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雨和屋中的妖精 (六)
認知到自己有一個姐姐這件事情,大概是八歲的時候。
或許是因為爸媽口中那位我未曾見過的姐姐在出生時便已經夭折,所以無論是在親戚還是鄰居的認知裡,我們家裡便就有我一個孩子。
儘管爸媽都這麼說,但在我模糊的印象中似乎卻有一些衝突的記憶。
感覺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家裡還有另一個人。
是位年齡與我相仿的女孩子……咦?還是說要比我更大些?我其實已經有些想不起來了,畢竟是連說話都說不清楚的年紀,又有誰能記清那麼久以前的事情呢?
照媽媽的說法,我曾說過在家裡感覺到有小妖精的存在,即使從現在的角度來看,這種完全沒有依據的童言童語屬實有些讓人難為情。但我又覺得那些內容並非只是全然出於自己的幻想,而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真的有個聲音,又或是某個身影一直在我的身邊。
她會在我難過的時候陪在我的身邊,讓我感覺到自己不是孤獨一人;她會在窗外電閃雷鳴感到害怕時輕拍我的背說:「沒事,沒有什麼好怕的。」笑我太過膽小,卻又在我情緒安定下來前不斷安慰我。
我一直覺得,如果自己有姐姐的話應該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吧?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姐姐的死在我出生前就已經既定,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改變的現實。如果要試圖解釋關於這一切的話,只能用非現實的理由去說明了。
本來爸爸和媽媽對於這件事是很緊張的,但在聽完我的敘述以後卻又釋然放鬆了許多。雖然印象裡他們沒有特別相信關於神怪信仰一類的事情,但看到臉上的表情時,就知道他們也並非將自己所說的話當成是完全的兒戲。
至於真相究竟是什麼,我們並沒有得到一個確切的結論。隨著慢慢長大後關於「她」的事情和自己的記憶一同變得片段且模糊,彷彿她確實曾經就在自己的身邊,卻又說不清楚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越是深究,就越是不明白。
有時我不禁會想像,如果我真有一位姐姐,如果她也能夠健康長大的話,我們之間會怎麼相處,還有家裡之間的關係又會變得如何呢?
然而想像只是想像,如果也只是如果。
當又再長大了一些後,自己便沒有再和爸媽提起關於類似的事情了。記憶中的女孩沒有再出現,就算認真傾聽,也沒有再聽到耳邊響起的溫柔話語,彷彿她的存在突然消失了一樣。
她真的不見了嗎?
不……儘管沒有任何徵象可以證明,但我始終覺得她依然在自己的身邊,仍存在於這間自己從小成長到大的屋子裡頭
或許溫柔的妖精小姐也有一些屬於她不方便明說的理由吧。
所以當得知錄取了其他城市的大學,不得不離開家到外地就讀的時候,自己的內心多少還是產生了一些複雜的情緒。仔細想想,或許這是第一次自己長時間獨自離開家到那樣遙遠而陌生的城市獨自生活。
等待出發的日子裡,我時常一邊收拾著自己的行李,一邊對著空氣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喃喃低語,向她傾訴著我的緊張和不安。
怎麼說呢,如果她真的存在的話,我希望她是能夠聽到的。
……
「哎,早上看著明明還好天氣的,結果才要出門就下雨了。」
明明不覺得自己是運氣特別差的人,卻也偶爾會有這樣鬱悶的小情緒。
彷彿是掌管天氣的神明和自己開得一場小玩笑,又像是就連天空中飄散的雨絲都想要在最後的時刻挽留自己,希望能再稍稍多待一些時間似的。
和爸爸和媽媽道了別,約定等到長假的時候就會回家。嘴上雖然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對於離開父母離開熟悉的住所的這件事情,心裡頭卻沒有表面看上去那般踏實
提著行李推開門,卻在家門口看見了一個佇立的身影。她在雨中撐著一把銀面的傘,沒有綁起的銀灰色長髮自然垂落。少女看起來在等待著什麼,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站在原地,既沒有躲雨的打算,也沒有迎著雨絲繼續前進。
雖然她只是像現在這樣安靜地站著,但自己的視線就是不經意的停留在了她的身上。即便從稍微有些距離的位置看過去,也依然可以從側臉隱約瞥見她如人偶般精緻勾勒的五官線條。
漂亮當然是漂亮的,但真正感到詫異的事情是,自己彷彿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少女,似乎在很久很久的過去,在某個很短暫的記憶片段裡,自己好像就已經曾經和她相遇過,見過那樣美麗的臉龐。
……那怎麼可能呢?
