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氣燈搖曳的燈火,點亮成一片位於大地之上的星海,托著鐘面宛如滿月一樣耀眼的巨大鐘樓,以及鐘樓背後,那威嚴宏偉、宛如山嶽一般龐大的古老哥德式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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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較屋舍龐大許多的巨型齒輪自房舍之間突出,與層層疊疊構成了地面的齒輪一起,在鋪滿瓦片的屋頂與磚石塔樓之間相互咬合交錯,將房屋襯托得宛如被安置在一具巨大的音樂盒中似的,某些建築甚至與作為地基的齒輪一同慢速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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齒輪森林以低沉的聲響運轉著,火山般高大的煙囪、如同蜿蜒的樹根般爬滿地表每一個細縫的管線,則噴吐出象徵工業文明的煙霧與蒸汽——籠罩著,這永恆運轉的蒸汽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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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許久許久以前,在這裡仍居住著放牧牛羊的牧民、耕種黑麥的農夫時,那座作為蒸汽城中心的古堡是唯一已然挺立於此的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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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醉心於煉金術的主人,某天在其深處造出了一座神奇的鍋爐——無人知曉其原理,無人明白它何時創建,因它的天才發明者,在它誕生後不久便拋下整個家業,在一場神秘的家族悲劇當中,消失於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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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只知道,這個鍋爐的能量無窮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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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需要添加煤塊,也不需要任何保養,就像自然現象一般,埋藏於古堡內的巨大蒸汽鍋爐,帶來了無限的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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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接上管線與閥門便可使用,每一條管線都帶來更多的工廠、工坊與製造車間,於是,工業設施、公司行號、以及每一種針對產業工人和企業職員的店鋪,環繞著古堡鍋爐層層疊疊的建立,它們互相交錯、沿著一條條的蒸汽管道蔓生,舊的建築被覆蓋或者淹沒,新的建築加諸其上,然後重複前輩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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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般的蒸汽城,由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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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時的事情,開始在那大鐘樓,敲響十二下的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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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狀似教堂內部的古老甬道當中,石牆、地板石磚,都被經年累月的礦物結晶包裹,而變得型態模糊濕滑,滴水嘴獸投下了光怪陸離的陰影,濕冷的水滴仍從中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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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氣喘吁吁,他已經被追逐而被迫深入這蜿蜒的黑暗之中太久了。
他看來本該頗為機靈的湛藍雙眼此時滿是疲憊,一頭茶色、微卷的頭髮上,灰色的心愛軟帽,在他方才至今的狂奔當中幾次差點被遺落下來,身上穿著的襯衫也已沾染大量髒污和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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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後的黑暗中,傳來錯落的步伐聲,與之相伴的,則是活塞、汽笛、蒸汽引擎的聲音——那好像是「它們」用來把蒸汽泵進全身以維持活動力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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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到此處,以引擎聲為心跳的人影正巧轉過了拐角,又一次窮追不捨的出現在少年視線中。
——它們像是軍人,或者至少是某種巨大組織的基層戰鬥人員,在一切都讓人非常困惑的如今,唯有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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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沒完沒了嗎!?」一群穿著骯髒黑色軍服的慘白人影,無視了他焦躁的罵聲,互相推擠著、隨著活塞和汽笛聲瘋狂向前,如同潮水一樣朝著少年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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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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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士兵們全都將臉覆蓋在防毒面具之中——從面具邊緣的接縫看來,那些面具直接「焊」在它們臉上——外露的脖頸與雙手有著大理石色的皮膚,上面滿是交錯的縫合痕跡,不同皮膚區塊還略有膚質差異,看來像是用許多個人的身體零件拼湊而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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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套在身上那帶有彈孔、陳年血污與灰敗污漬的軍服,恐怕也是自陣亡士兵身上回收來的……就跟穿著它們的,那些本該躺在太平間裡面、卻被拆開重組成了蒸汽驅動活屍的人體一樣。
