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的光源進了瞳孔,隗羽不斷向著四處翻滾,卻怎麼都碰不著邊際。
那份墜落感近了,又離開。她皺了眉,又舒展。
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嗎?
窸窣敲打聲闖入腦海,漫無目的地回響著。
不對,死後不會有聽覺。
一絲疼痛竄逃而來,隗羽蹙眉。
她自殺失敗了。
頭疼,頭很疼。溺水後的肺部像在灼燒,反著胃令她被迫睜開眼。
斜陽照進陌生的房間,黃墻紙、綠被單、木書架,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散發著淡淡沁香。
床邊木桌鑲著精緻花邊,門口矮櫃橫跨半個房間,天花地板程長方形,比父親的臥室還大。
熟悉的客廳一閃而過,隗羽全身都顫抖起來,憤概著,灼燒著,幻覺一般的捶打如雨點襲來。
然後,她又想到,以父親的酒鬼個性,怕是連跳海的是誰都認不出。
她這才嘆口氣,同時心裡放鬆下來。
不論是空空的木桌,還是沾著水跡的窗戶,都顯示房間才剛被清理過。
書架上的封套,半睜開的視綫怎都看不清,大概是被水浸皺了。
這是許久沒住人的客臥。
放棄環視房間佈局,隗羽感受起心跳聲,將手攤在頭上。
墻上時鐘滴答滴響,應和重複著少女的心音。
她被好心人救了。
不但被救了,她的衣服還被換了。
寬鬆的灰色睡裙并不合身,領口都快滑到肩膀去。
想當然也是,濕水後若不更衣,床鋪肯定會沾上水漬。
空調調得有些冷,隗羽用力踢開被褥,哆嗦著撐起身。
鬆散的襪子,輕輕包覆腳踝。
她沒死。
望著窗外出神,某些説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再度復燃了。
還要再經歷那種痛苦一次嗎?
咔嚓。
開門聲打斷思緒。
身材高挑的黑髮女人隨手將水杯置於櫃上,見隗羽醒了,向她微微笑了笑。
女人似乎剛洗完澡,肩上披著毛巾,頭髮滴起水,直冒熱氣,卻沒有削減臉的半分柔秀。
隗羽慶幸救了自己的不是男人,深吸一口氣,仔細觀察那人。
黛眉,高鼻梁,嘴角勾勒的弧度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都比父親帶回來的小姐好看多了。
紅色眸子嬌艷嫵媚,看一眼便能鈎人魂,細看又過於溫婉,顯得有些不真實。
似乎被隗羽盯得有些尷尬,她咳了聲。
「我見海面有人影,便跳了下去。上岸後找不著你的手機身份證,只好暫時將你帶回住所……你的身體沒事吧?」
女人的聲音很好聼,像沉靜悠遠的鳥鳴雨落。
「啊啊,」
隗羽剛想回答,發現自己的喉嚨卡住了。
上次與人對話,是多久之前來著?
大概是夏至時期,罕見地被同學搭話那天,具體日期記不清了。
應該說甚麼?初次見面應該露出笑容才能留下好印象,不能囉嗦,要看著眼睛,時刻保持上揚的語氣,大聲一點,有自信一點,以前訓練過很多次了。
她努力組織起語言,但平時聒噪的大腦像生了銹,空白一片,吃吃艾艾愣是擠不出半句話。
「……我叫隗羽?!?/font>
不管怎樣,先報上姓名總不會錯。
「羽毛的羽。」她補充道。
剛説出口,懊悔的情緒席捲而來,她的聲音太微弱,似細細的蚊蟲飛舞,要不是空調風聲小,怕是連她自己都聽不到。
女人愣了半響,彎眉,似乎鼓搗許久才弄清她在說甚麼。
「隗羽,呵呵,好名字。」
「你可以叫我海鴒,鶺鴒的鴒。」
海鴒淺笑盈盈看著隗羽,輕聲道:「你看起來像未成年的樣子,是學生嗎?」
「今年十六……大概十七歲。」思索半天,隗羽才給了回復。
其實隗羽也不太肯定自己年齡,記憶從初中起就變得模糊,每天都是毫無波折地度過,要説特殊些也就是某天上課被點名後答錯了問題、或者買啤酒時被店員搭訕,一天天的毫無記憶點。提到年齡,她都忘記今年過了生日沒有。
隗羽再次躺倒在床上,眼眸中閃過一絲異色。要是她有朋友的話,或許每天的細節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吧。
見狀,海鴒緩慢彎下身,手伏在床沿,紅瞳柔和起來:「高中生嗎?別擔心,別擔心,不論有甚麼困難,姐姐都會盡力幫你。」
隗羽握緊被子,沒有回話。
幫她?要怎麼幫她?難不成奉勸父親,叫他別再嫖妓,別再喝酒?連親女兒都搞不定的問題,要是真能由旁人解決就好了。
盈耳的聲音再度傳來,這次帶了困惑:「父母知道你不見了嗎?還是他們沒下班?」
一想到父母,隗羽語氣寒了些:「他們?一個死了,一個恨不得我死。」
空氣轉瞬間凝滯了。
「這……沒關係,如果你願意,在這裡住上一陣子也行!」海鴒有些激動,不自覺靠近隗羽。
窗外的斜陽暗淡下來,隗羽知道自己又説錯話了。
海鴒認為她是可憐的。
有關父母,盡是令她煩躁不已的事,一不小心就將情緒暴露在陌生人面前,被同情,被憐憫,像懦弱者一樣被對待。
這不是好事,她不應成為被可憐的對象,正如同人走投無路也不會隨意拋棄自尊叫花子一般。她現在是精神的乞丐,這樣不好。
好冷,隗羽蜷縮起身子。
「我都忘記我是怎麼摔下去了,當時一個沒站穩,像是被推了一下?!?/font>
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推脫掉海鴒的好意。
「我明白你也有你自己的難處……」但海鴒似乎沒聽見,自顧自説著,伸手緩緩貼近隗羽,就要碰上她的側髮,染上幾點水漬。
嗶嗶!
時鐘不和時宜地響了,海鴒回過神來,呆愣幾秒,才收起僵在空中的手。
「……這都快晚上六點,我得先去準備晚餐了。」
她倏地轉身,拍拍衣裳,臨門前不忘提醒一句:「頭髮我幫你擦乾了,但浸了海水始終不太好,你快去洗個澡吧?!?/font>
「要用浴缸記得通知我一聲?!拐h罷,向隗羽眨了眨眼,關上房門離開。
急匆匆的,像騎著風火輪的走地鷄。
這人也奇怪,剛洗完澡的微捲長髮還能飄揚起來,搭在身上一晃一晃。
床沿位置泛著淡淡花香,隗羽也不知是甚麼花,聞起來有玫瑰的甜蜜,又帶有鈴蘭的飄渺,優雅且輕盈。
這股芳香太遙遠,不細聞根本無法察覺,風卻吹不散,幽靜地潛在每一處。
隗羽起身,短襪靠近木地板,這氣息便緊緊黏在睡裙上,不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