如果是最近才發生的記憶,那麼自己的印象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模糊,如果是發生在曾經遙遠的過去,那麼當時的少女肯定也只是和她一樣的小女孩,時間點上根本就說不通。
是自己的錯覺嗎?
就在胡思亂想那些事情的時候,少女有所感應似的回過頭看向了自己。
啊,果然和想像中一樣漂亮……不對,在想些什麼呢?
少女沒有開口,灰藍色瞳孔深邃異常,即使只是這麼被盯著,都感覺內心讓那對眼眸看了個透。
「那個,雖然這麼問有點突然,我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理性終究敵不過腦中的各種困惑,最終如搭訕又像是行銷詐騙般的問句脫口而出,甚至在說出來的瞬間都感到無比尷尬。對於有可能其實是第一次見面,更多只是出於自己的錯覺的對象說出這種話,如果對方真就皺起眉毛一臉狐疑的看著自己,那豈不是直接社會性死亡了?
只是當少女聽到這樣的提問時,並沒有露出怪異或者不耐煩的神情,而是掩嘴輕笑著回答:
「說不定曾在哪裡遇過也說不定。」
她的語調很輕,讓人聯想到雨滴落在透明薄玻璃壁面上的聲音,不會令人感到尖銳,也不是如低語般地含糊不清。如果說聲音有一種透明清澈的質感,或許就是對於眼前少女的形容。
她沒有表示,也沒有否定,而是將這問題的解釋權拋回給了自己。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或許只是某次的不期而遇,一場因緣際會的擦肩而過。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容貌不禁讓自己懷疑,如果從前見過這樣漂亮的人,理論上應該在見到第一眼的時候就該想起來才對。
該不會真的是自己弄錯了?
但是當見到那銀色的髮絲以及她微笑時的表情,那股突如其來從心底湧起的暖意卻也恍惚彷彿在何處似曾相識。
「啊啊,都已經是這個時間,不走不行了!」
結果只能留下這如逃跑般彆腳的理由,拉起行李,匆匆撐開雨傘,點頭簡單示意之後便匆匆離去。
少女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保持著微笑目送自己遠去。
剛才的行為,肯定讓自己被當成怪人了吧?
腦中總有一種預感,自己與她確實是曾經見過的。但那個預感也告訴自己,想起那段記憶未必是一件好事,可能也會在無意間不經意勾起某些不堪回想的,不禁想把腦袋埋進土裡的丟人過往。
奇怪的是,原本將要遠走其他城市而感到徬徨不安的自己,卻因這場突然的相遇轉移了注意力,變得不再那麼緊張,前進的腳步也少了幾些猶豫。
可能是覺得少女的視線仍看著自己吧,自己撐著傘、拖著行李,沒有再回過頭看往家的方向,而是逕直向遠方,朝記憶中車站的方向走去。
雨並沒有停歇,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飄散的雨絲,然而也有些許的陽光,從雲層的縫隙處照射下來,像是戲劇開演時照射在舞臺上的鎂光燈。
即便不曉得這算不算是一種常見的景象,但看上去還挺漂亮。
說不定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
好比說……會遇上一場不同凡響的美好邂逅什麼的。
※ ※ ※
看著離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收起手上的傘,轉頭走向身後的屋子,手指沒有按響門鈴,而是輕拂著緊閉的門扉思考了幾秒鐘後,隨後再次走向屋側半掩的玻璃窗。傾身倚著窗框邊緣,依舊看著窗外的天空,就像在喃喃自語道:
「人類變化的速度還真快。」
而就是這樣一句彷彿自言自語般的感嘆,卻得到了來自於屋內的回應。
