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裡的水晶又變多了。
雖然對一個水晶工藝師來說是很正常,但每次看到時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嘮叨幾句。
不過也只能夠嘮叨就是了。
指尖殘留的墨漬讓我生怕只是碰一下都會令那些水晶黯然失色,更別說是收拾它們了。
「姊,妳不用這麼小心也沒關(guān)係啦。」山茶盤腿坐在窗臺邊,一手把玩著那透橘的水晶麻雀,滿不在乎地說著。
手中的嬌小麻雀展著雙翼,彷彿隨時要振翅而起。哪怕是小孩子都看得出來那是件價值不菲的工藝品。
山茶曾說水晶真正的名字其實(shí)是琉璃——但那透明的色澤簡直宛如永不融化的冰。當(dāng)我這麼擅自解釋時,她只是彎起嘴角,不知是有所同感、或是在嘲笑我那有點(diǎn)天真的幻想。
不過,被認(rèn)為天真或許也稱得上是種讚美吧。
比窗外更紅的夕色暈?zāi)ㄔ谒龢?biāo)緻的側(cè)臉,那是唯有水晶才得以化上的妝容。
每個水晶飾品都精緻得宛如凍結(jié)的真品,我小心翼翼地跨過它們,在床板上坐下。
「我怎麼敢弄破妹妹的夢想基金啊,況且它們也還是值不少錢吧。」
「這當(dāng)然!它們只是還沒有找到懂得欣賞的人而已。」山茶開朗地笑著,絲毫不認(rèn)為存貨會帶來困擾。
但這麼想的顯然只有她而已。記得前幾天踩到被丟在地上的髮飾痛得讓我差點(diǎn)都要走不了路,所幸並沒有弄壞水晶。
「所以說要是哪天它們受傷就不好了。找個地方把它們好好收起來。」
山茶頓時把臉鼓得像是麻雀似的。
「這樣它們就太可憐了。」山茶一吐悶氣,義正詞嚴(yán)地說:「水晶如果照不到光,那就跟一般的雕刻沒什麼兩樣了不是嗎?這樣未免太辜負(fù)它們了。」
想當(dāng)初山茶也是這麼說才租了這個面向大街的明亮房間。即使稱不上寬敞,但能夠照到陽光的房間十分昂貴,現(xiàn)在我和山茶能夠在這裡長住,九成都得歸功於這些水晶和山茶。
「總之,找個地方把它們擺好吧,我才不想要再踩到一次了。」
「那次是意外嘛……之後我找找。」山茶這才愧疚地搔搔她略透棕褐的毛燥短髮。
她開始把水晶帶回家也是最近的事,但房間本來就不大,它們只能落得到處都是。儘管我沒什麼資格抱怨,但做為姊姊我實(shí)在很難茍同。
「在妳找到之前,把它們收到不會踩到的地方。」
「好嘛。」山茶扁著嘴,彆扭地回答。
「但總是剩這麼多商品,妳們那邊的狀況沒問題嗎?難道就不能做成杯子什麼的嗎?」
水晶和玻璃雖然看上去差不多,但價值卻有很大的差距。水晶幾乎只會拿來做成具紀(jì)念價值的東西,也大多也是北區(qū)那邊的醫(yī)生或是老師、還有居住在「裡面」的人會買,相較之下做成一般的器具肯定更好賣出去吧。
「那樣的話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湊齊搬到『裡面』的錢,我才不要。」
裡面——即是被這個終日不見天日、狹窄且陰暗的「鉛炭鎮(zhèn)」所環(huán)繞的「聖母牆」裡頭。據(jù)說裡頭不只有享用不完的食物,也不存在鬥爭與暴力,是個猶如天堂的地方。
鎮(zhèn)上有這麼一個傳說,只要鎮(zhèn)民積攢了足夠的財(cái)富就能夠進(jìn)入「聖母牆」。
雖然,我從沒見過那樣的人。
「再說我們的做法複雜多了,鎮(zhèn)裡知道怎麼做好水晶的也只有幾個人喔。」一講到這裡,山茶就又神氣地挺起胸來。
「還找不到主人的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而已,我們沒問題的!」山茶拍拍胸脯,天真爛漫地笑了。
山茶和幾名水晶工藝師在西南區(qū)共事,雖然詳細(xì)情況我不是那麼了解,但起碼山茶看起來一直都很樂在其中。
「倒是姊、」山茶抬起視線:「下次什麼時候還會登妳的文章啊?」
眼眸中飽含的期待令我心頭一緊。
「已經(jīng)在做最後校對了。沒意外會在下禮拜的鳴雀報刊登吧。」
「也是植物介紹的文章嗎?」
「嗯。根據(jù)記載,那是一種十分怕生的植物。因?yàn)樗鼈兊闹θ~會在被碰觸到的時候縮起身體。」
「咦?原來植物是可以自己動起來的嗎?」山茶直腸子的思考模式讓我苦笑。
「……等妳看了文章就知道了。」
「我會好好期待的!」說完後,山茶收起落在周圍的水晶站起身,捧著它們來到我身旁坐下。
