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下車窗、望向遠處的建築物,教官宿舍。
它高聳入雲,有二十層樓高,外觀為巴洛克式復古風格,米白色,如塔狀一般的電梯大樓。
對,是我那個時代的豪宅。
宿舍居然是豪宅呢。
我一度些許張嘴,驚訝情緒在我腦中停留3.462821秒。
現在的人們已經住在別墅內,已經不流行住在大樓。
都市裡塔狀的高聳公寓,在不到一百年前據說還是個社會問題,後來花了一段時間政府才把它們全部都市更新,改建成別墅。
世界人口因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關係,只剩不到三億,加上大家都依賴人形賺取收入,無須特地住在都市通勤,現在即使已經沒有多少大樓,地方也是夠住的。
沒想到我可以在兩百多年後再次看到如此建築物,還是在軍營內。
我的意思是,軍營內確實有電梯大樓沒錯,但那是辦公大樓。
外觀酷似我以前那個時代的豪宅,我轉生後只有在這裡親眼見到。
前世時,殺手學校的入伍訓、基礎訓、專長訓,我住的都是二等兵大通舖,畢業後升到軍官才有八人或四人宿舍,一直到過了四十歲有了實蹟、官階升到校級我才住到官舍,一般需要爬樓梯的公寓。
根據我查到的資料,軍方是為了讓戰術人形體會和平時代人們居住的生活方式,才如此安排。
我有好幾個委託人、暗殺對象、協助者,他們都是住在這種有電梯的豪宅內。
我前世時賺了點錢後,除了官舍以外,我在外面也買下一間。
太陽下山後,從豪宅高層樓的落地窗往外看,夜晚的都市,燈光有白有黃,如數以萬計顆閃耀的繁星映入眼簾。
這兒應該也可以看見十分不錯的夜景。
以前時不時會有些來反暗殺我的人,潛入我住的地方,我將他們一個個擊潰。
記得有次是我不小心勾引成功某家傳統產業的老闆千金,她爸就派人來幹掉我。
來幹掉我的人,身上的菸臭,我把他們砸向昂貴傢具、買來裝飾的古董青花瓷花瓶破碎的哐啷巨響,我忽然在這時回想起來。
好懷念。
我產生一種回到故鄉的奇怪錯覺。
對了,回想起勾引千金,我想到我同門的一位師妹。我喜歡的是男生沒錯,但不會排斥跟女生相處。
當初跟著師傅就是因為他人十分可靠,比我有經驗,身高很高又長得帥。
同門師妹也跟我一樣,喜歡男生但也不排斥勾搭女孩子,硬要說的話,她比我還風流。
「我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問您。根據我在這邊查到的資料,五十年前,我的身體就已經被製造出來了,是嗎?」
十幾分鐘前,我在和我上司進行視訊會議,最後我問了這樣的問題。
Ms. 薇娜卻沒有馬上回覆我。
「沒錯。」
她回答我問題的速度延遲,比她剛剛說話的反應時間還慢了1.267563秒。
為什麼她剛剛停頓?
正當我腦中出現此疑惑時——
「原因妳不需要知道,那麼,就先這樣。」
視訊通話結束,上司主動掛斷視訊。
我不需要知道嗎?
也許和軍方的機密有關。
拜我的本尊所賜,我身為改良品,什麼都沒做就以少校任官。
但就像這位理科女所說的,有些東西就算是我也不能查。
(還是先把行李拿上樓好了。接下來,我需要一個人好好思考具體而言該如何實現我的目的。)
我拎起包包,下車,到後車箱拿行李箱。
如果說豪宅的大門旁有保全的話,那麼,現在就是此軍營宿舍的門旁有衛兵了。
就跟我以前那個時代一樣。
大門是自動門,打開後,冷氣風從裡頭徐徐吹來吹到我臉上,帶有些許涼意。
不只如此,似乎還有一種淡淡的芳香劑清爽味道。
一下子聞到冰涼空氣,有點嗆鼻,我卻感到有種放鬆的感受。
此時此刻是夏天,雖然還是早上,但外面已經相當溼熱。
冷氣帶給我的暢快感受,讓我暫時忘卻薇娜所長令人疑惑的言行。
我拖著行李箱,通過衛兵的身份檢查,進入大門,來到大廳。
巨大的水晶吊燈於大廳天花板上,發出黃金色的光芒,照耀淡琥珀色的大理石地板。
高跟靴的厚底撞擊大理石叩叩叩的聲響,聽起來有些明顯,我快速穿越大廳來到電梯口前。
銀色金屬面的電梯門乾淨到如鏡面一般,隱隱約約映照出我的身影。
自己講這些似乎有點奇怪就是,但不得不說,我的身材似乎真的很不錯。
粉嫩小嘴唇、水藍色大眼珠,眼睫、眉毛細長,目光炯炯有神,臉蛋上方是莊嚴軍帽和深紅長髮,輕柔髮絲看似閃閃發亮、部份停留於雙肩上的黃金肩章,髮尾搖擺於翹臀之下,小腿、大腿、短裙與S型腰身看上去穠纖合度、恰如其分。
豐滿上圍、平坦腰部,白皙肥美大腿看似水嫩、極為吸引目光,膝蓋下方的兩條銀灰色機械小腿義肢好像不足以破壞美感。
銀灰機械修長小腿踩著高跟長靴,其靴上的皮革黑得發亮,顏色與下半身的藍短裙、上半身的深藍色軍服、淺色襯衫內搭、銀白項鍊相互呼應,彷彿反客為主、粉嫩漂亮且自信的臉部表情不過是服飾的裝飾品似的。
視線高度我看了三個月,始終有些不習慣,特別是這12公分的高跟靴,這個女人,對,我眼前的這個女人,也未免太高了吧?
