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富春,李紅杏一眼看到柳千帆的樣子就嚇了一大跳:「千帆這是怎麼了?」
一直垂頭沉靜著的柳千帆輕輕開口:「沒事的,只是我得休息了,店頭的事紅杏妳多費心,我要帶桑哥回飛瓊院。」
這是怎地?李紅杏疑惑地看向百里扶桑。
百里扶桑也摸不清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只道:「我先陪千帆回飛瓊院休息,我會照顧她的。」
告別李紅杏,百里扶桑跟著柳千帆一路回到飛瓊院,柳千帆也一路牽著他的衣袖,就這樣來到雪影閣外。
「到了,這是妳的住處,我不方便跟著進去,」百里扶桑輕道:「妳就先進屋休息吧,我會坐在香雪亭裡,有什麼事妳就叫我一聲。」
「我現在就有事,」柳千帆一開口就紅了眼眶,聲音都是啞的:「你跟我一起進屋,我有話說。」
「只怕不妥……」百里扶桑話才出口就見她掉眼淚,連忙改口道:「千帆妳別哭,我跟妳進屋。有什麼話妳好好說就是。」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雪影閣,這是百里扶桑第一次進到這個畫閣來,只覺得幽香細細,雅緻簡潔,但他不敢左右細看張望,柳千帆示意他坐到桌邊,然後自己也坐到他身邊,他依言行事,雙眼只一直看著柳千帆。
「千帆妳這是怎麼了,」百里扶桑凝視著她,滿眼關心:「從閻金那兒回來……不,從我說我做兩手準備開始,妳就不大對勁,我很擔心妳。」
柳千帆也望進他眼眸,滿心的幽怨酸楚都寫在她原本明媚清亮的眼睛裡。
「你知道我爹是怎麼死的……」柳千帆說著就又掉了眼淚:「兩年前海寇來犯,我爹坐鎮富春客棧幫忙調度東關城門這一帶的鄰里一起抗敵,最後海寇打進東關城門,他人在城門邊首當其衝……就這樣被海寇一刀殺了。」
百里扶桑當然明白失去至親的痛苦,於是握住她的手柔聲道:「老爺是為了保衛揚州而死的,我相信這一帶街坊也都感念當日老爺恩德。雖然是難過的事,但這些已經過去了,接下來有我在,相信我,我會保護妳、照顧妳。」
「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柳千帆痛苦地看著他,淚眼迷濛:「海寇來攻城那一日破曉前我爹就已經起身佈防,我那時病著,人睡在西廂耳房裡,他來叫我,告訴我他有重要的事要出門一趟,就在城門口一帶不會走太遠,我睡得迷迷糊糊也沒仔細聽他說話,他說了很多,最後才告訴我不用擔心,他說他做好了兩手準備……哇啊……」
柳千帆突然大哭起來,百里扶桑心中一痛,立刻緊緊摟住她:「千帆、千帆,不哭,不難過了……」
「他、他告訴我他把重要的東西埋在香雪亭旁的桂花樹下。還說萬一他不在了,最後關頭我可以挖出來……等我爹出了事我挖出東西,才知道是他留下給我的金器銀票,這、這算是什麼兩手準備……人都不在了啊……」
百里扶桑這才知道為什麼她聽到「兩手準備」反應會這麼異常,原來那是她心中永遠沒法癒合的傷,是她越不過去的一道坎。
「你不知道我有多難過、多恨自己……」她在他懷中,看著自己雙手泣不成聲:「那一天為什麼我要病得起不來身?為什麼我爹坐在床頭握著我手說的每一句話我沒有認真聽?為什麼我要放掉我爹的手……嗚嗚……」
「千帆……」
「你今天說萬一你不在……你說你做了兩手準備……」柳千帆突然在他懷中不住掙扎扭動,握拳捶向他胸膛紅著眼大聲嘶吼:「憑什麼啊?我爹也是你也是!為什麼這種話可以講得這麼雲淡風輕啊!憑什麼我要一個人被留下來?你們知道被留下來的人是什麼滋味麼!」
百里扶桑用力抱住她,緊緊摟她在懷啞聲道:「讓妳難過是我不好,不過我絕對沒有害妳傷心的意思,我也曾是被我爹娘留下來的人,我又怎麼會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柳千帆哭得沒有力氣掙扎,只能嬌弱地倒在他懷中嗚咽著。
「相信我,我絕對不會留下妳一個人,還有很多事我要陪著妳一起做,記得麼?我們要賞瓊花、賞金桂、煮茶撥火……」百里扶桑輕輕吻去她臉頰的淚珠:「我答應妳的事一定做到。」
「真的不要再留下我一個人了……」柳千帆搖著頭哭道:「我很怕、很怕啊……」
一瞬間,她活潑開朗、堅強從容的表相全部崩解,這兩年來她一直把自己偽裝得很好,精明深細八面玲瓏,實則這個在變故中痛失至親,兩年來被迫由大小姐長成為老闆娘的小女人,骨子裡的脆弱慌亂徬徨無依,一直沒有得到平復撫慰。
百里扶桑心裡有些什麼被觸動了,他好像能看見一個內心愴惶無助的女孩子在人前強打精神開朗笑著,一邊拉扯著身邊的人堅強站起昂首前進,但是等所有人都因她的鼓舞而振作起來大步向前之後,她還是一個人孤伶伶的在原地張望。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百里扶桑只能心疼地緊緊摟住她,撫著她,讓她感受自己的氣息與溫度,他的話聲沉穩而堅定:「不怕了千帆,以後有我,妳不是自己一個人,妳也要相信我,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永遠?」
百里扶桑沒有想過最後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說出這句話,他曾經輾轉糾結,曾經患得患失,曾經自慚形穢……但這些情緒在此刻、在她的面前全部消散如煙——還有什麼時候更適合對她說出自己一直深藏在心裡的這句話?