叮叮噹噹。清脆的聲響?yīng)q如鈴鐺、或是金幣的碰撞,令我不由自主地挪開身子幾分。
但她卻悄悄拉回了距離,直到與我的肩頭相碰。
「我有說過嗎?我覺得姊妳就像是水晶一樣。」
「……我可沒有那麼珍貴。」
「才沒有那回事。」
「如果之後我們存到了搬到裡面的錢的話……」靈動的大眼看向我,眉角帶著幾分試探卻又期待的欣喜。
「我們就一起搬進(jìn)去吧。」
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向我邀約了。
「不要。」我立刻回答:「我已經(jīng)說過了吧,我還是比較喜歡這裡。」
「可是媽媽看到姊的話肯定也會很開心的。」
「才沒那回事。」我冷冷地丟下一句。
宛如被刺傷似地,她的眉角倏地抽起。
「……對不起。」
話語滴落,漣漪平息後便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夕陽反射著,在凝結(jié)的橘紅中波光粼粼。
直到一聲輕咳破開,山茶才起身把懷中的水晶放到上舖,爬了上去。
「姊……妳覺得世上真的有花嗎?」她的語調(diào)故作開朗,宛如試圖以光彩抹去剔透中的污點(diǎn)。
而我只是嘆口氣,望向已然被污點(diǎn)佔(zhàn)據(jù)的天空。
「也許只是沒有人找到它們而已。」
餘暉消散,那些光彩就這樣無聲地被黑暗彌平。
含羞草
跟上次介紹的「山荷葉」不一樣,這種植物的花不是一片片的形狀,而是像針插一樣茂盛地往四面八方綻放開來!
但和看上去充滿熱情的花不一樣,含羞草的枝葉會在受到碰觸的時候反而會立刻垂下頭、蜷縮起來,這也是它名字的由來。
話雖如此,但它們也不是能夠自由行動的植物,它們會這麼做只不過是為了保護(hù)自己的反射行為罷了。
《鳴雀報》第八十期刊登專欄〈識花〉節(jié)錄
比起房間,果然還是圖書館更適合工作。
令人安心的一盞黃點(diǎn)亮文字。隨著翻閱,書本特有的香氣在空氣中流竄。我在筆記紙上整理讀到的內(nèi)容,同時為半成品的文稿加註。
雖然進(jìn)度有些落後,但要做最後校對也不是謊話。一位老師委託我在報上的專欄編寫三期的花朵介紹文章,還很熱情地給了我草案、參考資料和不少的報酬,而我自然是接下了委託。
在那之前,我印象中所謂的植物就只有偶爾從牆縫中竄出的小草、和攀附在牆面的青苔而已。在讀了資料之後才知道原來馬鈴薯、地瓜、豆子也算是植物,而花朵也並非只存在於故事與繪畫之中。
——但世上已經(jīng)不存在花朵。
書上以鏗鏘有力的文字?jǐn)嘌浴?/font>
然而,花朵是什麼時候存在、又是什麼時候消失的並沒有記載,只知道早在鉛炭鎮(zhèn)建立前,花朵就已經(jīng)不存在於世上。
如果深掘多半會是一個很有趣的主題吧,但很可惜我沒有那種心力。本來,我最早投稿的是短篇的小說跟散文,但不提被接受的難度有多高,刊登之後得到的迴響也欠佳。畢竟沒有人委託的文章幾乎就等於沒有報酬,更別說那些偏門的內(nèi)容了。
雖然跟我的理想有所差異,但我對現(xiàn)狀並沒有什麼不滿。
畢竟這些文字中,也仍然有著我的存在。
我持續(xù)書寫著,直到飢餓感掐上胃袋才停筆。擱下筆,指尖便止不住地發(fā)抖,我才想起來也好一段時間沒吃點(diǎn)正常的東西了。
於是,我決定去大中庭逛逛。
大中庭是鎮(zhèn)裡最為喧鬧的地方,也是最廣闊的室內(nèi)空間,哪怕是初冬午後的寒意,在這裡也凝不起一滴汗水。
人群的熙攘和手中的馬鈴薯一樣炙熱得恰到好處,我雖然不喜歡擁擠,但偶爾走入人群是有助於讓文章生動的秘訣。
營業(yè)的攤販並不多,大多都在整理著店面為晚上的生意做準(zhǔn)備,再不就是幾個人圍著一圈、像在暢談又像在交流情報似地喋喋不休。
我找到靠邊的一把長椅捧著烤馬鈴薯、煎餅和啤酒坐上,好歹也是這個月來最豐盛的一餐,不好好享用可就虧大了。
微焦的馬鈴薯用灑上胡椒的煎餅裹起、一口咬下,啤酒微苦的辛辣提煉出馬鈴薯的香甜,簡直美味得像是惡魔的誘惑。
只是還沒用完一半,我就瞥見有個人邊揮手邊走了過來。
「啊,這不是山沐小姐嗎?上次謝謝妳啦。」
直到他來到三步之前,我才認(rèn)出他來。
他是在大中庭做生意的攤販老闆之一,上次因?yàn)楹推渌?zhèn)民有爭執(zhí)鬧到了調(diào)解會上,但調(diào)解會的執(zhí)筆人卻都臨時空不出閒來,所以才找到了我。雖然報酬算是不錯,但夾在兩個怒氣沖沖的中年人之間的壓力我可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了。