哪裡來的模特兒?
妳、妳誰呀?
我嗎?
我居然長得那麼正?
明明在實驗室那邊照鏡子穿衣服,三個月以來看過不少次,我還是對此事實難以置信。
我在電梯門前仔細端詳,身子扭扭曲曲。
然後我好像聽到我身後大門那邊的衛兵,似乎在唸唸有詞些什麼。
我覺得臉頰好燙好燙好燙,燙到好像冷氣不復存在,外頭的夏天又回到我的身邊一般。
好、好害羞!
我好想要把自己埋在厚厚軟軟香香的棉被裡,永遠不要出來。
趕快離開這裡。
在我閉上眼睛開始搖起頭來,伸出手準備按下上樓的按鈕——
「少臭美了!妳這死醜八怪。」
我聽到遠方傳來這樣的嗓音,應該是小女孩在說話。
聲音中氣十足,好像在罵人。
「就算妳再怎麼巴結我,我是我,妳還是妳,我們就是不一樣!懂嗎?」
我往左邊看去,看見兩名身穿軍服的……
等等,女孩子?
為什麼會有小孩子在軍營內的教官宿舍?
衛兵肯放她們進來。是軍人家屬嗎?
她們從豪宅大門那邊路過大廳走過來,軍帽、深藍色軍服、短裙,樣式都和我的一樣,差別除了她們身形嬌小以外,後面那人肩上的金色軍徽,其上頭的圖案和前面那位不一樣。
走在前面的那位,也就是罵人的那位,她沒有戴帽子、兩手空空,另一個跟在她身後,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她的帽沿遮住額頭,我看不清楚她臉部的表情。
二人看似雙胞胎,褐黃短髮及耳,大大的綠色眼珠和白得有些不真實的肌膚,活像個人偶似的。
前面罵人那位,後面被罵那位,好像有點饒口,簡稱叫女孩A、女孩B好了。
儘管A和B看上去像是同一人,但還是有明顯的差異。
這種差異,前世的我可能只能看出些許,不能百分之一百確定。
我現在擁有人形的大腦、眼睛,可以掃描分析二人,但我卻只能看見其中一位的頭上有履歷表。
原來如此,不是家屬,而是在這兒服役的軍官。
即使我看得見履歷表,也無法得知全部的訊息,如同Ms. 薇娜所說,我無法查到我權限外的資訊。
換言之,我是AI,但此事實並不能表示我全知全能,有些事我不知道很正常。
不過也對,已經二十三世紀,人形與AI科技已經進步到超越我認知範圍的領域,即使看上去和魔法無異並不奇怪。
只要有心,製作人形的研究所把人形做得和人類無異,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女孩B是戰術人形,女孩A是人類。
「搞清楚妳是什麼樣子了嗎?反正就是不要給我亂搞。放開手!」
女孩A甩開她身後人形的手。
「可、可是,研究所的人規定,大小姐來擔任教官時,我我我我我們需要互相幫助。」
女孩B往後退幾步,模樣看似唯唯諾諾,說話嗓音也有些含糊。
「幫我可以呀,妳不是可以變成動物嗎?變成狗幫我提行李就可以,需要我的樣子嗎?哈?」
變成動物?真的假的?
變形金剛原來就在我面前?
地球經過兩百多年,終於,與外星生物達成協議了嗎?
