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之後,白小嶽縮在休息廳沙發,左一句「血汗慣老闆洗澡不讓帶毛巾」、右一句「貪婪的人類連小鹿的水缸都不放過」,哆嗦著擦拭頭髮,最後被不耐煩的紅黛塞了一個酒壺。
白小嶽噎了一下,如願安靜三秒,不客氣地抓起酒壺猛灌,末了繼續嫌棄:「太烈了。」
紅黛的女兒見他忙著喝酒,快步繞到身後,想拾起毛巾繼續擦拭。手還在空中便被白小嶽一掌拍開,狠狠瞪了一眼。
女子退開兩步,無措地望向紅黛求助。
「不要近公子的身。」紅黛開口喝斥:「去隔壁看看,把祭司們照顧好了,別怠慢了公子的同窗。」
霖一是被扛著回來的,現在正躺在多功能裝甲車上休息,弄得珮特拉和金兒等人也不好意思繼續打牌,魚貫擠進駕駛艙嗑榛子聊天。幸好這輛車規格豪華,就連駕駛艙也不同凡響,加上金兒和蕾貝魯身材嬌小,互相疊個大腿,容納四個人應綽綽有餘。
一攻三受,珮特拉真是艷福不淺。白潭惡劣地想道。
順帶一提,榛子是回來的路上掏松鼠的窩掏出來的。
白小嶽又粗聲嘟噥了些什麼,只不過一如往常地無人理會。肩頭的毛巾被白潭抽走,扔了一條新的。兄弟倆互動自然無比,顯然和自家女兒的待遇天差地別,紅黛抽了抽嘴角,在兩人間來回打量,探究的視線蒙上了別樣的意味。
「打擾一下,尊貴又機智的睿智繼承者。」看不下去的修終於開口:「請問你為什麼不用吹風機就好?」
「就,麻煩。」白小嶽嘟噥。
「吹風機太重了。」白潭譏諷:「對軟骨癥病患過於吃力。」
最後,白小嶽被吹風機的電線繞過脖頸,按在沙發上強制吹乾了頭。末了祭司隊長拍著白小嶽的肩膀,對白潭笑語:「太好了,陛下,敝人放心了。原本很擔心您會親手幫他吹呢。」
白潭抽動嘴角,覺得他回皇都之後有必要找露西法談談,好好地了解安樂鄉調和司長過去的一個月究竟都私下和學弟妹們說了些什麼。
車隊再度啟程。被吹風機吵了三分鐘的神術使聲稱頭暈,獨自躲進指揮室,讓大家不要進去煩他。值勤的祭司隊長被關在門外,摸了摸鼻子,回到休息廳就地跪坐,朝白潭歉意一笑。潔白的祭司袍莊嚴盛開,鋪在男祭司的身周,令白潭隱晦地多看了兩眼。
紅黛和其他的家臣已經歸隊,休息廳只剩他們兩人。白潭朝指揮室一瞥,以眼神詢問。
「如嶽所說,陛下。」修遺憾地點頭:「有些事既然已經開了頭,閥值沖破後便難以轉逆。接下來只會繼續惡化,休息也沒有用,還不如早早完成該做的事情。」
「他的傷究竟如何?」白潭皺起眉頭:「有痊癒的可能嗎?」
「這是個謎,陛下,就像薛丁格的貓和卡蘭的空飛艇,目前沒有人說得清楚嶽是什麼狀況。」
修挑起眉毛,骨節分明的手指點了點長桌。
「我們討論過很多可能性,但是一點用也沒有。嶽身上發生的遠超我們的理解。他現在徹底被龍脈汙染,精神卻完好無恙。或許是靠著狗屎──畢竟,您也知道,嶽氣運有時候好得不可思議;或者也有可能是他身上最像老師的那部分特質和亞拉亞無限契合,以至於暫時和龍脈達成了微妙的共存。又或者,他受到比我們更高位階的某種存在保護,才得以安然無恙;由於無法窺視,我無法斷言那存在是好是壞,又會繼續存在多久。考慮到嶽成了神術使,我個人更傾向最後的這種說法。至少……」
修頓了一下,有意識地挑選了一下措辭,以避免聽起來像是在說熟人的壞話:「至少比『亞拉亞庇佑』更實際一點。」
「確實,露西法似乎抱有不太一樣的看法。」
「露露頗為樂觀,但我不那麼認為。」
「然而你看起來也並不是很擔心。」
「畢竟再壞下去差不多就那樣了。」祭司攤開手掌,對陛下笑了笑:「現在看來,嶽的性命至少是確認無憂。況且,再不濟,也還有陛下您在。」
「『差不多就那樣了』,是什麼意思?」
「活死人,或是瘋子吧。」
白潭交握十指,輕輕地搭在膝蓋上。
「好死不如賴活,陛下。對我而言,看到他還活著就已經夠了。」男人也不尷尬,坦蕩地望了回去,對自己的想法並不感到羞恥。
「陛下,當年尼可拉斯學長出事的時候您和嶽在場,所以您或許不這麼覺得。但是對我們其他人來說,嶽不告而別和學長的死其實是一樣的。就只是某天睜眼,一如往常地起床,重要的人忽然就不見了。學長出事那天,園區的人至少聽見幾聲槍響,但是那天我出去值外勤,回來後學長就從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記性真好,白潭恍惚了一瞬,暗自想道。他已經不記得尼可拉斯去世的那一天清晨他在做什麼業務了。