我心有餘悸,簡單打了招呼。
「那是多虧有山沐小姐妳的幫忙,我們合伙後生意真的好了不少啊。」他搔著泛著銀絲的後腦笑道,分不清是因?yàn)楹π哌€是得意。
這回答讓我鬆了口氣。
「有幫上就沒白忙一場了。」
儘管每個人都知道合作的利益遠(yuǎn)大於競爭,但是要怎麼說服彼此與讓步往往是件困難的事,而口頭上的溝通往往會淪為爭執(zhí),這也才顯得文字的重要。
「哎呀,妳太客氣了。妳不是還有個妹妹嗎?我拿了點(diǎn)店裡的東西,妳帶回去兩個人一起吃吧。」
「呃、我……」
還來不及回答,他就把一整袋零食混著看起來像是剛買的小吃給塞到我的手裡。袋裡裝滿了餅乾糖果,還有一顆剛出爐的芝麻餅。
「說起來,報上介紹花的文章是妳寫的對吧?我女兒很喜歡那幾篇文章,吵著說想要看看真正的花呢。」
比起餅乾糖果,這句話更讓我忍不住感到欣喜。
「……謝謝。她喜歡的話我就很開心了。」我把湧上的欣喜抿成一抹微笑:「但我聽說早在鉛炭鎮(zhèn)建立之前,花就已經(jīng)消失了。」
「是啊。我也沒有見過真正的花。」歲數(shù)可能大上我兩倍的大叔輕輕嘆息:「但在幾十年前,我曾經(jīng)在北區(qū)的巷子裡看到過像是花的東西。」
「巷子裡?真的嗎?」
先不說花已經(jīng)從世上消失了多久,根據(jù)書中記載,能種植植物的土壤十分稀少,在小巷裡長出花來,聽起來簡直就像是某種魔法。
「而且不是一朵兩朵,而是像燃燒的火一樣飛舞著的滿天白花從一間房的窗裡飛了出來!那畫面實(shí)在美得超乎想像,我甚至到現(xiàn)在都還在懷疑那是不是只是個夢。」
他揮舞雙手,繪聲繪影地描述著那副超現(xiàn)實(shí)的景象。
儘管我甚至連真正的花都沒見過,但我卻可以輕易想像花瓣漫天飛舞的模樣——就彷彿我在某個午睡中曾見過的景色。
「但、」原本如孩童般興奮的神情突然轉(zhuǎn)為黯淡:「不久後我聽說那裡發(fā)生了一起命案,而死者的屍體則被埋沒在花瓣之中……一想到那些美麗的花瓣竟然有可能是從屍體上揚(yáng)起的,我就感到心情複雜。」
離童稚遙遠(yuǎn)的稀疏短髮中,只搔出了滿頭的疑惑。
而我也同樣蹙起眉頭。
「難道不是睡糊塗了嗎?」
茂盛到能夠滿天飛舞的花朵、離奇死亡的命案……恐怕連圖書館都找不到一本類似的故事吧。
「目擊者不是只有我一個,這件事當(dāng)時還造成了不小的騷動。但到了現(xiàn)在……唉,就當(dāng)成我這個大叔茶餘飯後的閒聊聽聽吧。」他抿抿嘴,就像是拿出傳家寶卻被認(rèn)為是不值錢的東西似地垂下頭來。
然而,我確實(shí)感到幾分好奇。
「……我相信那肯定不只是一場夢。有機(jī)會的話我會再去圖書館調(diào)查看看的。」
「期待妳能夠替我找到那年的真相。」他淡然地微笑,顯然已經(jīng)把那份景色再次收進(jìn)心底,只留下了汗?jié)竦谋秤啊?/font>
真相啊……
坦白說確實(shí)令人好奇,尤其是花與屍體間的強(qiáng)烈反差十分吸引我。但畢竟說到底是賺不了錢的事情,真的要做也得等哪天有閒的時候。
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長者肯定更了解這點(diǎn),所以才露出那樣的笑容吧。
天空中飛舞的萬千花瓣又怎能比落地的一枚零錢要來得珍貴?在這個鎮(zhèn)裡放棄仰望的人比比皆是。
但偏偏就是有那樣渴望爬上牆頭抓住鳥兒的人存在。
我默默地端倪著懷中的一大袋零食,最後還是站起身來。
如果是雕刻或是縫紉等工作還可以在街上進(jìn)行,但山茶說過水晶的製造需要用到高溫,所以工坊位在離鬧區(qū)有些距離的地方。
我憑藉著印象與直覺在小巷中前進(jìn)。
雖說是直覺,但鬧區(qū)與工業(yè)區(qū)的氛圍有著顯而易見的差異。馬達(dá)狂躁不休的運(yùn)轉(zhuǎn)聲壓過了人們的交談,氣味從胡椒與啤酒轉(zhuǎn)變成了鐵屑與汗水,瀰漫的空氣甚至比正午的大中庭更為燒燙。
這種地方叫我待十分鐘都是折磨。
裸著上身的健壯工人們在兩側(cè)的小廠房間來去,我縮著身、彷彿誤闖宴會的老鼠,但大多人都只是瞥了一眼後就繼續(xù)眼下的工作,連動作都沒有停頓一下。
我快步地在這片悶熱中穿梭。
這裡的環(huán)境和圖書館有著天地之差。坦白說,我始終很納悶,但為何山茶的眼神卻始終能夠比熔爐要來得熾熱?