「難道不是妖怪的時間過得太慢了嗎。」
身後傳來的音調與記憶中相去無幾,語氣卻好像在經過時間沉澱後較過去更為沉穩成熟。
不停漂泊流浪的意識與緊守住一處空間的靈魂究竟哪邊更容易對於時間的意識感到迷亂,這個問題並不怎麼好回答。
她不再是過去那個不及自己一半高的小女孩,對力量的控制也有著長足的進步。甚至能為自己遞上一杯帶著花草馨香的熱茶。而她的容貌如出一轍,與那位已長成為少女的人類孩子一模一樣。
「那可不是我能決定的。」
將手中的傘輕輕倚在牆邊,接過了朝自己遞來的杯子。
「她才剛要離開,妳就恰好經過,也未免太過巧合了。」
「但妳看起來不怎麼驚訝。」
輕啜了一口熱茶,以沉默代為問題的回答。
自己心裡並沒有刻意想這麼做的念頭,哪怕真這麼想了,若天氣晴朗全然沒有一點雨絲的話,自己的存在大概也是沒辦法讓她意識到的。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剛好,剛好到不禁會感到蹊蹺,不禁懷疑是不是在自己意識之上還有更高維度的存在默默控制著這一切,而也未必只是單純的巧合。
「妳看上去變了許多。」
「而妳幾乎沒什麼改變。」
無論是妖怪或者靈體都沒有所謂外觀成長的概念,因為時間的感受差異,有些妖怪過了幾十年,更甚至幾百年的時間都依然是原來的模樣,無論是外觀,還是他們與這世界相連的意識或者想法。
至少對於自己這樣的妖怪,改變從來都不是什麼稀鬆平常的事。因為對他們而言,真正產生改變的理由並非時間,而是心情。
「怎麼了?」
或許是覺察到目不轉睛的視線,對方有些困惑地問道。
「沒有,只是沒想過還會像現在這樣相遇。」
尤其在沒有特別記憶,也未曾有過互相約定的情況下,他們之間能再次相遇的機率本應低到可以忽略不計。可又有誰能想到,經過數不清的晴雨交替,熟悉的屋簷下,當曾經撲向自己的孩子離家啟程踏上屬於她人生另一段旅途的這一天,他們又會像現在這樣平淡地對話?
縱然翻遍整個世界,可能也找不到同樣的經歷。
好像只要與人類牽扯上關係,總會遇上這樣出乎意料的緣分。
「他們過得還好嗎?」
「還不錯,雖然媽媽的身體一直時好時壞,但沒有什麼大礙。他們也會意見不合,偶爾也有爭執的時候,不過最後他們還是會和好,有難過的事情、也有開心的事情,可能人類就是這個樣子吧?」
或許那些畫面中並沒有她,但她同樣見證了屬於人類的各種情感。就算人類並沒有辦法察覺,但她仍然是屬於那個「家」的一部分。
「妳知道嗎,她要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看到媽媽又哭了,但這次我心中並沒有痛苦的感覺,所以我想媽媽並不是因為傷心所以才哭的。但我沒辦法明確形容,自己感受到強烈情緒到底是什麼。」
就像她所說,或許人類就是這樣一種令他們感到困惑,使他們深受吸引,甚至是感到憧憬的,一種難以言喻的特殊存在。
她的生命,與人類相連在一起。
儘管是一場不可思議的重逢,實際上他們卻沒有說上幾句,或許光是這樣靜靜仰望天空,聽著雨點節奏打在屋簷上的輕響就彷彿已經是一種對話。比起那些客套的言詞,他們其實更願意去靜靜看著環境周遭的變化,感受時間的流逝。
「妳現在也還喜歡人類嗎?」
明明是似曾相識的問題,但可以感覺得出她的心境不再像是當時那樣不安,慌亂到必須從自己的回答中找尋堅定信心的勇氣,她只是單純在向自己詢問,或許其中還摻雜了一些想向自己誇耀的得意。雖然不曉得到底該算是快或慢,但最起碼她總算已經找到了屬於她自身確信的答案。
「妳說呢?」
即使不願意承認,但她應當能從語氣中聽出自己的答案。
自己的內心裡,或許多少有點羨慕她
提起倚在牆邊的傘,自己不是來敘舊的,同樣沒有久留的理由,他們的再次相遇本就毫無預期,所以也不需要什麼額外的情緒。
意外,卻並非偶然。
