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咻,搞定。」
將最後一袋穀物妥善放好,秋穗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環顧著穀倉內部點算收穫、確認有無遺漏。
日蝕區域的探索任務進行到一半時莫名地被黑影襲擊、送到雙日高懸的異常空間裡,她固然有些緊張,然而……時逢旱災,這裡的人們處境艱難,她沒辦法光顧著搜索而坐視不管,尋找脫離的方法之外也儘可能地協助他們的日常生活。
「爺爺!倉庫這邊收好了!」
其實收拾起來並不難,很快就能搞定——畢竟不是豐年,各家餘糧都不寬裕,但對做為屋主的老人家而言,這些作物搬運起來依舊不是容易的活兒。
「謝啦,小姑娘,還好有妳在,不然憑俺這把老骨頭還不曉得得搬到什麼時候……」
面對老人的連聲感激,秋穗只是笑盈盈地回應。那樣熱情的笑容,在氛圍顯得陰鬱的日晷村裡無疑是稀罕的風景。
「這沒什麼啦,舉手之勞罷了!那、在下先告辭啦——」
揮別老人,秋穗離開那幢囤積糧食與雜物的倉房,正打算繼續去往附近看看,卻因大群在田埂旁交談的人而止住了步伐。
只是在旁聽了寥寥數語她便明白了,又是同樣的話題……這幾日以來,她總是能聽見村民們針對同一件事的爭論,對於「射落其中一個太陽」的討論。雙日投下的高溫是很致命的,旱災造成作物歉收、水源欠缺,最終便會演變成饑荒,再昇華成恐慌與衝突的蔓延,若不設法改變,村子恐怕將成一片荒蕪,那樣的景象不必親眼目睹便能明瞭,唯有人間煉獄得以形容。
射下一顆太陽確實是最直接的做法,但、真的只有這個方法嗎?現實裡日蝕的異象……是不是正是因為這個事件而引發的?
「不行,不可以這麼做!肯定有更好的方法……」
秋穗抬起頭,瞇著眼、手掌搭在額間,遠遠眺望高懸的兩輪日光。灼熱感透過衣袖滲入肌膚,於她而言不是太難熬的熱力,但對平凡人與其賴以為生的莊稼而言,已是足以致死的高熱。
一定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可以減弱日光才對……
「不射下太陽的話,還有什麼辦法?」
「所有問題的起源就是那兩個太陽……」
「我……」
她一時語塞,緊緊皺著眉頭,卻也尋不出適切的方式。
「——在下會試著幫你們想辦法的。總之、先別衝動!糧食都還有的對吧?我們還可以再等一會,要是射下了太陽,那就真的沒有辦法挽回了……」
「我們等不了多久了,再拖下去,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裡!」
不知是誰失去理智地咆哮出聲,惹得孩子嗚咽著啼哭,尖叫聲此起彼落,場面登時混亂,甚至有人掄起拳頭。秋穗見狀猛地退了幾步,避免自己與人正面起衝突而傷及村人。
偏生不能隨意動武……她實在不會應付這種狀況。
暫且是先遠離了人群,她嘆了口氣,抬眼望向周遭,正要啟步踏上原訂的行程,去村莊周遭探索、尋找可能的解決之道時,忽地一種奇異的感觸如電流般竄過脊骨,激起一陣反射性的顫慄。
秋穗警覺地回過頭,遠處人們依舊陷於混亂的爭辯中,沒有半個人影挨近自己。過分熱烈的日光扭曲了空氣,所見的枯林荒田皆鍍上一層陽炎,模糊了現實與虛幻的分野。剛才那是幻覺嗎?
