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就在客臥對面。
有浴缸有淋浴間,熱氣騰騰,還有陌生的花香味。瓷磚墻上印著山水,比家裡的共享衛(wèi)浴寬敞多了。
脫下襪子,隗羽打開熱水,略顯疲憊地濕了身。
護髮油、潤髮乳、磨砂膏 ,一排排沒見過的洗漱用品堆在轉(zhuǎn)角架,琳瑯滿目之間,隗羽不知該如何下手。
艱難地扯開起泡網(wǎng),她才將最裡的沐浴露拽了出來。
現(xiàn)代風的落地式瓷磚檯,面膜與保養(yǎng)品排列整齊,蒙著水蒸氣的朦朧鏡櫃映出少女的蒼白身姿。
手握蓮蓬頭,無意間反射到隗羽容顔,她呆住了。
疏於保養(yǎng)的臉并不很光滑,黑眼圈掛在憔悴的臉上 ,顯得她氣索神蔫。
沾著水珠的臉頰生得秀麗,但偏偏長了雙柳葉眉。
剔透的眼眸好是好看,但偏偏多了幾點粉藍。
隗羽從中看見了父親。
父親的臉也是如此,嬌好,俊俏,他就是用這雙臉誘惑無數(shù)女人。
人們常說「貌如其心」,先有了貌才有資格談心。
但那群人,同樣是著了魔,眼裡裝不下她的;他們的眼是物體且肉欲的。
她討厭那父親的臉被帶有欲望地看,總有一天進了社會,就會有男人輪換著跟她回家。
就像父親勾搭女人一樣。
她聽過「我喜歡你的眼睛」,卻從未聽到「我喜歡藏在眼睛背後的那個你。」
將沐浴露塗抹均勻,那股飄渺的花香味揚上天花板,這味道與家裡不同,並無混著煙酒的難聞惡氣。
海鴒是好心人。
隗羽望著自己的手腕,有些出神,明明即將就會離開這個世界,現(xiàn)在卻好端端地站在陌生浴室裡,有種説不出道不明的不真實感。
難得遇到好心人,自己竟以這種冷漠態(tài)度對待她。
再怎麼說,也該好好道謝才對,她可是救了自己啊。
隗羽搖了搖頭,心裡砰砰作響。
海鴒會救起隗羽,便也會救起隗雨、隗宇、還有葵羽。不論是誰,她都會救的。
胸口鏗鏘地絞痛起來。
隗羽想起那雙紅眸子。
那裡也裝不下她。
***
穿回寬鬆的睡裙,吹乾頭髮。海鴒帶著隗羽經(jīng)過客廳來到餐桌旁,上面已擺了幾盤油亮的菜餚。
「最近沒有怎麼回過家,手藝可能生疏了,湊合著吃吧。」
凳椅咯吱幾聲,兩人沉默地坐下,隗羽拿起木筷,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下手。
海鴒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也不知自己頭髮是否又亂了。
她已太久沒和其他人一同吃飯,甚至正餐都不常有,上次與人面對面用膳時,母親還在世。
應(yīng)該讓主人先開動,客人才能動筷?還是應(yīng)該給海鴒夾點菜?應(yīng)該選擇哪道?葷菜?素菜?要説點甚麼嗎?這樣乾坐著會不會很尷尬?她記得以前在小説裡看過幾個笑話,叫甚麼來著?記不起來,她應(yīng)該,對,現(xiàn)在氣氛不適合説這些,但要記得道謝,一定要記得道謝。
似乎是察覺到隗羽的窮迫,海鴒盈盈一笑,夾了些菜進隗羽碗內(nèi),「吃吧,吃了飯或許身體會好受些。」
隗羽低頭,一瞅碗內(nèi)的食物,神色複雜,僵硬地擡起頭,「……謝謝。」
她其實並不餓,縱使大半天沒吃過任何東西,窒息後的反胃感也足以令腹部失去食欲。
但這是專門為她準備的食物,所以她得吃。
乾煸的咀嚼聲令空氣都冷起來。
菜餚味道比杯面好多了,但隗羽就是嘗不出滋味。
碩大空間安靜得可怕,只剩下零星碗筷敲擊聲。
「……很好吃。」
隗羽討厭這種沉默的氛圍,與教室最角落的無聲不同,這種沉默帶有擴張意圖,腦海總得掛在對方身上,不予理會就更説不出話了。
海鴒始終沒有動筷,聽到對方的贊揚,應(yīng)聲開口:「隗羽。」
「……嗯?」
碗筷聲停下了。
「有關(guān)墮海的事,你能跟我説説嗎?」
隗羽低頭挑弄起剩下的半碗飯,語氣不冷不淡,「我意外從欄桿邊摔下去了。」
剛剛她看見了。
那雙眼睛裡,黑色的靜悄悄的,全是謊言的顔色。
海鴒有甚麼隱瞞著她。
「是這樣麼?説起來,那河的自殺率近幾年創(chuàng)了新高,上次路過我才見警方乘著船艇從海裡撈屍,你真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灑落一地的泡麵盒,讓海鴒誤會了甚麼,大概。
合攏雙腿,隗羽向後坐了坐,嘴巴一動一動,口中味蕾反而嘗出滋味,都快融化掉了。海鴒廚藝真的很不錯。
