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第三幕：無法回答的問題
建箴做了一個夢。
不過和平時的夢境略為不同的是，眼前的畫面異常清晰，彷彿不是夢境，而是過去記憶的殘像。
夢中的他依舊和宗豪進行了一場毫無技術含量的無聊較量，較量的過程中，他遇見了一名身穿黑色外衣、頭帶兜帽、舉止優雅的男性，還有身穿一襲白袍，手拄長杖，儀態莊嚴神聖的女性神官。
和記憶中略有不同的是，自己並不是以第三人稱的視角，操縱著自己電腦中的角色，透過螢幕看著對方。而是自己彷彿進入了臨風的身體裡，用第一人稱的角度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我打算自己創一個公會。」
身穿黑衣的男性朝自己伸出手，藏於兜帽下的那張臉，比起想像中要來得更為年輕，看起來說不上老練，仍有一股未脫青澀的氣質。
「如果創好了，到時候你會加入我們嗎？」
明明是初次見面，感覺卻很熟悉。
自己應該要感到奇怪的，明明只是一場莫名其妙的邀請，自己卻很順勢地握起了對方伸出的手。
並沒有開口，但這動作便已經說明了自己的答案。
少年沖著自己咧嘴一笑，而站在他身後的少女，則露出了有些無奈，卻又似乎是感到安心的笑容。
這大概是第一次建箴有這樣的感覺。
他或許會帶自己前往自己從來沒有經歷的冒險，會帶著自己看到過去從來沒有見識過的風景。
明明前一秒還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卻彷彿已然認識好久的朋友。只要伸出手，世界就會從這一刻無限延展開來。有好多不同的可能性就這麼浮現在自己眼前，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只要一個簡單的動作，許多事就會從此發生改變。
只要握住那隻手，只要追逐那道背影的話……
然而在一眨眼間，眼前的景象煙消雲散，彷彿一切從未發生過，只留下自己呆滯站在原地。
胸口彷彿缺了一塊般莫名空虛，沒有痛楚，卻仍然感到難受。
這樣的感覺，他則並不陌生。可由於殘留在胸口那股高昂興奮的感覺尚未完全退去，所以自高處跌落谷底的那股失足墜落的恐懼感，也被放大得無限清晰。
建箴猛然睜開眼。
明明知道只是夢境，卻也沒有因此感到心安。
凌晨四點的空氣比想像中還要凍人。
疲倦尚未消散，闔上眼卻怎麼也睡不著。
在害怕嗎？可能是吧。
然而他真正害怕的東西是什麼？
……
只不過是回到最開始的狀態而已，自己玩過多少遊戲？看過多少公會解散？看過幾回遊戲官方宣布結束營運？
他早就應該已經習慣這樣的事情。
這麼長的時間，他不也都一路自己玩過來的嗎？沒有公會又怎麼了？這個遊戲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就沒辦法玩下去，自己也沒有脆弱到沒有公會的幫助就什麼事都做不成的程度。
所以建箴也明白，他真正所害怕的並不是那些形於外的事物，而是一種發於內心的情緒變化。當實際體會過「擁有」的感覺之後，「失去」的感覺也會同樣會跟著被放大。
尤其是那種從未真正感受過的歸屬感。令人感到安心、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場所。隨著自己短暫的離開，化為了夢幻泡影般的存在。
建箴感到徬徨，他有點搞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還有現在他到底應該要做些什麼。
他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目標。
原本想要為公會做的事情，想要和大夥兒一起完成的事情，突然間失去了重心。平靜的日常，此時也全都煙消雲散。
明知道大多數的人可能仍然還在幻境樂章裡，只是公會消失了，所以就此分散各地而已。
建箴從來沒有覺得公會存在的意義有那麼重要過，它就像是許多人緣分的匯集點。加入的時間久了、和彼此之間的關係開始熟絡了，內心就會把那樣關係視為一種自然而然的事物。
可是在公會這個匯集的核心消失之時，建箴才又突然感覺到，那些在腦袋裡原本存在印象的名字，那些和自己共同一起努力，一起戰鬥的人們，此時居然又變得如此陌生。
