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長髮實驗人員告訴我需要去成為老師，我現在和她面對面。
我看見她的頭上秀出如履歷一般的資訊欄，這大概是我身為AI的一種特殊能力了吧。
以前我在殺手學校時，一些同學推薦我去玩線上遊戲。
現在這個感覺和那款線上遊戲有點像，滑鼠移到人物上按右鍵，就會顯示人物資訊。
資訊欄上有她的姓名。
薇娜·梅林。
剛轉生的時候，我好像也見過她。
我想起來了，她是阻止黑色短髮實驗人員繼續羞辱我的那個人。
為了方便起見，我還是把人形、機器人、仿生人說成是「人。」
實驗人員和我一樣都是AI，但從外觀看起來我們幾乎和人類沒有什麼兩樣，這就是原因。
我們只有大部分的身體構造是由鋼鐵組成，少部份才是實際的肉體，也有人類稱呼我們為「生化人。」
不同於人類失去部份肢體後，身體加裝義肢的生化人，未來世界，似乎人類也會稱呼一部分的人形為生化人，也允許這些人形自稱生化人。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形都可以自稱生化人，通常會有人如此稱呼，是帶有一種尊敬的意思。
絕大部分情況，只有擁有過顯赫戰功的戰術人形，才有資格受到如此稱呼。
人類對我們的尊稱。
生化人的本義是加裝機械肢體的人類，而人類不把我們當成道具，當成人來尊敬，即為23世紀初時，傑諾等五位強大的戰術人形所開創出的美談。
傑諾，我的本尊。
儘管我是因為受惠我的本尊，我本身沒什麼值得說嘴的戰功就是，無論是現世還是前世，可由於我是傑諾X，因此還是擁有被人稱作生化人的資格，至少我頭上的履歷表也是這樣寫的。
（尊稱？對耶。）
話說老師也是一種尊稱。
我準備要去成為老師了。
換句話說，我在兩百多年後的未來是準備陞官發財嗎？
雖然我希望的是過著安穩生活的日子，成為一般的老百姓，不過，作為退休的暗殺者（尚未出師），當老師的這種待遇似乎還不錯。
能讓學生看見自己缺點的老師，願意承擔責任的老師。
我可以藉此機會，完成我想要完成的心願。
不讓小孩子走上錯誤道路。
「在那之前，Ms. 傑諾X。」
理科女薇娜彈下手指，頓時，一間設施的照片出現在我眼前。
「今年七月，妳需要去擔任見習教官，去戰術人形新兵訓練中心那邊。兩個月之後，我會去說服軍方將妳調任到皇家軍官學院。」
戰術人形新兵訓練中心。
皇家軍官學院。
哇，都是一些聽上去就很厲害的名詞呢。
意思大概就是，在前往正式的學校教書之前，我必須在另一間學校先證明自己的能力才行，對吧。
說得也是，世界依然不會讓我太好過。
看樣子我還需要向人證明我有這個資格，到正式的學校當老師，享受退休生活之前。
只不過，我有一個疑問。
為什麼需要我去新兵訓練中心當見習教官呢？
如果只是當老師，那到一般的學校去見習不也可以？
「您說戰術人形新兵訓練中心？Ms. 梅林上校。」
「叫我薇娜就可以了。對，妳的身體機能我們已經確認無虞，特別是跳躍力的部份，妳不需要擔心。」
「跳躍力？」
「我們的體重比人類還重，總有一天妳會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好、好的。」
究竟會是什麼意思呢？
「我得告訴妳，妳需要教導的學生是人類的預備軍官。她們將會成為未來帝國的軍隊棟樑，所以軍方的高層才會設下這種門檻給妳。妳大概也猜到這是門檻了吧？沒有過的話是不會讓妳輕易去教書的，Ms. 傑諾X。」
「我知道這是門檻。我想要問的是……」
我想問的其實很多就是了。
不過，我覺得重點是——我的嗓音為什麼聽起來那麼高呀？為什麼呀呀呀呀呀呀呀！
（這麼問大概會被當成瘋子吧。）
現在我正在和我的上司對話，不能那麼心浮氣躁。
轉生前的願望，好比說皮膚白皙，短髮、身高很高、帥氣有點小肌肉、講話低沉有力，走在路上受很多女孩子景仰之類的，不能在轉生後實現呀。
很正常，仔細想想那感覺有點太超過、太不要臉，太少女幻想，不如說，神願意讓我轉生，我就該謝天謝地了。