「……我一時沒留神就掉下去了。」將食物吞嚥下去,隗羽下意識撩起了頭髮。
「那地上的啤酒罐是怎麼回事?」海鴒微瞇起眼。
「我只是想試試酒的味道。」
海鴒雙肘平鋪於桌面,露出成年人獨有的嚴厲道:「兩罐啤酒下去,你就醉得差點墮海窒息。隗羽,你還是高中生吧?還好這次我碰巧在附近,下次又喝醉出意外了怎麼辦?」
隗羽一笑,是啊,她還是未成年,等成年以後就能像父親一樣酗菸酗酒了,多好。
「這樣吧,姐姐是上班族,平時家裡空著,兩房一廳,你想住就住下吧,不礙事。」
「……啊?」隗羽有些錯愕,不自在地握拳。
海鴒嘆道:「沒有家人在身旁,異地獨自一人難免會孤獨……雖然我也習慣了。」
「你一個人住?」
「是的,有個『妹妹』陪伴肯定會很有趣,如果隗羽你願意的話。」
「況且要防止你又偷喝酒嘛。」她補充道。
這通話說白了,就是擔心隗羽父母不盡責,照顧不好她。
隗羽呆滯住了,甚至有一絲心動——竟然連她也能被需要。
但哪有陌生人會隨意説出這種話?海鴒再怎麼好心腸,做到這地步也顯得過於熱情了,找藉口也不帶這麼找的。
「我會考慮。」
「那麼,你今天在這裡住下麼?現(xiàn)在也挺晚了,回去那邊要過上幾小時。」
「……嗯。」
兩人相繼無言,待到海鴒收起碗筷,進入廚房,嘩啦啦放水聲響起,隗羽才起身,靜悄悄來到客廳。
那雙眼很奇怪,像是著了魔般,竭力隱藏著甚麼。
這種隱藏她見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必定帶來意外,連面對陌生人的焦慮都逃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不安。
她決定現(xiàn)在就走。
未乾的純棉襯衫換上身,隗羽曡好海鴒暫借給她的灰睡裙,將其置於茶幾上。
水聲滴瀝不停,她猶豫了會,找來紙筆,寫下字條。
「抱歉,臨時想起有些事,先走一步。」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
「謝謝你,後會有期。」
回到餐桌,默然片刻,隗羽深呼吸,躡手躡腳來到玄關(guān),身體不自覺地打起顫。
她很怕。
也不知是怕那雙眼,還是怕再度溺水的感覺。
於鞋櫃旁換掉拖鞋,隗羽起身開門。
錢包裡的紙鈔被浸得皺了些,但用還是能用,去附近找輛計程車應(yīng)該不難。
「隗羽?」
未觸碰門把,突如其來的叫喊令隗羽肩膀一跳,怯怯縮了手,轉(zhuǎn)過身。
不知何時,海鴒已堵在玄關(guān)口。
她很高,隗羽得抬起頭來才能見著臉上的笑靨,以及紋路詭譎的灰色大衣。
那赤紅的眼眸懸著如夜漆黑的深沉。
長廊無光,水槽響個不停,似乎是因為昏暗,海鴒看起來分明柔和的臉,卻莫名深邃起來,給她的感覺都不同了。
「你去哪啊?都這麼晚了,現(xiàn)在出去很危險,我怕你不安全。」
她嘴角更彎了,隗羽卻聼不出話中有任何笑意。
過往教訓不會欺騙任何人,謊言的眼睛一定沒好事。
她不能信海鴒。
謊言……裝佯也該有理有據(jù),但這樣很可疑,先前答應(yīng)過海鴒今晚會留在這裡,她該怎麼解釋?
「我臨時有狀況,」隗羽抓了抓頭髮,編織著托辭,「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
滴答,滴答,斷斷續(xù)續(xù)的水聲拍落於地。
水槽溢滿了。
海鴒恍眼,思考一陣,緩慢壓上前。
「既然是重要的事,那你就走吧,姐姐送你出去。」
臉上笑瞇瞇的,隗羽看不清她的雙眼。
滴答,滴答。
水聲在無人的客廳打旋,拖長了音衝入玄關(guān),隗羽有些遲疑地轉(zhuǎn)身,擰動門把手。
「你要不先把水龍頭關(guān)了……」
咯嚓。
欸?
門鎖擰不到一半就卡住了,怎麼用力都無法按直。
隗羽欲要發(fā)問,眼前一黑,腰部傳來的劇烈麻痹感令她瞬間暈厥過去。
滋!啪嗒,啪嗒。
又是兩點水聲。
隨手拋下電擊棒,海鴒輕輕攬住向門邊倒去的隗羽。
「抱歉了。」
褐髮佳人雙目緊閉,薄唇微微翕動著。
海鴒看得入迷,不自覺撫起她蒼白的臉,涼颼颼的,連夏夜都冷了幾分。
沉睡的鴉兀然叫了,一時之間,群鴉叫喚此起彼伏。
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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