死者士兵們全都像是行軍包一樣的,在背後揹著一個不停轉動、並發出嘯聲的引擎,它延伸出的傳動軸、槓桿、齒輪與管線,與這些死者傀儡的血肉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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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些零件,看來有些像是蒸汽火車的零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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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用小型化火車引擎驅動的活死人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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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追我了!」掏出手槍、邊跑邊開火,少年看見它們的其中幾人中彈,彈孔中噴濺出機油一樣黑色油膩體液,蒸汽與煤灰隨之溢出,並踉蹌倒下,但更多的死者士兵踩踏過同伴的軀體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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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某些剛剛倒地的個體,沒過多久也再次爬起身子,拖著被打壞的肢體繼續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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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顯然沒有痛覺、沒有恐懼、也沒有自我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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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數量有限,少年意識到自己無力處理如此數量的對手。
除了繼續奔跑以外,少年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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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牙,感受著垂掛在胸前銀鍊上,那黃銅色發條冰冷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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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開始於這枚發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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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黃的夕陽,照亮了蒸汽都市的煙霧。
煤氣燈下,診所那經年累月到有些發黃的玻璃內,雕花實木桌上擺著今日份的報紙,就夾雜在幾本皮革封面醫療筆記、處方籤與鑄造有花朵紋飾的銀色硬幣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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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膛手再次現身》
碩大的標題,以花體字顯眼地印刷在報紙的頭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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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受害者倒在暗巷內那慘不忍睹的遺骸,以及戴著高頂頭盔、掛著披肩的警察們驅散圍觀民眾的黑白素描插畫,則在文字下栩栩如生描繪了現場的混亂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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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也是一樣,受害者被殺後,奪取了一部份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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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稱作開膛手的連續殺人魔,近期肆虐於蒸汽都市的黑夜,他的犯案並無規律,可能對任何人下手,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必然盜取受害者的局部身體組織,通常是臟器與特定肌肉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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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那些消失的器官都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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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鎮靜劑……?這樣的劑量會死人的。」
「我才不在乎!」
少年——其名為菲羅,是個出身於鄉下的孩子。
在撫養自己的爺爺病逝後,他來到這座蒸汽之城投靠遠房親戚,以謀求一口飯吃……同時,也有著嘗試在這燈紅酒綠中闖出一片天的小小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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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診所當中擔任助手工作,已經過了一年了。
雖然偶爾仍會想念穀倉的氣味和潺潺的流水,但如今菲羅已習慣於蒸汽都市這光怪陸離的大街小巷,並時常擔任送貨與購置各類日用物資的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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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城市滿是自外地乃至異國前來尋求機會的人群,本就充滿各色各樣的怪人怪事,然而即使是開始對一切都見怪不怪的他,也察覺到了這個古怪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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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行!我們不能做明知會殺死患者的事情!」
擔任藥師、身穿黑色長裙的少女,晃著一頭柔順的黑色雙馬尾,正站在年代感十足的藥品櫃臺前,與一名男人爭論。
她胸前的圍裙上縫著她的名字——烏爾莉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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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喚烏爾莉卡的少女,是少年的青梅竹馬,正在極力阻止男人購買常人三倍以上份量的鎮靜劑。
最近幾周,這神秘顧客一直來購買大量緩和精神問題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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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到別家診所去!」
那毛髮蓬亂的男人將臉藏在碩大的風帽之下,凹陷的雙眼滿是血絲,凌亂的鬍渣看來已經幾天沒刮了。
他搖搖晃晃的拎起一個髒舊的皮革背包,一邊焦躁地喃喃自語,一邊踉蹌走出診所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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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上門的聲音過後,少女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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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又來了?」
