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富春客棧的路上柳千帆和百里扶桑還在交換想法。
「其實我們已經知道海寇藏身處就是紅葉園了,又何必再去跟蹤趙義呢?」
「紅葉園的確是徐無咎的據點,但趙義出現讓這件事變得複雜了。」百里扶桑嘆息:「趙義是桑鐵心的手下。」
「桑鐵心又是誰?」
「桑鐵心是從前徐海最得力的手下之一。」百里扶桑道:「妳也清楚徐海昔年靠依附汪直而壯大,後來和汪直決裂後就成為沿邊最兇殘的海寇勢力,徐海這個大海寇雖然已經伏誅,手下的勢力卻仍然在活躍,桑鐵心就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說這次攻打揚州的海寇除了徐無咎還會有桑鐵心,他們雙方合作了?」
「其實……我不知道。」百里扶桑沉吟:「就我所知,趙義對桑鐵心忠誠不二,我想像不出他會背叛桑鐵心轉投徐無咎。現在趙義既然也出現在揚州城,那的確最大的可能便是桑鐵心和徐無咎已談妥了一起攻打揚州,但要說徐無咎和桑鐵心合作我又覺得……我真的不知道。」
「兩方海寇合作……」柳千帆面帶憂容:「這次揚州城很是兇險哪。」
「其實對於這兩方合作我心裡還是有些疑問,不過不管還有沒有第三方海寇,光是徐無咎和桑鐵心就夠難對付了。」百里扶桑嘆道:「徐無咎妳是見過的,桑鐵心……我只希望妳永遠莫要見到他。」
從百里扶桑的神情和口氣就知道在他心中桑鐵心的確可怕之至。
「是長相這麼兇惡的人麼?」柳千帆試圖開玩笑緩和氣氛:「你怕我見了他晚上睡不著?」
百里扶桑不說話,久久才道:「桑鐵心的海寇集團兇殘暴虐,又慣會淫辱婦女,壞在他們手上的女子不知凡幾,哪怕不是為了妳,我都希望桑鐵心那群人永遠別進揚州城。」
想起兩年前徐海的手下寇擾揚州時,李紅杏差點被一群海寇綁回賊窩,柳千帆的笑容就僵在臉上。
百里扶桑當然也看到她臉色,遂握住她的手輕問:「怕麼?」
柳千帆望向他,眼中滿是依戀:「有你在,我就不怕。」
隔日早上,柳千帆陪著百里扶桑上街去買晚上易容改裝時要用到的雜什,東西不多,買完之後兩人索性又在東關街上逛了一會,巳時一至便往吟月樓行去。
一到吟月樓就看到周有朋滿臉笑容迎上前來招呼:「柳老闆,阿桑哥,你們這麼早來了?」
「是啊,我們和閻爺約了今天在吟月樓見。」
「我知道,閻爺昨日就交待了,」周有朋堆著笑:「不過閻爺只說讓阿桑哥進天字一號房,卻沒提柳老闆呢。」
柳千帆倒笑了:「我和桑哥同路來的,又和閻爺是老交情,一起進去打什麼緊?」
「這……」周有朋為難了:「閻爺千萬交待了,說今日天字一號房只能讓阿桑哥一個人進,柳老闆別嫌我怠慢,我還是另給妳開個包房坐著歇會,保管又大又舒服的。」
「千帆妳聽閻爺的安排吧。」百里扶桑輕道:「不用擔心,我沒事。」
「那好吧,小周你幫我開天字二號房。」柳千帆也笑道:「這時間天字二號房應該沒人吧。」
周有朋見她不刁難立時鬆了口氣,沒口子答應:「那當然,我立刻就帶你們過去。」
兩人在周有朋帶領下往二樓包房走去,柳千帆先進了天字二號房,接著周友朋打開隔壁天字一號房的房門,把百里扶桑請進去。
百里扶桑一看,天字一號房是比富春八間頭房都要富麗堂皇的一個所在,門窗桌椅、床帳擺飾處處都透著奢華講究,連桌上放著的瓷盞看起來都比別處矜貴些。
周有朋笑著招呼他入座用茶:「阿桑哥且先坐會,閻爺和石知府很快就到。」
一語未完,門口已經傳來一個熟悉的笑聲。
「桑兄到得這樣早。」
正是閻金來了,身旁還跟著一個氣度大方,眉眼端整,目光清正的中年男子。
百里扶桑起身拱手為禮:「見過閻爺,見過石知府。」
「不必多禮,先坐吧。」
石知府隨和招呼,於是三人一起坐了,周有朋將桌上茶點分派妥當,就小心走出天字一號房,又輕輕帶上房門。
「桑兄……或者該稱你為百里兄?」石茂華笑問,沒有一點官架子。
「知府大人折煞小人了,敝人當不起這一聲尊稱的。」百里扶桑道:「我原姓百里,但未免節外生枝,還是假託姓桑。」