都過三個月了，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冷靜、冷靜、冷靜，嗯！
「為什麼是戰術人形新兵訓練中心呢？Ms. 薇娜。如果是教導人類的話，去人類的新兵訓練中心，或者是軍校見習的話，會不會比較貼近需要接觸的職場情況？」
「確實如此，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但是，這是上面的規定。兩年多前上任所長引咎請辭，既然我接任這間研究所，為了避免再有我們所的人形在外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我也沒辦法向上面的提出什麼反對意見。」
「兩年多前？」
「沒什麼，別太在意。軍方有保密的義務，五十年前曾經有竊取機密的基層員工遭到清算，雖然據傳是高層故意洩密出去讓她上當，好揪出體制內的間諜，但妳我都還是需要特別小心。」
「原來這個時代還是存在間諜呀……」我小聲說。
（會不會殺手也存在呢？）
「這個時代？」
「啊啊，沒有沒有！沒事。」
我大力揮手。
「對了，Ms. 薇娜，冒昧請問，為何要特別用說的來告訴我這些事情呢？機器人之間互相觸碰即可傳輸資訊，如此一來我就不會耽誤到您的時間了。」
「……我這樣做的原因，妳不懂嗎？」
「嗯？」
（不是呀，妳不說我怎麼會懂呢？）
薇娜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糟糕，我可不能惹上司不開心。
我趕緊點頭，假裝表示知情。
「這、這樣啊，我明白了。」
「嗯。」
薇娜嘆口氣，接下去說：
「言歸正傳，既然是上面規定，我自然是不能做出會讓研究所蒙羞的事情，特別是妳。妳是我們三個月前所打造出的人形，儘管是複製品，不對，是改良品，但妳依然是我們的一份子。」
方才Ms. 薇娜在說複製品這詞時，停頓了幾秒。
一份子是嗎？
前世的我聽過很多這種把下屬當成家人的言論。
多半這種上司，把下屬當家人，都不過是要他們的好處，並不是真的把他們當家人。
而是在暗示說「既然我們是家人，那麼父母有難，你需要理所當然幫忙吧？」這類的情緒勒索。
所以，我並不想把薇娜說的話當真。
咕咕咕。
突然間，我聽見肚子叫的聲響。
生化人並非百分之百都是機械構成，會有人類的器官也不奇怪。
「啊啊，真是抱歉。從早上到現在中午了，我還沒吃東西呢。」
薇娜一手按著肚子，另一手拉開抽屜。
我摸了下自己的肚子，發現不是我的胃在叫。
「喔、喔。」
「吃東西很重要呢，蛋糕最好吃了，早餐什麼的午餐什麼的晚餐什麼的，要是只能吃高檔牛排的話，不是太可惜了嗎？偶爾也要來一點庶民的飲食嘛。俗話說得好，沒有牛排，可以吃蛋糕呀，對不對？」
麵包呢？
好悠閒的一個人，原來當上所長，也就是陞官發財，賺到大錢真的可以為所欲為的樣子。
薇娜拿出抽屜裡，放在盤子上的一塊戚風蛋糕。
「妳要吃嗎？Ms. 傑諾X。很好吃喔，我早上買的，現在應該還能吃。」
薇娜把蛋糕拿到我面前。
這一瞬間我不曉得該如何反應。
也許是因為我腦中的系統語言處理模型當機的關係，於是，我下意識把失禮的話脫口而出。
「所長為何不吃麵包呢？」
「……我這樣做的原因，妳不懂嗎？」
「嗯？」
（不是呀，妳不講我怎麼會懂呢？不對，或者我該說，觸碰我的身體向我傳輸解答資訊？）
「這、這樣啊，我明白了。」
「嗯。」
薇娜嘆口氣，接下去說：
「言歸正傳，既然蛋糕對身體如此之好，那勢必需要好好研究它為什麼總是那麼難買，不，難買的原因是因為需求供給原理，那問題來了，為何我有如此需求卻總是買不到，但其他人卻買得到呢？這不公平吧，經濟學不是講究理性？人類社會真是複雜呢……」
話說回來，原來我的語言模型系統還會當機呀。
也許是因為AI的系統運作還沒有跟身體順利接上的關係，說不定是因為這樣，我被人調整了三個月之久，高層才丟給我任務要我執行。
不，也許有別的原因。
Ms薇娜，她拿蛋糕給我的模樣，那棕色的髮絲與蛋糕上的顏色相互呼應，這讓我回想起前世時還是處子之身的我，遇到的一名學姐。
說是學姐，但她其實是我殺手學校的同學，年紀比我長，經常吐槽我的名字像個小男孩，我故意叫她學姐諷刺她的年紀。