不——其實(shí)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原因。
只因?yàn)樯讲柘嘈帕宋宜龅闹e。
媽媽消失的時候,山茶哭得比任何人都傷心。而在我發(fā)現(xiàn)時,媽媽早已癱倒在地上沒了氣息,身旁還散落著因摔落而碎裂的破片。
是謀殺還是意外我已經(jīng)不得而知,但彎折的右臂與脖頸彷彿也扭曲了我的積怨,當(dāng)死亡如此地迫近眼前時,濃沉的黑暗淹沒了一切忿恨,從我的眼、耳、口、鼻滿溢。
而我總有種預(yù)感,倘若告訴山茶事實(shí),這份滿溢的死亡就會傳染到她的身上。
我很害怕。
所以我撒了謊,告訴她媽媽只不過是搬到了那離天空更近的聖母牆裡。
事到如今,我已是罪人,無論她是強(qiáng)顏歡笑亦或是真心熱愛這一切。我質(zhì)疑她的努力,也不過是想要為自己開脫而已吧。
山茶是如此完美且優(yōu)秀,這樣的她或許真的能夠掌握住飛鳥也說不定。
所以,我很害怕。
不單單是謊言被戳破令我害怕。而是連在這個小小的、貧窮的鉛炭鎮(zhèn)裡我都快要失去這一隅角落,要是真的到了牆裡那樣高貴的地方,我只怕連這個角落都徹底消失。
人們會被取以花朵的名字,以象徵希冀。如同水晶模仿著花一般,人們也模仿著那早已消失卻美麗的花朵——書中這麼寫著。
然而,我卻翻遍了書也找不著我所象徵的希冀。
也許從媽媽生下我的那一刻起,就認(rèn)定我是個不值得冀望的瑕疵品吧。
型態(tài)扭曲、沾滿污點(diǎn)、易碎且脆弱。
明明早已抵達(dá)工坊,我卻無法推開大門。
這時,一道怒吼從門後爆發(fā)。
「山茶!原來是妳幹的!」
甚至隆隆的運(yùn)轉(zhuǎn)聲都被吹倒似地壓過,我下意識地握住門把,卻先一步被打了開來。
紮起的短馬尾忽地向我倒來,我連忙穩(wěn)住身子才勉強(qiáng)接住,緊接著一個渾身通紅的大漢、彷彿修羅似地冒著熱氣迫近。
「你、你幹什麼?」懾人的氣勢令我不禁顫抖。
「妳誰?閒雜人少來管我們的事。」大漢挑挑眉,猶如看見蚊蟲從眼前飛過。
「咦……姊?妳、妳怎麼在這裡……!」
被我接住的山茶才面露驚訝,表情卻又馬上扭曲了起來。她的雙手緊緊地按住大腿,我這也才注意到那個男人手上的鐵棍。
頸脖霎時一熱。
「我是她姊。你對山茶做了什麼?有什麼事情需要動手?」
聞言,男人不悅地咂了嘴。
「姊姊?妳有沒有搞清楚狀況?這傢伙可是偷了我們最重要的商品,換作其他人我早就把她的腿給打斷!」
「……偷?」我疑惑地看向懷裡的山茶。
而山茶只是抿起唇,一語不發(fā)。
「我就想說帳怎麼對不上,原來是妳在搞鬼!現(xiàn)在還給我裝可憐,知不知道妳偷走的東西值多少錢!」男子破口大罵,氣得彷彿隨時要揮棍襲來。
我立刻想到了房裡的水晶。
「山茶,是妳拿回來的那些嗎?」
我放輕聲音問,而山茶茫茫然地盯著地面,隨後才放棄似地點(diǎn)了頭。
「……抱歉。」儘管不明白始末,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對男子說:「請給我們一點(diǎn)時間,我們立刻就回去拿還給你。」
這果然讓他看上去稍微冷靜了一些。
「既然沒賣掉就現(xiàn)在給我還回來,在妳回來前山茶哪都別想去。」
儘管氣勢凌人,但這樣的要求並不無理。
「你也得答應(yīng)我不會再對山茶動手。」
「行。只要山茶安分,我就答應(yīng)妳沒人動得了她。但要是傍晚前沒回來,那就看要在醫(yī)院還是調(diào)解會接她吧。」
鏽跡斑斑的鐵棍負(fù)在肩頭,宛如大刀般駭人。
我嚥下一口唾液,扶著山茶站穩(wěn)腳步。
「我現(xiàn)在就去,麻煩你讓山茶坐著休息。」
男子雖然略顯不悅,但還是轉(zhuǎn)頭吩咐其他人拿椅子過來。待山茶坐好後,我把手中裝著零食的提袋遞給山茶。
「這些是給妳的,可以的話也拿點(diǎn)給他們吃吧。」
「姊,我……」
山茶雖然想說些什麼似地拉住了我,但我只是摸摸她的腦袋,就轉(zhuǎn)身往家的方向奔跑。
途中我把手沖了乾淨(jìng),然後爬到上舖。山茶平時睡在外側(cè),內(nèi)側(cè)堆著水晶,它們被用布給小心地蓋了起來。
回家途中,我一直在想山茶偷走這些水晶的理由,但仍想不明白。
我想起代筆的糾紛便是因?yàn)閮扇说睦娣峙洳缓蛯?dǎo)致的,會不會山茶也是如此,才會試圖偷出水晶來轉(zhuǎn)
變賣呢?