「我明白,」石茂華眼神銳利:「桑兄弟的來歷閻兄已經同我說過,閻兄轉述桑兄弟所言的攻防之道,鴛鴦陣的操練和海寇的動態我也都和府衙中人詳細商議過,的確都是中肯之論,揚州府也按著桑兄弟提議開始製作狼筅,並編排鴛鴦陣的隊伍。」
「海濱村夫,不過是野人獻曝,還該多謝石知府願意採納小人建言。」
「眼前倒是有一件為難事……」石茂華看著百里扶桑緩緩道:「鴛鴦陣的編排已成,但揚州府內沒有人知道戰陣如何訓練。」
閻金在一旁屏氣凝神看著百里扶桑的反應。
「我的確對戰過鴛鴦陣,此陣人員精簡,對海寇殺傷性卻極強,訓練起來該也不難,但我並不適合主持訓練,」百里扶桑輕道:「石知府定也能了解箇中原由。」
「桑兄弟的確很能洞查情勢,和我坦白交代身份也是聰明之舉。」石茂華道:「於桑兄弟而言若不事先坦承,事後才讓我知道你的來歷,你我之間必生嫌隙;於我而言不管知不知道桑兄來歷,只要之後被朝中有心人參上一本,說我勾結海寇或擾動揚州局勢,那我的下場只怕就和之前的朱紈大人是一般的了。所以在情在理,我都不便讓桑兄弟擔任揚州鴛鴦陣的總教習。」
數年前的抗倭大員朱紈,曾官至都察院右都御史,提督浙閩海政,任內又力抗倭寇及佛朗機人,執法甚嚴,最後卻反遭御史攻訐憤而自盡,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或許也因為有例在前,各方知府、知州打擊海寇的力度都不敢太大,往往只求一方自保,不想過度捲入,這也就間接造成寇亂永無休止。
「大人果然思慮縝密,小人拜服。」百里扶桑道:「既然大人心中已有謀畫,卻不知今日找來小人是為了何事。」
石茂華悠然看了他一眼:「你雖然不便擔任總教習,但我仍想借助你的力量——只要讓總教習學會如何操練鴛鴦陣就可以了。」
百里扶桑明白了:「石知府是要我教會總教習鴛鴦陣的訓練之法?」
「沒錯。」石茂華眼中有了笑意:「只要總教習了解鴛鴦陣的基本操練法門,由他來教會其他兵卒,那這為難之處就迎刃而解。不知道桑兄弟願不願助我一臂之力。」
「小人願勉力一試。」百里扶桑道:「考量到海寇入侵就是這一個月的事,訓練鴛鴦陣迫在眉睫,不知總教習是何人?何時可以開始訓練?」
「鴛鴦陣的總教習是何超,他在長槍營任教習已有十年經驗,槍術了得,閻兄對我說過鴛鴦陣的關鍵在於長槍手,所以我想讓何超來任鴛鴦陣總教習最為穩妥。」石茂華笑道:「若桑兄弟方便,這一兩日便可開始教習,我會請揚州演武場鼎力協助,一定讓訓練順利進行。」
「我出入揚州演武場恐怕驚動城中海寇的眼線,」百里扶桑沉吟著:「最好另找個處所。」
閻金插口道:「我們西北商賈最愛學習武藝,大夥兒一起置了一座別苑專供教習演武,叫做精武堂,就在鐵貨巷裡,可以借來教習鴛鴦陣。」
「如此甚好,桑兄弟以為如何?」
「自然可以,」百里扶桑想了想:「我看明日就可以開始,除了何教習,還要選一隊五人組成鴛鴦陣實際操練,如此教上兩日再讓何教習回營後自行操演,我想就可以臨陣應敵。」
「多謝桑兄弟大力襄助,事不宜遲,我這就回去告訴何超,」石茂華道:「再請閻兄為我聯絡精武堂,連著兩天每日辰時就在精武堂教授鴛鴦陣。」
三人再敘了一會話,石茂華拱拱手:「府務繁忙,我得先回去了,恕我少陪。」
「桑兄且在此少坐,我先送知府一程再回來與你說話。」
於是三人相互一禮,閻金就陪著石茂華離開。
閻金和石茂華前腳一走,後腳柳千帆就溜進天字一號房。百里扶桑一見到她臉上就漾開了笑容。
「妳敢是有能掐會算的本事?他們一走妳就來了。」
「我就是知道他們走了才進來的。」柳千帆問:「桑哥,你真的要替石知府教鴛鴦陣麼?」
百里扶桑一凜:「妳怎麼……」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留在天字二號房等你?」柳千帆吐吐舌:「富春的房間是磚牆,這兒的房間卻全是木板牆,閻金他們說話的聲音也不小,我在牆上貼個茶碗就全聽見了。」