其他人是怎麼看待這個事情的呢？他們現在什麼地方呢？建箴不敢肯定，因為就連Evidence究竟是從哪天消失的，其實自己也完全不清楚。說不定有人已經在這段時間裡加入了新的公會，也說不定有些人踏上了不同的旅程，重新在荒野上流浪。
新版本開始又適逢寒假期間，其他公會在這期間釋出大量徵人的消息，也是種網路遊戲的正常生態。對正常玩家來說，習慣公會帶來的影響之後要再回到先前原本一個人努力的遊戲環境總是不容易的。為了填補那不適應的感覺，許多人都會試著盡快找到下一個落腳點。
而且站在現實的層面來看，或許並不是所有人都對於原本的公會抱有特別強烈的情感。他們只是喜歡公會的氛圍、習慣那樣的日常，但也僅止於此。當公會解散之後，他們也並不會留下什麼過多的眷戀，而又或許，就算明天遊戲公司突然宣布停止繼續運營的消息，他們也只會平淡的尋找下一處的落腳點。
雖然聽起來好像很無情，但實際上確實並沒有多少玩家會把這件事情看得有多麼重要。
為什麼會這麼說，因為建箴自認從前的自己其實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在遇見艾薩斯之前，在實際體會過公會的建立和經營之前，他也從來不覺得公會是什麼不可替代的事物。
光是昨天搜索整個伺服器分流所有的公會名單，那一眼望過去的列表都可以讓自己看昏頭。
姑且先不論那些公會是不是都有在正常經營，還是說某些只是掛個名頭的幽靈公會。至少可以說明，所謂遊戲裡的公會，其實充其量也不過就是稍微繳些所需費用，湊齊了一定人數就能夠成立的存在。
對於一款游戲、一個伺服器裡，那並不是什麼特殊的存在，對於普通的遊戲玩家，並沒有特殊要求的人來說，那也並沒有什麼不可取代性。
公會解散了，就找下一個申請；團隊解散了，也總有別的隊伍有空缺。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對自己所經歷的事物懷抱過多的情感，就像人生中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在乎那些曾經擦肩而過的緣分。所以建箴很猶豫，自己是否得和那些自己勉強還記得名稱的人們主動聯繫。
他心裡是害怕的，就算真的聯繫上了對方，自己又能夠講些什麼呢？
無論把Evidence看得有多重要，它的消失仍然是無可動搖的現實，那些過往也不可能再重新回來。
有時候建箴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明明心裡頭根本一點都不淡定，可腦子裡卻偏偏還是習慣性地用著異常理性的思維在判斷事情。
照常開了遊戲、上了線，卻完全沒有心思到底應該做些什麼。明明有很多事情還能去做，但就是提不起勁。點開了線上的好友列表，他眼神游移了一圈，像是做足了各種不同內心建設後，默默地將密語傳了出去。
有種微妙的情緒是這樣的。
建箴想起了從前撥打電話時，逐一按下如密碼般的數字組合後，空洞的撥號音在耳邊嗡嗡作響，彷彿是被放大的心跳聲鼓譟不已。直到一連串的撥號聲沒有回應，掛斷通話的瞬間，自己的心情並沒有因對方沒有接起電話而失落，反倒因為不需要與他人進行對話而感到如釋重負。
尤其像是這種，心裡實際上並沒有擬定好到底要講些什麼的通話。
建箴不太懂得怎麼和人進行普通的寒暄，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話題才能夠自然而然的與人交談。絕大多數的時間裡，他都不是帶動談話的主動方。甚至覺得，如果不需要和他人對話就能夠解決問題的話，他會更樂意用文字或者信息之類並不需要刻意摻入過多個人情感的方式進行溝通。
所以如果對方沒有回應的話，自己說不定反而才比較放……
「唷，阿風，你回來啦？」
……
就連五秒鐘的安心都不到，對方大概是看到對話的瞬間就開始打字了
這樣的回應，讓建箴頓時覺得五味雜陳。
他本來就已經想到，這個對象或許能夠為他說明很多事情的發展經過，但是自己能不能平靜接受他的說詞態度，這就又是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了。
「你出國的時候可發生了很突然的事情呢，但我想你也大概知道了吧。」