「是啊……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烏爾莉卡那雙橄欖綠色的雙眼半閉起來,有些疲憊的趴在櫃檯上:「很難想像,什麼事情可能把人變成那樣?」
要在職業道德與完全配合患者要求之間作出選擇,並不是容易的事,有時這代表必須無視對方表現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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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少女的父親,也就是診所的院長,如今正出差當中。
雖然也有其他的醫師存在,但在這頂樑柱暫時缺位的期間,她的壓力也是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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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那男人方才放置皮革小包的位置,一個發黃的方形片狀物吸引了菲羅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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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
「難道是剛才的客人掉落的東西?」
好奇的拿起來以後,原來那東西其實是一張折起的紙片,在少年拾起它時便立刻鬆脫,從裡面掉出一枚發條。
同時,紙片上潦草的字跡也映入少年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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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像個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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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麻煩了。」烏爾莉卡想了想,望向幾乎完全隱沒的日光,以及標誌夜晚降臨、逐漸亮起的街燈:「我們先收著吧,等明早……」
「……不行。」菲羅握緊了發條,男人那憔悴的神情浮現在他腦海中:「他那種狀態,如果認為自己弄丟了重要東西的話,恐怕會崩潰吧?」
「好像……確實呢。」
「我送去給他吧,也算是沒法給他開藥的一個補償。」
「等等!最近晚上的街道很危險的!」
「別擔心啦,妳也知道我的腳程。」少年笑著說道,並已經開始綁緊了鞋帶「再說,我可是帶了傢伙的啊。」他背起了皮革背帶——其上固定著一柄左輪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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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在這龍蛇混雜的都會裡,外出的自衛兵器,對一切僱不起保鏢的居民來說,是跟穿鞋子一樣理所當然應該配備、忘了帶反而很奇怪的「日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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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羅能夠理解這名兒時玩伴的擔憂——她從以前就是個早熟而心思細膩的孩子。
但對那個奇怪患者的一絲同情與好奇,驅使著他踏上了碎石鋪成的馬路,走在點著燈籠的馬車以及富人們拉起窗簾的汽車之間,根據紙片記載的資訊,前往大概是失主所在地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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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從那時起,他已經讓自己涉入了大麻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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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不知狂奔著往地下跑了多少樓層,少年疲乏無比的撐著膝蓋,試著緩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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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已經幾乎耗盡了力氣,而在菲羅眼前狹窄的甬道裡面,擠滿了蒸汽活屍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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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竟然停下了動作,僅僅是堵住了少年眼前的道路,沒有如他絕望預期的那般蜂擁而上,將他撕碎。
正當他好奇它們究竟要做什麼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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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爪刮擦過管線的聲音。
那打斷了他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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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腦袋是靈魂之家,努力呼吸的肺會照料它,還有那養育生命的營養,從食道、胃一直到腸……」在他終於調勻呼吸直起身子時,一陣類似於童謠或打油詩的哼唱聲,迴盪在甬道之中。
「肝臟、胰臟、腎臟每日辛勞,就像真皮與脂肪一樣……」
哼著關於器官的歌的高大人影,以手上宛如鐮刀一般帶刀刃的指尖,擦過甬道邊上的管線,刮出的火花隨之噴出,閃爍不定的映亮了幽暗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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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死士兵們簇擁之下,哼歌的那人,來到被逼入死路的少年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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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帶著體面禮帽、穿著風衣、雙手由刀刃構成的巨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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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禮帽之下,巨人的臉孔竟是一張瘟疫鳥面具,那面具以鉚釘和螺栓直接鑲在了他的顱骨上,並且自眼窩中,露出一隻黃銅與透鏡組成的機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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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機械眼發出陣陣機械運轉聲,視窗盯著少年的臉孔收縮了,似乎是在調節焦距審視他:「……你好,少年,你有很健康的解剖學結構。」
禮帽鋼爪男的胸前搖曳著紅光,菲羅這才注意到,那是個透出火光的鍋爐……它嵌在高大男人的胸骨之中,雷同於心臟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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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容在下再次自我介紹。」胸口燃燒著爐火的瘟疫鳥,以刀刃指尖輕輕捏住帽沿、摘下禮帽,彬彬有禮地彎下那瘦長的軀幹:「在下是服務於『教授』的幹部之一,近來人們好像稱呼在下為『開膛手』。」