但這些水晶一直以來就只是堆在房裡,我也不曾見過有哪個消失不見。
剛才那個男人應(yīng)該是工坊的代表,看起來雖然粗曠卻意外地講理,如果可以好好談多半也不會動粗才對。
我邊收拾著邊思考著。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在水晶下方有好幾片乳白色的碎片。它們和其他有明顯形狀的水晶不同,宛如被剝離下來的裂片,有著相似的大小。
如果是碎片那就危險了。我用布護(hù)著手把它們聚在一塊後包起,隨後抱著完好的水晶再次離開家門。
雖然有水晶破了、但其他水晶的狀況看起來都很好,如果只要一點(diǎn)錢就能夠了事那自然是最好。
然而,就在離開家門不久後,難以理解的一幕令我止住腳步。
有個人蹣跚地跑來。
那人的身軀矮小,一頭毛躁的褐色短髮隨著喘氣而顫動。
彷彿遭受數(shù)次的碰撞,她的臉頰、手臂、小腿佈滿灰塵和瘀青。她無視於我的震驚,在看見我時宛如惡作劇成功般的孩子笑了。
是山茶。
鶴望蘭
這種花的模樣看起來一點(diǎn)也不像是花,如果遠(yuǎn)遠(yuǎn)看去的話反而更像是一隻準(zhǔn)備振翅飛起的鳥兒。
也因此它有個十分浪漫的意義,那就是「和心愛的人一起逃往遠(yuǎn)方」——也許正因?yàn)槭羌櫢谕裂e的植物,才會有飛上天的夢想吧。
不過或許真正飛在天空中的鳥兒,渴望的其實(shí)是著陸也不一定。
《鳴雀報》第八十二期刊登專欄〈識花〉節(jié)錄
「太好了,幸好有趕上熱水的時間。」她的口氣滿不在乎,窄小的肩頸隨著笑聲而起伏。
而我只是將熱水沖上她的腦袋,將笑聲澆熄。
「妳是怎麼回來的?」
問題的答案早已印在了她的手肘與膝蓋之上,哪怕只是提問都顯得愚蠢。
「因?yàn)榈较掳嗟臅r候啦。我平常不就是這個時候回家的?不然趕不上熱水澡可就虧大了。」她回頭將毛巾交給了我,隨後把濕透的髮絲撩起。
而我反射性地接下,將毛巾覆上手替她擦背。
從小,山茶的背就始終比我還要小上一圈,但每塊肌肉卻都十分結(jié)實(shí)。要是剛剛起了衝突,恐怕山茶比我更有資格擋在他面前吧。
「所以、他就這麼放過妳了?」
「當(dāng)然沒有啊,老闆都快氣死了,一路追了我好久才放棄。」
被那樣壯碩的人拿著武器窮追不捨,光想就會令人雙腿發(fā)軟,他說要打斷腿這樣的威脅絕對不只是逞口舌之快。
猛地,一股寒意流竄全身。
我甚至還沒回過神來,就已經(jīng)抱住了山茶。
懷中猶如觸電般地一顫。
而我晚一步才明白,驅(qū)使我的只不過是想像和記憶重疊的恐懼,儘管如此我卻害怕到了無法鬆手的地步。
山茶肯定對我的恐懼一無所知吧。但她仍用那長繭的指腹輕撫過我的臉頰,像要使我安心般地笑了。
體溫的溫暖燒灼著胸口,令淚水蒸滾翻騰。
然而,一切卻都在接觸到現(xiàn)實(shí)的寒意後迅速冷卻。
「這樣……之後怎麼辦?」
「大不了不做了。」山茶雲(yún)淡風(fēng)輕地說。
「我好歹存了不少錢喔。而且也不是只有那一個工坊可以工作啊,把像我這麼厲害的人趕走吃虧的可是他們。」
山茶笑得越是輕盈,冰冷就沁得越深。
「而且,也還有姊妳在。」
「才不是這樣就好。」我打斷她,雙唇克制不住地顫抖。
「妳明明知道會這樣,為什麼不等我回去?明明只要把東西還回去事情就解決了不是嗎?」
我分不清自己收緊的雙臂是在責(zé)罵、威脅,抑或是哀求。
「……那不是妳的夢想嗎!」
以夢想做說詞,只是因?yàn)槲业目謶痔珵獒h陋。
那窄小的肩頭倏地一沉。
「姊明明也知道,就算還給他們、我也肯定沒辦法再繼續(xù)待在那了。」
有誰願意繼續(xù)僱用一個曾偷走工坊珍貴財(cái)產(chǎn)的人?哪怕是下跪賠償,失去的信任都不可能重建。明知這點(diǎn),可是寒意與灼熱卻依然在胸口攪弄著,濺出混濁的話語。
「說什麼傻話……!只要好好溝通一定可以……」
「姊。」混濁中,只有一聲清澈的呼喚。
「那些糖果很好吃喔,所以我留給他們了。」
濕漉漉的雙手握起了我的不安。
「那又有什麼用……!」
眼淚撲簌地滑落,然而失去所擁有的人明明是山茶才對。
肯定是因?yàn)槲沂冀K把山茶和我分享的當(dāng)成我的全部吧、肯定是因?yàn)槲液ε鲁袚?dān)一直以來所積壓在山茶身上的所有吧。
「山茶……妳到底為什麼、要偷那些水晶?」
「因?yàn)槟鞘俏业膲粝氚 !?/font>
「別傻了……!」
如同水晶再怎麼相似,也終究無法成為花那樣。
而這世上已經(jīng)不存在花朵。
「姊……我讓妳難過了嗎?」
我又有什麼資格難過?