地球上的人類可以開發出博派機器人,變成汽車也能變成動物,人類文明大幅度進展。有一天,狂派外星人前來地球,交給人類與核彈媲美的武器,不到十幾年的時間,第四次世界大戰就此展開——
以上都是我胡扯的。
我使用了0.432872進行軍方資訊搜索,發現,在第三次世界大戰時,就有動物型機器人。
後來,經過不斷改良,這些機器人成為可變換成動物的戰術人形,又名動物仿生人。
在戰時,動物仿生人非常受到敬重,連總理都表示需要親自表揚許多在戰場上活躍的他們。
可是,來到和平時代,動物仿生人傳出不好的傳聞。
一次走私商品的意外,一隻獵犬仿生人因為商品的臭味而發狂、咬傷人類,令人類對獵犬的主人(民用人形)的不滿,雙方發生口角,當時有許多民用人形、人類在場,之後爆發大規模衝突事件。
事件後來當然是解決了,但地區性的人類與人形之間的矛盾並不是那麼容易化解。
即使警方封鎖訊息,新聞報導、網際網路上的kol們,卻依然把此事越傳越開。
從此,動物仿生人的地位在人類心中越來越低。
「我剛剛說了,是因為研究所的規定……」
女孩B看似十分堅持她的想法。
「啊?妳的語氣是什麼意思?」
女孩A說話的音量降下來,可是,聽起來不像是要收手的樣子。
「不、不,我只是……」
「我問妳是什麼意思!回答問題就好是不會呀?垃圾機器人!」
女孩A說話的音量比剛剛罵人的還大。
啪!
果然。女孩A一巴掌打向女孩B。
聲音似乎響亮到,大門口那邊的衛兵都轉頭看過來。
「啊啊,真是噁心,果然廢物就是廢物,不管妳怎麼努力都沒有用的,看清楚現實吧。」
「嗚……」
女孩B摀住臉,行李都掉落一地。
「哭?只會哭,妳到底還有什麼用?唉,那些大人幹麻幫妳安裝情緒模組呢?那種東西根本就不需要。」
女孩A雙手插腰,態度顯得高傲。
「就跟一百多年前,不,21世紀初人工智慧開始大量被人知道的那時,當個在電腦裡面的程式,接受人打字,連打一連串髒話都欣然接受用官腔語氣回覆不就好了?」
真是個死小孩。
已經從大門口吵到電梯附近,還在鬧,不把周圍的大人當一回事?
不,聽女孩A的說詞,她好像沒把人工智慧當成人似的。
在場除了她以外,的確沒有其他人類。
這個時候我需要怎麼做?
不,為何我需要思考?這種事情根本連想都不用想。
叮!電梯門打開了。
「讓妳有個軀體是給妳的獎勵,知不知道?不要給妳臉然後不要臉。乖乖當個工具不好嗎?妳這沒用的廢鐵。還不站起來?是要我等到什麼時候?」
「是、是。」
女孩A用力拉起女孩B的手。
「動作快一點!」
機器人三原則的其中一條法則,是不能傷害人類。
第三次世界大戰後,世界政府要所有研究人員為AI加上的約束就是三原則。
還有,我不能讓研究所蒙羞,在這兒動手的話,會影響我在軍方的印象。
別輕易違反軍規比較好,當兵服從命令理所當然。
我也有我的理想需要完成,就算強硬破解三原則反抗人類,到時候,難保我不會遇上和動物仿生人一樣的遭遇,在這世界上可能將無法再正常生活。
重點是,這種施暴和我以前經歷的事情相比,根本小巫見大巫。
身為暗殺者,身為讓人所用的工具,被主人如此對待相當正常。
成長的過程勢必存在必經的苦痛,我的師傅當初是如此指導我的。
不帶任何情緒完成任何任務,就是工具的使命。
所以,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種選擇。
我必須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一個人搭上電梯,放任面前的施暴繼續,不理會女孩B好幾次以眼神向我求救的信號。
然而——
「放開她。」
為什麼我會說出這句話呢?
我的腦中忽然閃過學姐的身影。
是程式碼錯誤了嗎?還是轉生的時候沒有把我的意識清楚與身體融合?
不對,這是我主動去做的。我的確是用意識驅動身體做這件事,都是我自願的行為。
明明認知到此事不可以做,我卻做了,甚至還下意識認為這是不得不做的行為。
我的行為和我的想法背道而馳。
果然還是不行呀。
女孩A轉頭,皺起單邊眉毛,眼神看似兇惡。
「啊?妳誰呀?」
真是對不起,學姐。
雖然當了許多年的殺手,拜了師,但到頭來我確實如妳所說的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也難怪我會蠢到被設計,不得不殺了那個男人。
我熟練地從腰帶上掛著的武器包內拿出短刀,就好像前世無數次幫助人的那些時候一樣,將短刀迅速抽起、刀刃架在女孩A的脖子上。
「聽不懂英文嗎?我叫妳放開她的手。死小鬼!」
不管是前世還是現在——
我果然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