「開膛手……」菲羅吸了口氣,對於自己正面對著近期肆虐的連續殺人狂,感到有些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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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教授」究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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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逃避我等如此之久,甚至還能找到此處,讓在下深感敬佩。」開膛手將禮帽戴回那鳥臉之上,如同一隻真正的鳥類一樣歪頭觀察少年:「我等受令尋覓這一研究所遺址多時仍然未果,直到如今,非常感謝你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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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不、不客氣?那……那讓我離開怎麼樣?就當做給我的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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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不可能,但在下有更好的提案。」開膛手張開雙手,他的雙爪喀嚓一聲猛然伸長,閃爍起駭人的寒光:「在下會向教授建議,將閣下製成優秀的高級活死人。」開膛手呆板的語氣,此時逐漸露出一絲藏不住的戲謔意味:「現在請閉上眼並放鬆別動,我好在殺死閣下的同時避開重要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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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什麼玩笑啊!」扭頭再次開始狂奔,菲羅這次明白不會再有下一次休息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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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苦呢,閣下。」不死士兵們的引擎搏動聲以及凌亂腳步聲也再次響起,開膛手不急不徐的嘲諷夾雜於其中:「少一點掙扎,會早一點結束——結局都是一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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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只有更加更加深入地下的漆黑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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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有塵埃氣味的空氣讓少年感到氣管有些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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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已經退無可退,唯有拼命向前,祈禱自己命不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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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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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一陣怪聲,伴隨腳下踩中了什麼的感受,讓菲羅一個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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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是個非常虔誠的教徒。
「什麼!?」正以望遠與夜視模式悠然遠觀的開膛手,也被菲羅突然陷入地下的模樣給嚇了一跳。
他就這樣落入黑暗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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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也會跟著祖父一起上村裡的教會,但那更像是一種生活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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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短暫的墜落感過後,很快撞上了一個平滑的斜坡。
他開始順著這似乎是管狀的傾斜通道,身不由己的往下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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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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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開始擔憂自己會不會摔斷些什麼時,坡道卻開始漸趨平緩。
最後,他被加速度拋出,跌跌撞撞的著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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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或許,是被安排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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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過經年累月無人使用的管道, 讓菲羅渾身沾染了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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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拍去灰塵,一邊確定自己究竟來到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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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邂逅,以及這場邂逅所開啟的,往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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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所見,讓他不禁發出一陣讚嘆。