我只是憎恨我的窩囊、膽小、無能。
「對不起。」
本應(yīng)由我說出的詞語,在濕潤中沉沒。
這晚,山茶抱著我就這麼睡了。夜裡、我感覺到她的身子微微抽噎、啜泣著。但我連轉(zhuǎn)身的勇氣都沒有,只是默默地蜷縮著身子,任憑濕潤的熱意熨燙我的後背。
睜眼時,那些未能回到主人手中的水晶在角落獨(dú)自閃爍。
也許是錯覺吧。
但房裡的水晶似乎又變多了。
那天之後,山茶便跟著我到圖書館練習(xí)寫字,一開始我雖然反對,但現(xiàn)實(shí)卻是無情的。
果不其然地,其他的水晶工坊也拒絕了山茶,甚至還有見到山茶後打算通知給原本老闆的人。同業(yè)間彼此有緊密的相互聯(lián)繫,這樣的結(jié)果不難預(yù)料。
在圖書館裡,我埋首寫著文章,而山茶則是用著彆扭的握筆姿勢努力地抄寫文字。鎮(zhèn)裡會認(rèn)字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能夠?qū)懞米值娜藚s不多。
不過,就算在山茶在存款用完前學(xué)會書寫文章,我也很清楚以投稿那不穩(wěn)定的收入根本難以支撐生活。
所以,我不改變不行。
以生硬的書面詞拼接而成的文章宛如滿是補(bǔ)丁的舊衣,要是寄給報社,大概會原封不動地被退回吧。儘管如此,這才是調(diào)解會執(zhí)筆人所必須具備的能耐。
不必融入自我,也無須想像。只因?yàn)樗鼈儾槐厥艿秸找徊贿^是一根根深埋著的鉚釘,明知如此更有意義,但握筆的手卻只是磨出了不成樣的文字。
直到管理員催促,我們才收拾起文具起身。
回家路上,山茶握起了我的手。彼此指間的墨厚得磨出了粉末,可是她卻依然沒有放手,宛如雨後踩水的孩子般微笑。
只用了一個晚上,山茶就彷彿啜泣完了所有悲傷,即使手染墨跡,她的眼神也依然明亮。
好比花從塵土中綻放、水晶於坩堝中誕生。
我們的家不再是那個明亮的房間,甚至狹窄到連站直身子的地方都沒有。
然而,我卻覺得比起以前,現(xiàn)在待在房裡要來的安心許多——是因?yàn)槲业男闹腥杂心屈N一小塊,因?yàn)橹e言也許不會被揭發(fā)而僥倖吧。
我果然是貨真價實(shí)的瑕疵品。
厭惡完美, 而追求污點(diǎn)。
我躺倒在床板上,注視著牆上的霉?jié)n發(fā)愣。
在意識落入黑暗前的朦朧裡,我感覺到山茶又從身後抱住了我。
而我沒有轉(zhuǎn)身。
也不敢轉(zhuǎn)身。
荼靡
這大概是最像是大家印象中的花了吧。它的模樣和第一次跟大家介紹的「山荷葉」十分相似,都是白色碗狀的花朵,只不過荼靡盛開的更加艷麗。
因?yàn)榭偸窃诖禾斓奈猜曢_花,所以荼靡也常常被拿來象徵象徵事物的終結(jié)——但春天後不是還有夏天嗎?我想是的。但對於花來說,花期的終結(jié)也許就是生命的終結(jié)吧。
據(jù)說在仍有花綻放的遙遠(yuǎn)時代裡,白花常常被拿來用作葬禮的花朵。傳說幾十年前,鉛炭鎮(zhèn)曾有一起命案,據(jù)說死者因身體長出花朵,最後被埋沒在白花中而亡……
《鳴雀報》第八十二期刊登專欄〈識花〉節(jié)錄
接下來的日子,我持續(xù)尋找執(zhí)筆人的工作,然而卻始終沒有得到聘用。
『單會寫字有什麼用?像妳這樣沒有身家跟歷練的人能有多少力道說服別人?妳未免也太天真了。』
山茶所積攢的儲蓄日漸減少,就算換了住處、少吃幾餐也難以逃離現(xiàn)實(shí)的侵蝕。但事到如今,除了繼續(xù)應(yīng)徵也別無他法。我手邊委託的稿件已經(jīng)寥寥無幾,就算自主投稿也不一定能夠收到錢。
一切就這樣被我毫無結(jié)果地虛擲。