「小時候,老師常教導我們水、空氣和土壤有多麼重要,不可將大地的恩賜視為理所當然,否則何時消失都不奇怪。但一直到學長遇害的那一天,我才真正明白什麼叫『理所當然的存在忽然消失』。」修笑了一下:「這次水土空氣還在,即使是汙染過的,我也能將就一下。」
白潭沉默半晌,抿唇說道:「你當祭司太可惜了,阿修。什麼時候想轉行去其他機構,找我寫推薦信。」
「承蒙厚愛。如果其他同學全都死在我前頭,我會好好考慮。」
下一階段很快就應驗了。
先是入夜停泊的時候,白潭進指揮室喊白小嶽吃飯,發現他正在流鼻血。
神術使佔據投影臺,曲起單腿盤座,漫不經心地對著螢幕虛畫。見白潭面色有異,白小嶽還投來不解的眼神。被白潭指了指,他才低頭看去,抹了滿手的黏膩,似乎很困惑這麼多血是哪裡來的。
血流了半個小時才止,鮮紅浸透三管止血棉。白小嶽被迫前傾,手撐在休息廳長桌上,示意大家不要大驚小怪。
「你剛才不會又在算什麼危險的東西吧?」修不放心地問。
「我又不蠢。」白小嶽甕聲反駁。
「不像。」白潭皮笑肉不笑地說。
晚間值勤的祭司是上午整理草藥的埃朗姆的學生。靦腆的小青年二十幾歲出頭,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白小嶽的同窗值夜時,白小嶽會和老同學睡在休息廳,但埃朗姆的兩位學生都還年輕,白小嶽不好意思太麻煩人家。到他們值夜的時候,白小嶽會先接受祭司的祝禱,接著回房間就寢,把休息廳讓給值勤的年輕祭司使用,若是有需要再出來請人。
夢至深夜,白潭被細碎的聲響驚醒。
祭司在連接床位之間的壁桌上點了一盞小燭,可安神助眠。晃動的燭火被陰影遮蔽,不安分的身影在房間裡晃蕩,為空曠的天花板蒙上的巨大黑影。
白小嶽佇立在桌子邊緣,四處摸索,動作間處處透露著不對勁。
壁桌的抽屜被一一拉開,接著是牆上的壁櫃,床板下的抽屜,床頭的掀門。先是白小嶽自己的空間,然後是連結兩張床位的壁桌。等周遭的收納都荼毒一遍後,白小嶽垂著雙手,慢慢地朝白潭的床位走來。
白潭一動不動,警惕地看著白小嶽爬上床緣。白小嶽對他視若無睹──不如說,他的眼睛幾乎沒有睜開──越過養兄摸到牆邊,將牆櫃和床頭的門板、抽屜一一打開。裡面的東西被一陣翻攪,左右撥動,直到徹底找完一遍為止。
床頭的櫃板被掀開的時候,白潭屏著息伸手,趕在白小嶽前面將自己的藥盒抽走,悄悄放進口袋。
白小嶽毫無反應,雜亂地重複同樣的動作,幾乎將整個人埋進櫃子,半掛在床頭,兩隻腳無力地蹬了好幾下空氣才將自己拔出。
禍害完白潭的個人置物櫃,白小嶽又往壁桌爬去。白潭緊盯他的背影,在各種舉動間猶豫,最後抓住白小嶽後領一拖,勉強在神術使鑽進垃圾桶之前拖了回來。
即使受到外力干預,白小嶽也沒有醒來,被扯得踉蹌,兩個人一起跌在床上。少年的嘴唇蠕動,不停地重複著相同的音節。
白潭湊耳上去,幾次後聽出他叨念的是:「寥華。」
還來不及揣摩,腰際又是一股力道襲來。白小嶽將他撲倒,像前次發病那樣不客氣地蹭了過來,枕上他的大腿。只不過,上一次養弟喊的是尼可拉斯,這一次喊的是不認識的名字。
白潭凝神屏息,盡可能放鬆身體,專注地聆聽白小嶽在說些什麼。
「寥華……妳有看到黎奧的匣嗎?我找不到,找不到……怎麼辦……沒有那個的話算不出來了。」白小嶽忽然間帶上了哭音,露出在大家面前幾乎不可能出現的脆弱,眼角沁出淚光:「我不小心把龍脈塞進去了,得叫他不要打開才行。否則的話……」
磨蹭了一陣子,白小嶽慢慢僵住不動。在他的腦內經歷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變化,身姿由逃避的蜷曲轉為戒備,整個人散發出隱隱的狂躁。
「黎奧。」
專注的神情逐漸轉為寂寥。
「黎奧……」
冰冷的手卡住白潭的脖頸,狠狠一摔,騎著他粗暴地壓倒在床上。
「為什麼?」
三字的質問像是從牙縫間擠出來的,宛如陰間厲鬼,連白潭都聽得寒毛根根豎起。寂寥化為絕望,絕望又化為死寂,最終從殘骸中藴育出業火。佈滿硬繭的虎口鉗住下顎,卻並未收緊,而是熟練地尋到大動脈一按。
未得到想要的回應,白小嶽加重力道,捉住白潭頸邊的衣領憤怒一扯。可憐的襯衣承受不住神術使的怒火,應聲爆開。
白潭屏住氣息,眼睜睜看著雪白的扣子劃過空中,在木質的壁櫃一彈,完美地打到白小嶽的頭上。
白小嶽停下動作,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