這是個深入地下的豎井狀筒形空間,然而卻被月光所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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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自上而下排列的巨大透鏡,形成了神奇而精巧的光反射,將最頂端、遙遠上方的玻璃穹頂透入的星月之光聚集、輝映而下,集中到了室內的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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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光照亮的中央,過剩生長的豔麗玫瑰迎著月光怒放,它們屬於一個曾被精心打理、如今顯然荒廢已久的花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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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這地下花圃正中央建造有一個涼亭,涼亭之中擺著一張雅致的雕花扶手椅,椅子上坐著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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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
蔓生的玫瑰蔓藤攀爬到扶手椅上,捲繞在一個少女——或確切的說,少女人偶——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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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人偶有著一頭純白色的頭髮,看來很是柔軟的披散而下,身披雪白、伴隨紅色刺繡的精美衣裙,雙手交疊於大腿上,閉著眼,像是在沉睡,她帶有球體關節的雙手以精雕細琢的白銀色物質鑄成,其上的華美雕刻宛如高級銀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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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一看,這個豎井空間內的四周充滿了大量年久失修的儀器,玫瑰花落葉與枯萎花瓣堆積在似乎是蒸汽機與鑄造設備的器具上,還有大片風化發黃的文件貼滿了牆面,一座坍塌的黑板斜倚在牆角,其上描繪的內容——似乎關於將人類腦部移植進機械中的某種精密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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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視線,菲羅突然注意到,少女人偶的胸前,乍看像是銀製掛飾的東西,其實是一個鎖——上面有個發條插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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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他猛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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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羅取出那發條,發現發條上那形狀特異的插梢,跟少女胸前的發條插孔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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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說……
思索半天,好奇心促使他伸手——把發條嵌入少女人偶掛飾上的插孔之中,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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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人偶體內,齒輪運轉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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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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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究竟在製造什麼呢?」年幼的疑問迴響在古老的城堡之中,那是少女與家族世代祖居的古宅,也是他們作為本地領主的象徵之一。
「製造的是……夢想。」容貌已然模糊,但那溫和而充滿書卷氣的聲音卻依然清晰:「可能改變這個國家……甚至改變全世界的,一個夢想。」
——然後,一切都被大火吞噬。
充滿回憶的房間,眷戀的日常,一切的記憶,都逐漸焦黑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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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焰紅當中,灼熱當中,失去意識之前,唯一感受到的是一雙拼命把自己救出火場的手,以及淌落在自己臉上的淚……
——多麼想要再一次,感受那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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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羅驚訝的目光中,隨著齒輪運轉聲平息,少女人偶緩緩睜開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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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長夢中醒來的少女人偶,一雙艷紅色的瞳眸茫然四顧,接著自動調節的焦距,讓她捕捉到了眼前唯一的生物……她注意到了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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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紅色眼裡,倒映出菲羅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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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就這樣對望著,靜默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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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少女人偶輕啟櫻唇,似乎是因製造至今方才第一次使用聲帶,略有一些生疏。
「哥哥?我不是妳哥哥……」
「是……哥哥吧?我是加菈蒂雅啊,哥哥。」少女人偶不知為何無視了少年的錯愕,起身、湊近了觀察少年,纏繞在她身上的玫瑰蔓藤脫落,花瓣紛紛灑落。
接著,猛然抱住了他:「不要再丟下加菈蒂雅一人……」
「嗚……」菲羅睜大雙眼,在飄零的花瓣之中,對於自稱加菈蒂雅的少女人偶小鳥依人的模樣,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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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加菈蒂雅開始一直黏著菲羅,在他嘗試尋找這個豎井空間裡面有沒有其他路可以出去期間,始終像是雛鳥一樣緊跟在他身後。