儘管想著不該有那麼巧的事情,實際上依然把可能性留在了心中。而她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並沒有挽留自己,也沒有向自己道別。只是在腳步正要踏出,已經半傾身進入雨中的時候,卻突然間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地又出聲叫住了自己。
「要是妳有機會再遇見她,到時候能替我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嗎?」
過去的身影,和現在的她重疊在了一起。
可能是意識到這樣的要求有多麼莫名其妙,所以當自己看向她的時候,她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別開了眼神。若是連他們之間的相遇都可以稱得上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偶然,那就更遑論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到一位普通的人類少女有多麼困難了。
不過這確實像是記憶中她會有的,某種既無奈卻又溫柔的擔憂。
她依舊和過去一樣好懂。
或許她仍然會留在這間屋子裡,靜靜守著這個對她來說最為重要的場所,而她同時也會憂心,憂心那位與她的生命有所相連的少女,那位不久前剛走出那扇大門離家遠行的,她唯一的妹妹。
自己沒有多說什麼。
並沒有拍著胸脯說:「包在我身上吧!」那種無端的自信,也沒有「我肯定會完成!」那種決絕的承諾。自己只是揚起嘴角輕笑,笑她那對於人類已然過深的情感,笑她趴在窗臺上看著窗外默默等待著對方歸來的呆愣模樣,也順便自嘲一下明明與她有幾分相似,卻始終流連於人群之中的某位雨妖。
雨點打在傘面上的滴答聲掩蓋了前進腳步聲。
雖然自己根本算不上是人類,但把這種重責大任交給一位隨雨到處漂泊流浪的妖怪還是過於強人所難。其實她們都知道,這根本不是透過託付或者為此努力就能夠實現的事情。
要是真的發生的話,就算稱為「奇蹟」也不為過吧。
如果她們曾經歷過那偶然到不可思議的緣分,或許某天一場不經意的雨,也有可能再次將自己送到那位少女跟前。至於她是否會像孩提時給自己一個猝不及防的擁抱,想想那還是免了吧,現在的自己可經受不起那樣的衝擊。
即便心裡頭還有著各種的不解和抱怨,但實際上在她說出心中想要托付的事情時,自己的心中就已經做出了某種決定。而那個決定,則會成為無形中某條牽引著與她們之間緣分連繫的細繩。
不過為了報復這麼一件困難的差事,屆時自己大概會將當年所發生的事情向少女如實以告。告訴她從小到大一直以來生活著的家中,其實裡頭藏著一位笨拙、寂寞,卻性格溫柔,始終看望著她,陪伴她一起成長的靈魂。
要是這麼做的話,那位始終守在屋中的靈體是不是也會露出驚惶失措的神情,矢口否認對於人類懷抱的情感,卻依然難為情地低著頭、鼓起頰,氣呼呼地瞥著眼神餘光埋怨自己的多嘴呢?
腦中這麼想著,畫面突然就變得有趣起來了。當發現到自己產生這種從前不曾有過的壞心眼念頭時,也同時意識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改變,或許比起想像中要更多得多。
「大概是……往這邊走吧。」
跟隨車輪駛過拖曳留下的胎紋,循著模糊的記憶以及些許的直覺,穿行過雲雨與陽光的交界線,像是走在一條受到指引前進的道路上。
再度開始了漫長旅程,不清楚目的地,也沒有明確方向。看向遠方的天空,心中默默想著:若這世上真有所謂緣分的存在,那就讓雨帶著自己去往該去的地方吧。
撐開的傘像一朵銀色的花,隨微風輕輕搖曳。
在飄忽細雨中,漸行漸遠。
流浪的雨和屋中的妖精 篇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