起風了,樹影婆娑間,她輕眨了下眼。
「妳、不像他們一樣想射下太陽嗎?」
視野再次扭曲,輕柔的疑問幽幽迴響耳際,秋穗抬起頭,周遭仍舊什麼變化都沒有,只有一縷輕風自髮間溜過,稍稍驅散了暑氣。
那聲音很輕,恰如風一般,彷彿只是為了說給她聽。
「……我想,一定有別的方法吧。」她喃喃道,握緊了拳頭,「一定有更好的方法,能在不傷害兩個太陽的情境下阻止這場乾旱……對了,結界呢?在村子上空展開結界的話,說不定可行——」想起了什麼,她猛地抬起頭。
「或許吧。但他們……都只是凡人,他們不會那麼深奧的法術,此刻的他們別無選擇。」
不是錯覺,那道聲音再次響起,分明找不著源頭,卻清晰無比地流入心中。
「嗯……妳剛來到村裡時,人們應該和妳說過,兩個太陽的故事。」
「兩個太陽的……啊、對!有個奶奶告訴過在下,不過,似乎是很久以前的傳說了?奶奶說她也記不清細節,去問其他人也都沒有什麼結果……」
「是啊,已經過了太久了,誰還記得那麼久遠的事呢?還惦記著過往的,也只剩下曾活在當年的生靈了。」
「咦?」秋穗聞言,愣愣地眨了下眼。所以,這道聲音……
「這裡的『太陽』,並不是天體,是由食日的天狗所化,名為桑榆與東隅——也就是我、以及我的同伴。」空靈的話語幽幽迴盪,持續訴說、傾訴著百年前的故事,「我們掌控著日光投放,過量時吞吃、缺乏時再將之吐出,以這樣的平衡維護村落的豐收與安寧,人們很感謝我們,甚至建起了神廟祭拜,將我們視為守護神。」
「我和東隅留戀著被人們喜愛、感激、敬拜的感受,便踏上天際持續守望,但成為太陽後……我們和人們離得太遠太遠了,遠得再也聽不清他們的話語,日光釋放得太過強烈也毫無所覺,他們的請求和呼喊傳達不來天際,最後……就像妳所見的,高溫導致旱災降臨,絕望的他們把箭尖對準了我們。」
風轉了方向,腰間玉佩的穗子晃盪起來,那縷屬於天狗的遺念似乎正注目著它。
「牠很生氣,氣人們的恩將仇報,可是牠並沒有來到地面之上過,牠從來都不曉得,人們也是出於無奈才如此而為。我在被箭矢命中、墜落地面之時,才終於看見沃壤成為焦土、看見了他們絕望的模樣,也是那時我才明白,我們的疏忽造成了多麼可怕的後果。」
「原來,是這樣……」
她回頭望向氣氛已不那麼緊張、卻仍在爭辯不休的村民,眼神黯淡下來。
誰都有苦衷,這一切又能怪罪誰呢?不論是日晷村還是日咎村的村民、或是桑榆和東隅……都是蒙受苦難的受害者啊。
……不論如何,不能讓悲劇的連鎖延續下去。可是、究竟該怎麼阻止才好……
彷彿猜出了她的疑問,桑榆輕嘆,「聽仔細了,妳在這裡的所見所聞,都只是舊日的幻影,很快地,時間結束後,妳便會被送回原先的時空。若想讓現實的事件平安落幕,那麼、屆時就請儘可能地找回我與東隅的回憶,展示給牠看吧,想平息牠的怒火,這是最快的方式。」
「……好。」秋穗揉了揉眼,努力振作起來,「不過、回憶,在下該怎麼去尋找呢?你們藏起來的,都有些什麼東西?」
「很多呢,當時我們走遍了村莊,留下許多足跡,各種各樣的東西,哪裡都有,這附近……也有一些。」若有所思的聲線帶著惋惜與眷戀,「埋藏地都有我留下的記號,我相信妳的直覺和觀察力,既然曾有神靈同樣受了妳的協助,這一回,我也相信妳能做到。」
「那在下找到了之後該怎麼辦?」
「帶到神廟去吧,牠會明白的。」
「拜託妳了,請一定要讓牠平靜下來。」
「——好。在下保證、一定不負這份請託。」
有了明確的方向,秋穗再次給出肯定的應允。得到了承諾,風旋即止歇,終末的殘響如嘆息一般,她卻能從中感知到一抹寬慰。
她回過頭,小跑步回到仍在討論著的村民身旁,如今的爭論已有了進展,來到了「由誰來射日?」之上,再聽不清反對的聲音。而正當眾人互相推諉時,一名年輕人站了出來,他的手裡提著一把弓,眼神堅毅,自告奮勇地與高懸的日宣戰。
「我來吧。我來射下那顆太陽!」
「等——」
秋穗擔憂地上前一步,兩隻觸感相異的手掌卻不約而同地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臂。她回過頭,是稍早前受她協助過的老人,與昨日收留她借宿的女孩。
「如果妳真的在乎日晷村的存亡,就讓他去吧。」
「哥哥是為了救大家才站出來的,秋穗姐姐,不要阻攔哥哥……」
「可是——」
聽著兩人的話語,心知自己的立場難以相勸,秋穗抿起唇,沒有再更進一步,她只是以複雜的眼神注視著那把將成兇器的弓。和弓本身平平無奇,壓根不是多高檔的珍品,少年緊捏著的箭矢也只是尋常的凡物,在工匠不眠不休的打磨下堪堪懷有可稱細巧的做工,但……依舊只是平凡的箭矢啊,僅憑這些想射落太陽依然是樁難事,那名少年、究竟是怎麼憑藉凡人之軀辦到的?