這讓他有點不忍心繼續嘗試解釋自己不是她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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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把他拋入此處的滑道,似乎是只能單向開啟的,那個洞口蓋上以後就再也沒法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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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妳在這裡很久了對吧?」察覺此處似乎沒有其他可見的出入口後,少年嘗試向此地的原住民(?)徵求意見。
「是的,哥哥。」
「妳知不知道怎麼出去?」
加菈蒂雅歪起頭,思索了一陣,彷彿足以看見她腦子裡的齒輪正在轉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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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抱歉,我也不知道。」然而,過了半晌,她露出沮喪的神情。
根據加菈蒂雅的說法,她想不起任何東西,包括製造者是誰、自己是誰、自己為何會在此處。
當然,遑論怎樣出去。
「請哥哥不要討厭我……」露出抱歉的神情,加菈蒂雅泫然欲泣了起來。
「不、不會啦,才沒有那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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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羅正苦惱(同時加菈蒂雅見他這種模樣,也學著他的動作擺出苦惱的樣子)之時,突然一陣劈裡啪啦的怪聲傳入二人(或一人與一偶)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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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從牆壁裡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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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倆剛開始好奇地張望聲響來源時,震耳欲聾的爆破聲,炸飛了短暫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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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成牆壁的巨石噴飛、被甩上半空,並隨著被炸入室內的管線碎塊等物一同砸入豎井狀空間內,砸爛了擺放在一旁的各色儀器,也壓毀了那早已傾頹的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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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煙散去後,只見不遠處的牆上被開了一個大洞,而破洞之中,露出了幾個戴著防毒面具的灰敗人影。
它們正收拾著看來像是採礦用引爆裝置的東西、挪出一條通道來,而一個高大的、臉上掛著瘟疫鳥面具的人影,自崩落的瓦礫之間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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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少年。」瘟疫鳥從洞窟中露出身姿,並且不忘又一次脫帽行禮——:「閣下方才突然消失了蹤影,著實讓我驚訝一下,但很高興我們再次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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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你!」眼見開膛手又一次追了上來,菲羅將加菈蒂雅護在身後:「你究竟為什麼對我窮追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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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切的說,閣下不重要,此地的情報才重要,我們不能冒險讓其他人知道這裡。」開膛手晃動著裝有刀刃的手指:「但,閣下總是會給我們帶來驚喜,閣下甚至意外發現了這研究所裡面最重要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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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意思?難道說……」
「是的,我們奉命尋找這個研究所,而這研究所裡最重要的產品,就在閣下身後。」
開膛手說話的同時,更多的死者士兵湧入房間,它們舉起槍械,指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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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加菈蒂雅抓緊了少年的衣角:「他們……是誰?」
「是敵人……」菲羅咬牙之時:「放心吧,我不會丟下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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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
加菈蒂雅轉頭,望向死者士兵與開膛手。
——哥哥的,敵人。
——威脅哥哥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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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記憶深處,火光、慘劇與淚水的溫度,再次浮上心頭。
加菈蒂雅的雙眼發出紅光,並收縮,深藏於那小小身軀裡的發條、齒輪與彈簧,逐漸蓄力繃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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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排除敵人……保護哥哥。
加菈蒂雅鬆開了原本抓著少年臂膀的雙手,並且身上的齒輪運轉聲急遽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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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殲滅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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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人來得及察覺之前……
她像是瞬間移動一樣的,閃現到了活屍兵的隊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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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膛手甚至慢半拍才意識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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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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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膛手堪堪躲過了她的一記破空踵落,加菈蒂雅的金屬腳跟掀翻了地磚,砸出一個碩大的彈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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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避不及的屍兵遭到掀起的氣浪給震昏之時,加菈蒂雅以撕裂空氣的速度朝它們揮出拳頭。