學姐和我不同，專長並非暗殺，而是喜歡直來直往的那種殺戮。
她討厭物理化學、喜歡運動，是一名愛好跑步、說話有點腔調的外國女生。
記得學姐曾身穿白色短袖T恤、紅色短褲，和田徑場的高大男同學一起比賽四百公尺，跑到終點前，二人並駕齊驅，這時她頭上的烏黑亮麗長馬尾像鞭子，啪一聲打到男學生的雙眼，似乎是因為這樣獲得了勝利。
可是現場沒有人對比賽結果有意見，女同學也好男同學也罷，包含我，都看得賞心悅目、讚不絕口，每個人的臉上感覺都染上了如學姐短褲的紅色。
我想，可能是因為學姐胸前的那跟布丁一樣、跑步時上下左右彈來彈去的碩大果實吧。
學姐也是喜歡吃戚風蛋糕的人。
學姐也會像薇娜這樣，自己先不吃，然後問我要不要吃蛋糕。
我不吃的話，她還會用力拍我的背，並且豪爽地拿起蛋糕宛如抓起軟軟的黃色海綿一樣，用力將其塞進我嘴裡。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
戚風蛋糕的香氣與學姐身上的體香，聞起來，無論是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還是我和學姐初夜時，都一樣香醇甜美。
學姐趴在我胸口上喘息，她柔軟嘴唇、滑順肌膚和激情運動過後的汗水，我不可能忘記。
同樣的，我在殺手學校的畢業考，必須殺掉在場所有一起學習的同窗，否則全員都必須死。
要殺掉的人，也包含學姐。
當時她身上的血腥味，我也不可能會遺忘。
畢業考時——
「怎麼了？亞瑟。」
（快點給我最後一擊。）
「妳怎麼了？」
Ms. 薇娜的清亮嗓音，把我從過去的模糊記憶中拉回。
我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段回憶呢？
明明已經過去了那麼久，現在回想起來，又能做什麼？
「您不先吃嗎？您是研究所的所長，應該需要好好重視身體才是。」
讓殺手學校裡的所有人一起培養感情，然後再讓他們互相殘殺，最終活下來的，必然擁有超然的心智，這就是上面想要的吧？這就是你們想要的結果之一不是？
後來我確實做到了，有委託人在我頭上淋酒，我也能不帶情緒完成任務，這就是我身為一個道具的才能。
所以，我不需要擁有什麼特別的情感。
只要把本來的那個不需要存在的自己抹殺掉就行。
只要這麼做的話，我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只要這麼做的話，就不會有人再因為我而抱有任何期待。
「也對，我確實肚子很餓了，餓了一整個上午都沒吃早餐，如果仔細精算的話，我雖然省下早餐錢，但賠下去的是我的健康，加上妳剛從培養槽出來，營養液補充十分充足，為此，我應該在中午先大口大口吃東西才是王道。也許妳說的是對的。」
「也是呢。」
「但是，這跟我現在要請你吃東西這點，沒有關聯。」
「咦？」
我稍微睜大眼。
「我是因為喜歡請妳吃東西，才請妳吃東西的，跟我要不要先攝取營養，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是？」
「可、可是……」
「人類之所以給予我們生化人的稱呼，不就表示他們終於認可我們能與其平起平坐？像個人類抬頭挺胸活下去，又有什麼不對？難道妳會因為我是所長，所以先在我面前吃東西就感到不好意思嗎？妳是狗嗎？不是吧？妳是擁有自我意識的AI，我們都是一樣的，都是生化人，都是人，難道不是嗎？」
我們都是一樣的。
這是我死前所領悟的一句話。
也是畢業考結束前，渾身是血、身體越來越冰冷的學姐抱住我，在我耳邊說的最後話語。
我是生化人。
但我只是因為本尊的戰功的關係，間接讓人尊敬而已。
事實是我是AI，就跟殺手一樣，被人當成道具也不奇怪的人造產物。
可是，還有人不把我當成道具，當成是一個人來對待嗎？
薇娜·梅林上校也不是人類，但，這個世界受人尊稱作生化人的戰術人形，也承認我是他們的同伴？
我闔上雙目。
「如果可以的話，下次請Ms. 薇娜帶我一起去吃。」
我接下蛋糕，吃一口。