秋穗百思不得其解,但當她看向少年的眼眸時,她恍然間明白了。
真正驅使著鐵矢直達天聽的,是那份不屈無畏的信念,哪怕手段過於激烈、哪怕不是最好的解方、甚至鑄下了往後異象的種子……那已是他們唯一能向神靈呼喊的機會。
少年深深呼吸,將箭矢上弦、把弓弦拉開,細微的吱呀聲被龍族靈敏的感官捕捉,秋穗也不由得繃緊了神經,緊張地回握住身旁兩人的手,屏息見證他緩緩將弓引至完滿,堅定的目光悍然迎向刺眼得令人近乎無法直視的一雙日陽,閃亮映光的箭尖瞄準其一——
少年鬆手、鐵箭離弦,沒有什麼龐然震撼的響動或誇張華麗的場面,堪稱靜謐無聲,它的存在本身已是最明確的呼號。那支蓄滿能量與希望的箭矢挾帶著日晷村人和射手的憤懣與絕望,穿過扭曲的空氣、劃破稀薄的雲絲、一路奔向至高的天穹之頂,勢如破竹,恰如一道鉛虹,築起直向已成神靈的精怪心臟的橋樑。
正如弓矢本身,「射日」的過程遠比她想像的來得……平凡。日光寂滅的瞬間,她聽見了野獸的哀鳴,而後周遭的一切嘎然而止,僵住不動的景物與人色澤逐漸淡化,最終破裂。
回過神來時,緊握自己的兩隻手早已鬆開,英勇的射手與村人盡數消失。秋穗眨了下眼,發現自己已經被送回了本應漆黑一片的日咎村內,正身處於一株枯木旁。憑藉模糊的印象,她明白那正是往昔時空裡桑榆與自己交談的地方,而在一段距離外的中央廣場裡,巨大的帶翼黑犬高聲咆哮著,熱烈的焰光鼓脹翻騰,隨羽翼振動點燃周遭的屋宇與樹木。天乾物燥,火勢很快便一發不可收拾,恣意蔓延開來。
糟糕,不能讓牠暴走。
啊、對了,桑榆說過——牠把珍貴的東西藏在這裡。想起桑榆的叮囑,秋穗猛地回頭,沿著樹幹梭巡起牠留下的「記號」。
很快地,她在刻上爪痕的枯樹根底下找到了一枚淡黃色御守。小小的守護符沾上了些泥土,整體形狀依然完好,抹去上頭的汙痕後,底下露出的是日輪的圖案,以及略微褪色的「幸」字。
接下來,她在舊屋已經半塌的窗沿下順著模糊的印痕找到了一支竹笛。吹嘴磨損嚴重,笛身多了幾個小小的、不應有的細微裂孔,只能吐出奚落不全的音了吧,但它確實是屬於天狗們的回憶,無庸置疑。
不久後,她在乾涸的田野邊緣找到了一支畫筆,蘆葦做的筆桿已經半腐,唯有末梢的一簇簇漆黑毛毫依然鮮麗,秋穗伸手摸了摸,柔軟的觸感不禁讓人聯想起幼犬腹部的絨毛。
與時光賽跑,於懷有雷霆之力的龍族而言再輕易不過,不過須臾,她已經走遍半座村莊,拾回無數零碎的物件。收穫多得超乎想像,天狗們確實深愛著這片土地,每一個最微小的角落都藏著牠們的回憶,萬幸的是雖然都已褪色磨損,依然保有尚算完整的形體。
……所以,為什麼事態非得變成這樣呢?