「就是因為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才來問妳的。」
如果要說建箴所認識的人裡頭情報來源最廣的，大概就是現在和自己對話的紅沐──紅姐。然而從她那開朗且全然不帶猶豫的語調，建箴多少能看得出來，即便這事對紅姐同樣是猝不及防，但她卻也沒有為此感到特別困擾的樣子。
倒不是她對於Evidence的消失完全沒有任何情緒，而是她早就把這樣的發展列入了可能性之中。
對她來說，大概只是發生的時間比起預期要來得稍微提早了些。
「是這樣嗎，那我可能得說聲抱歉，我能告訴你的事情其實也說不上太多，可能你聽了以後也沒辦法知道什麼，畢竟就像我說的，這整件事情都很突然，我們當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沒關係。」
對於自己目前所知幾乎為零的資訊來說，不管是什麼內容都無所謂，反正最後肯定是需要在腦中重新統整思考過一輪的。
「公會是什麼時候解散的？」
「今天是禮拜天的話，那大概是……已經過去六天了吧。」
也就是說，是在自己大約旅程到達一半的時候。
「那妳知道為什麼公會要解散嗎？」
「這就是我覺得突然的地方了，因為會長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解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就像是一瞬間全部被踢出公會一樣，根本搞不清楚情況。」
紅沐的語氣像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知所以然的茫然。
「當時還想著去問發生了什麼事，結果發現公會長在解散公會以後就直接登出下線了，所以大家所知道的事情大概也跟你沒有多少區別。」
能夠有權限直接解散公會的，只有身為公會最高階級的艾薩斯，但艾薩斯完全沒任何告知無預警地執行這麼重要的事情，這並不像他時常的做法。
就算艾薩斯平時的作風偏向自由又超脫常理，但該交代的事情，他應該還是會說明清楚。既然他選擇這麼突兀的方式，那是不是也有什麼讓他不得不這麼做的急迫性，或者是沒有辦法明講的原因？
從時間上來看，艾薩斯的這個決定可能並不是預期好的，而是在一個很緊湊的時間裡所做的臨時決意，緊湊到什麼地步？甚至連公會裡其他人可能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和自己同樣得面臨公會解散的相同處境。
連紅沐這種對於人際關係流動和氛圍感受的人都感到詫異的話，其他人應該更不可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之前，艾薩斯都沒有說任何相關的事情嗎？」
「至少我在的時候是沒有聽到，而且如果真有這麼大的事情要發生，公會裡是不可能完全沒有任何一點信息的。」
也就是說，六天前，艾薩斯臨時做出了決定，當下解散了Evidence公會。而且在這段時間裡並沒有透露相關的信息，在這之後可能也沒有其他人真正意義上和艾薩斯取得聯繫。
當所有人都沒有發現到，也沒有徵兆的時候，一切就已經結束。
建箴感到有些頭疼。
他相信紅姐已經盡量把事情用簡單的方式統整過了一遍。但沒有想到的是，就連紅姐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到紅姐的敘述時，建箴的內心也從原本的不解變為了憂慮。
會不會是在艾薩斯的身上發生了什麼突然的情況？
並不是遊戲裡的他，而是在遊戲以外，現實中的艾薩斯。
「那麼……阿風打算怎麼做？」
彷彿看透了自己的想法，紅姐拋出了提問。
這個在自己腦中沉澱了兩天都尚未得出結論的問題，隨著紅沐的隨口一提，突然間又裝載著成堆的情感朝自己衝撞襲來。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紅沐的問題。
到底該怎麼做？
他並沒有辦法想得那麼遠，他也想知道這個答案、也想找人詢問這個問題，而那位真正能夠回答他的關鍵人物，此時卻已然不在自己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