大砲一樣的巨響,屍兵宛若遭到砲彈打飛,被轟得胸骨凹陷、倒飛出去,它們炸裂的胸膛裡噴出蒸汽、機油、碎裂的齒輪與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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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沒有情緒的屍兵們竟像是有些慌亂,紛紛朝著加菈蒂雅胡亂開火,室內霎時槍聲大作。然而加菈蒂雅則以驚人的反應速度閃躲子彈、翻滾跳躍著,鬼魅般竄動,銀製的雙手與雙足,宛如利刃一般橫掃、切裂了屍兵的軀體。
在幾乎要噴發出火花的齒輪急速運轉聲之中,加菈蒂雅的所到之處,屍兵殘骸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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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發生在幾秒之內。
眼看著加菈蒂雅超乎想像的身體能力瞬間逆轉了戰局,但仍有越來越多的屍兵自洞口中跑出,菲羅回過神後,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對了……」
「什麼事,哥哥?」加菈蒂雅在一拳打穿三個屍兵以後,便飛身退到少年身旁,保持高度戒備狀態。
「那上面應該能出去。」對她的聽力有些震驚,但菲羅仍優先指了指上方,距離倆人所在處恐怕有十餘層樓高的遠方,正逐漸露出晨光的穹頂:「妳……能跳得上去嗎?」
雖然這是個荒唐的構想,但加菈蒂雅那同樣荒唐的嚇人身手,讓他不禁認為這是個逃出生天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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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沒問題的,不愧是哥哥。」一陣腦袋齒輪轉動過後,也許是經過了計算,加菈蒂雅點頭,做出肯定答覆:「那麼,請哥哥抓好了。」說著,她便立刻抱起少年。
「欸!?」
接著蓄力,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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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散的衝擊波過後,加菈蒂雅的身姿自地面消失,只剩揚起的塵埃。
「哇啊啊啊啊!?」強烈的風壓刮過了臉皮,菲羅回神時,已經身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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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加菈蒂雅已經硬生生抱著他,跳躍到了三層樓以上的高度,並隨著踏在石像鬼上借力,又進一步再往上跳出同樣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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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究竟是發掘了個什麼樣不得了的存在,少年至此有了非常強烈的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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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玻璃穹頂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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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加菈蒂雅驚呼一聲,突然往下墜落,玻璃穹頂再一次遠去。
原來開膛手竟然也以鋼爪抓住牆壁竄了上來,它斜刺裡一個飛撲,抓住了加菈蒂雅的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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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菈蒂雅用力一拋,將菲羅拋到了一根橫樑上,自己跟著開膛手一起往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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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菈蒂雅與開膛手一同跌落在了巨大的金屬吊燈之上,年久失修的鐵鍊被拉斷了一根,剩餘的鏈條發出刺耳的晃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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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期待著見到妳……」開膛手起身,再次將爪伸長,一雙機械眼鎖定了加菈蒂雅。
「教授……?」加菈蒂雅同樣起身,並警戒的盯著開膛手:「我不要……我只想跟哥哥一起。」
「那恐怕由不得妳了。」
開膛手閃身衝向了加菈蒂雅,五道鋼爪寒光朝她抓去。
「……!」加菈蒂雅趕緊舉起手臂防禦,揮出的利爪抓在那銀製的裝甲之上,噴出一陣金鐵交鳴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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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與活屍,就這樣在金屬吊燈上展開激烈的拳腳肉搏,吊燈在衝突之中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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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菈蒂雅此時看來有些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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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奇襲優勢過後,卓越的性能,似乎仍難以應對開膛手更加純熟而殘暴的攻勢。
「不愧是那位大人的心血結晶。」激戰而飛濺的火花之中,開膛手利爪翻飛,胸口鍋爐火光似乎更亮了許多,熱氣自它身上的管線溢出:「可惜妳有點得寸進尺。」
「呀!?」
它一腳踢去,將加菈蒂雅踢到了吊燈邊緣。
「讓我和哥哥走……」加菈蒂雅看來有些痛苦,險象環生的緊抓著吊燈的邊緣,咬牙說道。
「看來妳不懂呢。」開膛手的語氣依然冷淡呆板,緩緩向加菈蒂雅走去:「教授想改變世界,所以他需要妳。」
「什麼意思……?」
「妳的特別之處,有很多人都想得到。」開膛手的語氣逐漸多了一絲勝利的愉悅:「但很高興的是,在下成功搶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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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碰的一聲,自上方傳來的槍響,讓開膛手抬頭。
.
這也讓他正好望見菲羅舉著擊出最後一發子彈的左輪手槍……以及一個被射斷了吊鉤的透鏡,後者正往他的臉上砸來。
「什麼!?」
墜落的巨型透鏡,就這樣兜頭轟到了開膛手腦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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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透鏡砸下施加的壓力,也讓吊燈宛如翹翹板一樣的被往上一掀——將位於開膛手相反方向的加菈蒂雅,給拋上了半空中。
.
身在半空的加菈蒂雅很快反應過來,踏住了牆上的管線與突出的石磚,朝少年的方向奔去。
.