「既然妳已經知道,」百里扶桑輕道:「就是妳聽到的那樣,明日辰時開始,我會在精武堂教習陣法。」
「石知府這辦法倒也算兩全其美,又不誤了操練,又不至於落人話柄。」柳千帆嘆道:「方才聽他說到朝堂上百官對於剿寇各有盤算,根本無法同心合力,想來石知府在這個位置上也是步步為營,走得艱險。」
「現在的做法也是目前最好的做法了,為了揚州為了富春,協助教習是我應該做的。」百里扶桑道:「只是接下來兩天我怕是要早出晚歸,放妳一個人我實在不安。」
「什麼我一個人?」柳千帆失笑:「我這兩日都不出富春客棧就是啦,這有什麼可不安的。」
百里扶桑突然擁住她,吻著她的髮梢。
「妳這兩日真的就都別出客棧,乖乖的,等我回來再說知道麼?」
兩人正抱得難捨難分之際,房門突然嘩啦一聲敞開,慌得柳千帆忙忙退開地步,一看正是閻金來了。
閻金看了看百里扶桑又看了看柳千帆,眼底閃動著促狹的光芒,笑咪咪問:「是我打擾了,小丫頭和桑兄忙完了麼?可要我等會兒再進來?」
柳千帆的臉更紅了,嗔道:「閻爺你怎麼進來都不先敲個門,也忒隨便了。」
閻金悠然道:「妳還不是自己就進了天字一號房,咱倆誰也別說誰;小丫頭該已經全都聽到了吧?」
「聽到什麼?」
「還跟我裝蒜呢,」閻金橫她一眼:「周有朋告訴我妳指明要留在天字二號房裡我就知道妳耍什麼花招了。妳也是的,我既把桑兄帶來就一定會保著他,用得著妳這麼瞻前顧後的麼?」
柳千帆訕訕地笑了:「我又不是不信你,只是自己好奇你們到底說些什麼而已。」
「卻是有幾件事得告訴閻爺一聲。」百里扶桑將陳二倌家中發生的事簡略說了:「冬哥兒現在在海寇手上,趙義是桑鐵心的手下人馬,他們想透過陳二倌挾帶進揚州城的東西很可能和這次海寇攻城的行動有關。」
閻金沉思道:「那就得知道船上那三口長箱子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才行……乾脆告訴知府直接扣下藥船?」
「那樣一來海寇們知道消息外洩,必定以為陳二倌通報官府,到時冬哥兒就沒命了。」百里扶桑搖頭道:「現在還不是告訴知府的時機,我答應陳二倌會幫他把冬哥兒救出來,橫豎藥船到港是五天後的事,這五天內我會盯住趙義,只要找出桑鐵心一黨在城中的據點就有機會救出孩子。」
閻金想想也點了點頭:「如果真的找不出據點,也還是可以接著跟蹤船上那三口箱子六個人,再找機會攻破賊窟救出小孩兒,順便扣押那三口箱子。」
「就是如此,」百里扶桑道:「所以萬望閻爺這件事暫且保密,不到最後關頭就別把這事告訴知府。」
「嗯?」閻金瞇起了眼睛:「如果你希望我守口如瓶,乾脆別告訴我這件事不就得了?」
「閻爺是這次揚州民間抗擊海寇最重要的關鍵人物,從我答應襄助開始就決定要把所有事都對你開誠佈公,」百里扶桑道:「何況若出了什麼事,我不在了至少還有閻爺和千帆知道。」
這話一出口,屋裡頓時一窒。
「什麼叫做你不在了?」柳千帆直盯著他,眼神慌張如驚弓之鳥:「為什麼你會不在了?你要去哪?」
百里扶桑才知道這說法嚇到她了,連忙安撫著:「我沒要去哪也不會真有什麼事,只是我習慣了每次行動之前就要做好兩手準備,以免意外。事先告訴閻爺就是這個意思而已,沒有別的。」
但閻金和百里扶桑都看得出柳千帆是真嚇著了,她沉靜著低下頭,眼睛不和誰對上,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卻讓人感到異樣的不安。
「事情就照桑兄所說的來安排,我會處理。」閻金道:「我看小丫頭也累了,桑兄先送她回去歇會吧。」
「多謝閻爺,我先帶千帆回去。」百里扶桑對著柳千帆輕道:「走吧。」
柳千帆不說話,只垂頭緊緊抓住百里扶桑的衣袖,靜靜地跟著他下樓,就這麼一路抓著他走回了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