「我要娶妳做我的妻子,」百里扶桑堅定道:「以後妳有我,我有妳,妳在我也在,我們都不會是一個人了。」
柳千帆也被這話嚇了一跳,她猛然抬頭望住他,在淚花閃動之中,看出了男人的真情實意。
「你、你怎麼突然說這個,」柳千帆慌亂而羞澀,又把頭埋進他懷裡躲著:「……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沒關係,不想現在答應我也沒關係,」他在她耳際低吟:「只要妳不趕我走,我總是在這裡等妳點頭的。」
他的聲音那麼溫柔,他的胸膛那麼厚實,他的懷抱令她安心。
柳千帆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她依戀地吸嗅著他的氣息,然後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才悠悠轉醒,發現百里扶桑還是懷抱著她,一看窗外日已昏黃。
「醒了麼?」他還是笑得那麼溫柔:「睡得可好?」
「唔,醒了,」她看著他慵懶一笑,心頭的沉鬱已經消散不少,又嗔他:「你也是的,我睡了你把我放下就是,何必還抱在身上壓得自己一身骨頭疼?」
「我就是放不下妳,只好抱著了。」百里扶桑替她攏了攏鬢邊散髮,笑道:「再說妳也不重,壓不疼我的。」
看著窗外,柳千帆猛然想起件大事:「該到陳二倌宅子裡去了。」
「不擔心,現在不過申時初,我只要在酉時初到芍藥巷就行了。」
「你還得喬裝呢,」柳千帆又捶他一下,仰頭看著他道:「而且我也要去。」
「妳在家乖乖等著不好麼?」
「好哇!百里扶桑,」她咬著唇紅著臉瞪著他:「方才說要娶我,說不會放我一個人,現在要我在家乖乖等著?」
「我是關心妳……」百里扶桑突然靈光一閃,笑問:「妳這麼說是答應我了?」
「我……我不知道,」柳千帆雙頰嫣紅,又沉下臉來:「總之你不能丟下我自己去。」
她嘟著嘴生氣的模樣可愛透了,百里扶桑又是愛憐又是心疼,立刻改口道:「不氣不氣,我們一起到芍藥巷就是了。我知道妳是擔心我,也想看看那趙義長得什麼樣子。我看這樣,妳到時只在陳二倌身邊裝成是他的家人,我就在暗處隨機應變,可好?」
柳千帆這才展顏,又開始拿早上街市買來的顏料、假鬚幫百里扶桑變妝,兩人對著鏡子一通描畫,百里扶桑就成了個面色黧黑、滿臉皺紋、鬚髮斑白的半老人,鼻翼處又畫上一顆大痣,看起來猥瑣庸俗,已經全無本來面目。
柳千帆左右打量著自己的畫工很是得意:「桑哥,你對鏡照照,我這妝扮的功力可還不錯吧?趙義一定認不出你是誰。」
「果然不錯,」百里扶桑笑道:「一會兒趙義離了芍藥巷我會跟上去,妳就在陳二倌家裡等著別亂跑,等我跟蹤回來了再和妳一起回飛瓊院,到時妳可得幫我把臉上這妝去乾淨。」
「那當然,」柳千帆俏皮地在他鼻子上手指一點,笑道:「不去乾淨了我都不敢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