而崩裂的透鏡、徹底鬆脫的吊燈,帶著開膛手一起四分五裂的墜下豎井深處,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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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嗎?」看著加菈蒂雅成功回到自己所在的橫樑處,少年欣慰之餘也出聲關心道。
誰知,加菈蒂雅突然緊緊的抱住了他。
「您果然……是哥哥沒錯。」加菈蒂雅幸福的將臉埋在他身上:「這次不會再分開了,一定不會的!」
「……是啊,我是哥哥喔。」少年靜默半晌,最終決定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我會一直陪著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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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加菈蒂雅再次抱起少年,最後一次跳躍。
然後,菲羅與加菈蒂雅衝破了穹頂,來到了天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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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飛的玻璃碎片反射出的旭日光芒之中,加菈蒂雅笑得很是開心。
而她的側臉,讓少年感到心臟多跳了幾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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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這就是我昨晚經歷的大概過程。」
「虧你能說得那麼輕描淡寫……」烏爾莉卡正一邊給菲羅包扎著昨夜留下的各種小傷口,一邊叨唸道:「我、我擔心到快哭出來了!我還去報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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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昨夜經歷的一切簡直像是有幾天那麼長,回到診所的如今幾乎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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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抱歉啦……下次我會更注意的。」
菲羅笨拙的試著安慰她之時,診所後方的廚房正傳來陣陣茶香、餅乾香與水滾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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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菈蒂雅端著擺放了茶壺、茶點與杯具的托盤,晃著雪白的長髮,輕快地自廚房中走出。
「請問?」看見烏爾莉卡激動的模樣、以及少年不知所措的畫面,她歪起腦袋,露出不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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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爾莉卡雖然似乎還想著說些什麼,但還是接過加菈蒂雅遞來的茶杯,試探性地抿了一口。
「……好喝。」
「是的,用了可以放鬆的香料。」加菈蒂雅笑吟吟地說道:「請平靜下來,原諒哥哥吧……」
「唔……有點不甘心。」似乎對加菈蒂雅的家務能力感到一絲危機,烏爾莉卡露出複雜的神情,讓加菈蒂雅又一次不解的歪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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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隱約被一黑一白兩位少女夾在中間的菲羅,正滿頭問號望著她倆之間微妙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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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遺忘的豎井底下。
一片狼藉之中,開膛手摔得近乎分崩離析的身體,正緩緩流洩出煤灰與蒸汽來,它胸口的鍋爐也逐漸黯淡下去,明顯已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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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通知教授……」開膛手碎裂的瘟疫鳥面具後,隱約露出了一張可怖的臉孔來,那沒有嘴唇的嘴,虛弱地擠出聲音,每說一個字便吐出一些蒸汽:「我們找到目標了。」
圍繞在旁的屍兵們聞言,便紛紛轉身,機械式的丟下這個曾經的領袖,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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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才剛剛開始……」
孤身一人的開膛手,以氣音不知對誰說著,當它嘴裡吐出了最後一絲蒸汽後,只見它胸口的鍋爐迸出耀眼光芒——接著便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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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研究所遺址,都在這場毀滅其地基的爆炸當中塌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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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外號外!史無前例的下水道爆炸事故發生!」
報童的喊叫聲傳入了診所內,標誌著新的一天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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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邊,準備上班的工廠工人們,正一邊抽著菸斗、一邊對著報紙上「大規模管線爆炸,竟無一人傷亡」「現場遺骸經法醫鑑定已經死亡超過十年」等怪異的內容議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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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直到最後,菲羅與烏爾莉卡都沒有找到那個焦慮的病患,他從菲羅帶著加菈蒂雅回到診所的那天開始就不再出現了,診所裡的其他醫師與老顧客們沒人知道他是誰。
雖然對他的下落非常擔心,但既然研究所根本沒有他的蹤影,如今暫時也不知要去哪裡找他了,只得暫時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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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加菈蒂雅綁起圍裙,露出對服務這個家躍躍欲試的模樣。
「照顧哥哥的家,很開心!」她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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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以留下來。」烏爾莉卡剛剛完成了開業的準備,昨日由於菲羅失蹤一整晚的各種後續瑣事,導致休診了一天:「但爸爸回來之後,我們還要再跟他討論才行,關於這孩子以後該怎麼辦這回事。」此時加菈蒂雅正在她身後,拿著掃把、哼著歌開始打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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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啦,船到橋頭自然直。」除了身上多了些繃帶,整個人已經完全恢復常態的菲羅笑著,向看來很在意加菈蒂雅來歷的烏爾莉卡說道:「有什麼問題就到時候臨機應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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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說著,將掛在診所橡木大門上的牌子翻轉到「營業中」,今天也是平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