WORD COUNTS -
4,649
向六座快遞寄出個人傳記後的當天,我駕駛嶄新飛船一路向南,直直飛越吉埃伯壯闊的沙土,和更廣闊的大洋,最終降落在一處林木茂盛的山頭上。
歷經世界級災厄的板塊挪移與氣候變遷,此地海拔明顯降低許多,所以變得比我初來時更潮濕,樹木一舉突破林線長上了山頂。幸好,我經常回來照顧好朋友的墓。
沒錯,我為他打造了風格簡潔但防潮能力超強的墓。
別看我這樣,我其實很擅長造墓,甚至還有一座造到小行星上,雖然無法回去掃墓就是了。
依循穿河習俗點上蠟燭,放妥三杯清水,外加一份可口的阿露西安鬆糕。儘管點心每次都等於招待了螞蟻,不過修個性大方,他才不介意。
至今我仍未向荷一家坦白。不知不覺,當時彆扭的心情,已經演變成「挑戰能瞞到何年何月」這種更彆扭的狀態。我默認兒子保住性命,在聯邦展開新生活,逢年過節時帶些各地土特產「回家探親」,當然,其中不能少了Euforia Bakery年度之作。
也許他的父母親早就猜到了真相。也許就在碼頭分開的那一天。
也許長大懂事的兩個妹妹內心深處會感謝我守護著他們的哥哥。
也許吧。
知道這種可能性總是存在著,我就身心舒暢。
(完|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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