滑順感接觸口腔，甜味於齒間擴散，就和第一次吃下學姐的蛋糕那時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的味道、氣味。
好像完全沒有改變，彷彿從惡夢醒來。
我還是無法接受情緒勒索的手段，特別是愛用這些手段的大人。
然而或許，這一世的我可以相信，還有人願意當我的夥伴。
還是有不那麼現實的人。
正當溫熱淚水要奪眶而出之時——
「啊，如果仔細精算的話，我認為妳欠我一塊英鎊喔。」
「欸？」
「這塊蛋糕可是那家店的招牌耶，我的助理排非常久才排到的，很好吃對吧？甜甜的香香的又有蜂蜜和天然奶油的口感，多好吃呀，我收這點錢應該不為過吧？」
「欸欸？」
「嗯？怎麼了嗎？」
「啊啊，沒有沒有！沒事。」
我大力揮手。
薇娜露出天真無邪、與其身份地位對不上的可愛笑容。
「對不對對不對？下次我們到那家店門口時，妳記得要還錢喔。知道嗎？」
「……」
戚風蛋糕的香氣，慢慢變回房間內原來的刺鼻藥水味。
我聽完後，瞇瞇眼，吃完手裡軟綿綿的蛋糕，不小心咬到硬梆梆的手指。
冷靜、冷靜、冷靜，嗯！撤回前言好了。
到那家店門口還錢？
該不會連開車去那家店的油錢也要我付吧？
一個星期後，我坐上公務車駕駛座，轉動鑰匙、發動引擎，回想起上星期的事情，不禁把手放到額頭上擦拭汗水。
第一都市的戰術人形新兵訓練中心大門前，我開到那兒後，讓衛兵檢查後車廂，接著，我就開往裡頭的教官宿舍。
我要在這裡待上倆個月呢。
兩個月說長不長，但說短也不短。
明天才是正式報到日。
為了能讓身體早點適應新環境，我認為我需要提前來到宿舍。
而且，一直待在實驗室也不是辦法。
凡事提早做準備，師傅給我的教訓我可沒忘。
畢竟我需要在這一世完成我的理想，不讓小孩子走上我走的錯誤道路。
早上八點49分零五點三秒，我停車在教官宿舍的停車場，準備在車上與Ms. 薇娜進行視訊通話，執行例行軍務回報。
我按下方向盤後的一顆小小的圓形按鈕，視訊螢幕出現在駕駛座面前的玻璃車窗，藍色的畫面為背景，讓我回想起實驗室中冰冰的藍色培養水。
身著白袍的薇娜·梅林上校所長幾秒後現身於畫面中，她坐在椅子上、撥弄她那頭棕色長髮、轉動手上的黑色鋼珠筆。
「這年頭居然有人手動開車呀。」
她輕柔的說話聲音透過車子內建的喇叭播出來。
「我也是機器人bot，算不算符合人類的『手動manual』定義呢？不大好說。」
我回想起一個星期在所長面談室的事，賭氣回嘴。
「哈哈，有意思，沒想到才出生三個月妳就會開這種玩笑了。」
「除非遇到真正的困難，不然我有一種事情能自己做就自己做的壞習慣。」
「喔？這是妳本尊的啟示？」
我聳聳肩，沒有正面回應。
爾後，我向自家上司報告我目前所在的位置。
回報完後——
「Ms. 薇娜，五十年前異世界之門有在第二都市那邊出現，是真的嗎？」
「看第二都市第三軍營的檔案是真的沒錯。不過，我那時還在最前線當小兵，詳細情況不是特別清楚。有些資訊就算是所長也沒辦法查，沒有高階權限無法調閱，因為那不是一般學生教科書那種程度的東西。」
我眼前的這位理科女，她先是推了下眼鏡，不到一秒兩手一攤，接著以那可能成為二線偶像的可愛嗓音說：
「倘若硬要破解進去，我會被當成駭客，到時候可就沒有蛋糕吃了。知道嗎？再也沒有好吃的蛋糕了。」
「我知道了。」
原來蛋糕那麼重要呀。
「Ms. 傑諾X。」
「是。」
我把目光放回藍色背景視訊。
「調查新兵的教科書也許是不錯的娛樂，滿足好奇心之餘，不要忘了妳的使命。妳需要讓軍方高層看見妳的績效，之後妳會分發到哪間軍校成為正式教官主要是由他們決定，到時候由我這邊主動跟妳聯絡。」
「Yes, madam.」
我點點頭。
「好啦，記得妳那邊也有好吃的甜點店晚上會開門，可以先去逛逛。通話先到這邊。」
「請等一下。」
「怎麼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問您。根據我在這邊查到的資料，五十年前，我的身體就已經被製造出來了，是嗎？」
》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