焦躁燒熱指尖,我使勁地咬痛手指,將它們驅(qū)散。
我隨後來到報社投遞手邊僅剩的唯一存稿。那是我自己寫的關(guān)於花的文章,上次被委託的那三篇文章迴響似乎很好。要是能夠一直保持下去的話,也許還可以再撐一會。
「終於看到妳了,最近沒什麼投稿啊,是找到新方向了嗎?」當(dāng)我把稿件投入稿匣時,報社的編輯叫住了我。
「……嗯。」我沒有看向她,只是應(yīng)了一句。
「說起來不久前,有個叫山茶的女生也來投過稿。」
「山茶?」
細(xì)長的雙眼捕捉到我的訝異,於是振振有詞地繼續(xù)說:「她是妳妹妹吧?她把稿子送過來的時候很開心地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妳,我才知道原來她是妳妹妹。」
山茶來投稿過了?
我拼命回想,但卻分不出伏著桌子的山茶在寫的到底是文章還是練習(xí)。
「這下可真是恭喜妳了。」
「……怎麼了?」
雀躍的語調(diào)令我不明所以地渾身發(fā)寒。
「老闆很喜歡那篇小說,就把它往牆裡的報社推薦,結(jié)果對方也十分喜歡,正準(zhǔn)備一筆豐厚的獎金要向作者簽約呢!」
一瞬間,我感到了無可比擬的安心。
但緊接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錯愕。
「怎麼可能。」我不由自主地提高音量:「山茶可是前幾個禮拜才學(xué)會寫字……!」
她雙眼圓睜,藏不住興奮的喜悅。
「那她簡直是難得一見的天才!應(yīng)該再跟老闆談一下把這點(diǎn)也加進(jìn)去宣傳。」
天才。
和拼命努力卻一無所獲的我比起來,山茶只用了幾個禮拜就輕易到達(dá)了我只能瞻仰的境界。
是啊,山茶本就是如此完美的存在。
腦袋嗡嗡作響,接下來她說了些什麼、我是怎麼回答的已經(jīng)全沒了印象,只有一句話留在腦海裡。
——要是順利的話,搬到裡面去也不是夢想吧。
我強(qiáng)忍著不適感來到廁所,把湧上的燒燙嘔入水槽,我撐著牆,強(qiáng)忍彷彿腦袋遭到擰絞的暈眩感。
緊咬的牙齦擠出血絲,鏽蝕的氣味充滿口腔,深植腦門。
我很清楚,我一直在逃避著山茶。逃避著山茶的完美——當(dāng)山茶決定工作,我就去學(xué)習(xí)寫字;當(dāng)山茶決定剪短,我就留長頭髮。
然而山茶丟了工作,讓我以為自己也許離她近了一些。結(jié)果是山茶一直以來所承受的重量輕易地將我壓垮;結(jié)果是當(dāng)我知道也許可以卸下重?fù)?dān),就忍不住感到欣喜。
我到底應(yīng)該開心、悲傷、恐懼或是絕望?
我一直以來書寫的、隱瞞的那些,到頭來只不過是兒戲。
污垢斑駁的鏡中,倒映著的臉滿是汙濁。
「山茶,妳去投稿了?」
我回到家,在床上埋頭讀著書的山茶聞言,立刻坐起了身。
「咦?姊妳怎麼知……」
「編輯跟我說,妳的文章會在牆裡刊登。」
但山茶卻蹙起眉頭,模樣困惑。
「他們怎麼可以擅自把我的作品……!我才不是寫給牆裡的人看的!」
「這樣還不夠嗎?」我咬緊牙根:「他們會給你一筆優(yōu)渥的報酬,別說是要搬回去,就算要進(jìn)到裡面也不是夢想。」
「這樣妳就可以去找媽媽了吧。」
放棄原本的路途,反而使山茶更快達(dá)成了夢想。本來小時候,山茶也曾想和我一起學(xué)習(xí)寫字,但我拒絕了她。
耽誤著她的人始終是我。
「妳可以搬進(jìn)去吧。我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好多了。」
一直以來拼死掙扎,到底又有什麼意義?