「喂——」
一步蹬踏,她化做迅雷奔向神廟,將滿懷的物品一股腦推上神壇,轉頭對著遠方咆哮的金烏呼喊。
啊、可惡,這個距離用人的嗓音喊牠也聽不清吧,那麼,只能用最原本的方法——
「東隅——冷、靜、下、來!你明明、你明明也愛著這個村子,為什麼也要像他們一樣靠蠻力解決!把這裡毀掉了,你就能高興起來嗎!」
深呼吸、傾吐而出,伴隨雷鳴般的龍吟,呼喊聲震顫天際,立時抓緊了金烏天狗的注目。
秋穗意識到,似乎在自己將物品放在神壇上時,天狗撲擊的動作就有了些許停頓,然而是直到她以龍鳴呼喚時,才真正徹底吸引住了那雙烈日般瞳眸的注意力。
瞳孔縮放,金烏的羽翼猛地震盪,黑犬放棄了毀壞房屋、追擊四散奔逃的村民,徑直往神廟飛來。遠遠地,她能聽見牠咆哮著,愈發清晰。
「這些、妳為什麼——」
見成功引來了東隅的目光,她抬手指向神壇,「你看!是桑榆告訴在下的,這些都是你和牠留在這裡的、和大家的回憶——」
「——你不可能不明白吧,牠深愛著這片土地。你真的覺得,把整座村子燒掉,就能為牠償命嗎?桑榆那麼喜歡這裡、還有你,要是就這麼毀掉了日咎村,牠也會難過的啊!」
聞言,漆黑的天狗收住衝勢,緩緩低下頭。
「桑榆……」牠湊近那枚御守,嘆息般地低語,身上奔騰的熱度褪去了些許,「明明是他們辜負了你,為什麼還要護著這些人?」
「現在的村民們、都是無辜的,而且,當年的人們也有苦衷……他們沒有選擇。」
秋穗輕聲應道,微微垂首,沉默了片刻才又接續下去。
「在下知道你很生氣,他們做的太過分了,你當然可以生氣——可是、這樣報復不是最好的方法。過去的人們,他們已經犯錯過一次了,你不能因為憤怒而步上他們的後塵,用同樣壞的方法對他們,那樣事態不會好轉,對誰都沒有好處,所有人都會受傷甚至死掉,你也什麼都得不到,不是嗎?」
「……」
「……是啊。」
誠如桑榆所說,這些看似平凡的物品裡深埋的回憶遠非做為局外人的她能想像,足以如百年前那桿鐵鑄的箭矢般將人與神靈相繫,讓話語能傳入東隅心中,使牠迅速平靜下來。
「妳說得對,這樣子、不是桑榆樂見的結果,我不能繼續下去……不能毀掉我們曾經深愛過的土地。」
注視著琳瑯滿目的、被歡笑的記憶充盈的種種事物,東隅明亮耀眼的眼眸黯淡下來,緩緩闔上。
「桑榆、桑榆……如果牠還願意來夢裡見見我就好了。」
「……牠一定會的。」
秋穗的語氣很篤定。連她自己也不曉得這般肯定從何而來,但在話語道出口時,熟悉的觸感輕輕溜過了耳邊,抬起眸來時,她瞥見東隅的耳尖似乎也微微地顫了顫,感受到了什麼似地,牠垂下耳朵和尾巴,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周遭的燠熱也隨之消失無蹤。
「抱歉啊,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還讓妳一個外地人來勸我。」
「沒什麼啦……至少,你還是有冷靜下來聽在下說話。」她伸出手,輕拍東隅毛茸茸的黑色腦袋,感受到掌心的起伏愈發趨緩,她附上犬耳邊,低聲道,「晚安。」
「晚安。」
東隅的黑翼緩緩收攏,包覆住身軀,淡薄的光輝淌過,牠的身影轉瞬之間褪色、變得淡薄,最終徹底消失。異象平息,天色也恢復了此刻應有的模樣:是片朦朧的夜色,天邊隱隱地泛起魚肚白,不過多久,日咎村久違的日光也將以溫和的姿態再現。
「哈——啊。」
因為剛剛說了晚安嗎?不合時宜地,她打了個呵欠。
「不對不對還不能休息……得先去確認損失狀況才行,希望大家都沒事……」
指尖捏起一簇電火花彈了彈臉頰,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邁步往中央廣場的方向跑去。
至於桑榆和東隅——他們現在、應當已經在夢境裡重逢了吧。
秋穗如此深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