「對妳而言,我不過就是累贅。」
「才沒有!」山茶站起身、駁斥著向我走近:「為什麼姊妳會這麼想!」
「——因?yàn)槲揖褪莻€廢物!」
嘶吼。
彷彿要將聲帶徹底燒盡的嘶吼。
「我和妳不一樣啊!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好!打從一開始、我就是沒有被期望地被生了下來!」
「我明明也是拼了命掙扎啊……!」
媽媽也好。自己也好。山茶也好。
「妳就丟下我吧。」
為什麼要連我能夠仰望的最後一片天空都奪去?
「姊,發(fā)生了什麼事……」
山茶朝我伸出手。
而我撥開她,退開步伐。
「要是妳不在就好了。」
——喀啦。
宛如反噬,痛楚忽地從腳底刺上心臟。
眼底的餘光裡,水晶的鳥兒折了翼,流出的溫?zé)峄餮础?/font>
下個瞬間,超乎常理的景象震懾住了我。
伴隨著乾嘔聲、大量的花朵從山茶嘴裡吐出。
柔軟的白花翩然飄落,猶如書中所描述的雪一般。
「妳、妳怎麼了……!」
「姊,妳明明知道的不是嗎?」
幾朵花又隨著話語落下。
「我本來也以為這只是傳說,但我現(xiàn)在明白了。這真的是不治之癥。」
抬起頭,那是如薄冰般極其脆弱的笑。
「對不起。我一直沒有告訴妳。」
白花在腳邊堆積成簇,哪怕是在昏暗中,也如同星火般耀眼。
「我並不是、也不想要成為什麼完美的花啊。」山茶的聲音搖曳著。
「如果要我一個人的話,我一點(diǎn)也不想要搬進(jìn)去。我早就知道,媽媽也許根本就不在牆裡。但哪怕有裂痕也好、是謊言也罷,水晶一直都是我的夢想。」
淚水擊碎笑容,花朵甚至從眼眶中被擠出、飄落。落在地上的花瓣被淚水浸潤,霎時變得如同水晶般透明。
「也許我真的是朵只能夠模仿水晶的花吧。但,那也無所謂了。」
花朵源源不絕地自山茶的眼、口、鼻中湧出,彷彿要將她吞沒。
明明是如此駭人且不真實(shí)的景象。然而,我卻覺得這些翩然飄落的花朵——
美得令人窒息。
水晶一旦墜落,便形銷骨毀、不復(fù)存在。而花瓣即使墜落也依然綽約娉婷。
「姊……請妳成為花吧。」
我伸手,山茶卻頓時宛如斷了線的木偶般癱倒。
「——!」我聽不清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了她的名字。
我撥開花瓣,拼命地?fù)u著她窄小的肩,卻得不到一聲回應(yīng),只有白花肆無忌憚地飄落。淚水隨嘶喊決堤,模糊的視線中,那一朵朵的白花化成了剔透無暇的水晶。
懷中,被花朵淹沒的山茶已沒了氣息。從花朵上褪去的白,逐漸染色了透著血色的肌膚。
我不再呼喊。
真正的花是如此完美,以致於只有死亡能夠?yàn)槠淠ㄉ翔Υ谩?/font>
以致於我現(xiàn)在才發(fā)覺,自己是如此深愛著她。
而這份愛,已是永遠(yuǎn)無法完美的瑕疵品。
山茶始終在追逐著我。
她肯定不只一次為此感到憤怒與悲痛吧。
「對不起。」
我吻上那失溫而單薄的唇。
濡濕的山荷葉,帶著微甜的蜜、卻鹹澀而苦悶。
那味道浸透舌尖、食道,在心的深處紮根。
我乾咳著。
那無果的愛落下著。
那熾熱的雨落下著。
房裡的水晶又變多了。
山荷葉
這次要跟大家介紹的是這種叫做「山荷葉」的花。它有著六片的白色花瓣,向中間彎曲成碗一樣的形狀。但實(shí)際上不僅裝不了水,花瓣在遇到水的時候還會變成像是水晶一樣透明呢!
明明是人們爭相模仿的花,卻反過來模仿著水晶,聽起來實(shí)在非常神奇。
也許我們這一輩子都沒辦法理解,花朵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吧。
《鳴雀報》第七十八期刊登專欄〈識花〉節(jié)錄
聽我說,姊姊。
比起完美無瑕的東西,即使知道上頭有瑕疵卻還是願意去愛的愛,我認(rèn)為才是真正的愛。
所以對我而言,有所瑕疵的東西才是真品。
聽我說,姊姊。
妳才不是什麼瑕疵品。
因?yàn)閵叄呀?jīng)擁有我全部的愛。
《瑪莉亞報》第一百一十期刊登短篇小說〈山茶花〉節(jié)錄
這篇小說是和百合教團(tuán) 的成員在去年的百翁一起推出的合本《花語》收錄的短篇,然後再加筆修正過的版本,並且也是和《杜若與紫藤》共享同一個世界觀的作品,雖然因?yàn)?/font>《杜若與紫藤》的設(shè)定有大幅重構(gòu)過所以設(shè)定可能不一致,所以可以當(dāng)成獨(dú)立的作品讀就好。
封面來自【アボガド6-楽園】